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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团泊洼

2014-12-12孙国利

参花(上) 2014年9期
关键词:右派队长农场

◎孙国利

暮色团泊洼

◎孙国利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

向日葵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

郭小川的一首《团泊洼的秋天》,让名不见经传的团泊洼,一夜间闻名遐迩。然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团泊洼知名也罢,无人知晓也罢,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依然耐人寻味。

大雁即将南去,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

1

独流碱河是引泄上游水入海的一条人工河,团泊洼劳改农场依畔而立。

劳改农场特殊的性质,决定了这里“好人少,坏人多”。好人和坏人,用什么标尺来衡量呢?如果有这么一把尺子,世界也许就简单了。在那个年代,有一把让人畏惧的政治“尺”。因为这把尺,让团泊洼演绎出了一幕幕感人的故事。

绍辉坐在河堤边,痴情地望着水面,与平时猴子似的窜到树上掏鸟窝,海豚般潜入河中抓鱼虾的活泛劲,判若两人。

渔舟静悄悄地在水面上游弋,离它不远处是一片片的野鸭,远远望去,水面上宛如勾勒出不规则的浮毯,白净的浮毯随波浪涌动起伏,幻化成前赴后继的士兵。一阵秋风吹来,堤坝上的芦苇兴奋地摇曳,俏皮地抚着他的脸,肆无忌惮,好像在说,别那么闷闷不乐哦。

那时的碱河水很清澈,水面上飘着淡淡的氤氲。遇到河流枯竭期,河床也没有完全裸露过,遇到多雨的年份,独流碱河的水位能达到几米深。忽的,河面上的野鸭,出现了一阵骚动。一只野鸭钻出水面,衔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引来野鸭一阵争抢,“嘎嘎”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眼前的景象,绍辉再熟悉不过了。秋季来临,是他们欢乐的时节,小伙伴来到碱河边,苇丛中寻找野鸭蛋,苇塘里掏河蟹。有时,他们也会恬静地坐在堤边,听河水拍打堤岸,体味心情融入大自然。

要开学了,他们就要升入高中了。可晓涵却准备参加农场的劳动,这让他们心情沉重起来。

“哎,你们看那片野鸭,有一万多只吧。”绍辉兴奋地说。

“嗯,差不多。多美的碱河呀,镶上画框就是一幅飘逸的水墨画。”曹婴陶醉地说。

晓涵谨慎的神态极像父亲,过了片刻说,“大约在九千只上下。野鸭的密度大约每平米四到五只,那一片约有二千平米。”

“辉哥,你看野鸭多神气,一个个昂首挺胸的。我妈说,人也要像它们那样,浮在水面上一个个都很绅士,可水下的鸭蹼,从来没有懈怠过。”曹婴若有所思地说。

“做人要表里如一,你妈的话你也能听。”晓涵不屑地说。

“我妈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

“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曹婴有些窘迫,说了极不合时宜的话。

“这是宣扬‘白专道路’,让学校知道了,你非得挨批判。闹不好再给你妈定个教唆犯。她想摘掉右派的帽子,这辈子都难。”晓涵稍显稚嫩的脸上,泛起一层怒意。

绍辉知道,晓涵怒意的后面实则是无奈。

搞数学的思维缜密,搞艺术的思想活跃。绍辉年岁不大,对思维和思想只是字面上的理解,可从两个好朋友的身上,他多少能够感觉到,专业对人的影响很大。

“少吓唬人,这不没别人嘛。”曹婴似呢喃,俊俏的脸上漾满了委屈。

辽阔的碱河水面,自由自在的野鸭,肆无忌惮地嬉戏,没有谁担心谁会出卖谁。绍辉艳羡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晓涵的爸爸是数学教授,曹婴的妈妈是个大画家,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他们现在的专业倒很一致,同为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虽然看不到子女继承父辈专业的希望,可在他们身上,总能发现一些潜质。

三人又回归了沉寂,河面上隐隐约约传来野鸭的叫声。一只渔舟忽然冲向野鸭群,霎时一群野鸭飞离水面。晚霞中展翅飞翔的野鸭,瞬间幻化成迷人的剪影。

“晓涵,你真不上高中了?”绍辉表情木讷,嘴角抽动一下,想抽出一丝笑,却比哭还难看。

晓涵不忍心看他,低着头说,“我爸以前是大学教授,现在还不是修车。”

“你爸同意你不上高中?”绍辉钻起了牛角尖,继续追问。

“上学有啥用呢?既然都是农场劳动,不如早点上班。”晓涵的伤感,与他的年龄极为不符。

绍辉缄默了。

2

团泊洼原是一片渺无人迹的苇荡,远离喧闹社会,环境相对封闭。团泊洼子弟学校也不像电视剧里那样,一片革命的氛围。

在学校,管教和右派子女没太大区别。那时,大环境没人能改变,右派子女的心理阴影,不是少些歧视就可以化解的。学校里的右派子女,为减少麻烦,一般都采取不引人关注的方法,学习成绩既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参加活动也随大流。如果学习成绩冒尖,就可能被戴上“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进而会连累父母。

“你不上学,我也不想去了。”绍辉很纠结。

晓涵最应该上高中。绍辉和他有一个小秘密,每次考试前,晓涵总喜欢定出自己的考试分数,结果分数出来时一分不差。这让绍辉万分的佩服。

“绍辉,你爸爸是干部,上了高中,你以后可以挑工作。”晓涵情绪焦躁,脸都急红了。

“辉哥,你也不上高中,我咋办?”曹婴更着急,泪水在漂亮的月牙眼里打转。

“行了,咱们不说这些了。绍辉也别瞎想了,你不上学,李叔不会同意的。”晓涵故作轻松地说。他一甩手石片如蜻蜓点水般,在碱河上跳跃着,踩出了一串涟漪后,无声地沉入水中。

实话实说,在上不上高中的问题上,绍辉还真没有话语权。

农场要招一批农业工人,许多同学放弃了升高中,准备在农场上班,晓涵与那些同学还不同。在那些同学中,许多家长都是农场握有一定权力的人物,他们上班可以选工种,甚至有可能转为干部。利益的诱惑,让许多同学对参加工作趋之若鹜。右派子弟上班,只能顺其自然,接替那些没人愿干的工作。

没有能力挑选工作,那就只能认头。右派子女能参加工作,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哪个年代也没有过真正的公平。

曹婴作为右派子女,对许多事情还不能完全理解,但她有一个信条,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绝对不能在农场工作。她不愿意在农场工作,主要是受妈妈的影响。

1.现有信息渠道的缺陷。从职业经理人的选聘实际来看,通过面试得到的信息大多是职业经理人的表层信息,并且信息很容易被伪装,经理人的真实工作能力和绩效很难在短时间内被观察得到。猎头公司提供的信息可信度不高。行业协会也存在较多的问题:成立的时间不长;自愿性的特征使得对企业的信息收集较为有限,非营利的特点使得信息成本难以消化,非政府性使得它的权威性受到质疑。私人关系获得的信息也有较大的缺陷。

在她的记忆里,妈妈的人生几乎就是劳动改造的过程。妈妈以前的生活,她都是从她妈妈的娓娓叙述中了解的。妈妈的生活态度,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她。妈妈在而立之时,已经是名噪一时的油画名家。她的画让许多人陶醉,也让一些人垂涎。然而,她桀骜不驯的性格,让一些领导很不舒服。不舒服也不敢造次,领导为了满足上面领导的偏好,不得不微笑着说些肉麻的小话,以攫取她的作品,再去迎合上司。

曹婴理解妈妈,她需要通过追忆逃避现实,填补内心的空虚。从妈妈的脸上,她读出了对过去的留恋。慢慢的,她懂得了妈妈甘冒风险,教她学画的用意了。

曹婴想不明白,晓涵为什么轻易放弃上高中。

晓涵不愿回答这个问题,被逼急了,他就气哼哼地说,“人要活在现实中,当你一家填不饱肚子时,你还追求什么?”

