时空—心理—文化—文本:语篇生成的制约机制简析
2014-12-15周敏
周敏
从静态语言结构学向动态言语交际学的转向,是当前语文课改的发展趋势。语篇,是言语交际的基本单位,它总产生并依存于一定的言语交际场中。任何一个文本都不是凭空而生,总会带着一定的交际目的,打上言说主体的独特印记,呈现出风格各异的言说形态来。从语篇生成的视角来揭示的言说秘妙,发掘言语外在形式的内在运作规律,是语文教师文本解读的重要素养之一。
静态语言结构的分析常常会割裂文本与言说主体的有机关联,缺乏对文本形成过程的整体观照,给学生的总是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知其然却难以明白其所以然。如钱钟书先生的《谈中国诗》一文,如果我们仅仅把它视作一个静态的、封闭的文本,可能是采用一种对文本形式作客观分析的态势,引导学生从课文的段落结构入手,理清作者思路和行文脉络,分析作者是在中国诗与外国诗的比较中,从诗史、篇幅、韵味、风格、内容五个方面来谈中国诗的特点,从而达到了解文章大意的目的。而对文中大量比喻的运用和表达效果的分析,是从体现钱钟书品位高雅、充满机智的语言幽默特色的视角着眼,而没有揭示出钱钟书先生在这篇文章中为何要用比较文学的立场、要用大量的比喻来进行论述的内在缘由。作者介绍是一块,行文构思分析是一块,表达技法知识又是一块,知识处在相互分离的状态,没有统整在言语使用的生动场景中,因而,这样的教学是琐碎的、肤浅的、低效的。
如果我们换做“言说”的视角,把钱钟书先生的这篇文艺随笔还原到它产生和存在的“言语交际场”来看,作者介绍、行文构思、表达技法等知识就统整起来了。一篇文章记录的就是运转状态的语言,包含时空范畴、心理范畴、文化范畴和文本范畴四个决定语篇存在内容和方式的制约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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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言语交际场的四个制约机制
一、“言语交际场”中语篇生成的四个制约机制与语篇交际的“三个世界”
“场”本是一个物理学概念,指一个以时空为变量的物理量。任何动态的因子都处于特定的场之中,构成一种互相独立又互相影响、相互依存的能量聚合。所谓“磁场”、“电磁场”,都是动态因子产生运动而形成的。“言语交际场”指向的是在言语交际过程中,由交际时空环境、言语交际的主客体的交际心理、交际文化和交际文本等四个因素相互影响和作用下的言语活动系统。作为一个“场”,言语交际场中的任一因素发生变化,都会关联到其他因素的相应变化。言语交际主、客体都必须遵循“场”对语篇语脉、风格笔调和结构线索的制约,透析话语表层意义之外的情景意义才能更好地达成交际目的。
语文教育的基本任务是发掘言语外在形式的内在运作规律,我们恰可通过言语交际场中语篇生成这一视角来审视“文本世界”(主题的显隐、内容的详略,结构语脉的流转、言语表达的笔调、风格、修辞、方式等)与言语主体的“表达世界”、言语对象的“接受世界”的有机关联性。言语交际场中的四大因素就像磁场一样,虽看不到、摸不着,却时时围绕着语篇交际的“三个世界”运转,制约着语篇存在的方式。“三个世界”外显,是基础,“四个机制”内隐,相依存。
二、“言语交际场”中语篇生成的四个制约机制例析
交际的特定时空 我们要把握的是《谈中国诗》一文是在一个特定的交际时空出现的:这篇文章原稿为英文,是钱钟书先生1945年12月6日在上海对美国人的一次演讲稿,后节译为中文的。这是言语交际的“时空范畴”。
交际对象心理 因为这是一篇带着浓郁演讲色彩的文艺小品,言语主体钱钟书先生想要表达 “中国诗的特点” 这一主题,就必然要考虑到这场演讲的听众——美国人想听到什么,他们能够理解的程度如何。因为这些听众不一定都是学者,不一定了解多少中国文学,他们可能对本国或西方的诗歌发展历史和特色更为了解。这就决定了钱钟书先生最好采用比较文学的立场,从文本的接受对象熟知的本国或西方的诗歌入手,在比对中引出中国诗歌的特色来。这是言语交际的“心理范畴”。
交际文化背景 言语主体钱钟书先生谈“中国诗的特点”时,因其自身学贯中西、学养丰厚的知识背景,对各种材料的运用信手拈来,如行云流水,自然流畅。作者若想仅仅通过一场演讲,让这些美国听众了解中国诗歌的特征,就必须考虑到这些听众不一定都是学者,不一定了解多少中国文学,不能用太多陌生的文学鉴赏术语来专业评介。若直接用“味” “格”“意象”等术语,或按朝代选名家名篇的思路来介绍中国诗的特色,过浓的学究气息恐怕会让这些美国听众茫然不知所云。因此,钱钟书先生采用了横向对比的方式,居高临下,鸟瞰世界诗歌,选择引用大量西方诗歌名句与中国古典诗词对比,来尽量消弭美国听众对中国诗歌的隔阂,透视全球诗境下中国诗歌的特色,让读者心悦诚服,茅塞顿开。而对比、比喻方式的妙用,旁征博引,使得这篇演讲稿深入浅出,幽默风趣,易于理解。这正是对“表达世界”主体对“接受世界”交际文化背景的考量而采用的表达策略。
另一方面,由于钱钟书先生对中西方文化都有着深刻的认读,在鉴赏评判时,他才能以自己的“文学良心和鉴别力”,做到不偏不倚,公正赏评。他可以冷峻地讽刺“中国的艺术和思想体构,往往是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这因为中国人聪明,流毒无穷地聪明”;也可以不卑不亢地否定外国人对中国诗的错误评价:“中国诗绝不是贵国惠特曼所谓 ‘野蛮犬吠,而是文明人话。并且是谈话。不是演讲,像良心的声音又静又细——但有良心的人全听得见,除非耳朵太听惯了麦克风和无线电……”这种学贯中西,古今互见,间架不倚的学识涵养,熔铸成这篇演讲稿特有的言语交际“文化范畴”。
