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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园田居图

2014-12-12◎胡

参花(上) 2014年9期
关键词:园田居图领导

◎胡 悦

归园田居图

◎胡 悦

贾凤鸣前脚回到乡里,何晨后脚就跟了过来。

贾凤鸣在惊愕之余,怀疑自己骨子里是否真地离弃了城市的繁华和机关工作的老谋深算。何晨是美丽的,一如她的名字,收拢了所有关于黎明的清纯和静谧。这样的美丽,来的自然而贴切,不需要借助铺张的手段才得以显现。她的到来,在这个偏远的乡政府大院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称羡不已,说看不出贾凤鸣波澜不惊的一个人,上调不过一年的时间,没有在大机关留住,却钓回来这么一个标致而文静的老婆。贾凤鸣有苦难言,百口难辩,他真的想回到之前的那种风轻云淡的日子。这里虽然偏僻,但那份经年的安然和恬淡却能够安抚受过磨砺的心痕。而何晨的接踵而至,却延续了贾凤鸣一年来在机关工作的痛苦。想都不用想,他猜测何晨还是因那幅画而来,是在她父亲谋算无果的情况之下,何晨试图以她的美色来满足她父亲对他贾凤鸣手里这幅画的贪欲。何谓用心良苦?何谓苦心孤诣?在这一刻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解释。一旦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纵是百匹马拉也难以逆转,疑虑在脑壳里发酵,在胸腔里膨胀,让贾凤鸣痛苦不已。他要剥去何晨包装的外壳,还原她美丽背后还在继续执拗着的丑陋。想到自己的狠,贾凤鸣打了个寒噤。

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于这幅画,也因为这幅名为《归园田居图》的画,贾凤鸣三十而立的人生发生了质性的改变。

这是一幅装帧古拙的老画。由于收藏年代已远,画面色泽暗沉,裱纸赭黄旧朴。作者用的是传统的水墨交融的写意。图画里,一古装扮相、宽衣肥裤的男子正荷锄劳作。阳光斜照,遮阳的竹篾斗笠下,他面目清晰,神态安定自若;再往后,落笔于地垄的尽头,枝干虬结的一棵树下,天然一块难以描述形状的石头,石头上置一本开卷待读的线装书籍,还有一把手柄于上端、可以往旁边矮挫的茶杯里倒水的瓷质水壶。画者点点刷刷,看似寥寥数笔,却立意明快,令睹者知悉其意,神思悠远,颇有“抛却朝堂烦恼事,却在田头寻自在”的豁达,也暗隐“一等人读书耕田”的孤芳自赏。画者也许是一位通达爽朗之人,了无生趣俗世纷扰和笑脸想象背后的名搏暗斗,叹羡陶渊明甘于寂寞、甘于清贫的胸襟与气魄,因而直抒胸臆,画题为《归园田居图》,落款于清末甲子年某月某日,距今已逾百多年之久。作者虽不及张大千、齐白石在画界之与日月霁光,但在当时也是小有名气,所作字画也为附庸风雅者争相收藏。只可惜英年早逝,年不及五旬便撒手人寰,余有真迹散落于民间,相仿的赝品也不在少数。自古物以稀为贵,倘若贾凤鸣收藏的这幅《归园田居图》为其遗传的真迹,那真是藏有所值,仅从价格层面上讲,所藏定不菲。说起这幅画的来历,得往上溯几代。贾凤鸣的祖上均以教书为生。据贾凤鸣的父亲讲,其祖上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与画者相识,一个教书,一个作画,算是同道中人。两个人意气相投,国家民族生死存亡,前途命运渺然未卜,言语顺畅间相见恨晚。虽接触时间不长,但结下了深厚情谊。同处不过数日,往前长路漫漫,还需明朝各奔前程。临别时,贾凤鸣的祖上以祖传的台砚相赠,画者有所准备,凄凄临别,铺纸磨墨,慨然润笔,一挥而就间以这幅《归园田居图》回赠。时隔百余载,虽辗转沦落,几经遭逢,但这幅《归园田居图》却如当初一般在贾家保存完整。尤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破四旧”,贾家世传数百年的红豆杉木的

案几被毁,一对宋代官窑烧制的釉面瓷器被抄走后下落不明,唯有这幅《归园田居图》因其小巧善藏而幸免。它是贾家历代教书育人、宁静守拙的见证。

贾凤鸣不以为然,说传至我这一代不教书了,还不够格收藏这幅画?

父亲说职业可以不同,但贾家的品性不能丢。

贾凤鸣还暗地里讪笑父亲教了一辈子书,骨子里多少郁积了些文化人的酸腐。其实他在怀疑这幅画的真伪。电视里的鉴宝节目他一期不落地看,不是有很多家传几代的“宝贝”在专家眼里露了馅?有一回在古玩市场,贾凤鸣就看见路边的地摊上有人在兜售一幅《归园田居图》,跟家藏的一模一样。那人出价莫过于几十元,还擂着胸脯赌咒发誓地保证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货。贾凤鸣没有辨别真伪的能力,但贾家数代收藏的如果是个赝品,那不就等于藏了个天大的笑话!