人的思维是受生计左右的。曹婴的妈妈被打成右派前,工资是九十多元,被打成右派工资降三级,即便这样每月也五十多元。那个年月,俩人花这些钱,绝对属于“小康”生活了。

3

秋天的夕阳格外红,洒在水面上,像是要把碱河点燃。

“哎呀,我得赶紧回去做饭了。”晓涵屁股下面像是装了弹簧,噌地蹿了起来。

三人回过神来,兔子似的顺着大堤往回跑。下大堤时,曹婴已经落很远了。

“等等我!”曹婴气喘吁吁地喊,脚却不怎么听使唤。

晓涵在家门口放缓了脚步,这是一排极为简陋的平房。

七十年代中期,农场的右派人数大约三百余人。右派住集体宿舍,吃集体食堂。女右派的宿舍建在了大堤旁,一个独立的宿舍区。一些女右派摘帽回原单位,空出的宿舍就分给带家属的右派。

曹婴的妈妈被打成右派后,父亲离开了她们。年幼的她,只好跟着母亲一起发配到农场。一间平房虽然简陋,娘俩总算有了一个新家。

晓涵一家五口,也只有一间平房。晓涵有两个弟弟,母亲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几乎不能自理。实在没有办法,娘四个只好放弃城市生活,自愿一起发配到了农场。

右派被劳动改造,没了政治权利,活动范围受到一定限制,但这些人还是按月发工资。晓涵父亲的工资不高,除了一家人吃喝,最大开销是给晓涵的母亲治

病。家里三个男孩,一个个瘦骨嶙峋,可吃起来却像三头小猪,弄得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愁下顿。晓涵是家里的老大,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吃饱的时候。

晓涵进了门,熟练而麻利地给锅里添水,拿了柴填进灶膛。母亲见管教的儿子来了,从炕上强撑着坐起来,招呼绍辉坐,羸弱的身子颤颤巍巍似乎马上要倒下。

“江姨,你别动了,我们帮晓涵做饭,一会就好了。”

“你歇着吧,涵子做就行了。”江姨慌忙说。她不敢让管教的孩子在右派家干活,这要让一些人抓住把柄,事情的性质可能就变了。

“今晚就吃这些东西吗?”曹婴看着锅里清水似的糊糊,惊异地说。

晓涵满不在乎地说:“我爸要养活五个人。你妈的工资就俩人吃,能一样嘛。”

绍辉表情木然,过了一会,他拉着曹婴默默地出了门,“咱得帮帮晓涵。”

“怎么帮呢?”

绍辉挠着头皮,也想不出办法。他家虽然不会出现揭不开锅的情况,但也没有多得可以随便送人,况且即便要送食物,那也要经过父母同意的。忽然,他脸上露出喜色,转身往家跑去。

曹婴莫名地追了上去。

绍辉的家是一个独院平房。他进了院门,径自去了储物间,那里有一个特大号的夹子,那是爸爸抓野兔用的。他匆匆地把铁夹子装进一个袋子,又钻进厨房,拿了半个窝头转身就走。妈妈急切的喊声传来,他应承着,头也没回。

“辉哥,去哪呀?”曹婴气喘吁吁,脸颊泛出绯红。

绍辉也不回答,径自向大堤边的树林跑去。他脚下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把曹婴甩了很远。在树林边,他停住了脚步,林子边是一条灌溉用的水渠,不很深而且已经干枯了,沟里长满了芦苇和茅草。他蹲在地上吃力地拉开铁夹子,又把窝头掰了一块,小心翼翼地挂在引线上。

曹婴到了渠边,弯着腰大口喘着气,她断断续续地说,“你要干啥呀?”

绍辉不理她,专注地拔了一些草,伪装在铁夹旁边。不仔细看,谁也不会发现,草丛中隐藏着玄机。

曹婴忽然明白了,她怯怯地说,“辉哥,这行吗。”

绍辉诡异的一笑,把剩下的窝头碾碎,顺着夹子往养鸡场一点一点地撒。他做完这些,已经来到了养鸡场边。

那时,鸡都是散养,篱笆围成院子,搭一些鸡架就成了鸡舍。此时,夜幕已降临,院子里的鸡争着上架,扑扑愣愣,咕咕的乱作一团。几只大花鸡没有争着上架,它们昂着头四处踅摸,这些鸡的个头,比一般的鸡起码大两倍。

这几只鸡是鸡场新引进的种鸡,农场的宝贝。

“真打着鸡了,农场肯定会查的。”曹婴俊美的脸显得很苍白。

“没事,那么多鸡,丢一只不会有谁知道的。”绍辉说完,笑着拉着她,一溜烟地跑了。

曹婴被感染了,刚才的害怕烟消云散,他们身后留下一串欢快的笑声。

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

1

曹薇绝对属于资深右派。

四十几的年龄,她已在右派队里有十几个年头了。这些年,她一次次艳羡地看着同类,一个个摘帽解放,回归到人民的队伍里,可她始终没有这种机会。她的苦恼一直埋在心里,既不能让外人看出,更不能影响女儿的心情。后来,她想开了,社会环境没有变化,右派的帽子即便摘了,那又能改变什么呢?与其每天盼着摘掉右派的帽子,不如静下心来,好好地培养女儿学绘画。

如果有一天环境变了,女儿或许会成为出色的画家。她相信,自己的优秀基因会传承给女儿。

那个年代,绘画是一种工具,政治的需求,图画成了捣向资产阶级老巢的武器。但拜右派分子为师,性质就变了。曹薇教女儿学画,始终处在隐秘中,她不想让绘画成为政治工具。

那个年月,知识分子是风险群体。人有了知识,说话就很容易变得犀利;人缺乏忍让,行为就会变得很盲动。曹薇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观点偏激,再加上喜欢弄些女人的小资情调,终于被冠以右派帽子。女儿年幼,她只好把女儿带到了劳改农场,女儿到了上学年龄,便在农场子弟学校读书。学校的教学质量,她不用问也清楚,为了不耽误女儿,她在悄无声息中传承着自己的学识。

晓涵不上高中,她从心里着急。她理解老刘头看破红尘的心态,在右派中这种心态很普遍,但她不认同,心灰意冷不能影响孩子。

曹薇提早出了家门,她要在安排活前,找老刘头说说。

清晨的团泊洼,空气湿润又似带了些许甜丝丝的味道,让人紧张的情绪顿感舒展。右派们匆匆地吃过早饭,开始往队部门口聚集。

老刘头蹲在离队部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开始了新的一天。老刘头身子瘦瘦的,蹲在地上像一只弯曲的大虾,黑黢黢的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分外抢眼。要不是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谁都会认为老刘头是农场地地道道的老把式。地上零星地摊着修车工具,几辆手推车摆在旁边,一辆车的轱辘已被卸下,老刘头正在修理轴承。

“老刘头,晓涵不上高中了。”曹薇头顶着一个大草帽。一起做右派十几年了,她十分了解他的秉性,跟他说话没必要绕弯子。

老刘头五十出头。在他不到四十的时候,人们便喊老刘头。按理说,右派属于高知人群,称谓老刘比较自然,何况以前他还是一位造诣颇深的数学教授。可人们发现,老刘头到了农场以后,说话办事并不算儒雅,个子矮、身子瘦,再加上一脸沧桑,他也自嘲为小老头。

曹薇能理解这些。右派们太渴望脱离这个群体了,政治上的脱离没有这个能力,形象上的划断,他们还是能够做的。外形的变化,名称的改变,从某种程度

上可以脱离右派群体,也可暂时缓解内心的压力。

“这事情我不管,孩子拿主意。”老刘头熟练地拿起一罐黄油,用食指在里面挖了些。黄油粘在黑乎乎的手上,让人看了很不舒服,老刘头却不在乎,抬手在轴承上涂着,样子很惬意。

曹薇没说话,俯视着老刘头。清晨的阳光,把她的身体变成剪影,从老刘头身上覆过,又不屈地投在地上,她头上大大的草帽,在地上画了一个椭圆,很夸张的瞬间定格在修车工具上。

老刘头动作变得迟疑,仰脸看了一眼曹薇,草帽下的那张脸还算俊美。在农场四十几岁的女人,应该是深秋的荷叶,早已泛黄卷边,让人没法看了。她却是个例外,是上天的眷顾,还是人类的凤凰涅槃。

她注视着他,眼神相碰,把焦虑和期待传了过去。

他迅速低下头,喃喃地说,“家里一大摊子事情呢,他妈身体又不好。”

“那是借口。”

“晓涵脑子笨,还是实际点吧,早点上班也能帮帮家里。”

“你不是对孩子失望,你是对社会……”

老刘头忙抬头,用目光制止她的话。

2

“愚氓举出智者,懦夫衬照英雄。你就是愚民和懦夫,可惜了你的那些学问。”曹薇声音虽极小,却透着狠劲。

老刘头没有抬头,像是没听见似的。可曹薇分明注意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队部门口,右派们陆续聚集,这是一天劳动前的“仪式”。

曹薇不再说了。右派队的环境,相比以前好多了。当初右派队伍庞大的时候,充分印证了那句俗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更何况这群惊弓之鸟呢。他们都被整怕了,为了摆脱困境,一些人便急于立功,谁不想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呢,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别人,还是很值的。

当初,曹薇就吃过小耳朵,小舌头,小报告的亏。

她是个画家,也是诗人,对景色和事物的敏锐及联想极为丰富,那是她的专业素质。在大田里干农活,对于她来说既兴奋又痛苦。作为右派中的女性,一般情况下分配劳动时,还比较照顾她,遇到特别累的活,就让她送水或者帮着推车什么的。一天,大家一起割芦苇,她累得直不起腰了,就一屁股坐到草堆上。团泊洼的深秋,风是凉森森的,芦苇也没了生机。这时,她想到自己和孩子漂泊在人生的荒滩上,不禁悲从心起,顺口吟出了《西厢记》里的几句话,“艳阳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没想到,只是她一时的感慨,被人告到了队上,招致大会小会的批判和检查。

算是幸运,这个事件处在升温时,右派队管教进行了调整,来了一位李队长。其实是副队长,队长位置空缺,他行使队长权利罢了。他看了她的检查书,笑着问指导员,《西厢记》是本啥书,这几句话写的景色挺形象嘛,有点咱们农场的味道。

指导员哭笑不得。场部对右派队的管教班子调整,他能留下是万幸,班子成员不和,指导员应该承担主要责任的。

李队长板着脸。曹薇心里一沉,心想撞上新队长的第一把火,认倒霉吧。但她没想到,挨了几句训斥,让把珍藏的《西厢记》上交,事件平息了。

队部前右派们黑压压地聚了一片。李队长站在门前,清了清嗓子,立时人们都鸦雀无声了。他并没有说话,而是走到老刘头身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他装车轱辘,又过了一会才问:“老刘头,这几辆车今儿能修完吗?”

