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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老巴

2014-12-12薛永钧

参花(上) 2014年7期
关键词:学校老师

◎薛永钧

寻找老巴

◎薛永钧

小说简介:老巴是一个教了二十年书的乡村学校校长,但仍是一个民办老师,老巴想摘掉“民办”这个帽子,一次次参加转正考试,老杨转正“失地”后生活困难,老杨老婆自杀未遂。老巴为了解决老杨老婆的工作,让老杨老婆在学校上班,种学校的地。老王老婆先上班后下岗,老王老婆和老王闹,老巴把自己家的一块地和养了十几年的骡子一起送给了老王,老王虽然是公办老师,但又回到土地,实际又成了一个农民。不仅农村考出去的学生分配回到了农村,就是城里的学生毕业了也往农村分。经过很多事件后老巴说“给都不要了”,从此不再参加任何考试。老巴是一个能人,他做出了木头“自行车”,是扬场的好把式,会写红白对联。老巴还是一个阴阳先生,他给村民们算婚丧嫁娶的日子,看阴阳宅基地,给办丧事人家吹唢呐。老巴相信科学,经过从尿液里提取尿黄素,买“洗衣器”,麸子里孵小鸡,种“洋姑娘”多次失败后,温室种植蔬菜成功。后贷款买回一头乡政府推广的奶牛养到产奶时却发现受骗,老巴将牛奶泼进政府大门,第二天拉了奶牛出门走了。但是教育局最后一批民办教师转正的文件下来了,我发动所有的人找老巴,快一个月了,仍然没有老巴的消息,老巴去了哪里呢?

教育局的文件下来了,这是全县最后一次民办教师转正的文件,按文件精神,老巴完全够格。这次只要够条件的全部转,不够条件的离职,以后全国就不存在民办教师了。

其实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前就传开了,但是老巴说这又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谣言,在他近二十年的教育生涯当中,在一次次的希望破灭之后,在这份文件下达后近一个月时间里他还没来学校,我发动了全校的老师,全校的老师发动了全校的学生,全校的学生发动了全校几个村里的所有的学生的家长,学生的家长又发动了各个相邻或者不相邻的四邻八乡的亲戚和只要能想到的人寻找老巴。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就走出校门,看见路上有人,迎上去就问:有老巴的消息吗?被问的人对我摇摇头。我往村里面走,一个女人抬着一把大扫把,把一团尘土和一团垃圾扫出了大门。我上去问女人,女人用红色的围巾包着头,她后退一步抬头望我,女人扫起来的尘土落在我和女人身上,我问她:有巴校长的消息吗?女人说:没有,卬成娃子咸水河的舅爷昨天到我屋里来了,我问过他,他那里也没有什么消息。

路上,一只狗跟着另一只狗顺着墙根耷拉着脑袋走了过去,路两旁是村民们低矮的院墙,院墙中间是低矮的院门,院门里面是低矮的房屋,房屋后面是树枝搭在院墙上的白杨树,这一切都在这个很早的早晨没有一点声息。

老巴,你到底去哪了,九月份统计,十月份上报,就这次,错过这次,你真的就永远是一个农民了。

老巴就是一个农民。

我所在的学校是甘肃省永新县一个山区乡里的中学,说是中学其实只有小学和初中,初中在前几年国家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制度时在小学里加盖了几幢房子,把邻近几个村小学毕业就会失学的学生收拢在一块,让他们继续学习。县一中二中都招收我们这里的学生,

但是一中二中离我们这里太远,去上学就要住校,十三四岁的小孩,到外地不是受欺负就是学坏。说起甘肃,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缺水,这一点没错,我现在所在的学校在川里人叫做山里的一个叫周家梁村的村边的一座山坡上。我上中师时一次和另两个同学去一个山区的同学家玩,我们向县城同学借了自行车,出了县城往西开始爬山路,翻过一个山口后柏油路成了沙子路,翻山越岭走了两个多小时后沙子路成了黄土路,黄土路比沙子路更颠簸更难走,路一边是山崖,一边是崖坎,山嘴是九十度的转弯,一路山里的这个同学走在前面提醒,让我们小心不要滚下崖坎。我们进到同学山腰上的家里时整个人像一滩泥一样,坐在同学家低矮的屋檐下再也不想动弹。吃过晚饭,同学从厨房提出水桶,从院子中间的水窑里打出一桶水,用手把水桶表面漂着的东西往外捞了几把,拉过他家的一头骡子,骡子的头伸进水桶里呼哧呼哧把水桶里的水喝了个底朝天,同学又打出一桶水,骡子喝到半桶后摆头不喝了,同学提起水桶,哗一下把骡子喝剩的水倒进了水窑。我和另两个同学看傻了。我们刚吃过饭的水就是同学用刚才饮骡子的水桶从水窑里打出来倒进锅里的,这就是山里。

我的家在川里,村子边上有一条叫庄浪河的小河,很久以前祖先们就把河水引进村庄,浇灌着村庄周围的万顷良田。村里面有西门泉、东湾泉、五谷泉、吴家泉,四眼终年从地下喷涌着甘甜的琼浆。我们川里人的脸色白净、皮肤湿润,山里人的脸色黝黑、皮肤干燥,没有水是一方面,还被山里的太阳晒,被山风吹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我接到报到通知一看是西村乡心里凉透了,两天没和父母说话,我当时想着最好能进县城,进不了县城到我们川区的六个乡镇也好啊。西村乡对我们川里的人来说也是山里,亲戚朋友都来劝我说,西村乡离飞机场近,山里的旱麦子好吃。西村乡离飞机场近没错,但是我又不在飞机上当老师,旱麦子面是好吃,但是我天天面对的是那些脸色黑红,拖着两筒鼻涕的娃娃,旱麦子面好吃又能吃出什么味道来。没办法,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到了八月三十号这天,父母打听到村里有一台拖拉机要去西村乡,我抱着到了再说的心态,把行李放在了拖拉机上。我到了像我老家生产队时饲养院一样的乡政府大院门口问了一下看大门的人,看门的人把我带到了乡文教办公室,里面一个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的四十岁左右的人接过我手里的介绍信说:“你怎么现在才来?赶紧,行李别放了,巴阴阳的车刚才还在,你跟着他去。”

戴眼镜的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门,站在门外大声喊:“哎!巴阴阳,你们学校分来的老师来了,你把他一起拉回去。”

我看到院子里靠着南面一排房子前有一辆马车,一个戴着黄色帽子穿着灰色中山装脸色黑红的四十多岁的人站在马车旁望着我们。马车上装着牛皮纸包着的书本,戴眼镜的人走过来介绍说:“这个是周家梁小学的巴校长,这个是我们乡新分来的老师盛老师,先放在你们学校,你要照顾好,他可是县师范毕业的。”巴校长和我握手,他手心里厚厚的茧子硌得我手疼。巴校长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放在车上说:“走吧,路远呢!”

一出乡政府,巴校长让骡子拉着车走在前面,他和我跟在后面,他拿出一小条纸给我说:“卷一个!”我说我不会,巴校长自己卷了一支烟点上了。

没有树,太阳把一座座房舍院墙照得发红泛白。我发现这里的牲畜很多,马路两边很多人家的院墙外面都拴着一匹马,一头骡子或者一头驴,空气里飘浮着麦草的味道,牲畜粪便的味道。

巴校长说在乡政府戴眼镜的那个是乡文教专干,姓吕,老师们都叫他“驴干叫”。我是我们学校分来的第一个中专生,第一个由国家分来的公办老师,到学校后直接教五年级,我们学校是全西村乡二十三个小学里教学质量最好的学校,平均分数比西村乡小学要高五分。

我没想到我连西村乡中学都呆不了,走出乡政府所在的村庄,我望着前面远远的远方问巴校长:“我们还要走多久才到?”