贾凤鸣一直在等待,或者在寻找一个揭晓《归园田居图》真伪的机会。那时候他还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全然不理解父亲于这幅画里解读的寓意。在父亲眼里,这幅画的真伪已退而为其次,假作真时真亦假,世代需要相传的,是陶然于物外、不沽名钓誉的家风,画,只不过是剩余而下、直观的道具罢了。等到当下,贾凤鸣在乡政府已经工作了数年,经过生存的磨砺,不再如当初随心所欲的时候,在揭开《归园田居图》真伪的那一刻,他明白了父亲乃至祖上们对这幅画珍视的真谛。画有所值,品性无价,需要的是书香门第相传的心性。

也是为满足广大收藏爱好者知晓收藏物件真伪的渴求,市政府特聘请古玩专家在本市博物馆举行了一场藏宝鉴定会,效仿中央电视台二套《寻宝》节目,以电视直播的方式进行。鉴定会上,藏宝者纷纷亮出私底的家藏。经过专家“火眼金睛”的辨识,笑者哭者不亦乐乎,高兴者,高兴自己藏有所值,平白地增添了财富,沮丧的沮丧自己数年(代)小心呵护的原来是个废渣,冤枉了那一份珍藏的心劲。贾凤鸣也亮出了这幅《归园田居图》。这幅始终不曾被别人觊觎过的百年老画,终于在贾凤鸣其实并不安分的鼓噪心理之下,在所有人的面前,敞露出峥嵘苍劲的面目。贾凤鸣之所以参加鉴宝节目,并不存在强烈的希望鉴别出“真”的渴盼,哪怕就是一件仿制品,贾凤鸣也不会鄙弃于尘埃。可专家告诉他:这是一件真品。模仿者很多,但模仿不出作者创作此画时的原汁原味,作者的画有其独到的一面,这是临摹者所不能做到的,如果以价而论,不能低于人民币两百万元。就是再怎么心静如水,贾凤鸣还是忍不住心跳起来。但他不动声色,电视里,他彬彬有礼地答谢着专家的肯定,又似是而非地同主持人作着一问一答的周旋。贾凤鸣不知道,电视外,有很多人注意了他手里的画,转而开始注意起他的出处和来历。对于后来发生的一切,贾凤鸣就觉得沿经几代家传的这幅画是不是祖宗们在为他命运的转变而蓄意做的安排?一瞬间,他哭笑不得,有些承受不起几代人累积的荫庇。

这个时候,贾凤鸣已经在乡政府工作了七年。七年的时光,足以把一个懵懂于物外,混沌于人情世故的二愣小子打磨成可以藏拙于巧、寓清于浊的精明人。但贾凤鸣不,仅仅从工作年限讲,他俨然是个老乡镇了,但人生可以积累的绝不仅限于精于筹划的算计和藏而不露的沉浮。比如人生可以受挫折,但不可以气馁,可以吃亏,但不一定需要仇恨。他可以在看不到尽头的一端一直安心地在这个偏安一隅的小乡镇呆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白发苍髯,这些,都不足以作为克服他保持积极心态的理由。贾凤鸣没有继承父志去做教书先生,但世代教书了然物外沉淀的心性已骨植于心。七年来,他如刚进入乡镇时一般的工作,兢兢业业做好属于自己的每一件事。也数度被评为本单位或更高层次的先进工作者。在每一任领导的眼里,贾凤鸣都是勤于工作、热情而细致的好同志。但七年过去,和他同时进来的同事走了,比他后来的同事也陆陆续续走的走、调职的调职。领导也不甘于寂寞,耐不住这个远离城市的乡镇的野僻,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撂下贾凤鸣成了这个乡政府忠实不二的守候者。能够熟悉起来的面孔最长长不过两年的光景,所以,不管是领导抑或如贾凤鸣似的一般干部,无论大事小事,开口闭口都是那句“找贾凤鸣”。贾凤鸣成了这个乡政府的代名词,似乎还存在必然继续下去的可能。直到那一天,贾凤鸣刷牙洗脸完毕,揽镜自顾,发现才三十的自己竟然韶华染霜,与日俱增的白发已经聚拢起荒芜容颜的力量。也似乎才发现,很多个夜晚,半夜醒来,再也睡不过去,辗转直至天光见晓;又不知从何时起,他学会了抽烟,虽没培养起多大的烟瘾,但不抽则已,抽起来非得一根接一根不断气地抽完一整包才肯罢休,才能摁住从内腔里往外涌的躁气。日子随意而平静,平静得开始让人惊慌失措。贾凤鸣始才明白一个道理:人人都渴望平静,可是平静得太过于久远,还是盼着生活里发生一些事情来拨动几近麻木的神经。