老刘头一直忙着手里的活,队长一发话,他忙站起身,垂着头低声说:“拉个晚,没问题。”

“别硬撑,我给你增加个人手。”

“谢谢队长,我能行。”

李队长不再理老刘头,慢慢踱着步,看着面前的右派。有些人讨好地笑着,有些人微垂着头,也有些人目光呆滞,表情木讷。

老刘头继续干活,好像这一切与他没关系。对右派来说,这就是一种待遇。

右派们无声地等待。看似平静中,有些人已不满,甚至有些愤愤。老刘头算什么东西,大学教授在这里算啥,以前比他地位高有学识的人多了。他凭什么不下大田干活,好像会修个破推车就算手艺了。队长给他配个人,还一个劲地不要,恐怕别人顶了他。老刘头看似木木讷讷的,其实心机最重,早让儿子把队长家的大公子巴结好了,要不然李队长咋那么照顾他呢!

“老王,你们小队这个礼拜,必须把果树剪枝的工作完成。我可告诉你,技术你掌握,要是明年结果不行,我拿你是问。”李队长开始训话,他从没有大道理。

“我们一定尽心。”老王憨笑着说。

“是尽心不让结果呀,还是明年来个丰收年呢?”李队长绷着脸问。

“一定丰收,一定大丰收。”

李队长不再理老王,又对着一边的高个男人说,“老张,上次我说了,现在是高强度劳动时期,食堂每周要杀一头猪,给大家改善伙食。你回去再好好算计一下,忙过这段,咱们两周杀一头。你要保持好存栏量,别到时候没得杀了。出了问题,小心我把你当猪杀了。”李队长说这话时,脸上明显有了得意之色,目光扫视着大家。

人群明显兴奋起来,这是他愿意看到的。这年头别说右派的伙食,就连农场管教和家属的伙食,也不能保证每周都能吃到肉。被劳动改造的右派,居然每周都有肉吃,而且不是一顿,谁信呢?

在右派队里,许多右派对这位看似粗鲁的队长还是挺佩服的。他们的佩服是相对的,在劳改农场接触的管教多了,不把他们当劳改犯看待的,还真的不多。

3

李队长正在努力化解管教与右派的敌对关系。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不能从字面上解释,可心里清楚里面的含义,他认为许多右派就是鸿鹄。明白了这些,他的行为便参杂了一些私心,他要让儿子从小就接触鸿鹄,以便今后也有那样的志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知识水平低,不代表人性的魅力差。他下班后经常与右派下棋聊天,而且总是以倾听为主。

李队长四十多岁,在农场的管教中,算是个老公安。来团泊洼之前,他在省厅下属的一个部门工作,由于文化太低,觉得在机关工作吃力,便主动提出到基层,恰好劳改农场需要管教,他便毅然来到这里。

到农场后,他被安排管右派,这让他没想到,管教右派是件费力又难见效果的工作。右派都是些什么人,大多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长了毛比猴还精。他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干警,管教右派,真有点难为他了。因为文化水平低,他放弃了在机关工作的机会,现在又要他管文化人,他的确踌躇了。

他说了想法时,领导觉得很诧异。在当时,人们对学问怀着嗤之以鼻的心态,那些人自以为有学问,才站出来反对党,死心塌地与人民为敌。对付这些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用铁的手段镇压。

李队长自然不反对这种观点,他也不敢反对,这是原则问题。不反对不代表坚决贯彻执行,几年下来,在与右派的接触中,他越发地感觉到,知识的力量是强大的。右派队负责的农田和果园,产量和品种比农场同行业要高很多,右派队的养猪场不大,却弄得红红火火,存栏数始终保持着自给自足。

七十年代中期,社会上一些智力扑克游戏传入农场,闲暇时右派也以此为消遣。

李队长发现,老刘头的脑袋简直不是人类,不管什么智力上的玩法,只要涉及数学方面的,他看一遍便能破解,遇到复杂一些的,只要稍加沉思,就能说出原理。

李队长心里感叹,这些人要是有了发挥空间,绝对不可小觑。他发现在改造这些人的思想过程中,自己的思想在潜移默化中也被改变了。这些人真的还能重新掌权吗?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脊梁上感觉有些发凉。

李队长与以往的管教不同之处很多,最大的区别就是允许儿子到右派队玩。

绍辉是右派宿舍的常客。李队长经常带着儿子在右派宿舍里闲聊,还主动把一些右派介绍给儿子。

“绍辉,喊刘伯伯。刘伯伯是个大教授啊。”

李队长有意带个大字,绍辉眼神里流露出艳羡的目光。

“这是黄叔叔,他是大雕塑家,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以后让黄叔叔指教指教。”

绍辉表情瞬间兴奋起来,转瞬又流露出窘迫,他哪里敢把自己的画拿给这些人看呢?

右派们渐渐从心里接受了这个管教。他与以往的管教的确有些不同,开会时有意回避一些敏感话题。他从不谈理论,不愿班门弄斧。不说敏感问题,让这些政治高压之下的人们,心情多少放松些。时间久了,右派在接触李队长时,感到心里舒服了许多。

晨光洒在人们的脸上,润润的十分惬意。但这是短暂的,秋天的阳光依然火辣。李队长布置完工作,挥挥手说:“大家忙去吧。”

队里的龚文书气喘吁吁跑来,“李队长,场部来电话了,说是养鸡场丢了一只种鸡,让我们查查。”

“查什么?”李队长没好气地说。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有些嘀咕。

龚文书凑近了,小声说,“上面怀疑,是有人在搞破坏。”

李队长抬起头,扫视着面前的人们,声音低沉地说,“养鸡场丢了一只鸡,一只种鸡,有知道情况的吗?”

右派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都明白,丢一只种鸡对养鸡场来说肯定是大损失。更关键的,丢鸡这件事情要上纲上线,他们这些人会跟着吃瓜唠。

“不知道就干活去吧!不过,我可告诉你们,如果知情不报,后果你们可要掂量掂量。”李队长的话让右派们十分的恐惧。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1

绍辉用眼神告诉晓涵出门,样子神秘和诡异。

晓涵往外走,俩弟弟跟屁虫似的尾随着,母亲喊住了他们,“你们去哪?”

晓涵迟疑了片刻说,“妈,我和绍辉去趟学校。”

晓涵的母亲眼里立时充满了忧伤,她知道晓涵想上高中,可家里的条件不允许。他要上班了,可以贴补些家里,俩弟弟就不至于整天处在半饥半饱中了。起初,丈夫不想让儿子上高中,说知识不值钱,有时可能是灾祸的引子。昨晚,丈夫很晚才回来,也没吃饭,心思很重的样子,一直唉声叹气。早晨临上班前,他对晓涵的妈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让晓涵上高中吧。”

晓涵的母亲把儿子叫到身边,“你爸让你上高中。”

晓涵像是被电了一下,身子微微一颤,半张着嘴像是没了语言功能。

母亲知道儿子的心思,他不是不愿上学,他是顾着这个家呀。这时,她见儿子要去学校,便不再问了,轻声说:“你去吧。”

“哎。”晓涵答应着,出了门。

绍辉拦住了两个小家伙,“你们在家陪着妈妈,我们有事情,下次再带你们去玩。”迟疑了一下,他又说:“听话,晚上我给你们带好吃的。”

两个小家伙眼里闪现出了兴奋,声音稚嫩地说:“现在就给我吧。”

绍辉为难了,两手不自然地摸摸兜,他清楚兜里什么都没有,比他的脸还干净。

“你们都回去,我们有事情的。”晓涵赶紧替他解围。

两个小朋友并不死心,期盼的目光望着绍辉。

绍辉忽然变得非常自信,过去抚着小弟的头说,“哥哥晚上一定给你们带好吃的。”

曹婴早已等在了大堤边,见他们匆匆地走来,便兴奋地招着手。秋天的阳光炙热,微微的西南风吹来,却也透着丝丝凉意。

“咱们去哪呀?”晓涵疑惑地问。

曹婴刚要说话,被绍辉抬手制止了。然后,他神秘地看着晓涵,脸上尽量装着平静,“待会让你看场好戏。”

“好戏?”