巴校长说:“还有两小时,两小时差不多就能到。”

从乡政府出来我们脚下的路就成了土路,出了村庄,脚下的路成了中间有两道很深车辙的坑坑洼洼的沙子路。路的左边远远的地方是一排整齐的伸向远处的直直的白杨树,里面有飞机闪着银白的光芒轰鸣着起起落落。巴校长说:“那边就是机场,飞机是军航的。”这时就有一只拖着一条白色尾巴的手掌大小的三叉的飞机在空中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巴校长说:“那是飞机在训练打靶。”一会一只长条形的飞机从头顶飞过,高高地在很远的天边消失了身影,巴校长说:“那是民航的,专门拉人的。”飞机的声音听不到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村子外面,巴校长说这个村子叫华家梁,问我喝不喝水,这时我才感觉口干舌燥,额头被太阳晒得发痛。

太阳毫无遮拦地照着,收割了麦子的田地泛着白色的光亮。我们跟着骡子拉着的车顺着路直直地走着,远远地看到一片云一样的绿色的树,老巴说那是高家梁,高家井小学有一百二十三名学生,九名老师,还没有公办老师。

走到太阳落到西面的山头, 巴校长指着前面的一个村子说:“到了,前面的村子就是我们周家梁,学校就在西面的山腰上。”

我们进了村子,巴校长喊住一个小孩说:“到屋里说一下去,今晚来人哩,多做一个人的饭。”那小孩转身一阵风一样跑了,我们从村子中间一条路拐进去,巴校长从车上取下鞭子,一手拉起骡子嘴边的缰绳,“噢!噢!啦!啦”地把马车赶上通往山腰的路。

这是一所没有围墙的有六幢十二间土块盖的教室的学校,教室的后面有一排靠着西面的山的,门和窗户都刷成土红色的房子,这一排房子就是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了。还在往学校走的时候,我就看到学校上面的山顶上有一座庙,巴校长把车赶到靠着山边的那间房子前

说:“你也看见了,山上有座庙,这所学校的地盘原来就是一座庙,这排房子是原来庙里的厢房,以前的学生就在这排房子里上课,文革‘除四旧’的时候村里的人把庙拆了,用拆了庙的木头盖了教室,这几年开放了,人们在山顶盖了一座庙,那庙比起原来的小多了。”

巴校长打开一间房子对我说:“这间就做你的宿舍。”说着帮我把行李拿进宿舍,宿舍里已经有一张床,床上铺了一张很厚的麦草的草垫。

“这是我让我婆娘做的,睡上去绵一些,冬天也暖和一些。”巴校长说着把我的行李放在了床上。

放下行李,和巴校长把书本搬进隔壁的房子后巴校长对我说:“走,到我家吃饭去,走了半天路,肯定饿坏了。”

我跟着巴校长走进一家没有院门的院子,从北面台子上过来一声“来了”的女人招呼声。屋子里还没有开灯,院子北面三间掐脖子房子,西面靠马路两间,西北角是厨房。

“饭做好了没有,今天拉书去了,把我们学校新分来的盛老师也接来了!”巴校长说。

“面擀好了,这就下。”一高一矮两个女人从门槛上起身进到厨房,厨房里亮起了灯。

巴校长把车赶到东面的草棚下面,卸车、拴骡子、添草后到院子中间跺了两下脚。

“进屋,进屋!你不先进去怎么还在院子里站着哩!”

巴校长进到屋从门后面拉开灯。屋子中间是一张方桌,方桌两边两张方凳,靠西面墙是一张两橱的柜子,东边是占了半间房子的炕,炕上北面靠墙放着两个黑色的箱子,炕角放着两床叠起来的被子。

我和巴校长一人一边坐在桌子两边,一个小姑娘一手一只碗端来了两碗饭,放在我们面前。

“吃啊!今天饿坏了!这是我的二丫头,大丫头在一中上高二了,那年考县师范差几分,本来想让她补一年再考,可是她想考大学哩,丫头子们嘛,考上个师范学校好得很,有一碗公家的饭就行了,现在看她自己,你上我就供,二丫头上初二,明天就去,在西村中学,成绩还中哩!”巴校长说。

饭是面片,里面有鸡蛋,但是又调了浆水。我早就听说山里的人家饭里面不调醋,一年四季吃浆水,就是过年饭里面调了肉,肉饭里面也调浆水。

小姑娘又端来一碗饭放在桌上说:“您快吃,吃完添上!”

“红娃呢,这娃娃跑哪去了?”巴校长问小姑娘。

“耍去了,我找去。”小姑娘回答。

“你把你杨家大大、周家爸、夏家爸、马家爸、华家爸叫来一下,就说学校分来的盛老师来了。”

“哎!”小姑娘答应着出去了。

吃完饭,院子里一声“老巴”!巴校长在屋里应了一声,一个戴着黄帽子,戴着一副眼镜的人进来站在屋子中间。巴校长起身介绍说:“这是我们老杨,杨老师,教四五年级语文的。”

和巴校长一样,和杨老师握手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了杨老师手心里厚厚的茧。

“上炕,上炕。”巴校长招呼我和杨老师上炕。这时院子里又有叫“老巴”的声音。巴校长“哎!进来!进来”地答应着。屋子里进来三个戴着黄帽子,一个头发长长的人,四个人都是紫红色的脸。

巴校长介绍着:“这是周老师,教二、三年级语文,这是马老师,教四、五年级数学,这是夏老师,教二、三年级数学,这是华老师,教一、五年级语文。”

我和周老师、杨老师、夏老师、华老师一一握手,我的手被他们长着厚茧的手磨了一遍。

每个人都坐在炕沿上,两脚吊在炕下面相互磕几下,身子往后一仰圈腿上炕,再相互谦着往炕里面坐。

六个人都是大光脚,我穿着一双白色袜子的脚反而不好意思从鞋里面拿出来。

一个脸红红的小孩端着一张炕桌进来放在炕上就往外走,巴校长叫住说:“这碎娃娃都不知道问人的,这是你今天才来的盛家爸爸你也不问一下,开学教你们语文哩,不听话就叫他打你去。”

小孩望着我笑了一下出门跑了。巴校长一脸慈笑地对我说:“这是我的尕娃哥子。”

巴校长从炕上的箱子里面拿出一瓶红贴的“金徽”,光着脚下到地上,从柜子里拿出酒壶酒碟上到炕上,把瓶子口放进嘴里:“咕嘟!咕嘟!”咬了几下没咬开。

“还是我来!”华老师接过巴校长咬过的瓶子放进嘴里,“吱嘎”一声,把咬开盖的瓶子放在桌子上,一扭头“呸”一声,把嘴里的瓶盖吐在了地上。

“热一下,热一下好喝些!”杨老师说着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放在了墙角的被子上,露出了一头花白的头发。

巴校长把酒倒进壶里,从壶里倒一点到小碟里,把那个小小的酒杯放在小碟中间,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着了小碟里的酒,蓝色火焰在酒碟里燃起,老巴把酒壶放在酒杯上面,小碟里蓝色的火焰就烤着酒壶的底部,房间里充满了呛鼻的酒精的味道。

火焰熄灭,巴校长倒出一杯酒双手端起来给杨老师说:“来,这里你最大,还是你先来。”

“不,不,不,不行,你这不对,今晚这第一杯酒应该给盛老师,给盛老师接风,应该盛老师先喝。”说着他接过巴校长手里的酒碟,两膝盖跪起来双手端在了我的面前。

我哪受得了这样大的礼,杨老师看上去比我父亲的年龄还大。我立马跪起来,两手扶住他的手说:“杨老师,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哪能受得了你的敬酒啊!”