贾凤鸣在抽烟,一根又一根不断地抽。已经抽完最后一根,扔掉空瘪的烟盒,意犹未尽,非得接着抽下去不可,抽得舌根发麻,舌尖辛辣,口里咂摸不出任何味道才肯罢休。以前抽完一包烟,烟熏火燎之后,脑袋晕乎乎的懒得去想任何事情。但今天不同,即便是抽更多的烟,那根警觉起来的神经始终不肯轻易就范,已经能够让搁浅的心事从胸腔里跳出来在眼前晃悠。站在楼顶,极目四顾,四围群山环翠,层峦叠嶂,不变的是头顶上的那片天,易换的是希望坚定却难以把持的心境。乡政府旧式的二层砖瓦结构的楼房就像隐缩在群山皱褶里的一寸皮屑,让贾凤鸣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也看到自己的焦躁借着午时的阳光在山腰上来回奔跑。

出了乡政府的院子,顺着山根一溜儿小道,拐过不远的那处山脚,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巨大的山凹。山凹继续往里走,贴着石壁,林木繁茂处是一座佛门寺院。寺院不大,沿石壁走向而建,像是由岩壁旁凸而出,别有一番不同。寺内香烛缭绕,佛音袅袅不绝。

佛门净地,需得屏声敛气,不可随便诳语乱声。寺内只有一位常住和尚,法名释永愚。永愚法师年已五旬以外,除了和出家人一样僧衣麻履,他还戴着厚如碗底的眼镜。永愚法师参禅诵经,遍览佛学典籍,潜心佛法数十年,已颇具造诣,数度出版佛学书本,在佛学界享有很高的声誉。他经常被各大寺院请去讲学,传授佛法教义,也有寺院多次诚请他永久入住,以震寺威,但苦留不住。法师云:心安处便是身安处。他嫌外面太吵,舍不得这里天然的一份宁静。因此,法师卧榻之处名曰:静极禅院。

贾凤鸣与释永愚法师互为邻居数年,无事时便到寺院内走走,感受山谷内蓄存的幽沉。彼此虽话语不多,但已是心意上的老朋友。贾凤鸣还知道永愚法师年轻时毕业于某所名校的哲学专业,因一次偶然的机会涉猎佛家典籍,虽匆匆一瞥,却一瞥惊鸿,遂抛却凡尘俗世遁入空门,潜心修佛数十年而至今不渝。

见贾凤鸣步履迟钝,眼神不定,法师双手合十,问施主可有心事。

贾凤鸣还不想坦白心底,反问:师傅何以见得?

法师会心一笑,说腿脚沉滞,眉眼无序,来得可是时候?

贾凤鸣感叹法师心细如发,洞察秋毫。往日来寺院,要么是清晨以健身为名要么是晚饭后借散步而来,而现在,还是第一次大中午的来禅院,分明是内心不定,想讨个能够安心的方子。

对出家人不打诳语。贾凤鸣如实相告:刚刚接到市委组织部的调令,调他往市委宣传部去工作。这从天而降的事情,他竟然一点也不知晓,拿到调令的那一刻,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是去与不去、是喜是忧尚不敢定夺。

法师说这是天大的好事,施主从此可以解脱了。

贾凤鸣苦笑:师傅切莫笑话于我。

法师正色,说我哪里敢笑话你,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岂可埋没了不甘于人下的抱负!

贾凤鸣惭愧。谁说不是呢,难道真的在这里苦熬一辈子?他可不是来参禅诵佛的。可数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凭空怎么会有掉下馅饼的事?

永愚法师洞晓其意,遂问这一段时间可有出头露脸之事发生。

贾凤鸣想了又想,想起来这个月初他参加电视直播鉴宝的事情。

哦,法师了然于心。看来尘世忙碌烦恼,还是绕不过贪、嗔、痴。想自己研习佛法数十年,自以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谁料日前得知九旬的老母病故之时喃喃念叨他的乳名,死时竟未合眼。作为人子,不能于母亲病时守榻奉孝一日,苟活在世,还以为领悟佛法真谛,惭愧悲痛之余心神紊乱。始才明白:了却凡尘不是绝情,更非无情,而是心存善念,广结善果,若非普度众生,便是释化人间真情。阿弥陀佛。

永愚法师言告贾凤鸣:去便去来归来,尘归尘土归土,放下方能自在,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心无私念,何处不可以安生!此一去,当以惜缘。

禅机已露,佛者惜言如金,言毕,再不开口。凭栏俯瞰,谷内林木葱茏,有飞鸟时隐时现于丛林之中。午时阳光充裕,万物滋生,此消彼长,循环不可断绝。

贾凤鸣去意已定,不再徘徊。他还不能领悟法师告其惜缘的这份玄机,但儒家亦云:天赐予,弗取,必受其咎。他在担心:但愿此次能够上调的成因不是来自于家藏的这幅画。如果是,他宁可吃回头草。