“一会你就知道了。”曹婴笑得阳光灿烂。

三人转了一个大弯,从一条小路直插养鸡场。见养鸡场附近并没有工作人员,绍辉一挥手,三人便奔向了那片树林。晓涵好像悟出了什么,情绪立即紧张起来,他瞥了一眼绍辉,发现他情绪亢奋,像是马上要得到金元宝似的。

绍辉很快找到了下夹子的地方。忽地,他停住了脚步,神情呆若木鸡。

曹婴跑过去,俯身仔细看时,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绍辉一下从呆愣中惊醒。

“快跑。”绍辉压低声音,拉着曹婴转身向树林跑去。

晓涵没有跑,蹲下身摸着已经僵硬的死鸡,铁夹子几乎把鸡脖子夹断了,草地上有一大片干涩的血迹。这是一只足有十几斤重的大公鸡,漂亮的羽毛上沾满了血迹和杂草。他的头嗡嗡的,像是马上要爆炸,他知道这次闯大祸了。

农场的人都知道,养鸡场引进的种鸡,绝非普通的鸡,这是养鸡场改变品种的希望,不是简单的用钱来衡量的事情。

绍辉钻进了树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走。晓涵神情有些恍惚,起身也要跑,可脚下像是被钉住了,挪不动步子。曹婴的身影也消失在树林里,他此时反而清醒了许多,如果铁夹子放在这里,麻烦可能更大。他慌忙抄起地上的铁夹子和死鸡,胡乱地抱在怀里,又用脚在草丛上胡乱地涂了几下,便一溜烟地钻进树林。

三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跑了多久,他们停在了一片草丛中,由于惊吓和刚才的拼命奔跑,感到浑身乏力。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地互看着,谁也不说话。

曹婴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动着。她见俩人都不说话,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带着哭腔说,“我们该怎么办呀?”

“把它埋了。”晓涵坚定地说。

绍辉喘着粗气,他已经没有刚才的慌张劲了,扫视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说:“这里不行,离鸡场太近了,我知道一个地方。”

2

三人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碱河大堤的一个僻静处。

河水随着秋风,涌起了一道道褶皱,像是刚刚犁翻的田垄,在遇到河堤时,毫不犹豫地扑进了碎石块中,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极不情愿地迅速退回,碎石块裸露出来,瞬间又在哗哗啦啦的声响中被覆盖,周而复始。

“把它埋在这里吧。”晓涵站在大堤的半腰上,看着四周,无奈地说。

“扔到河里算了。”曹婴还是很惶恐,望着周围,急切地说。

“不行,鸡漂在水面上,很容易让人看见。”晓涵马上否定了她。

绍辉不说话,把堤上的碎石一块块地搬开,又从随身带来的挎包里拿出一把小铁铲,认真地挖了起来。晓涵也开始帮着搬石头,曹婴还有些不放心,站到堤上看周围的动静。

“别看了,这里没人来。”晓涵没好气地说。

“曹婴,你去弄些柴草。”绍辉说。

“哎。”曹婴顺从地答应着,消失在大堤上。

“差不多了。”晓涵说。

“不行,还得再挖大些。”绍辉说着,继续拿小铁铲挖土,坑已经很深了。

晓涵忽然明白了。他疑惑地问,“你不想埋了?”

“祸已经闯了,埋了也没用。”绍辉决然地说着,把小铁铲递给晓涵。他又从挎包里拿出塑料布、茶缸子和火柴。

“你早有准备。”

“就是没想到把种鸡给夹死了。”

绍辉拿着茶缸,下到堤下面舀水,开始用刚挖出的土和泥,往鸡身上糊,由于鸡太大了,糊了半晌也抹不匀。

“晾一会,等干点了再抹。”晓涵一边挖土,一边说。

曹婴抱来了一大堆柴草,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你再多弄些,我们得多烧一会。”绍辉说。

他们用石头垒砌了一个灶台,把裹了泥的鸡放在石头里,开始生火。烧了许久,他们怕把鸡烧糊了,又在烧得黑乎乎的泥蛋上,再厚厚地糊了一层,继续用火烧。

时间在不觉中流失,一抹晚霞洒在水面上,远处河面上的渔人在船头生起了火,开始做晚饭了。袅袅炊烟飘飘洒洒,在水中留下了曲曲弯弯的倒影。曹婴继续往炉灶填着柴草,她那粉红的脸上已变得黑黢黢,汗水流过,又露出嫩白的肌肤。

绍辉笑了,“曹婴,你去河边照照小花脸。”

“你别笑我,你俩的脸比包公还黑呢。”曹婴有些窘迫,笑了笑,样子娇羞迷人。

“应该熟了,曹婴别烧了。”晓涵看看天色说。

曹婴见不用烧火了,便小心地下了堤,到河边洗脸去了。

三人坐在石头上,都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冒着热气的“土球”。在稻草烧糊的味道中,他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鸡肉的香味。过了许久,绍辉说,“可以吃了吧?”

晓涵用手试了试“土球”,已经不十分的烫手了,他拿起一块石头,使劲砸向“土球”,河堤上顿时香气四溢。

曹婴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脸上笑靥如花,兴奋地说:“好香啊。”

绍辉也开始帮忙,他撕扯着鸡毛。

“慢点,把鸡皮一起都撕掉。”晓涵提示着。

白嫩的鸡肉,摆在铺好的塑料布上。绍辉从鸡胸上撕了一块肉,抬手递给曹婴。曹婴用手去接,他却执拗地闪开,“张嘴,尝尝香不。”

曹婴有些窘迫,红着脸,温顺地张开了殷红的小嘴,那一刻她的脸颊比天上的晚霞还好看。

绍辉把鸡大腿和翅膀扯下来,放到了一边,看了看又撕下了几大块鸡胸肉,“这些给小弟留着。”

晓涵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回到晓涵家时,那一抹晚霞早已隐藏起来了。曹婴脸颊细嫩的肤色换上了羊脂玉。

“不会出事吧?”曹婴怯生生地说。

“吃都吃了。”晓涵语气生硬地说。

“我们不说,谁会知道呢?”绍辉安慰着她。

绍辉见两个小家伙狼一样地啃着鸡腿,脸上浮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又把鸡胸肉送到了晓涵妈妈面前,亲热地说,“阿姨,我们弄了些野兔肉,您吃点吧。”

晓涵的妈妈凄然的一笑。她接过绍辉递过来的兔肉,什么都没说:泪水在眼眶里转动着,慢慢地无声地淌了出来。她昨天听老刘说了,养鸡场丢了一只种鸡。

灾难可能要再次降临这个家庭,可她不能埋怨孩子们呀。

3

曹婴迟疑了片刻说:“我妈今晚学习,回来的晚些。”

绍辉明白她的意思,答非所问地说:“那本《林海雪原》我看完了,哪天还给你。这书写的太吸引人了,我一个通宵读完了。”

“嗯。”曹婴声音小得她自己都难以听见。

曹婴此时不想聊小说,她不赞赏这种读书方法。她读《林海雪原》是前一段的事,大概是她读书时太认真了,以致妈妈回家,她都没发现。

曹薇被打成右派后,许多书都被红卫兵抄走了。这些年,她除了保留着一些画册之类的工具书,小说之类的图书几乎没了,这本《林海雪原》现在是唯一一本。女儿找出这本书,躲在家里看看也就罢了,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她承担的罪名可是不轻的。她叮嘱女儿,一定要把书放好,不能让外人知道。

曹婴读《林海雪原》,白茹的甜美爱情,让她耳红心跳。土匪的狡黠残暴,血淋淋的场面描写,让她震惊。那年月,能够看到的小说,哪有这些情节。她忍不住,把书悄悄地借给了绍辉。

“哎,上次你说的那本素描,能借我看看吗?”绍辉问。

“那本书,我妈不允许我跟别人说的。她要是知道我借别人了,还不打死我。”曹婴好像欠了什么似的,怯怯地说。

绍辉好像想起了什么,兴奋地说:“到你家看看。”

曹婴一怔,忙点着头说:“行。”

那个年代,去右派家串门,那是要冒政治风险的。在团泊洼子弟学校,右派的子女并不多,好在团泊洼相对封闭,学校虽然突出政治,可学生相对于社会上的红卫兵,还是单纯许多。但他们与右派子女的交往,还是心存忌惮,很少在一起玩。

绍辉与右派子女接触较多,多少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是管右派的,可他从内心并不反感这些人。反而,他觉得这些人的知识将来会有作用,自己的儿子与这些人接触,学些知识以后会有好处。

曹婴终于找到了那本素描书。封皮已经很陈旧了,翻开画册,一幅幅素描展现在眼前。绍辉在与右派的接触中,对绘画知识了解一些,清楚这些素描是欧洲画派的作品。

绍辉喜爱绘画。有一次,他临摹了一幅素描,徐悲鸿的马,自觉不错,便很得意地拿给同学看,同学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有个别人对他的画很羡慕。曹婴看了啥也没说,从她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羡慕。

在放学的路上,曹婴喊住了他,很真诚地说:“辉哥,你学过素描吗?”