“你是我们学校分来的第一个公办老师,有‘公’大三分啊!这第一杯酒还是该你先喝!”杨老师说。

“是啊,你先喝,你先喝!”几个老师都让我先

喝。

我从杨老师手里硬抢过酒碟,端在巴校长面前对他说:“巴校长,这第一杯酒还是你先喝,第一,今晚我们在你家里,你是主人;第二,你是我们的校长,是我们的领导,第一杯酒我应该先敬你才对。”

“话不能这么说,你是第一次到我家来,来的就是客,今天你是客,明天和我一块教书,就是同事。像老杨他们,经常来,算是主人了,所以这第一杯酒还是你先喝!”巴校长说。

“对,对,老巴说得对,你是客人,你先喝。”几个老师附和着说。

没办法,这第一杯酒我不喝就开不了场。我只好一只手端碟,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口喝下了酒杯中的酒。酒杯很小,酒喝进嘴里,只有舌尖感觉得到。

我把酒碟放在桌子上,拿起酒壶倒酒,我身边的华老师一把抢过酒壶说:“盛老师,你放下,怎么好意思让你倒,我来,我来就行。”

我双手端酒碟,巴校长和杨老师两个人四只手按在上面说:“盛老师你别动,我自己来。”

按他们的规矩,杨老师先喝了一杯,巴校长喝了一杯,然后是周、马、夏、华按年龄,几个老师轮流喝。

喝了两圈,杨老师问巴校长:“老巴,你山岔口那块地今年拔了多少个子?”

巴校长说:“今年没有去年多,去年拔五百多个,今年四百都不到。”

“就是,今年普遍没有去年好,我去年东坪上那二斗地拔六百多哩,今年五百都没有,麦头还轻得很。”周老师说。

“就是,今年麦子麦头轻,个子也拔得少。”周老师的一句话,说到了大家的心里。

刚忙完夏收,老师们谈论的就是地里的麦子拔了多少麦个子。谈论完麦子,谈论家里的牲畜,从他们的言谈当中,我知道六个老师家都有牲畜,杨老师和周老师家有一匹马,马老师家是一头骡子,夏老师家一头驴,华老师家驴刚生了小驴,杨老师和华老师说好两家的牲畜交配一下,明年生骡子,杨老师代表他家的马喝了一杯华老师代表他家的驴敬的酒。

一会巴校长家进来一个人,巴校长介绍说是邻居。来人谦让一下,脱了鞋就上炕。一会进来一个老人,巴校长介绍说是周老爷子。半瓶酒下去后,开始划拳,杨老师先过关,一人三拳,一圈没划完就高了。我叫巴校长是巴校长,杨老师是杨老师,周老师是周老师,马老师是马老师,夏老师是夏老师,华老师是华老师,这时巴校长和几个老师都要我不要这样称呼,说我才是老师,国家的正规老师,称他们老巴、老杨、老周、老马、老夏、小华就行。这中间又进来两个人,炕上坐不下了,老马和老夏划拳,不管谁输了,老杨端起酒杯就喝,拦都拦不住,几个人吵吵嚷嚷,闹得正酣。我想到我的床还没铺好,和炕上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出来了。

四下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站在宿舍前面平地上,看不见的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从身体中间吹过。我放开喉咙对着山下“喔噢”地叫了一声。山下“汪汪汪”的狗叫声响成了一片。狗声沉下来时我“喔噢喔噢”叫了两声,山下的狗声又“汪汪汪”地叫了一片。狗声慢慢静下来,我又“喔噢喔噢”叫了两声,狗又叫了,这次只有几只狗叫的声音。我又“喔噢喔噢”叫了两声,两只狗“呜喔”叫了一声后静了下来,我再叫,一声狗声也没有了。

外面学生的吵闹声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纸糊的窗户上透进了白色的光亮。

学生们背着书包,拿着盆子、扫帚在学校追来跑去。

今天主要是打扫卫生,发书本,明天开始上课。东边的太阳照在学校上面的小庙上,给小庙涂了一层黄金。我顺着宿舍后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爬到山顶,庙很小,只有一间房子,推开门,房子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方挂了一张红布,布上面绣着“南无阿弥陀佛”几个黑色的大字。庙后面是一座连一座的馒头一样的山峦,早晨的太阳照着山峦,像给这一座座山峦披了一层黄金。庙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川,黛色的树林环抱的村庄像一座座浮在海面上的岛屿,再远的地方更加辽远,更加深邃。

学校前面有两块地,建校以前是庙里的,学校建好后成了学校的。两块地一年冬天和夏天能浇两次水,学校的办公用品,冬天买煤等各种开支,都靠这两块地。我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吃的问题,那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几个老师商量,要么我自己做,我自己做就要买锅修灶,做一个厨房;要么就到其他老师家搭伙,他们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自己做我嫌麻烦,老巴家离学校最近,就决定在老巴家搭伙。

学校两间办公室,老巴一间,其他五个老师一间。第二天老巴从杂物房搬出一张桌子放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和老巴一间办公室。我往桌里放了书本,拿出茶杯放在桌上。很快发现,我的茶杯是多余的,学校里没有厨房,没有火炉,没有开水瓶,六个老师早、中、晚都在家里吃饭,在学校从不喝水。教室边有一眼水窖,天下雨的时候落在地上的雨水顺着地势流进水窖里面贮存着,打扫卫生的时候学生们从里面打出水来洒地。

中午去老巴家吃饭时我往水杯里放了一点茶叶,拿着杯子到了老巴家,老巴老婆不好意思地说:“吃过饭烧点。”吃过饭,老巴老婆提了一瓶水进来。烧水和做饭的是同一口锅,水喝进嘴里,有茶叶味道,有铁锅味道,还有饭的味道。下午放学,我到老巴家,老巴老婆提进来一个新的红色塑料壳的开水瓶说:“你要喝水,水已经烧好了。”老巴老婆做饭烧水前往锅里多加一点,水烧开,先灌一开水瓶后再往水里下面。

第一节下课,一个人拿着一张红纸来找老巴,老

巴喊了一个学生打来半桶水,泡开毛笔,裁好纸,写下“并肩同步长征路”。这时又进来一个人,这个人拿着一大张白纸,一进来就着急地对老巴说:“巴校长,我家狗娃子的外爷昨晚‘缓下了’,你看个日子。”

老巴放下毛笔说:“你把您狗娃子外爷的生年八字说一下?”

来人说了一个年份。

老巴右手大拇指在其他四个手指的指节上按来按去,摇摆着头,嘴里嘟嘟囔囔地念了一会说:“大后天,大后天有个日子,六点起灵,八点下葬。”

“坟还没看,你抽个时间看一下。”来人说。

“下午,我等会还有一节课哩。”

老巴裁开白纸,在一条白纸上写下了“天上陨颗明星,”在另一条上写下“人间少名俊杰”,在短一点的纸上写了“大事”两个字。

在白纸上写完字,在另一张红纸上写了“一起共建幸福家”,在一张短的红纸上写了“喜事”两个字。

写了白对联的人说:“就把你请下了,到时你还要去吹打一下,完了以后一起给你抬。”

抬是事后给帮了忙的人报酬的意思,我家那边也这样说。

老巴说:“好!好!到时我把课调一下。”

写红对联的人临出门时把一包纸烟放在了老巴的桌子上了。

早上还没上课,驴干叫一进门坐在老巴的凳子上,吊着脸,从他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只茶杯塞到老巴的怀里,老巴接过走出门又想起了什么站在门外向我招手,我出去他问我还有没有茶叶,我拿出茶叶盒子往驴干叫杯子里倒了一点,老巴就拿着茶杯急急地到学校外面,很快他端来了一杯水放在了驴干叫眼前的桌子上。

“你说,你昨天下午到哪里去了?”驴干叫问老巴。

“我,三队的王爷子缓下了,我去帮了一下忙。都是一个庄子上的,不去推不掉。”

