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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轻VS权重

2014-12-13王千马

中国经济报告 2014年12期
关键词:票号民间权力

王千马

中国民间金融一直停留在低层次上运营,大多时间只能依靠民间借贷来撑起局面。

中国民间金融为何长不大

这种民间借贷,在春秋战国就已经初具规模了。那时的人民本没有太多的积蓄,但万恶的战争,又一次次地洗白了人民的财富,不去靠借贷,日子都没法过下去。当然了,借粮食的要比借钱的多。

在这个市场,一开始做得最为知名的,要数齐国的田文,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战国四公子之一孟尝君。正是靠着放贷生意,他养了数千食客,其中就有在函谷关前为他“鸡鸣狗盗”帮他逃离秦国之士,不仅给了他事业上的支持,还成就了自己爱惜人才的英名。至于这种贷款的利息,战国时有的是二分利,有的是五分利,但也有更高的。《管子》里就有关于高利贷的记录,据说最高的是十分利,也就是“倍贷”,年利息100%。这样的成本,无疑让钱变得很不轻盈,但人民却毫无选择,只能求助孟尝君这样的有钱人。

不过,到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南朝,人民倒是多了项选择,选择的对象除了有钱人之外,又添了寺庙。正是高利贷的利益诱惑,最后连寺庙都参与了这方面的经营。一方面,上层统治者对佛教的推崇,让寺庙享有了很多特权,集中了无数财富。其时,在皇帝的带头作用下,上至皇帝、王侯下至地主、商人,无不争相向寺庙施舍土地和财务。大量富余的财富和土地被窖藏和闲置,正好可以用来借贷或者出租食利;另外一方面,寺庙开得到处都是,“四百八十寺”想必只是形象的描述,事实上远远不止如此,这也让寺庙拥有了很好的网络、渠道资源。这跟今天的银行到处开设分行、支行以及自助银行很相似。于是,佛教中的寺庙,这个敬神拜佛之地,居然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集存款、借款和典当于一身的半官方金融机构。根据记载,南齐的招提寺和南梁的长沙寺,都有一个叫做“典质”的部门,又称“质库”,专管放款。而其开展的业务又分为两种:抵押贷款和质押贷款——这么说来,唐朝的柜坊,以及日后的“解库”、“当铺”虽和它成因不一,但都一脉相承。

形成这样的局面,自然跟中国数千年来形成的小农社会形态有关。这种建立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基础上的小农社会形态,因为内生的顽固、保守的自闭性,很难扩大市场,更难为中国民间金融提供应有的动力。但因为它能让政权更长久地保持在低层次的稳定之上,所以在市场和权力之间,历代统治者都不自觉地选择了后者。直到明朝,其开国皇帝朱元璋还是喜欢这样的“座右铭”:“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会在哈耶克眼里,东西方的早期文明都是重农轻商,对商业的厌恶是一个共同的早期传统。尽管民间商人的活跃能为社会带来活力,但历代统治者不得不担忧的是,如果人民纷纷从商,无疑冲击了农业社会“以农立国”的根本,同时商人东奔西走容易成不安定因素,加上他们聚敛财富,如果一不小心成为强大势力控制国民经济与自己相抗衡,那对自己来说就是养虎为患。所以借机打压或控制民间商业的金融命脉,是历代统治者有意无意采取的“统一行动”。与此同时,历代统治者又一次次地触碰人民忍耐的底线,尝试将最能够产生利润的工商业收归国家经营。从商鞅变法推行“命令型的计划经济”,到汉武帝推行一系列强硬的国营化政策,他们无一不做着这样的事情:将几个与资源垄断有关的制造业——煮盐、冶铁和酿酒相继国营化,当然包括将利润丰厚的铸钱业从民间收归国有……当国家将最能够产生利润的工商业收归国家经营,让好处变成国家独享,此举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庞大的国家意志和国家资本就此出现。在财经作家吴晓波看来,这种一方面轻视民间商人,一方面又强大国家意志和国家资本的做法,无疑成了封建王权所有制集权追求下的“一体两面”。

在中国民间金融的发展历史上,因此一直就摆脱不了权力的纠葛。如果我们再回到唐朝,尽管其是“小政府,大社会”的古代版本,但它的权力依旧强大得让中国民间金融感到焦灼。唐代的柜坊,出现在历史记载里,就有这么一段故事,但这故事显然并不喜庆。话说建中二年(781年)五月,唐德宗为筹集军费镇压藩镇叛乱,听从下属建议,打起了京城富商的主意,“大索京徽富商,刑法严峻,长安令薛苹荷校乘车,于坊市搜索,人不胜鞭答,乃至自缢。京师嚣然,如被盗贼。搜括既毕,计其所得才八十万贯,少尹韦禛又取僦柜质库法拷索之,才及二百万。”在这里,中国民间金融成了权力予取予求的“钱袋子”,不仅被敲诈去了几百万的资产,居然还被人家嫌弃少了,“才及二百万”。