一旦抱定了这样的念头,贾凤鸣便心无挂碍,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触类旁通,乡镇工作人员的角色与大机关角色的转换在贾凤鸣这儿似乎有些得心应手,难不成在乡镇真的是大材小用了?贾凤鸣本来就具有良好的家教潜质,在乡里的时候,如果不了解情况,很多人就以为他是上级机关下来挂职的。但他还是处处小心,时刻留意。仅就工作而言,交到他手里的任务并不是很繁重,以他的能力,对于上报下发的文件处理再简单不过,可工作完成之余,贾凤鸣并不显得快乐,并没有从最基层一飞而冲天的喜悦。有时候他愿意忙起来,忙起来就可以不去思考其它的问题。一旦闲下来,那份牵扯着他肚肠的担心又抢占了思想的制高点。这种担忧因时间拖得越久或者害怕突然变成现实杵在他面前需要他抉择而让他坐卧不宁。他相信自己有勇气去面对,却又害怕事情真的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甚至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让一切能动的感官捕捉让他得以细致辨别的信息。人们这样说过: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贾凤鸣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缘故从偏僻的乡政府上调到市政府机关要害部门工作,就算自己是一匹千里马,那也得有相马的伯乐呀!思前想后,把所有的能够想到的人脉关系都过滤了无数遍,还是找不到问题的出处,唯一的线索,难道真的是那次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电视亮相索引而至的这幅《归园田居图》?贾凤鸣头痛起来,甚至因过于敏感而神经兮兮,连何晨那么真切而火热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贾凤鸣都本能地把她与这幅画串烧成了一个阴谋,怀疑何晨向他展示的美丽只不过是罩着一袭外衣的陷阱,让他望而却步。

何晨是部门领导的女儿。领导是市委常委,对于本部门进出人员拥有绝对的允准和否决权。不言而喻,得不到领导的首肯,贾凤鸣是无缘从荒僻的小乡镇进入市政府九楼的市委宣传部工作的。应该肯定的是,领导是知晓他贾凤鸣的。也许贾凤鸣的上调跟领导有直接的关系,但贾凤鸣跟领导从无渊源,那导致这种关系的成因……贾凤鸣又开始头痛起来,不敢往下想。应该说明,贾凤鸣没有任何的血缘近亲或旁系远亲高居官位要么商贾一方,以使他能够攀附到改变命运的机遇。不管从哪个角度,从似是而非的线索去寻找,最后结论的出处,还是极不情愿地回到了那次的电视直播鉴宝活动,还是这副已经让贾凤鸣如坐针毡、备受煎熬的《归园田居图》。贾凤鸣不想欠别人的情,可令他苦恼的是:就

是想还人情,他都找不到还人家的理由和机会。

猜测的不仅是贾凤鸣自己,很多人已经认为他因这幅颇具收藏价值的《归园田居图》而得以改变了自身的境遇。

忙过手头上的事,机关办公室多的是无关紧要的扯蛋闲聊。话题绕着世界走了一圈,聊过了马航失联,聊过了乌克兰局势最新进展,也聊过了越南排华游行示威,话题收敛羽翼,回到了脚跟前,回到不再云山雾罩的现实生活里。老李在机关一辈子,快五十的人了,早已看清楚不再被憧憬笼罩着的后面日子的寡淡,停息了那份追名逐位的欲望,最近,他把剩余的精力用在古玩淘宝上。他说家里有一个祖传的夜壶,有人出价三万,他都没舍得卖。小张就说他家有一对鞋拔子,纯银制作,上面烙了让人看不懂的饰纹,据懂行的讲,起码二百年以上。大盛没什么好抖露,心里空的慌,揶揄:夜壶鞋拔子年代再久也是上不了正堂的货色,蹿不起高价,还是小贾好,一幅《归园田居图》阳春风雅、品正高贵,不管是收藏还是送人都是物有所值。

一席话,让所有人面面相觑,又彼此心照不宣。

贾凤鸣僵在那儿,眼前电脑屏幕上的图案突然乱成了一朵带冰凌的碎米花。

像是编排好了一样,有人这个时候就闯了进来,人未进屋先闻其声:谁有那么好的画,拿出来让本姑娘欣赏一番,可好?

闻声,办公室内的人都站了起来,像迎候需要尊敬的客人,脸上涎着仿佛经统一调配到位的那种笑意。只有贾凤鸣坐着未动,铁青着一张脸,扭头乜斜这个脸上洋溢着快乐的不速之客。

何晨那么古灵精怪的一个人,不会嗅不到这里与往常不一样的味道。她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不合时宜的造访会落下不识趣的罪名,便赶快打着哈哈跑了开去。爸爸的下属同事她都认识,彼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熟络。但在这里,她是个外人,没有资格也不便参与他们之间深入的话题。她很不喜欢机关工作的呆板和已经规划好了的程序化的工作方式,大学毕业后,没有进入政府部门工作,而是在一个企业里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更不愿意得益于爸爸权利的辐射让自己生活得安逸。因此,在单位,谁都不知道她是这个市某位领导的千金。今天,因为出差刚回来,也是路过,她顺便来看有些日子没有见着的她的爸爸。

有人就埋怨贾凤鸣,说这可是领导的女儿。

领导的女儿怎么了,有必要对她毕恭毕敬?!