老巴站在边上,脱下头上的帽子,头上都冒热气了。

“唉呀!我说你这个巴阴阳,你到底是校长还是阴阳,你自己弄明白没有,你如果想当阴阳就不要到学校来了,我感觉你这个人怪得很,你上课给学生讲要相信科学破除迷信,下了课你自己却又搞迷信活动去了,你说你是个什么人嘛,如果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肯定把你当牛鬼蛇神抓起来批斗,游街,往你脸上吐唾沫,我看你还去不去。”

“你说得对,下次不去了,下次不去了!”老巴一脸愧疚地说。

昨天下午驴干叫来学校检查作业本,一年级两个班有四个学生的作业本没包皮,两个学生是用旧画纸包的,一名学生是用报纸包的,两个班的语文都是老巴带的,作业本他负责,但是三队的王爷子死了,老巴吹琐呐去了。

“赶紧换,赶紧包,我去贺家梁,回来还来检查,如果再包不好你们学校今年就麻烦了。”

驴干叫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学校会有什么麻烦?”我问老巴。

老巴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麻烦,你是分配来的,不清楚,我们学校除你六个老师全是民办老师,文革拆庙盖学校时我和老杨就来了,这些年我们以前的学生有考了中专的,有考了大学的,成了国家正式工作人员,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我们还是民办老师。这几年有转正为公办老师的名额,但是名额从省里拨到县里,县里拨到乡里,再到我们这偏远山区的小学校几乎就没有了,县里有三百多民办老师,去年全县只转了十个,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轮得到我们。”

这个我知道,那一年我们班四十人,一个考上了上海航空学校,三个考上了兰州卫生学校,四个考上了县师范学校,一个班一年考了八个,创下了全县最好的成绩,我们的班主任那一年转正成了公办老师,杀猪宰羊,在村里待了三天客,亲戚朋友,全村的人都为他高兴。转为公办老师,就是国家的人了,老婆小孩全家转成居民户口,吃供应粮,地不用种了,老婆小孩国家安排工作,从此什么都不用愁了。

作业本包不好,在全乡十八个小学的评比中就会拉分,总评上不去,优秀就评不上,优秀评不上,什么都别想了。

国庆节,我借了老杨除了铃铛不响再什么都响的自行车到乡上,把自行车放在乡政府院子里,坐车到县里再从县里到家。三天后我回学校的时候带了两个一个装了菜油,一个装了醋的十斤的塑料壶,和一个装了萝卜、韭菜、小白菜、豆角等蔬菜的纤维袋子到了老巴家。

老巴家不吃蔬菜的,想吃也没有。我们川里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一块菜地,全种蔬菜。老巴家院子里有一块地,但是种的是麦子,主要还是这里没水,蔬菜几天就要浇水,这里村边的水地一年冬天、春天才浇两次水,种不了蔬菜。家家户户冬天腌的酸菜一直吃到五月,这时候地里的蛐蛐菜、灰条、野沙葱等我们川里拿来喂猪的野菜长起来了,这里的人家用这些野菜做成浆水放在罐子里,每顿饭往锅里舀一碗,罐子浅了再添菜,一直吃到冬天的酸菜出缸,饭里面不调醋。饭里很少放油,有时老巴老婆面下进锅里后,把舀饭的勺子放进火里面烧红,拿装油的小铁壶一条线一样“哧啦啦”往铁勺里倒一点油,青烟一冒,她拿起锅盖,连勺子一起丢进锅里盖上锅盖,勺子在锅里“呼哧哧”直响。声音很响,其实放进锅里的油只有五分钱大小。我从袋子里往外拿菜,老巴拿起一只萝卜,拧下萝卜缨子擦几下萝卜,就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吃开了,他边吃边说:“你们川里的萝卜水多,香!”

看着老巴的吃相,我嘴里生津,感觉老巴吃的不是我家里菜园子里长出的我从小就吃的萝卜,吃的简直是天上的龙肉。

吃饭的时候院子里进来人了,打招呼说:“哦!您今晚吃的是醋饭啊!”

是啊!晚上的饭里调了青菜,放了萝卜,调了醋。醋饭的香味飘满了老巴家的院子。

吃完饭,浪门的人要走,老巴给这个人拿了几棵小白菜,然后把我从几百里外的家里背来的萝卜青菜,这家几棵那家一把地让他小儿子送走了。

山里人吃不到青菜,老巴家有了青菜,他想让左邻右舍也尝个新鲜。

老巴在一个星期天的天还没亮的早晨扛起犁把牵上骡子进了山。老巴家在山里面有一块地,那一块地是一面山坡,那面山坡就是老巴家的一块地。站在山顶往下看,人赶着骡子犁地的身影,就像一只蚂蚁拖着一根棍子。

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借着朦胧的天光,老巴把犁套在骡子身上,手扶犁把扬起鞭子,“呔!噢!啦啦”一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第一脚伸出去,犁铧翻起的土就钻进了鞋里,他感觉早晨的土有点凉、有点潮,钻进鞋里的土一下就粘在了脚跟上,往前走,往地的中间走,就越往上,往山坡上走,骡子走得慢了,手里的犁把重了一点,鞋子里的土钻进脚指缝里了。到了坡顶,到了地头,他提起犁把,“噢!啦啦”把骡子喊转身,把犁把插进地里,“呔”一声,骡子往前走,他抬起头,对面东面的山顶上还有几颗星星闪着明亮的光芒。他拖着两只装满土的鞋子,扶着犁把,跟着骡子往山下面地的另一头走去。星光微弱,对面的山头上露出白色的晨曦,露水轻薄地落在地里面枯黄的杂草叶上,老巴感到了额头和鼻尖有一丝丝的清凉,他看到自己和骡子嘴里面吐出的白气,在坡下的地头转身时,他摸了一把骡子,骡子湿热的皮毛上面厚厚的露水打湿了他的手。阳光穿破对面山顶的云层,照在老巴家上方的坡地里,老巴额头发凉,两脚发热,他望了一眼耀眼的太阳,眼前太阳的光芒让他的眼前一阵晕眩,他感到眼前一阵绿、一阵红、一阵蓝又一阵紫,他闭上眼睛扶着犁把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土地由黑变得清晰。骡子拉着犁向坡下面走,走向山坡下面阳光照不到的阴凉里,老巴往下走,阳光照着他身后的土地往下走,他走到坡底,在地头转过身,往坡上面走,走进坡上的阳光里,身后的阳光把老巴家的土地,老巴,老巴前面的骡子,照成了金黄的颜色。

太阳挂在空中,照亮了整个山沟,新翻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芳香的气息。老巴的老婆把盛饭的罐子提到了地里。老巴把骡子赶到地头,把缰绳递给老婆,解下骡子身上的犁把后,在骡子身上拍了一巴掌,骡子绷展四肢,“嘟嘟”地抖动身体,打着响鼻甩甩尾巴摆摆头,老婆拉着骡子走到地边,骡子把头伸进了一片杂草丛里。

老巴举着罐子,喝完罐子里面最后一口汤后把罐子放在地上,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一只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条纸,另一只手抓出一撮烟渣子卷了一支烟点燃,老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还叼在嘴里,两只鼻孔里冒出了两股浓浓的青烟。他又吸了一口,一只手取下烟拿在手里,嘴巴里鼻子里全冒出了烟,他喉咙里“嗷”一声打出了一个饱嗝,肠胃里升起一股饱涨的感觉。一只烟抽完,饱暖的身体升起困倦和疲乏,他望了望地头一角的老婆和骡子,老婆一手拉着骡子的缰绳,望着山坡上的田地,骡子弯着脖子,头伸进草丛里看不见了,他抬头望望新翻的土地,新翻的土地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芒。他脱下鞋,在田埂上啪啪地摔了几下,倒掉里面的土重新穿上,两只脚明显感觉到鞋松软了一些,宽大了一些。四下里寂静无声,他对着老婆喊了一声:“把骡子拉过来。”