民间金融最强有力的对手

到了近代,权力更是变得越发的傲慢。1838年,清政府内部爆发过一场有关钱票存废的争论,就让中国民间金融感受到了一阵寒意。所谓的钱票,和唐飞钱的凭证相似,也是一种信用票据,由钱庄、银号等信用机构发行,在当时货币制度允许的条件下,配合制钱发挥流通手段和支付手段的作用。然而,在曾任东三省盛京将军、时任四川总督宝兴眼里,这种脱离现钱的交易,难免会造成信用过分膨胀,导致“渐兴讼端”,于是,他在这一年建议清政府“严禁各钱铺,不准支吾磨兑,总以现钱交易”。如此“蛮不讲理”式的一刀切,既暴露出了统治者的目光短浅,同时“又说明封建生产方式对于在一定程度内象征着资本主义性质的信贷活动怀有本能的畏惧情绪。”

对风光一时的票号来说,它的好日子也没有维持多久。此前,票号的设置是不受官方制约的,这意味着,设立票号,既不需要向官府登记领照,也不必向官府交税。到了后来,在某些地区设立分号,须向当地道台呈请批准。进入20世纪初,清政府的《银行法》出台,它规定了票号等金融机构的设置,必须先向户部领取部帖,类似于营业执照,方能开业。而领取部帖时,须得到同业联保,待这些手续办齐后,才可以进入票号机构的设置阶段——这种由中央统一审批的做法,让票号的设置顿添天大的麻烦。

这些还不是民间金融最大的伤害。就在《银行法》颁布的前后,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家“中央银行”——户部银行在1905年终于成立,它在后来改组为国家色彩更为鲜明的“大清银行”。这可以视作中国金融史上的标志性事件。它的出现,意味着民间金融开始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对手”。谁都知道,权力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户部银行”作为清政府的官办银行,当仁不让地垄断了几乎全部的官款汇兑业务。这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山西票号很“轻松”地就被抢掉了一大半的生意。票号在20世纪之后开始走上下坡路,这无疑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比起“有官家支持”的中国通商银行,它也在地位和营业上后来居上。正因为存款中必有大宗官款及政府财政存款作支持,中国通商银行的存款余额1906年为194万两,1907年为 224万两,1908年为194万两,1909年为200万两,而户部银行相同年份的存款余额则为 1056万两、2208万两、3526万两,4381万两,两者比较相差10倍到20倍。

这种权力由上而下的挤压,让中国民间金融的疼痛来得更明显更直接。有时为了逃避打击和勒索,中国民间金融只能主动沉入“地下”,成为暗涌的潜流。更要命的是,权力的高高在上,以及目空一切,让它们在挤占民间金融市场之后,很难尽到民间金融应尽的“本份”。这给市场造成的“饥渴”是显而易见的。1931年,正是日升昌在作垂死挣扎之时,祖籍浙江定海的“煤炭大王”、“火柴大王”、“棉纺大王”……的刘鸿生,在一气之下创办了属于自己的企业银行。对他来说,拥有一家自己的银行,不仅免得仰人鼻息,同时还可以吸收游资,充实企业资金来源。此前,他对自己求助于其他银行的经历深恶痛绝,在他看来,那些吃银行饭的人最势利,当你需要款子的时候,总是推说银根紧,不大愿意借给你,即使借给你了,因为利息高,自己所得的利润,大部分变为银行的利息,而且到期还催得很紧——于是,独立自主地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银行,也成了当时很多人的梦想。

中国民间金融发展中的主要矛盾

梦想很美丽,现实却不美好。尽管孙中山领导的民主共和的革命颠覆了封建王朝的统治,让新秩序得以建设。然而,这种新秩序无疑是很脆弱的。专制的影响,以及权力的巨大诱惑,让那位以“总理遗志继承人”的身份而得以紧握军政大权的蒋介石,一旦得志,便毫不留情地背弃了孙中山此前制定的“革命方略”。在中央权威缺失的北洋之后,中国再次一步步滑进了又一个专制独裁的泥沼。由“大清银行”改组的“中国银行”,以及由宋子文先后创办的两家“中央银行”,纷纷成了蒋政权搜刮民间资本的重要工具。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危机的加重,以及抗战的爆发,让集权政府下的统制经济成了朝野人士的共识——大家都希望政府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并将大事办好。然而这种美好的愿望,却成了蒋政权巧取豪夺、上下通吃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或外衣。于是,一个大家都看得到的、同样庞大的、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官僚资本横空出世。与此同时,像刘鸿生等人创办的各种银行,不是倒闭,就是被“官股”不停地渗透,不断地“掺沙子”,最后只能任由鸠占鹊巢。

这不禁让人对中国民间金融扼腕叹息,它们难得攀上几次高峰,却每次都像绚丽的花火,转瞬即逝,甚至让人来不及仔细观看到它的面容。这样的现实,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们,中国民间金融发展进程中的主要矛盾在哪?

是否可以这样说,中国民间金融发展进程中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日益增长的让钱变得更轻盈的愿望,和国家不断加持的权力之间的矛盾。在这里,我们可以将这种愿望简称为“钱轻”,将国家不断加持的权力简称为“权重”,于是,钱轻VS权重,便呼之欲出。

我们应该清楚的是,在很长时间内,它们之间并非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对峙,而是保持着不对等的高压姿势。对钱轻而言,只要集权统治的欲望不曾停息,权重永远是回避不了的面对,而自己也只能小心谨慎地存在。

这种伤害,直到今天,还是民间金融心头上的隐痛,并成为它发展道路上的隐忧。

(作者为知名新生态作家,青年问题研究者,致力于中国商帮研究以及城市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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