“没学过,能临摹徐悲鸿的画吗?”绍辉不屑地说。

曹婴注意到了他的态度,沉吟了片刻还是说,“我有一本《基础素描》,你要是需要,明天我给你带来。”

绍辉当然需要,他从没有学绘画的专业书籍。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用手挠着后脑勺说:“那太好了。”

自从有了那本《基础素描》,绍辉才知道自己的画有多稚嫩,那简直不叫画,顶多就是照猫画虎的涂鸦。后来,他从曹婴嘴里知道,她妈妈是一位画家,她家还有一本世界素描名画。

绍辉一直没有机会看到那本书,曹婴她妈不让说有这本书,更别提借给别人了。他在到右派队玩时,总找机会到喜欢画画的右派那里溜达,遇到人家作画时,他就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看。

一次,一个右派作画时,踌躇着对他说:“你能给我当一次模特吗?”

什么是模特?他当时并不清楚。右派耐心地给他讲了模特的作用。明白后,他做了一次人体模特,是穿着衣服的模特。不知怎的,在做模特时,他总有一种恐惧感,假如右派因这张画挨批斗,自己该如何呢?

曹婴坐在他身边,少女身体特有的馨香,撩拨着他的嗅觉系统。

他感到心扑腾扑腾地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稳了稳神,继续翻看书中的素描画。渐渐的,他被那些素描名画震撼了。一双形态类似鼓掌的手,被描画得栩栩如生,那凸起的血管,皮肤的纹路,尤其是黑白相间的立体感,让他心潮澎湃。

曹婴在不经意间做些点评,他心里不得不叹服,不愧是画家的孩子,对绘画知识和技巧懂的就是多。

近朱者赤,这话的确有道理。

绍辉翻书的手忽然停住了,他发现书后面的十几页,已经用线给缝上了。他疑惑地侧抬头看她。

她摇摇头,她也不清楚为什么缝上了。但直觉告诉她,后面被封的那几页,肯定极度不符合当前形势,要不母亲不会这样做。

“我们打开看看。” 好奇心的驱使,绍辉用征询的口气说。

“我也没看过后面的内容。”

“所以才打开看看嘛。”绍辉鼓动着。

她有些为难。看着他,似在他身上得到勇气。

绍辉太想看看里面的内容了,毫不犹豫地说:“打开。”

“好像这件事,你说了算。”曹婴嗔怪地说。

绍辉已经顾不得别的了,对她说:“去拿剪刀。”

细线飘落。绍辉急不可待地翻开一页,一幅全裸的男人素描呈现在眼前,男人的生殖器,毫不掩饰地裸露着,在画面中极为显眼。绍辉想过许多可能出现的画面,但画面的内容,还是超出了想象。他急忙翻到下一页,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女人的素描画,圆圆的乳房,婀娜妖冶的身子。他急忙合上手中的书,砰砰的心跳,让他难以自持。他不敢看身边的曹婴,好像自己冒犯了她似的。

过了好一会,曹婴小声说,“辉哥,这是艺术。”绍辉慌乱的神情渐渐平复了些。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苍绿的叶子抚摸着快熟的庄稼

1

“报告!”

“进。”

李队长擦完汗,又将毛巾洗净,接着再擦,最后把毛巾搭在绳上。他转身回到桌前,端起茶缸喝了口茶,也不搭理老刘头。

老刘头一直垂手站着,等李队长坐定,才近乎讨好地说:“还有两辆推车需要修理,晚上要加班。”

“灯头在柜子里。你走时把门锁好了。”李队长不紧不慢地说。

老刘头晚上经常加班,要照明时就要借队上唯一的移动灯。他熟门熟路地在柜子里找出移动灯,捋顺了电线,顺着门口边缘把移动灯牵出了门,挂在树枝上。这本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也从没出现过问题,但他这次加班,却引发了一件事情。

李队长离开办公室时,扫了一眼长条桌上的闹钟。右派中的确有能人,刚买来的新款钟表,连在了广播系统上,它的功能除了计时又增添了定时功能,从而解决了每天早上专人开广播的问题。

右派队的早晨广播,内容无非是政治宣传和革命歌曲,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却是必须要的形式。

第二天上班,右派队的院内静悄悄的,广播喇叭没有像往常那样“哇啦哇啦”的响。每天广播内容几乎相同,听来不免觉得烦躁,但这话谁也不敢说。李队长并未觉出有什么问题,早点停广播,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进了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龚文书就来了,说乔指导员叫他。他蹙着眉没言声,依然坐在桌前。这些年,他虽然主持队上的工作,却一直没有拿掉队长前的那个副字。这样一来,他在工作上就很被动,许多行政上的事情,乔指导员总想插手。

论职务,乔指导员在李队长之上,副队长主持工作,他觉得很没面子。平时两人在工作上虽有摩擦,但都不是原则问题。乔指导员不想把俩人的关系弄得太僵,也是摄于环境。他与上任队长不和,领导对他已经有了微辞,这届班子配合不好,他没法向领导交代。

李队长看不上乔指导员的做派,职位不高却总爱摆谱,办公室每天必须文书打扫,右派汇报事情,也必须在门口报告。文化水平不高,可张嘴闭嘴都是政治理论,活学活用得极为蹩脚。他对上十分媚俗,只要队上有稀罕东西,总要弄去巴结上面。

知识是生产力,这话不掺假。右派队种了几亩的果树,无非苹果、梨和桃树等,这些品种放在今天,绝对都是些卖不出去的水果,在那个年代却是奢侈品。在人们处在艳羡普通水果的时候,右派队有了一个新品种。

农业专家嫁接改良后的桃树,结出果实外观诱人,口感甜美,着实让人垂涎三尺。由于是实验期,只有几颗树,产量自然不会多。

李队长是第一个品尝的,一个桃子没吃完,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当副队长也几年了,虽然主持工作,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这次农产品试验成功,或许是一次转机。他思谋如何将水蜜桃派上用场。

在准备操作时,他又犹豫了。把右派队辛勤搞出来的成果,当做“贡品”巴结领导,即便达到了目的,自己能心安理得吗?

一向干脆利落的他,犹豫不决了。

2

谁也没想到,乔指导员却先他而为了。

乔指导员请来了农场技术人员,在品尝水蜜桃后,请他们提意见。如果他只是做这些,谁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右派队在场部的领导下。这件事让李队长心里十分的不爽,新品鉴定本应由他组织,可指导员却代办了,但他没说什么。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恼火了。树上的水蜜桃,全都不翼而飞了。

“树上的水蜜桃呢?”李队长像头驴似的来回打转,对着看管果树的右派吼着。

他真的是吼,嗓音在经过嗓子时,被撕裂成几种音符,煞是难听,把看果树的右派都吓傻了,他们从没见过队长如此歇斯底里。十分惶恐的右派,脸色苍白,结巴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两人不谋而合。李队长还在犹豫时,乔指导员已安排人,将树上的水蜜桃尽数摘了,场部已经派人来拉了。

李队长知道内情后,暴跳如雷的情绪瞬间熄灭了,黑黢黢的脸上仿佛还有笑意,他语气和缓地说,“水蜜桃放哪了?”

“在那片草丛里。”右派一时摸不着头脑,哆嗦着指着远处的一片荒草。

“去,喊人把桃子抬回来。”

右派们不敢问,心里却很沮丧。桃子是右派种出来的,可右派却没有权利享用。讲政治的年代,李队长知道桃子是给场部上供,不是也不敢耍横了吗。胳膊扭不过大腿,自古以来都这样。

回到队部,李队长让人把四筐水蜜桃放在门口,对着右派说,“马上通知来领桃子,按照宿舍分,人人有份。”

水蜜桃不一会就分光了。右派们意外地尝到鲜桃,情绪自然很好,对他们来说,不能享用劳动果实,那滋味绝对不是一个桃子的问题。

乔指导员带着场部的人,回到队部时,只剩下几个空筐了。

李队长一脸的无辜,“哎,你咋不早说桃子是送人的。”

乔指导员的脸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场部的人觉得挺没趣,心里怨恨李队长,更恼乔指导员,但还没法发作。

这件事后,俩人心里就有了一个结,可谁也没有再提此事。

龚文书看出队长的心思,小心的又说:“场部来人了,还是养鸡场丢种鸡的事情,好像跟咱们队的人有关。”

李队长疑惑地看着龚文书,眼神里明显地带着质疑。

李队长回到办公室,心情沉闷,端起茶缸发现没水了,他也懒得倒水,便把茶缸重重地墩在桌上。忽然,他发现旁边桌上的钟表不见了,在屋里扫视了一遍,没有发现那块钟表,只有播放器孤单单地躺在那里。忽地,想到早上的广播没有响,立即警觉起来。

“龚文书。”

龚文书匆匆进门,他阴郁的脸上想挤出一丝笑,可抽动了几下,嘴角上浮出的却是沮丧。

“那块钟表呢?”