老巴又把犁把插进了土里。老巴感到肩上、背上,有了厚厚的太阳的热量。犁铧地翻起的泥土在和暖的阳光里扬起了细细的尘土,尘土在老巴的周围飘扬,老巴的鼻子吸进去了,老巴的喉咙也呼吸进去了。上坡的尘土顺着两条裤管往上钻,老巴两肩的热,和两腿中间的痒,使老巴的脊梁中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顺着坡上,沿着坡下,老巴脊背上的汗水溻湿了衣服,尘土落在背上,显出了黄色的山的形状。

直到太阳西沉,天暗下来,老巴扶着犁把的腰身越来越弯,身上的尘土越积越厚,鼻孔密闭,喉咙干得冒烟。暮色四合,星星在西边的山顶上眨起了眼睛,老巴把骡子赶到地角,从骡子身上解下挂板,把犁把扛在肩上,“呔”一声,牵着骡子,走进了回家的认夜色之中。

整整一天,老巴只对老婆说了一句话,对骡子说了一天的话。

八月十五后的一天,老巴家打场。早晨的太阳一露头,麦场一干,老巴爬上麦场边上的高高的麦垛,把一个个麦个子扔下来,麦个子带着尘土在空中飘飞着砰砰地掉在地上,扬起了大团的尘土,麦场上帮忙的人们抱起麦个子边走边拆,一圈圈铺在麦场上。老巴从高到低,把整个麦垛拆完,麦场上铺满了厚厚的麦草。太阳很好,老巴拿起一把长长的铁叉,从麦场的一边开始,边挑边抖,一圈一圈,挥动着铁叉在飞扬的尘土中,把整个麦场上的麦草翻晒了一遍,老巴的头上,衣服上,眼眶里都是尘土。老巴坐下来喝口水,卷一只烟抽完,和麦场上来帮忙的人闲聊一会,又拿起铁叉翻晒麦草。

吃过中午饭,老巴牵来了骡子,把麦场边的一个大石磙往骡子身上套,石磙太大了,骡子趔着身子不让套夹板,老巴一手拉着骡子的缰绳,一手拿起鞭子,骂着骡子扬起鞭子“叭,叭”在骡子身上抽了两下,骡子听话了,乖乖让老巴套上了石磙。“轰隆隆”石磙从脚下滚过,老巴扬着鞭子,“噢啊!噢啊”把骡子赶进了麦场,“哗”一下,石磙一下淹进麦草里面不见了影子。

“叭!叭!” 鞭子响亮的声音在麦场上空炸响。骡子后腿蹬直,身体前倾,麦草伏了下去,石磙在麦草的凹陷处滚动,一圈接着一圈,石磙扬起的尘土跟着骡子,跟着老巴在麦场上空飞扬。一圈又一圈,麦草压了下去,石磙浮了上来。老巴把骡子牵出麦场,麦场边上的人们拿起铁叉,从麦场的一头开始,连抖带挑,把麦草翻了一遍。老巴抽完了烟,重新把骡子拉进麦场,石

磙滚动,尘土从老巴身边,从骡子的肚子下面飘向麦场的一边。一遍遍翻,一遍遍碾,石磙下面的麦草渐渐露出了金黄的颜色。

把金色麦草挑到麦场边上,把掺着麦秸、麦草、尘土的麦粒用剐板、木杈在麦场中间攒成一座麦坝,老巴拿起木锨,站在麦坝最前面,向着空中打一声响亮的口哨,风从麦场一边吹过来了,老巴把一锨锨麦子抛向空中,风从老巴扬起的麦网中间穿过,把麦网中的尘土、麦秸、麦草一股一股地吹向麦场的另一边,金黄色的麦粒雨点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老巴的眼前。老巴低头把麦子铲进木锨,抬头端在手中,仰头把麦粒网一样抛向空中,老巴神色专注而痴迷,好像在表演一场神圣的舞蹈。

早晨我们上课的时候就有村民来请老巴,下午帮他家扬场。有时下午老巴已经在麦场上扬场了,村民就在麦场上请他,让老巴帮他家扬场。直到树叶飘落,地上结霜,老巴才在那一天下午的上课铃声响起以前,在跑来跑去的学生中走到办公室对我们说:“庄子里的麦子打完了。”

学校六个老师,只有老杨一人骑自行车上学放学,一到学校,谁有事谁用,村里的人有事,也到学校说一声骑了就走。

老杨的自行车是全村第一辆自行车。他第一天买来骑到学校,几个老师围在一起争着骑,但是当时除了老杨,其他几个老师一个个骑上去东摇西晃,来不及拐弯就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老杨心疼自行车,从几个老师手里要回自行车推进办公室里“喀嚓”一声上了锁。本来是个新鲜的东西,你倒了扶起来我骑,我摔倒了他再来,大家你争我抢,一个个摔得人仰马翻,但也换来了欢快的笑声。老杨推进办公室“喀嚓”一声上了锁,把大家的欢声笑语也锁上了。

两周后的一天早晨,老巴推着一辆像自行车一样的东西向学校走来,他前面推着走,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们,有几个小孩边看边叫,说老巴推的是一辆“木驴”。老巴推的就是一辆“木驴”,老巴就是要用自己的“木驴”给自己争气,就是要和老杨的“铁驴”一比高低。

老杨一出办公室着实惊呆了。老巴确实推了一个和自己的自行车有点像的有两个轮子的东西。但是老巴推的像自行车的东西是木头做的,就是在一只长条板凳的前后两条腿中间装了两只架子车的轮子,在板凳的一头装了两只羊角一样的木棍,老巴就是扶着两只羊角,一脸得意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推着身上泛着白色的木料光泽的“自行车”来到了办公室前面,对着一脸惊诧的老杨说:“做得急了,链子还没上。”

老杨低头看了一下,老巴的“自行车”的中间空空的,连脚踏板都没有。

还没等老杨说你这东西能不能骑时,人群中的一个声音已回答了他的疑虑。

“下坡成着哩!”

是啊,下坡不用脚踩,顺着坡往下走就行。

那就比赛吧!就比赛下坡,看巴校长的木头驴快还是杨老师的铁驴快。

从办公室门口到学校外面的水渠上的木桥,从木桥到村子里的马路边都是下坡,比吧!

我不知道那天山顶上庙里的神仙笑了没有,老夏给我讲的时候,和老巴比赛过的老杨都笑出了眼泪。

骑自行车都是先一只脚踩一边的脚踏板,等车平衡后一条腿抬起来跨上车,屁股坐在座子上前进。

但是老巴的“自行车”中间是空的,没有脚踏板。老杨的自行车中间有脚踏板,就显得比赛不公平,在人们吵吵嚷嚷之中,就把脚蹬脚踏板这一环节省略了,两人直接坐在座子上,两脚蹬地,两手紧握车把,目视前方。老巴是坐在他的有轮子的板凳中间,手握着两只羊角,两脚蹬地,目光平视前方,在人们“准备好了!预备!出发啊”的欢呼声中两只脚一同用力蹬了一下地,“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动了。老巴两手握着羊角,两脚蹬地,使劲把自己往后猛拨,他往后蹬了几下,“自行车”速度加快,他两腿弯曲,两只脚吊在有轮子的板凳两边,整个人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冲向了学校外面的木桥。

不用说,老杨用脚蹬了两下,自行车就飞快地往学校外面走去,他的自行车驶出学校,到木桥前面时双手刹车,一只脚着地把自行车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看老巴是否跟上来时,老巴和他的“自行车”“刷”一下超过他,“喀嚓”一声栽进了水渠,一只架子车轮子和老巴,像鸟一样在空中翻飞着向水渠前面的崖坎下面栽了下去。

人们追赶着冲出了学校,学校外面的水渠边上站着扶着自行车的老杨。崖坎下面的地里,一头受惊了的驴正“昂吱昂吱”地大叫着疯跑,地上躺着的周爷子“唉哟、唉哟”地叫着就要喘不过气了,周爷子边上躺着老巴。人们跑下去看老巴是不是还活着,老巴看到围过来的人们,第一句话就是:“我赢了!”