贾凤鸣的声音一定火得吓人,跟吼出来的差不多。

顿时鸦雀无声,有人怀疑大盛刚才的话能不能罩得住事实。

已经来了半年的时间,贾凤鸣还没有和领导照过面。确切地说是没有和领导有过单独的交流。领导是多大的官,岂是贾凤鸣之流随意打扰的?领导很忙,坐在办公室里的机会少之又少,很难让下属找到单独向他汇报思想的机会,何况是贾凤鸣这样的人,压根就缺乏主动向领导汇报思想的脑子。只是近期本部门召开的民主生活会上,由办公室主任主持,领导在百忙之中列席会议,并作了即兴发言。领导讲话中肯实际,没有惯常看似紧要实则空洞的说教。幽默谐趣中,时而旁征博引,时而妙语连天,不时引得笑语连连,一会儿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那么大的一个领导,居然穿着胶底的圆口布鞋,街头随意可以买到的一件的确凉青灰色上衣,面目和善,笑意吟吟,头发如果再往里白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所公寓的看门老头。领导征询大家对本部门及本人可存在不同的意见建议?本人脚大(44码鞋),不善于做小鞋给人穿。一席话,说的大家哈哈大笑。一次民主生活会,经过领导的发言鼓动,成了部门人员融洽关系、增进感情的交流会。贾凤鸣惭愧。思前想后,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有意无意地总是把领导和《归园田居图》联想在一起?不过,从侧面了解到,领导确是古玩字画的发烧友。不过这年头,有几个身居要职的人,没有附庸风雅的趣好。

与何晨第二次碰面,是在她的家里。

那次民主生活会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在贾凤鸣的怀疑和担忧像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快要阴干的时候,部门办公室副主任找他谈了一次话。

副主任谈话的态度和蔼而充满了关爱。他先是习惯性地问贾凤鸣来机关工作后的感受,并告诉贾凤鸣,领导对他的工作很满意,他没有挑错人。言下之意,贾凤鸣之所以能从偏远的乡政府来机关工作,得益于领导的赏识和提携。贾凤鸣头大起来,身上又有了衣服被浸湿之后的沉坠感。办公室副主任告诉贾凤鸣,他自己以前也在乡镇工作,后来调到机关,一步一个脚印做到今天这个位子,这树挪死人挪活,机遇总是存在着的,要看你能不能抓住。副主任说他就是在一次领导下乡考察的时候被相中调到机关工作,才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内行的人知道,要想从基层一步一步凭空往上爬,想有所作为,那是比登天都难。领导很关心贾凤鸣的成长进步,从电视鉴宝节目里看到贾凤鸣后,经多方了解,知道贾凤鸣是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只可惜数年沉寂,没有施展才华的环境和机遇。虽说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可金子埋了百年还是金子,而这人呢?韶光易逝,等埋没到白发苍苍,哪里还能发挥金子的作用!领导带给贾凤鸣一句话:好好干,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负责谈话的办公室副主任一字不差地向贾凤鸣交代完领导的嘱咐,说小贾,咱们领导不抽烟不喝酒,厌烦应酬,就是对字画还存在那么点兴趣,这不,领导到省里开会去了,存办公室的那幅画你抽空给送到他家里去。

这算是交代任务,会不会也是旁敲侧击的点示?

办公室副主任一席看似肯定加鼓舞的谈话,却让贾凤鸣产生了背负一座大山在云雾里穿行的感觉。能够让自己心静眼明的法子,就是做好再次回到乡政府、回到山里的思想准备。来如何,去又如何。贾凤鸣想起了释永愚法师的话。

何晨正在练书法。前天,她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脖子,请了几天的假,心情烦闷之余以练习书法求得片刻的平静。这倒让没有带来好心情的贾凤鸣称奇。现如今年轻时髦的女孩子,谁不是一款手机在手,只要得空,手指会黏牢了手机屏幕,似乎对这个世界的所有需求都会通过手指的点击而获得满足。何晨不,除了工作需要,她不喜欢和电脑手机焊接在一起,也不喜欢被手机占据时间如主宰了生命。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阅读,或者练习书法。她不否认自己有时候会莫名的烦躁,却又不情愿在现实的环境里消噬烦躁。有时候她会为此悄悄地流泪,莫名的伤心总是徘徊在她期待抚慰的心房,她似活在虚拟的世界里,需要躲避太多令她反感的搅扰。此刻,何晨是宁静的,宁静得如一朵沐浴着季节的恩赐,静悄悄地开放着的花。

她讨厌贾凤鸣此刻的造访,破坏了让她的心能够缓缓下沉的宁静。经常的,就有人明里暗里以这些似真亦假的字画登门,无非是投其所好,希望从他爸爸这儿得到关照和青睐。有时候她宁愿单位加班,也不愿意看见这令她反感的场景。贾凤鸣看着何晨将副主任托他捎上门的画扔到墙角的字画堆里。对于何晨的冷漠,他不以为然,反正以后他也不会踏进这个门槛。只是对于何晨的字,他不敢恭维,也许这个女孩子心还不在字上。自己毕竟是略通书法,也有过练习书法的苦恼和愚痴。还是按捺不住,就提示何晨的字关键卡在哪一步,应该如何克服才有所进步。纯粹是出于练习书法者好心的点拨而无它意。不料心情遭到破坏的何晨对他梗着脖子,说你行?十足的不屑与挑衅。贾凤鸣也不客气,铺纸挥毫,运笔如飞,轻重快慢熟稔之间手书:“墨翻衫袖吾方醉,腹有诗书气自华”。自负捭阖,飘逸劲狂,令何晨的书室陡增华彩,让勿自怀疑的何晨骤然变色。