文本语用规范 作为一篇谈论中国诗歌的演讲稿,还有文本形式上的考量。主体的言说应该运用一种符合交流情境的、约定了的体裁和笔调。哪怕是大学者的演讲稿,也不能学究气盛,必须得考虑到演讲辞的文体特色。首先在构文思路、内容详略的处理上得主题鲜明。先要考虑到诗歌主要是一种文学的体裁,而中西方文学关于“爱情”“战争”“家园”等母题都是相通的,因此,诗歌的内容比对不是本文的重心所在。通过比较中西诗的异同,作者得出的结论是:中国诗并没有特别“中国”的地方。中国诗只是诗,它该是诗,比它是“中国的”更重要。中国诗里有所谓“西洋的”品质,西洋诗里也有所谓“中国”的成分。如果要讨论中国诗的特点,主要还是在体裁形式本身的比对上,这就决定了这篇文章的行文思路:在表明比较文学的探究立场基础上,从诗歌的形式(渊源流变、篇幅长短、笔力风格)和内容两个方面展开,而对诗歌形式的流变阐述也就成为全文的主要内容。
同时“谈”而非“论”,表明其行文风格是对话交流式的。“中国诗”规定了“谈”的内容,也关涉谈的方法,宜用与西方的诗歌比较而谈。因此,作为一篇演讲稿而不是学术论文,就得化深奥为通俗,化复杂为单纯,现场对话感要强,观点的层次应清晰、鲜明。在文中,作者一提到美国的诗人,就会用“贵国的”称谓, 提及西方的诗作时用“你们的”称谓,第二人称的措辞,极大增强了演讲的现场对话感;论及诗歌的特点时,探讨的每一分论点都有一句明显的“中心句”来提示,使得文稿层次明晰,观点鲜明。如“据有几个文学史家的意见,诗的发展是先有史诗”——提示要探讨诗歌的发展;“贵国爱伦· 坡主张诗的篇幅愈短愈妙”——提示要探讨诗的篇幅。这些行文结构、衔接组合、措辞择句、表达技巧等因素,就构筑了言语交际的“文本范畴”。
三、“言语交际场”中语篇生成内在秘妙发掘的意义
语篇交际,就是指以语篇为单位的,在人与人之间进行的语言交流活动。实际上,语文教学涉及到了言语使用的背景、概念规范、个性化生成等多个层面,都是着眼于语用。从言语语料入手,借助语言相关概念的帮助,深入到历史、文化、生活经历等知识背景,着意关注具体语境中言语主体对相关语言概念的合时宜的运用方法。对语篇交际时空范畴、心理范畴、文化范畴和文本范畴的整体考量,实际上关联起言语主体、言说文本和言说对象三者,构筑起作者、文本和读者三者相通的立体语篇交际场。
而作为一个智慧的语文教师,他的功效恰恰在于在作者、文本和学生读者之间构造公共的阅读、对话空间,以全局的视野,还原语篇产生的生动情景,勘破语篇的关联点、空白点,点醒文本的灵趣、妙处所在,提升学生的语文品位。
《谈中国诗》是以美国人为对象的一次演讲文稿,在这一特定的言语交际场,自然关联到言语主体的陈述必然要考虑到陈述双方的交际心理、文化背景,这些因素制约着《谈中国诗》这篇文章的体裁笔调、行文构思、技法风格等“用法”,揭示出钱钟书先生为什么要用中西对比和引证、喻证的方式来谈中国诗的隐性的、深层的制约机制。以这种境遇还原的机制来看背景性的知识,不仅仅是告诉了我们作者的生存状况和生命历程,更揭示了产生“个人”思维方式和观点的动机和方法。清楚了这些,课文句子的理解、作者文风特色的把握才能紧密地与言说主体勾连在一起,成为有价值的、赋予生命色彩的活化知识。
言语交际总是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进行的。这些时间空间因素往往因为交际主体和客体的主观态度不同,而附上不同的感情色彩。如果能寓情于景,恰当结合言语环境来品读言语形式,可以激起言语交际客体的共鸣,产生良好的“场效应”。 这样,学生不单单了解到一篇文章“写了什么”,还能明白一篇文章“为什么要这样写”,从而体验到文本读写的内在规律。如此一来,行文构思、幽默笔调、对比论证等语文知识就不再孤立、单调,而赋予着言语主体鲜明的个人色彩和精神意图。在他看似随意而实则深刻,看似轻淡而实则味厚的言说背后,我们读到了一个学贯中西、博思多才、风趣幽默的学者形象。
而且我们还可进一步去反思同样的主题,在不同的言语交际场合,面对不同的言说对象,“还能怎样写”。我们可以尝试着去构思设想,如果钱钟书面对的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他会如何来谈中国诗?作为高中二年级的学生,结合自己学过的古典诗文,我们又会如何来谈中国诗的特点?由此,达成“以一篇通一类”,以读促写,体验到言说内隐的运转规律,把生硬的知识术语润泽为学生的言语智慧。
当言语知识不再仅仅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种客观结果,而彰显出启迪人生、丰富精神的意义和价值,我们的语文教育才能走出有知识、没文化,有智力、没智慧的失美境地。语文知识教育永远和言说的人紧密联系在一起,能抵达心灵、转化为生命智慧的语文课程知识才是我们努力追寻的理想形态。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4批面上资助项目系列论文之一。
[作者通联: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