老巴说得没错,他的“自行车”冲出学校,冲向木桥时已迅速超过老杨并把老杨甩在身后了,通向学校外面的那条路是一条斜坡,越往下越陡,木桥是直的,路是斜的,在木桥的前面要急转弯上桥,过了桥再一个急转弯下桥,再继续往下走,但是老巴的“自行车”飞驰到木桥前面时,没有上到桥面上,而是从桥头“喀嚓”一声,一头栽进水渠,轮子在前老巴在后,像鸟一样在空中翻飞着“咚!咚”两声掉在水渠前面的崖坎下面去了。

周爷子当时正在崖坎下面放驴,他一手拉着驴的疆绳,一手摘一颗吃一颗地摘着崖坎上悬挂着的红红的刺果子。他说他刚听到头顶“喀嚓”一声,就见一个张着四肢,嘴里“哇喇哇喇”叫着的东西从天上向他扑了下来,他急中生智,顺势倒地,一个就地十八滚滚在一边,这东西就咚一声掉在了他的身边,他翻眼一看,原来是一个人,他两眼一黑,上气接不上下气,差一点就死了过去。那时他手中的驴受到惊吓,挣开缰绳,“昂吱!昂吱”大叫着踩坏了地里的庄稼,向家里飞奔而

去。

老巴的板凳两条前腿下面的架子车轮子在水渠里,后面的一只轮子在崖坎下面的麦地中央,幸好那几天水渠里没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幸好崖坎下面学校的麦地前几天刚浇过水,麦子已齐腰高了,地是软的,老巴从高空坠落,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只是那辆“自行车”,是老巴砍了屋后面一棵十几年的榆树,花了半个月时间做的,还搭上了一副架子车轮子。

老杨也说了学校下面的那条水渠,老杨说,办公室门前到学校外面一直是下坡,到了木桥前又要拐弯,很多时候他推着自行车过了木桥才骑车的,那天比赛时,他一出学校就刹住了车,没想到老巴没有刹车的“自行车”比他有刹车的自行车还快,一下子就超过他,“喀嚓”一声飞上了天空。

老巴也说,在做自行车的时候他考虑到了刹车的事,但是他想他的自行车重,速度不会有那么快,就是快了他两腿一蹬,也能把自行车刹住,怪就怪那天那个转弯太急,车速太快,他没来得及转弯就栽进了水渠而已。

老杨从此不再给自行车上锁,村里哪家人有事,说一声骑了就走。只是每次还车回来,老杨都要仔细检查自行车的刹车。

我班上有一个叫周兆龙的学生,这个学生在班里面个头最高,身体最胖。上课我领读课文时他在下面把他的同桌搞得叫喊,我让他站起来,我在黑板上写字时他又拔前面同学的头发,把前面的同学弄得叫喊。我让他站在教室前面听课,我在过道里领读时又听到前面的同学在叫喊。把他赶出教室嘛,想到五年级了,怕他落下课程,影响了班里的总成绩。好几次,我向老巴反映了周兆龙的情况,老巴也说周兆龙是全校最让人头疼的学生,主张干脆开除算了。反而我又给老巴说,都五年级了,忍一忍就毕业了。

那天上课,我让同学们用“轻轻”这个词造句,同学们都争着举手,我看到周兆龙少有地举起了手,就叫他起来造句。他站起来嘴一张说:“我轻轻地放了一个屁!”同学们哄堂大笑,周兆龙恬不知耻地望着我笑。我火气猛冲,一把把书摔在讲桌上,冲下去把他拉出教室拉到办公室交给了老巴,老巴听明情况后“叭叭”两耳光扇在了周兆龙脸上,周兆龙手一摸,鼻子里的血流到了手上。他一见到血,“哇”一声哭着回家去了。

第二节课,留着山羊胡的周爷子来了,他一到办公室门前就骂开了。

“你来,你出来,你巴根娃当了个校长就了不得了吗?啊?你当了个校长往我腿畔里插毬里吗?看你把我娃娃打成什么了样啊!你出来,你出来把老子也扇几下!”

老夏、老周老师几个拦着周爷子不让他进办公室,老杨对周爷子说:“你先别急,有话慢慢说,你在这里闹影响多不好,你看边上那么多学生看着,你不难堪吗?”

“谁难堪,难堪就别打我娃娃,我娃娃从小到大我都没动过一指头,你看,你们看,把我娃娃鼻子都打出血了。”说着又对着办公室叫:“巴根娃,你出来,你出来扇我来,我今天这张老脸不要了,你出来,你出来,你出来我把毬支给叫你咬!”

我脑子一动说:“巴校长不在,巴校长出去给人看坟走了!”

“他巴根娃还当阴阳哩,当个毬哩!吃死娃娃去吧!”

“咣!咣!”老周老师敲响了上课的钢板,围着看热闹的学生跑进了教室。

“他不在,我在这儿等着,你们看,他把我娃娃打成啥了,我今天非要他给我说下个三二四。”

“行了,周爷子,你都是土埋到下巴下面的人了,你缓下还不是要巴校长给你看坟看日子!”老杨说。

一句话噎住了周爷子的喉咙,他嘴里“呜噜”了几下没了声音。

我返回学校时从驴干叫那带回了一个通知,要学校所有老师参加教材过关考试。看过通知后老师们神色凝重,老张叹息一声说:“又考,这种考试不知考了有什么用!”

进入冬天,办公室里生了火,我买了一把水壶,一个热水瓶。原来找老巴写对联、看风水的村民们因为有了水,写完对联看过风水不走了。周爷子还拿来了一只里外一样黑的铁罐子煮起了茶。校长办公室成了冬闲的村民们烤火的地方、喝茶的地方、喧谎的地方。

和办公室不同,教室里的炉子是五年级的几个学生给全校十个教室用土块盘的泥炉子。烧的煤是老巴在国庆节时用马车从乡政府拉来的几车煤,拌了红土请了几个村民拓的。每天天不亮,就有学生背着书包,胳膊下面夹着几根木柴或者麻杆,到学校给教室里生火。他们先用火柴把麻杆点燃放进炉子,放进木柴,木柴点燃后再放进砸成鸡蛋大小的煤块。点燃麻杆的时候教室里已是浓烟滚滚,放进煤块后一个学生拿着书本在炉子下面的灰道里扇风,他扇一会扒开煤块看一下,扇一会看一下,扇了很久不见火苗燃出来,用火钳夹出煤块放进木柴重新再生。八点钟,我推教室门,教室里浓烟滚滚,木柴的味道,煤烟的味道呛得人涕泪并流,咳嗽不止。通常是一个人一咳嗽,所有的学生都跟着咳嗽,全班四十个学生,全部都在咳嗽,等咳嗽声停止,五六分钟时间就过去了。

所有的窗户都用厚厚的牛皮纸糊得严严实实,学生们关紧门窗,把寒冷关在了门外。我拉开门,想让教室里的浓烟出去一点,门一开,门外的寒风扑面而来,门边的学生就开始打哆嗦。关上门,在浓重的木柴味,浓烈的煤烟味中上课,一节课上完,我的喉咙被烟熏得发疼。