龚文书小心地看那张长条桌,也有些纳闷,嘴里不禁喃喃道:“昨天还在的。”

“去问问,简直无法无天了。”李队长气哼哼地说。

右派队除了几个公职人员,剩下的人都是右派。按照常理说,你借右派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擅自动队部的东西。龚文书很快回来了,苦着脸说没人知道。

“去喊老刘头。”李队长的嗓门很高,带出的火气简直能点燃空气。

不一会,老刘头尾随着龚文书进了队部,嗅着房间里的火药味,额头立时冒出了汗。

“你去吧。”李队长说。

龚文书退出了房间。

李队长盯着老刘头,眼里的火气毫不掩饰,炙的老刘头不住地擦汗。他依然不说话,老刘头的腰便愈发弯,最后成了九十度的身姿,像是告别礼。

“李队长,我对不起你的教诲,对不起政府的改造,我又一次犯了错误。”老刘头终于忍不住了,声泪俱下地说。

李队长眼里的火苗,忽地又一次腾地窜起老高,粗实的大手一拍桌子:“错误?说得轻巧。”

老刘头瘦弱的身子一颤,立即改口说:“犯罪。我又一次犯了罪。”

“说说吧。”李队长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在那个年代,破坏广播宣传,绝对会上纲上线。那时,丢失一块钟表,就不是一块表的问题了。

3

昨天,老刘头干完活已经夜里了,他到家时爱人还没有睡,她面容憔悴,眼神中闪烁着惶恐。

那个年代,像他们这样的家庭,生活如履薄冰,一不小心被什么事情牵扯到,说不定就会给这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忙了一天,老刘头有些累了,躺到床上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爱人叹了口气,这轻轻的一叹,老刘头还是听到了,他对这些太敏感了。

“有事吗?”老刘头像是说梦话。

爱人迟疑一会,悄声地把绍辉来家的事情说了一遍,把心里的担忧也说了。想到白天场部正在追查的种鸡丢失事件,老刘头明白了,这件事真的牵扯到了自己,而且牵扯到了这个家庭。

他再没有一点睡意了,内心的苦楚如滔天巨浪,翻滚着拍打着他那脆弱的心脏。

“养鸡场的种鸡,是我偷的。”老刘头说着,忍不住声泪俱下。

李队长怔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本打算问钟表的事情,却出现了这种结果。他怀疑的目光落在老刘头身上,像探测仪似的,试图证实是自己刚才着急上火,耳朵出现了失聪问题。

说句实在的,他知道老刘头家的日子艰辛,每一分钱对老刘头都意义重大,但说老刘头会干偷鸡摸狗的事,他不相信。现在场部来人,说丢鸡事件已经有了线索,种鸡是被夹子打死的,怀疑是有人破坏。

“为什么干这种事?”

“家里实在缺吃的了。”

“仅仅是这些吗?”

“嗯。”

“嗯个屁,你知道场部怎么认定这件事嘛?政治事件,你懂吗?”李队长恼怒地骂了起来。

老刘头身子抽搐了一下,体态几乎折成两节了。

“这事先到这,等我调查完了再说。”李队长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情有可能跟绍辉有关。

团泊洼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的大苇荡,这里本是野鸡、野鸭、野兔以及狐狸和黄鼠狼的乐园。农场建立之后,动物慢慢地变少了。农场的管教人员中,一些喜爱涉猎的人,经常带着猎枪或铁夹子去抓野兔什么的,但右派绝对不允许有这些涉猎工具。当刘老头承认打死了种鸡时,他立即想到家里的那个铁夹子。

他需要时间去证实,更需要好好思忖一下。

李队长听到老刘头的死讯,脑子里嗡的一声,之后便冒出一个念头,自杀。一定是因为压力太大了,不愿再承受生活的艰辛。他后悔不该冒失地找老刘头,更不该将这件事情随便就先搁置下来,等待的压力是无形的,也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一个右派忽然死亡,而且原因不明,当然不是一件小事。农场保卫部门派人封锁了现场,等上级公安机关派人来验查。

这期间,最难熬的是李队长。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如果把掌握的信息向上报告,势必会给老刘头定个畏罪自杀,那他的家人以后的日子就更难了。踌躇不决时,上级刑侦人员来了,李队长如热锅上的蚂蚁。

厂部通知老刘头的胞弟前来,他没有来却寄了一封信。信中的一个信息,让人为之惊讶。老刘头家族有一种心脏病史,他父亲就是在这个岁数死亡的,也是在睡梦中去的。

刑侦人员的初步结果,证实老刘头死因是心脏猝停。

李队长暗自吐了一口气,他觉得脊背凉森森的。养鸡场丢失种鸡事件,始终没有找到线索,时间久了便不了了之了。队部的钟表一直没有下落,李队长专门找过龚文书,告诉他从此再不能提钟表的事情。

他不想再惊扰老刘头了。

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碱河也不再喧哗

1

晓涵家里唯一的生活来源断了,也毁了他的希望。

父亲安葬会,晓涵去右派队:“李叔叔,我想在农场参加劳动。”

李队长看着还显稚嫩的他,沉吟了半晌。他摸出烟盒开始卷烟,好几次烟丝都差点飘落。烟雾缭绕中,他终于说话了,“你先回吧。”

晓涵没有挪步,脸上的忐忑慢慢消失。他要吃

饭,母亲和弟弟也要吃饭。他没敢说要参加工作,那对他来说是奢望,他只求参加劳动,哪怕是最苦最累的临时工。他需要挣钱养家糊口。

“回吧,孩子。”李队长不知该说什么。

踌躇了一天,李队长去了场部。后来,场部来信说,农场大田队需要人,李队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场部人员急了,你当是安排烈士的子女呢。晚上,他在柜子里翻腾着,掏出了两瓶白酒,去了厂部劳资科长家。

晓涵终于到农场的养马场上班了。

绍辉和曹婴一有时间,便去养马场。晓涵虽然瘦了许多,可气色很好。他挺神秘地告诉他们,这里环境很糟,但可以吃饱。

曹婴有些纳闷,她有些想不明白。马圈里骚气味扑鼻,让人喘气都困难,几匹高头大马拴在槽上。她不自觉地捂住鼻子,想躲过令人作呕的气味。

晓涵并未在意,淡淡一笑,走到墙边的麻包前,从里面掏出一块豆饼,轻轻地晃了一下,神秘地一笑。

绍辉走过去,从袋子里也拿出一小块,放到嘴里咀嚼着,淡淡的豆香里夹杂着一股馊味,那是豆饼发酵时留下的痕迹。曹婴有些不好意思,为刚才的举动感到羞愧。她也走过去,好奇地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两道秀气的眉毛蹙了蹙。

“好吃吧?”晓涵的表情中,有压抑不住的幸福。

“嗯,不错。”绍辉附和着。

“好漂亮的马。”曹婴欣赏地说。

晓涵走到正在吃料的骏马前,颇为自豪地说:“这匹灰白马,叫森林王,纯种的奥尔洛夫马,它的饲养管理条件,比人要求要高。那匹……”

“哎,我们能骑马吗?”曹婴欢天喜地了,与刚进马圈时判若两人。

晓涵有些为难,“不是放马的时间,不能牵马出去的。”

“听她瞎说,你问她,给她一匹马,她敢骑嘛?”绍辉讥讽着说。

曹婴高傲地仰起头,粉嫩的脸蛋上透着高傲,“谁说不敢。”

“吹吧。”绍辉一脸的不忿。

曹婴不理他,灿然的脸上有了陶醉,“夕阳,斜洒在农场广袤的大地上,染红了金黄色的芦苇。跌宕起伏的苇荡中,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骑在奔驰的骏马上,秀发随风飘逸……”

几年后,在一次画展上,曹婴的幻想变成了一幅油画,引得参观者啧啧称赞。

“臭美吧你。”绍辉也被陶醉了,但还是讥讽地说。

曹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脸颊泛起了红晕,映的绍辉一阵飘飘然的眩晕。

2

开学一个多月了, 绍辉爸爸从未问过他学习情况。

晚上,爸爸郑重地叫他。绍辉看着爸爸阴沉的脸,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爸爸把手里的报纸放下,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许久,也不说话。绍辉心里有些疑惑,父亲平时虽然严厉,却也是直来直去。今天怎么了,装哲人,这不是他的风格呀,想着心里就觉得有些好笑,情绪也轻松了起来。

“晓涵爸爸死了,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他放弃了上高中。”

爸爸的开场白,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傻乎乎地看着爸爸,不知他为什么说这些。

“他在养马场上班,也算是个技术活,学点养家糊口的本事,他爸爸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绍辉惊异地发现,爸爸眼圈里有了晶莹的东西。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慈爱里永远蕴含在职业的冷漠中。这不能怪爸爸,管教的职业不允许他有慈眉善目的外表。

“你有机会上高中,知道珍惜这个机会吗?”爸爸语气异常温和,可脸色却十分阴郁。

绍辉知道他还有话,直觉告诉他,爸爸心里有苦楚,这苦与自己有关。他脑子开始飞转,努力想着哪些地方让老爸烦心了。想破了脑仁,他也没有想清楚。既然想不清,那就让爸爸的思维列车转向吧,他毅然地搬动了道岔。

“爸,我想拜师学画。”绍辉这个话题,对爸爸绝对有效。

爸爸的表情诧异,但还是固执地说,“晓涵的爸爸去了。你们要常去看他。”

绍辉心里一颤,眼神开始漂移。

爸爸脸色忽地冷峻起来,“记住,帮人可以,但不能帮倒忙。”

绍辉脸一阵白一阵红,他意识到那件事已经瞒不住了。

“你想跟谁学画?”爸爸主动搬动了思维的道岔。

“我想跟曹阿姨学。”