她这才看真切,原来眼前正是那天在办公室里迥然异于其他、而不屑一顾于她的那个人。

贾凤鸣不无得意,就跟受辱的心得到了复仇的平衡。要知道他从小在父亲的要求下研习书法,从未间断,更得益于乡镇七年的沉淀,各门习贴了然于心,已是省内中青年书法竞赛一等奖获得者。他直视何晨,目光灼灼,似乎要从她美丽的脸庞上看出和她父亲一样暗藏的隐晦。不过,他没有看出来。这样,倒让他心生一丝歉意。却把何晨看得羞红了脸。

贾凤鸣再接再厉,又书“清水出芙蓉,天然雕琢之”以赠何晨,抱歉。而后,掷笔而去,头也不回。他再也不想走进这个看似普通实则装潢豪奢的房子。

身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的何晨讷讷无语,看着贾凤鸣铿锵而去,心头突然掠过一些需要挽留的惆怅。

再次见面,是何晨主动联系的贾凤鸣。贾凤鸣走后,何晨有事没事总是心神不宁,她发现自己很多时候面对着贾凤鸣留下的字幅默默发呆。她失眠了,问贾凤鸣能不能陪她看一场电影?

看电影?这种怀旧的路数似乎显得有些老套。一旦坚定了看法,似乎所有对他的言行都掺合着与那幅画有关的非分之想,何况是与领导有密切关系的人。

不敢去?何晨听出贾凤鸣话里的犹豫。

去就去!他倒要看看何晨到底能玩出什么让他就范的花样。

他们一起看的是《画壁》。一部活在严酷的现实场景却憧憬着一份至真至纯情感的故事,是一幅精美的壁画所引发的浮想联翩。它告诉人们:没有疼的爱,不是真爱。而真爱,是值得用生命去珍惜的爱!无论结局如何,已超越了故事本身的悲喜。而故事里的壁画,只不过是作者借此表达真情实感的索引。或许,真实与虚拟之间就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墙,能够攀越到墙的那一面的爱的完美,只存在于幻想。

电影开场不久,何晨就在默默地流泪。她的情感已经完全投入,被慢慢铺展开的故事情节所俘获。唯一令人叹惋的,是她怎么就生活在现实的荒芜和缺憾里。她甚至啜泣出了声。

贾凤鸣不以为然。由于心思不在,他甚至没有弄清楚里面的男男女女在说些什么,又在编织着什么情爱的谎言在博取痴情者廉价的眼泪。他觉得何晨就在表演,她的表演堪比电影里的花魁芍药。他小心起来,怕稍有差池,便被何晨觑中软肋,复又温柔一剑而毙命。何晨不去做演员真是太可惜了。贾凤鸣自顾地窃笑不已。

直到电影散场,何晨依然是唏嘘不止。已是夜半时分,街道上人车稀寥,只有他们两个各怀心思,踽踽而行。何晨还沉浸在电影释放的情感里不能释怀,她感慨人世间的真情是何等的稀有,又是何等的弥足珍贵,如果有一份真爱眷顾于她,她一定尽心地用全部去锁定,即便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没有邂逅过真爱的生命,一定如缺肥的土地,长不出茂盛的庄稼。她问贾凤鸣: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真爱?

贾凤鸣从鼻子里哼哼,似乎不屑于回答这个看似真诚实则幼稚的问题。他说有,譬如父母之于孩子。

何晨很不满意贾凤鸣的答非所问。

贾凤鸣说有,一般属于初恋情结。但真爱往往经不起时间的磨损和现实的碰撞。一位早期的文化名人就曾说过:不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情感是不牢靠的。人们都在追逐真爱,都希望得到别人的真爱,可男女纯真的爱又拒绝掺杂世俗,精神和物质相互矛盾却又互为存在。比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为后世痴情男女所推崇,但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情感结局还是逃不过尖锐的现实生活而夭折。至纯至净的情感触碰到现实的坚硬就这么易碎而脆薄。贾凤鸣似乎是有感而发,其实,他还没有牵过女孩子的手。

何晨听了不舒服,好像经过洗濯的情感世界缭绕起令人生厌的雾霾。照贾凤鸣的意思,纯粹的爱恋不是不存在,需得相应的物质基础作为保障才是其继续的必备条件。可仔细思虑,又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总能与发生过的事实合卯对榫。也许是因为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恋,她还不能领悟其间的深意。渴望一次用心付

出也同样被别人用心呵护的爱恋,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共同拥有的梦,她希望她的爱是纯粹的,不要受世俗的干扰。

贾凤鸣告诉她,现实生活中不乏因情而走到一起的男女,但两个人走到一起后,女的相夫教子(何晨啐他封建),男的养家糊口劳作奔波,能够相濡以沫、相扶到老更多的是责任使然。《画壁》也许告诉我们的就在这里:至真至纯、脱乎其俗的爱恋只存在于人们渴盼之中,但没有这种对爱的纯净的幻想,人的情感便会荒芜乃至于枯萎。贾凤鸣说的很认真,不管自己说的有几分对,他都打动了自己。也许能够放下的很多,但扯不断理还乱的是人的情感。他的人生还没有经历过情感的洗刷,难道就从没有渴望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来把自己淹没?