整个冬天,我没有看到过红色的火苗,从教室中间的那樽土块垒起的炉子里升起过,那个炉子在整个冬天里都在冒着呛人的浓烟,根本就没有一丝的热量。

上着课,一个学生冷得跺脚,两个学生跺脚,很多学生都跟着跺脚,我停下讲课,让学生们一同跺脚,一时间,教室里万马奔腾一样,充满浓烟味的教室里又是尘土滚滚。

学校订着一份《甘肃日报》,一份《中国教育报》。老巴自己订着一份《甘肃农民报》《科技信息报》。每天来烤火、喝茶、喧谎的人看报纸,临走时把报纸拿走,报纸卷的烟不辣,这是所有抽烟的村民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年底,老巴又寄钱到报社买来《甘肃农民报》《科技信息报》的合订本拿回家收藏起来。

刚开学的时候老巴在男厕所墙边一溜放了几个大罐子,要全校师生把尿尿在罐子里面,当时我以为是哪个村民收集了浇地的。过了几周,老巴用架子车把这几个装满尿的罐子拉回家,倒进院子南墙边的一个大缸里,往里面倒了几包盐后对我说,他要从尿里面提取尿黄素,尿黄素在日本五千块一斤,比黄金还贵。

腊月天寒,老巴放在南面院墙边的大缸裂开了一条大缝,春天的时候,院子里尽是尿臊味,直到麦子长高,地里浇过春水,尿臊味才慢慢散去。

这条信息是老巴从《科技信息报》上看到的。

老巴几乎天天都能收到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里面装着科技致富信息的信件。

除了上课,不给村民写对联,没有人找他看宅基地,没有人找他看日子,村里没有死人让他去吹唢呐的时候,老巴长时间地把头埋进这些报纸信件里的致富信息里面。

上次驴干叫让我通知他们去县里考试,老巴看了几天书,考完试回来,除了上课,书都不看。那几本书老巴教了十几年了,按老巴的说法,书里面个个字在哪一页哪一行,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一天早上,老巴收到一个包裹,当着办公室里喝茶喧谎的人,老巴演示他买的最新的科技产品:蒸气洗衣器。他打开包装,拿出一只红色的茶杯一样的盖上连着刷子的东西,老巴看着说明书拧下盖子,从门后的水桶里倒了一勺水进去,出门让学校附近的一个学生飞跑着从家里拿来一包盐放了进去,然后拿起一条两头有插头的电线,一头插在洗衣器上,一头插在墙上的插座里。很快,洗衣器里的水开了,热气从洗衣器的刷子中间冒了出来。水越开越大,在洗衣器里面翻腾,热气呼呼地直往外喷。

老巴拿起洗衣器,对所有的人说:“行了,现在开始洗衣裳。谁的衣裳脏了,我现在就洗。”

这是好事啊。周爷子一脸疑惑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给了老巴,嘴里还说着:“你离远些,别烧着了!”

洗衣器里的水翻腾着呼呼地往外喷着热气,老巴让另一个村民和他一起绷紧衣裳,先从衣领开始,用洗衣器上的刷子来来回回地刷被周爷子的头油弄脏的闪着油亮的衣领。办公室里的人们神情专注而又好奇地看着老巴,一杯水很快烧干了,水蒸气喷湿了衣领,周爷子的衣领上的头油渍浅了一些,甚至有几个村民说:“洗净了,洗净了!”

周爷子接过衣服,衣领湿得不能穿,他拿着衣服在火炉上面烤,衣领冒了一会气,上面黄色的油污又显示了出来。

老巴加盐灌水,准备再烧水,再洗。周爷子说:“巴根娃,我看你这个东西洗衣裳不行,烧开水还行,但是你那里面茶叶怎么放呢?”

周队长说:“不行,就是不行,这个壶烧开的水有塑料味哩,人喝不成。”

“不行,能烧水也不行,您没看见吗,刚才插销一插上灯都暗下了,这东西瓦数大,费电得很。”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干什么?”

在人们专心地看着周爷子的衣服,讨论老巴的洗衣器的时候,不知驴干叫什么时候进到了办公室里了。

“哎!巴阴阳,你是不是在搞迷信活动?”驴干叫看到站在桌子边上的老巴问。

“没有,学校里搞什么迷信活动。喧谎,喧谎哩!”

“你们没有上课吗?”驴干叫对着炉子边上的老杨、老周问。

“第三节,我第三节有课。”老杨、老周回答着驴干叫的问话,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驴干叫来通知,所有的民办老师参加县师范学校的函授班学习,一个也不能少。函授班平时自己学习下发的学习资料,寒暑假到学校住校学习,学费、食宿费共八百块。

临出门驴干叫对老巴说:“你注意一下,这里是学校,不是生产队的饲养院,不是啥人都能来的地方!”

老巴从上海的科技公司买来的洗衣器在人们的谈论中一无是处,老巴说:“先放在这儿,以后再试。”说着把他的洗衣器放进了柜子。

进入腊月,来烤火喧谎的人胳膊下面夹着一张红纸,点烟倒茶后,老巴把纸裁开,泡笔,倒墨,把写好的对联一张张铺在办公桌上,靠里面的地上,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红彤彤一片。

过完年,教室里的烟味散尽了,站在偌大的教室里,身上感觉有点寒冷。好在风一天比一天小了,太阳暖和了起来。

周队长来学校还老杨的自行车时说,文教办让学校到乡上去拉树苗,第二天中午时,老巴和老杨赶着两辆车,拉来了两车小山一样高的白杨树苗,和玫瑰树苗。我问老巴这么多的树苗往哪里栽啊?老巴说驴干叫让往学校后面的山上栽,我说山上能活吗?老巴说驴干叫的意思是栽了树,让学生天天抬水上山浇树。我问水

在哪里,老巴说就学校那一孔窖。那一孔窖去年冬天喝水的人多,今年一开学打水时水桶都触到底了,哪里还有浇树的水啊!

老巴先让学生们在学校边上的那条水渠两旁栽,两头一直栽到和另外两个村交界的地方,后把剩的分给了村里的人家,村里的人家学着学校的样子把树栽在马路边的水渠两旁。这里的水渠一年淌两次水,冬天一次,麦子抽穗时一次,冬天的那一次淌得迟一点的时候,水渠里还能结冰。山上草都长不长,如果按照驴干叫说的栽在山上,过几天只有收干柴了。

驴干叫来了,他一进村就看到村里马路两旁的水渠两边都栽上了树,学校后面的小山上和去年一样,一根草都没有。

老巴接过驴干叫的茶杯,到学校旁边的人家倒了一杯水端给他。驴干叫接过茶杯说:“树呢!你把树栽到哪里去了?”

老巴说:“栽到水渠边上了。”

“我让往哪栽的?”驴干叫问。

“山上栽不活的。”

“你们学校不是有窖吗?”

“窖里没多少水。”

“没水,那水去哪里了?”

“学校打扫卫生洒在地上了。”

“洒地能用多少水,你是不是抬到你家里去了?”

“没有,我家里有水窖。”

驴干叫重重地把水杯蹾在桌子上说:“拿个桶过来,我看看到底有没有水。”说着冲出办公室,走到水窖边。

水窖用一块石板盖着。

老巴从办公室拿来水桶,挪开石板,水窖里的水明晃晃地晃着人影。

老巴手里提着水桶,挂井绳的教室墙上的木橛子空空地,在半墙上钉着。

“井绳呢?井绳去哪里了,你叫我用裤带打水吗?”驴干叫看到空空的木橛子上什么也没有。

“这!早上还在这儿挂着的。”

老巴说得没错,那条井绳全校师生共用,哪个班洒水,哪个班的同学自己拿下来,拴在桶上打了水后,挂在墙上就行,谁打水谁用,不用的时候就长时间地在那个木橛子上挂着。

但是,现在就是不见了。老巴喊了几个学生到教室到办公室去找,一个个都没找到。

“哎!巴阴阳,你是不是拿回家去了,如果拿回家了就快去拿回来。”

“没有,那是学校的东西,我拿回家干什么。”

“你还知道那是学校的东西啊,是学校的东西怎么找不到了。”

老巴真是说不上来,只是脱下帽子,一只手不停地抹着头上的汗。

“唉!你说你这个巴阴阳,我叫你把树栽到山上,以后上面的领导下来检查,看到学校后面的山绿油油地也好看些,我去年费了很多口舌从乡上给你们学校要了两车树苗,你倒好,一棵都没有往山上栽,全分给村子里的人栽到自家房前屋后去了,你忘了我去年是怎么骂你的了!啊?你把树苗子给了别人不说,还说玫瑰苗子没啥用,你怎么栽到自己家里去了?”