“她可是个大画家。但听说她现在不画了。”

“她教曹婴学画呢。”绍辉一着急,把曹婴学画的事情说了。

爸爸笑了,态度鲜明地说,“只要你愿学,我不会反对的。”

曹薇教女儿学绘画,做得非常隐秘。她叮嘱曹婴不许在外面绘画,哪怕是大字报上面的漫画。女儿很懂妈妈的心思,这是自我保护,她这样做了,这些年没有谁知道她的绘画功底。

绍辉是例外。曹婴不仅把学画的事情说了,还把妈妈珍藏的“禁书”也拿出来了。

当妈妈发现她的珍藏素描书被翻过时,脸色顿时煞白,这些禁书一旦被人告发,她这个右派分子,可能会永世不得翻身。

曹婴懂得这种担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从床下翻出几张素描递给妈妈。

“这是谁画的。”

“绍辉画的。”

妈妈点着头,自言自语道,“没经过基础训练,能画到这种程度,的确有些天赋。”

“妈,他想拜您为师呢。”曹婴趁机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妈妈缄默了。以她现在的身份,收学生极为不妥,闹不好还会再一次背上死不改悔的罪名。但要拜她为师的不是外人,那是掌握她命运的管教之子。她沉思了片刻,对女儿说,“你跟他说,让他爸爸说句话,好

堵一些人的嘴。”

李队长面对儿子提出的要求,还是有些踌躇了。让儿子跟右派学些知识,在不经意间自然最好。让儿子向右派拜师学画,还真得掂量掂量。管教的儿子拜右派为师,这种事情可以做,却不能说出来,儿子今后的路还很长,不能因为这些事情被人抓小辫子。那年月,一旦被人抓住小辫子,就像身上背了定时炸弹,引线被别人牵着,什么时候被引爆,那要看要拉线人了。

生活在这种环境,人的压力可想而知。

李队长不想给孩子留下阴影,更不愿牺牲孩子的学习机会,他需要寻找水到渠成的机会。但曹薇并未坚持自己的要求,似在无形中已经开始指点绍辉的画了。

绍辉经常约曹婴去写生,地点是养马场。在这里既可以与晓涵见面,又可以画他养的马。晓涵很忙,没有整时间陪他俩说话。但他们都很满足。

一段时间后,绍辉笔下的马,栩栩如生了。

曹婴一般不评价他的画,有时被问的次数多了,就对局部说一些看法,但也仅限于点到为止。绍辉说她保守,她就莞尔一笑,样子有些娇羞,淡淡地说,“我还不如你画的好呢。”

“过于谦虚,就是骄傲啊。要不就是保守。”其实,绍辉很自信自己的画。

曹婴不说,有她的道理。她绘画功底不错,可毕竟没有教学经验,她不能以老师自居。

“你拜我妈为师,我就是你师姐了。”

曹婴一句玩笑话,绍辉脸却红了,低着头没有言声。她忽然觉出不该这样说,上次妈妈说了,要拜她为师,需要绍辉爸爸说话。可绍辉的爸爸并没有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吃罢晚饭,曹婴拿出几幅素描,摊在妈妈面前,娇嗔地站在一边。妈妈自然知道这不是她的画,眉头微蹙说,“你犯过的毛病,你不能发现问题吗?”

“我觉得他很有天赋。”曹婴说。

妈妈惊异地看她,“小小年纪也敢说这些,小心要被批判的。”

曹婴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你不是说,我对绘画有天赋吗?”

妈妈拍了她一把,“死丫头,嘴没把门的,要吃苦头的?”

曹婴撒娇地靠在了妈妈的怀里,妈妈推开她,没有说什么,弯腰在床下翻找着。一会,她找出了一本人体和动物骨骼的书籍,“你给他看看这本书,画画不能只注重外表。”

3

放学回家的路上,曹婴神秘地说:“我带了一幅画。”

“谁画的。”绍辉问。

曹婴仰起脸,孤傲气盛,娇声娇气地说:“本小姐的作品呗。”

绍辉不屑,讥讽着说:“想好了,再来唬人。”

“哼,你要是不想看,我就拿回去,我可不想被人家无厘头地数落。”曹婴愤愤地说,脸上泛起潮红。

“别卖关子了,拿出来吧。”

“去你家吧。”曹婴提出了新要求,好像书包里的画作隐含了惊天秘密。

绍辉感到一阵心跳加剧,他想起俩人前段时间看到的名画,联想到女人婀娜妖冶的身子。她的绘画基础,完全可以惟妙惟肖地临摹那些名画,她笔下的“名画”是什么样子呢?

曹婴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双眸里闪过一丝羞涩,瞬间就被清澈的目光淹没了。

绍辉开了门,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房间里有些灰暗。

曹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画轴,慢慢地展开。这是一幅油画,金色的麦田,一位老汉弓着身子挥舞着镰刀,粗实的大手抓着一大把割下的麦秸,旁边一位少年抱着麦秸,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这幅画是我的处女作。”曹婴清纯的音色,让画面更加诱人。

绍辉的目光在慢慢发亮,由欣赏渐渐变成羡慕,沉默了良久说:“这幅画也许就是你的成名作。”

曹婴脸上有了茫然,在那个年月,成名成家是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是要被批判的。她在书包里拿出了一本书,很郑重地递给了他。他有些好奇地接过书,埋头翻看。

“我妈妈说,画油画必须画人体,画人体必须要了解人体骨骼。我的这幅画,外行看很美,可人物缺乏骨干,人物的内在质感更是缺乏灵性。”曹婴平静地说着。

绍辉性情十分敏感,他忽然理解了曹婴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实际是想告诉他学画的轨迹。绘画没有捷径,必要的路还是要走的。

那天以后,绍辉几乎着了魔,每天都花很多时间临摹人体骨骼和动物骨骼,有时几乎忘了吃饭和睡觉。妈妈很不理解,常唠叨他学些没用的东西,可爸爸却没说什么。

一天,曹婴脸色阴郁,悄悄地问他,“团泊洼要归油田了吗?”

“归哪里,我们还不都是读书嘛。”绍辉也听爸爸说过,但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或许,你不会有影响,可我们就不同了。”曹婴留恋的目光像水一样,落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沁入他的体内。

没过多久,绍辉就感受到了,她的担心和忧虑并不多余。团泊洼行政归属要划归油田管理,企业没有管理右派职能的,右派必须去新的劳改农场。右派当时的最高理想莫过于“摘帽”,可右派的帽子没摘掉,却又要到新的劳改农场继续改造,这对他们,莫过于又一次宣判无期。

绝望之情在右派中蔓延。

绍辉也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和曹婴一起学画的日子,也会随着右派的整体迁徙,幻化成记忆。妈妈喊绍辉吃饭,他不情愿地放下画笔,站起身感到一阵恶心,紧接着便是一阵强烈的干呕。他以为是低头的时间太久了,赶紧躺到了床上,但干呕并未就此停止,一阵强过一阵。

医生到家时,绍辉已烧得迷迷糊糊了。医生是右派队的队医,他以前是北京一家大医院的急诊主任,医术非常精湛。被打成右派后,幸运的是没有脱离本行,这在右派中应该说绝无仅有。

队医检查后沉着脸说:“孩子得的是急性脑膜

炎,必须紧急救治,不然很容易留有后遗症。”

李队长文化不高,可脑膜炎的后果还是知道的。同事的孩子也得过脑膜炎,确诊时间耽误了,结果孩子智力严重受损。

“赶紧送医院吧。”李队长急切地说。

队医沉吟了片刻,试探着说:“孩子的病情不稳定,折腾到医院,可能会耽误。这种病的用药我非常清楚,如果信得过我,我给治疗。”

绍辉的爸爸迟疑了,他不是不相信队医,对他的医术也很清楚,可儿子的病情这么严重,一旦耽误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到了医院又能咋样呢,那些医生的医术未必能赶上队医。这么想着,他毅然地说:“我相信你。”

绍辉高烧了一个星期,醒来时,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曹婴坐在床边。

“我怎么了,你在这干什么呢?”绍辉好像刚从梦中醒来,疑惑地问。

曹婴的脸色苍白,面带倦意,忽然见他醒了,惊喜地说:“你醒了。”

“我病了吗?”绍辉努力回忆着。

队医很体贴地问了些问题,以此测试一下他的智力。还好,绍辉并没有出现异常,队医放心地收拾医疗器具。

“小婴,你也回去休息会儿吧,这几天你也累坏了。”队医关切地说。

绍辉的妈妈也劝曹婴,“阿姨给你装点苹果带回去。”

“阿姨,谢谢了。我要去学校的。”曹婴朝他摆摆手,婀娜的身姿消失在门口。

妈妈给绍辉端了稀饭,“喝点吧,几天没吃饭了。”

“我睡了几天?”绍辉有些不相信。

“这些天你烧得竟说胡话,一直喊着曹婴。”妈妈唠唠叨叨着。

绍辉觉得脸有些发热,好在刚刚退烧,脸色虽有些红,但不注意,不会发觉他的心理变化。

密集的芦苇,细心地护卫着脚下偷偷开放的野花

1

李队长这些天格外忙。

他的忙与往日不同,感觉也与以往不一样,这让他内心既焦躁又忐忑。从表面上看,右派每天依然如期下地干活,早中晚餐都没有变化,但细心的人会发现,许多人下地干活有些心不在焉了,吃饭也没有平时那么香了。

团泊洼整体划归油田,成为石油行业的农场,消息已经公开化了,这说明大局已定。既然消息已公开,右派们就开始了最后的挣扎。

冷静下来,右派们能够清楚,劳改农场撤并,不是谁说句话的事情,那是需要层层审批的,既然定了的事情,被改造的右派又能扭转什么呢?