两个人一时无语。何晨真希望跟贾凤鸣就这么一直往下走,贾凤鸣却看到了前面就是何晨的家。已经到了路的尽头。

如果有一份只需要你付出真爱便可收获的情感呈现在你的面前,你敢接受吗?何晨不再顾虑,她屏蔽掉女孩子的羞怯,直视贾凤鸣,热辣辣的目光渴盼着对方回馈相应的温度。

贾凤鸣不敢,也不敢相信。尽管何晨的眼睛是那么的清纯,清澈透明地敞开了女孩子所有的心底。但一瞬间,他从何晨的眉宇间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影子,冲动随即冷却,他转过了身。

何晨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哭了。如果今夜看到的仅仅是一幅不能开启的壁画那该有多好。

画,又是画!贾凤鸣痛苦地蹲下去,扯着头发,捶着脑袋,《归园田居图》如果近在眼前,他一定会扯碎了它,把它扯个稀巴烂。

第二天,贾凤鸣就打了请调报告。他要回去,回到他一直不曾忘记过的乡政府。那儿虽然没有这儿热闹,更不具大机关可以通达前程的良好潜质,但贾凤鸣越来越怀念那儿的宁静与自在。

在等待请调批复的这一段时间里,是何晨始终主动地希望和贾凤鸣保持良好的接触状态。用她的话说:从来就没有这么用心地对过他人。

贾凤鸣在回避。所有的示好只不过是阴谋并未得逞之时的表演。况且,就要回到乡里,怎么可能?这可不是演戏。

何晨食不甘味。夜晚,可以闭了灯光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睁眼到天明。她问贾凤鸣,我到底哪里不好?

贾凤鸣说不,是我不好。

她说我没有说你不好。

他说我知道自己的不好。

何晨说贾凤鸣,你不要自以为是,有多少男孩子等着请我吃饭喝咖啡,每天都有人送花上门来讨我的好。

贾凤鸣大笑不止,说那你干嘛还盯牢我?

因为……何晨委屈得又哭了,她恨自己在贾凤鸣面前硬不起口气。她告诉贾凤鸣,他们虽然比你富有,不乏学历门第工作样样拿得出手的,也许比你帅气,但他们身上缺乏你那一份天然的真实。

沉默,是贾凤鸣此刻能够抵御的唯一。

又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几场雨之后,一天比一天冷,就在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没有化尽,贾凤鸣等得焦躁不安、茶饭不香的时候,办公室主任找来贾凤鸣,交给他一个任务:明天,陪领导出去办事。

明天是周末,领导突然召唤,用意何为?贾凤鸣心里嘀咕。不过打定了回乡的念头,凭他风吹雨打,兀自岿然不动。

领导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只是周末了,需要一个人陪着到古玩市场去转悠。忙忙碌碌,难得得空,他也满足一下内心所好,体味常人的那份自在闲趣。

古玩一条街。这儿奇货可居,古玩异石琳琅满目,字画、仿旧物件、新旧器皿充斥其间,令人目不暇接。甚至新版的人民币也可以拿出来买卖,只是价格超出了面值,意在日后的收藏增值。果然就有老李所说的夜壶,看上去旧迹斑驳、古拙老旧,不过价格一般,并没有老李讲的那么玄乎。领导兴趣盎然,看得很仔细,时而评头论足,时而驻足细瞧,还不时回头问随在身后的贾凤鸣的看法。贾凤鸣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此刻,他哪有品赏这些真假难辨的古玩的心情。

转了一大圈,领导还是停留在交易字画的门厅内不走了。领导是内行,而且古玩字画造诣颇深,每浏览一幅画,都有独到的见解、精辟的点评,令此间画者频频颔首称是,赞赏领导目光犀利、独具慧眼,怀疑领导是不是行内的大家。领导微笑不语,意在不言中。最后,他停留在一巨幅山水画前,驻足细看,良久不语。画内,山岭崎岖,怪石嶙峋,绝壁连绵相环,有曲曲弯弯的江流绕石壁而过;江面上,千舟竞发,扬帆举棹,近处林木掩映之间,茅屋草舍隐约其间。画内并不见一人,却引发思绪万千,叹人生之无常,念天地之悠远。

领导问:真的想回乡下?

贾凤鸣答是。

领导观兴正浓,似乎还要看出画中隐显的寓意。说你就不念日后的前程?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看着眼前的这幅画,贾凤鸣突然就想起了这句话。

领导暗自叹息,喃喃自语:可惜了一幅画。

贾凤鸣彻底松了口气。原来自机关上班的第一天起,他的心就一直吊着,现在,这颗吊着的心可以放下来了。

谁知,他前脚回到乡里,还没有在乡政府大院里站稳脚跟,何晨随之就赶了过来。

他说你这是为什么?

她说我是来寻找内心的爱!

他说不,你是来替你父亲索要我的《归园田居图》!