道理对右派来说不难理解,况且都是些人精。然而,再聪明的人,遇到事情也会懵懂,何况人都有侥幸心理,尝试一下总不会有多大坏处。人在洪流中,为了一线生机,遇到水面漂浮的一根木条,他都会尽力去抓,哪怕对生存并没有作用。

右派们坐卧不宁,李队长就成了救命的稻草。一些人变着法巴结他,信誓旦旦地表述衷心,述说的内容无非就是想继续留在团泊洼,理由几乎也都一样,舍不得团泊洼。在这里改造多年,对这里的人和这片沃土有感情了。这话并不假,在农场劳动了近二十年,产生感情非常自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没法向家里人交代,改造了这么多年,没能“摘帽”,又要继续到其他劳改农场改造,自己没了希望,家里人会更失望。

李队长话很少,这倒不是他不想说,是没法说话。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能说什么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说句实话,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呢。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却做了一件想起来就有些后怕的事情。

事情是因为曹薇。

曹薇与他说时,声音都有些发颤,表达的意思显得有些啰嗦。她先聊了这些年的改造,受到的教育,对许多事情的认识。慢慢地,她把话题扯到了绍辉的画上,说了他的进步,他的潜质,还承诺以后继续教他。最后,她提出了一个要求,让身为管教的李队长惊得半晌没有说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片刻的尴尬后,曹薇似乎下定了决心。她站起身面对着李队长,深深的一鞠躬,抬起头时面色凝重,“我的事情,您也清楚,不是我不认罪,是有些问题需要重新认识。”

李队长吸着烟,情绪也不稳,“你的右派问题,那得组织决定。当然,你有想法可以向组织反映,你的申诉材料不是向上面反映过嘛。”

“我想回趟北京,把申诉材料递上去。”要是在平时,曹薇不敢这样苦苦相逼。现在不同了,要是被转到新的劳改农场,谁会理解她呢?

“你可以走正常渠道,农场给你寄过去。”

“您也知道,以前寄的材料都石沉大海了。实话跟您说,我回北京,可以把申诉材料递给一位老领导,他会帮我说话的。”曹婴近乎哀求地说。

李队长重重地吐了一口烟,语气很重地说:“你的情况特殊,上面专门有交代,在改造期间不能进京。”

“那是整治我的人定的规矩,就是不让我反映情况。”曹婴不屈不饶地说。现在她最担心的是李队长忽地板起面孔,公事公办,那她就山穷水尽了。

“你不能这么想。不管问题怎样,规定谁也不能违背,那是原则问题。”李队长完全扼杀了她的希望。

曹薇脸上渐渐地失去了血色,内心的期望也燃尽了。忽地,她试探着说:“您能安排农场的管教人员进京吗?我可以把地址和联系人给他。”

李队长猛地一拍桌子,愤然地说:“曹薇,你说得太多了。队上派人进京,你知道需要什么审批手续吗?”

“对不起。”曹薇显然不想惹恼李队长,声音近乎哀鸣?

“话你可以说,我倒不在意。现在农场正在调整,但越是调整时期,你们越要谨言慎行。”李队长也觉得刚才的火气大了,语气缓和了些。

曹薇见还有转机,把心一横,说出来了最后的要求。

2

曹薇右派的帽子迟迟没能摘掉,这与上面的“特殊”关照有关,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如果只为自己,她也就认了。谁让自己当初有了些成就,身上的刺就不再收敛,说话也目空一切呢。这辈子交代在这块凄凉的芦苇荡里,也不能说冤枉了自己。可她们这些右派,又要发配到其他劳改农场,她的女儿咋办。女儿已经上高中了,这样折腾学业肯定受影响,将来的绘画事业也会增添不确定性。

她被打成右派,与她的性格和行事有关,更与她结识的一位领导有关。那时,有人要搞倒这位领导,几经折腾在无从下手之后,忽然想到了她。这些人认为这是一个突破口,哪怕弄出些男女问题,也会让那位领导背上堕落的罪名。曹薇没有给那些人提供口实,自己却成了右派。那些人为了不让她与老领导有见面的机会,规定她在摘帽之前,不允许回北京。

这些年,她一直默守着。为了女儿她决定铤而走险,把申诉材料直接递给那位领导。

她的这种冲动,有对社会的失望,更多的是对女儿的爱。女儿具有绘画天赋,小小年纪画作里的灵性,让她欣喜不已。为了培养女儿,她冒着风险坚持在家里偷偷教女儿学画,尤其是基本功训练。她认为越是有天赋,越是要练好基本功。只有具备了专业素质,女儿的绘画事业才能腾飞。

“能不能让老黎跑趟北京。”曹婴心情忐忑,生怕被李队长回绝,那样所有期望将灰飞烟灭。

李队长迟疑了,没有立即拒绝这个请求。

老黎在打成右派之前,是北京一家大报的编辑部主任,被打成右派后,老婆与他离了婚。在右派中真正离婚的人并不算多,右派们的离婚,大多是为了孩子而不得已。

李队长对老黎一直另眼看待,老黎是一个能力非常强的人,尤其是对事物的分析和接人待物,李队长一直纳闷,他怎么会被打成右派。老黎被问及这些事情时,他总是“嘿嘿”地笑笑,交友不慎啊。

曹薇之所以想到老黎,除了对他的信任以外,多年来俩人相互倾慕,只是摄于环境,没有走到一起。

李队长终于同意了她的请求。接下来,他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老黎回京要场部审批。目前,场部正在为划转油田忙着,右派请假谁会去批呢?无奈之下,李队长私自做主,给了老黎一周假。鬼使神差,老黎提出借他的警服,他居然同意了。

穿警服在外办事要方便很多,这身皮或许能派上用场。

油田接管团泊洼已进入洽谈阶段,接收马上要进入实质操作了。老黎如期归来,但曹薇的事情并没回音。李队长心里清楚,没有哪个右派会因为找了人,在短时间解决摘帽问题。

然而,怕什么却来什么。在老黎从北京回来不到一个月,场部的一位领导沉着脸,召见了李队长。他们的谈话很简单,“曹薇的申诉材料怎么递上去的?”

“哪份材料?”李队长明知故问。

“你会不知道?”

“现在右派的情绪很不稳。”

领导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说,“你也算是老公安了,好自为之吧。”

李队长当管教多年,这话里的味道自然清楚,他恍恍惚惚地回到队部。现在后悔吗?还谈不上后悔。但一时的盲动,可能毁了自己的后半生。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上级忽然来了一道决定。曹薇等十几个右派摘帽了,这让没有摘帽音讯的右派,既嫉妒又兴奋。

曹薇摘掉右派的帽子,有老领导为她说话,更主要的因素,上面已经开始对右派问题拨乱反正。曹婴知道妈妈要回北京了,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表。

“绍辉,我要走了,回北京。”曹婴说得很艰难,她说着递给他一本书。

绍辉接过那本《铅笔素描》,他发现书后面用线缝住的十几页,已经被拆掉了。

“送给你。”曹婴说着,眼圈已经噙满了泪水。

绍辉没有说话,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高中停课了。”

曹婴惊异地问,“为什么?”

“学校的老师也走了很多。”绍辉艰难地说。

3

曹婴再次回到团泊洼,已是两年以后。

那时,她已经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她没有见到绍辉。他已到油田钻井队工作了。离开团泊洼时,她给绍辉留了一封信,还有那幅处女作《收割》。

绍辉看到那幅《收割》时,他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可眼里的泪水打着转,终于还是流了出来,慢慢地在脸颊上爬着,心灵深处的那段美好时光又浮现在眼前。

同学告诉他,晓涵他爸平反了,晓涵辞了农场的工作,全家都搬走了。

绍辉回钻井队时,把那幅《收割》带去了。

五年以后,绍辉已经是井队副队长了,井队历练让他俨然已成了黑塔般的汉子。

他翻看着报纸。忽地,一则新闻吸引了他。

著名青年女画家曹婴,在京举办个人画展,引起参观者共鸣。其中一幅《马圈》被一位男士天价购买。

不知怎的,绍辉有了回家的冲动,打了招呼,他就急匆匆回了团泊洼。

爸爸见儿子回来,表情平静,瓮声瓮气地告诉他,晓涵来过了,他拿来一幅油画。

绍辉呆住了,那熟识的景象映入眼帘,一幅题为《马圈》油画,让思绪又飞回了那段凄美的时光。

(责任编辑 冯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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