什么《归园田居图》?何晨一脸的茫然,但她隐

约猜测到了什么。

贾凤鸣还在怀疑何晨有着演戏的天分。这个时候,他不能隐瞒,便一五一十和盘道出他之所以平白无故上调机关的猫腻——全是这幅《归园田居图》惹的祸!

何晨恍然顿悟。她错愕、惊异,又羞愧难当。不过,自始至终,她都不知晓什么《归园田居图》以及由此引发的一切。她对贾凤鸣的感情是真切的,更希望如《画壁》所阐释的主旨,纯真而美好。

其实,一开始,贾凤鸣就不再怀疑何晨的意图,只是他拗不过内心粘附的阴影。而现在,他更没有理由对她说任何一句歪曲的话,哪怕是一个字,他都觉得残忍。一切冰释前嫌,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去接受这份如沐春风的爱!

贾凤鸣掸去何晨发梢上沾染的一路风尘,轻轻地把她揽入怀中。他觉得这似乎是个童话,而一不留意,自己却成了童话里的主角。他敞开胸怀,任何晨委屈而幸福的泪水把自己淹没,尽情地感受两个人已经能够叠加在一起的心跳。远处,夕阳逾归,晚照正浓,罄钟响起,山谷悠悠,百鸟开始归巢,往复着一个不老的主题。

那边,领导已经暴跳如雷。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官场一世,稳打稳扎,不想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反剪了手。想不到哇想不到,贾凤鸣看似颟顸的一个人,竟然在他眼皮底下挖起了墙角,神不知鬼不觉间,闺女已被他骗得死心塌地,宁愿和那小子厮守在荒僻的山区乡野,也不情愿回来了。

只要他跺跺脚,这个市的地面也会抖一抖,可是,领导却奈何不了自己的亲闺女。来硬的,他怕伤了闺女,就先自软了,说宝贝女儿,你回来,贾凤鸣有什么好呢?

何晨说我爱他踏实,不花哨。

领导说那是假象,你还年轻,轻易看不出来。

何晨说我有自己的选择。

领导气得到卫生室挂水。可这事情还尽量不能让多余的人知道,要是传了出去,还不成了全市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痛定思痛,领导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索性成全这一对挠心的冤家,真是便宜了贾凤鸣这小子。可私底下盘算,贾凤鸣还是能经得起打量的一个人。这年轻人做事尽责,为人踏实,不虚妄,不油滑,不会看人下菜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些,是难能可贵的为人品质,可如今官场跋涉,还需人情练达,晓于世故,日后,该多提炼才是。

他到底拗不过这口气,把重新调回身边的贾凤鸣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通。

贾凤鸣一声不吭。已经拣了个天大的便宜,他的心,跟一碗端正的水一样平静。

知道的人在笑:这是丈人骂女婿——屋内的事。

这一天,一家四口去看装潢好了的新房子。房子是领导两口子给女儿准备的。领导夫妇苦挣一辈子,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女儿有个好的归宿。房子的装潢按照何晨的意思置办,布局简约娴雅,色调明快又吸收了复古的风格。何晨不喜欢富丽堂皇或者金碧辉煌的富贵气息。

时间过得真快。领导感慨,女儿即为人妻,昨天还丫着两只小手要他抱的一个孩子,今天,就要另立门户,以为人妇,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想自己小心翼翼几十年,放不下的无非是对孩子和字画的珍爱。女儿已经有了着落,而这字画仍嗔痴未了,令他牵肠挂肚欲罢不能。什么时候了却了心愿,他便如陶渊明“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就是真到了一了百了的那一天,也会无憾而终。思来想去,不觉悲从中来,坐在还不曾有人坐过的新沙发上面目凄然,讷讷无语。

知夫莫若妻,何晨的妈是那么的了解丈夫。她心疼得掉了泪,扭头看贾凤鸣,说凤鸣……

何晨揽住她爸爸的胳膊,依偎在他的身旁,语气哽咽,说爸……

贾凤鸣再也不能糊涂了,去往父亲那里取《归园田居图》。

贾凤鸣的父亲拿出这幅珍藏了百余年的老画,于今于时,它与贾家缘分已尽,是贾家对不起它。但作为人父,他觉得儿子因为这幅画而改变了命运,攀上这门让他省心的亲事,也算是祖宗荫庇,藏有所值吧。《归园田居图》留在贾家,也许是凤凰落在了乌鸦巢里,被懂画的人收藏才不枉画者百余年前寄寓的深意。

他说儿子,你拿去吧,咱不配收藏这幅画。

贾凤鸣接过画的时候,手在抖。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平地起雷。领导被省纪委的人带走,从他家里搜出不少的赃物,但最多的还属堆满一个暗室的字画。令人不能接受的是,这些字画里居然也有一幅《归园田居图》。经专家鉴定,是为真迹。

贾凤鸣真的糊涂了,他一时拿不准,自己手里的这幅《归园田居图》到底是真迹还是赝品?

(责任编辑 张雅楠)

胡悦,原名胡民主,安徽铜陵人,现居浙江金华,1972年1月出生,1990年参军入伍,2006年转业至地方政府部门工作至今,历次在各类杂志报刊发表小说、诗歌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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