“那是玫瑰苗子没人要。”老巴说。

“没人要你栽到山上去嘛。”

“栽到山上活不了。我是怕可惜了那些苗子。”

“你咋又绕回来了?好,好!去年过去了,今年呢,今年五千白杨树苗子呢?你又栽到路边去了,你是成心不栽,成心跟我过不去,成心和我作对,是不是?”

“不是,真的不是,这个窖小,浇一遍的水都没有!”

“怎么不够用,我看这窖水满得很,你去把井绳找来,我来打水,我看看到底有多少水!”

老巴又看看挂井绳的墙上的木橛子,木橛子上仍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可能是让哪个村里人拿走了,用完了会拿回来的。”老巴说。

驴干叫提高嗓门说:“唉!我说你这个巴阴阳,你连条井绳都管不住你还当校长哩!你去找,你现在就去找,你今天不把井绳找回来你这个校长就别当了!”

老巴出去找井绳去了,驴干叫对我们说:“你们这个巴阴阳,总是和我对着干,再这样下去我非把他这个校长下了不可。”

驴干叫是来通知学校增加初中班的事,还通知除我之外的六个老师四月份参加考试,考得好的话有希望转正为公办老师,还说考试成绩是一个方面,平时表现也是一个考核的方面。正好也看到了我们学校的树又栽错了地方。

从乡政府到另一个乡的,从村子中间穿过的那条马路共穿过我们乡七个村,这七个村每个村都有一所小学,我们小学正好是七所小学最中间的一所。全县有五所中学,一中在县城,其他四所都在相距上百公里的四个乡镇,一中二中在我们这里招生,去上学就要住校,十二三岁的小孩,家长不放心。乡上有一所中学,只有小学和初中,小学毕业考上一中二中走剩的,考上没去的,没考上想上初中的,都在乡中学上初中。农村的小孩,认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就是乡初中,一个年级一个班,三个班总共也就四五十个学生在读。

乡里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要把小学和初中部分开,原来的学校当中学,小学另外盖新的。我们学校地方大,现在的六栋教室前面后面都有空地,都能盖教室。

几天后驴干叫送来一车木头,说是一车木头,只有两根方木,六根圆木。老巴又量又算,六根圆木可以做六根大梁,两根方木,做六间教室的门窗都不够。其他的材料呢!

驴干叫只说了一句话:“谁是校长谁想办法!”

老巴成了学校的设计者,学校的建设者,成了一个工程的工程队长。他找来了临近几个村的户籍名单,算了几天几夜后得出一个结果:七个村九百七十一户人家,一家收三百斤粮食,本村的一百二十户人家一家一百斤粮食五千块土块就可以把学校盖起来。

这里的村民们什么都用粮食算,外面来卖东西的人在马路上吆喝不像我们川里“卖针线卖袜子哟”这样吆喝。来这里卖东西的都是“粮食换针线袜子哟!粮食换辣面子哟!粮食换葱秧萝卜哟”这样吆喝,什么都是粮食,就连村民们照明的电费,电工也是按月推着架子车拿一杆秤,到每家每户按电收粮食。

通知发了出去,第三天就有村民赶着车拉着粮食来了,老巴从四队的电磨房借来了原来的磅秤,收粮记账。华家梁的张爷子赶来了两只羯羊,抵了三百斤粮食。老巴把羊赶到村里放羊的人家,让这家人先带着。

过了几天有人拉来了沙子、白灰、水泥、青砖,拉走了放在用来做库房的办公室里的几十袋粮食。

椽子没有着落,老巴站在学校前面,看着山下村子里绿色的树有了办法。他到村子里房前屋后有树长成椽子的人家,以二换一的办法,用三天的时间解决了椽子问题。就是现在砍村民家一棵可以做椽子的树,赔学校外边水渠两旁学校栽的两棵树,这两棵树哪年砍都行,他领着村民们当场认定,哪几棵树是哪家的谁的,全用蘸着红色油漆的毛笔把那家主人的名字清清清楚楚地写在了树上。

老巴号召各村民们投工,学校用一间房子做了厨房,请了学校旁边几个妇女做饭,来投工的人一天按两斤粮食算人工费,学校中午管一顿饭。

五月的一天,也是学校边上的水渠放水的时候。老巴早早地在学校办公室前面的空地上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供品,焚香烧纸,嘴里念叨了一会,燃放了一串鞭炮后开工了。

驴干叫带着乡上的领导到学校时已到中午了,学校隔壁周爷子家厨房里的羊肉香也飘到学校来了。

驴干叫的意思是县里没给一分钱,乡里还出了一些木料,能盖一个能遮住风挡住雨的地方就行了。但是老巴就那一句话:要盖就要盖好。那些水泥、白灰、钉子、油漆、铁钉等等好多东西都是老巴赊欠来的,就连厨房里的油、盐、酱、醋也是,卖主来要账了,老巴打开库房门,称一点粮食给他们。

教室的地基用沙子、石灰、红土拌的三合土用夯打了一米深,上面用石头水泥砌了五十公分,再在上面用青砖和水泥砌了五十公分,大梁下面的柱子、教室四角都用青砖砌柱子,村子里、外村的人天天都有二三十个人来投工。周爷子没事时天天从家里烧了开水往学校一壶一壶地提。好几个老人看着一天天成形的教室叹息说:当年盖庙也没有这么大的阵势啊。

村里人家的房子都是地面上用泥砌两层石头,石头上面泥砌土块,土块上面直接就搭梁铺椽子,一块砖一把水泥都不用,我们现在用来做办公室的房子应时以前庙里的厢房,全是泥巴和土块盖的,泥皮已经叟到半墙上去了。

到了七月十号,学校放假前,不到三个月时间,六栋十二间教室,一栋八间宿舍按期完工。

乡里来领导,各村的村长书记来了十几个人,这些人在学校里转了一会,赞叹了一会,到隔壁周爷子家吃掉了张爷子拉给学校的第二只羊。

驴干叫喝得醉麻咕咚地到学校乱转,他趴在仓库的窗户上往里看,看到了里面的几袋粮食问老巴:“那粮食是怎么回事?”

老巴说:“那是学校开支后剩的。”

“我要拉走,乡里欠着赵屠家的几百斤肉还没给钱呢!”驴干叫说。

老巴急了,他说:“你不是说下学期要调老师过来吗?”

“是啊,是要调老师过来,但是,你们学校不是还有两块地吗?”

没办法,老巴只能眼看着乡里的那辆破吉普冒着黑烟,拉走了仅剩的四袋粮食。

领导走了,学校盖好了,老巴消瘦了很多,憔悴很多。

在吃羊肉的时候,驴干叫宣布了一个任命,任命我为新成立的周家梁学校副校长兼团支部书记,新成立的周家梁学校的校长还是由原校长巴生魁担任。同时通知老巴参加县委党校举办的中小学校长培训班。

老杨比老巴大两岁,老周、老马比我大很多,就是最年轻的华老师都比我大五岁。很明显,我是全校七名老师里唯一的公办老师,我这个副校长完全得益于我头上“公办”这两个字。驴干叫宣布完任命,老杨、老周、老马、老夏都沉默不语,驴干叫要他们抓紧时间复习,九月份有一次转正考试,学校扩大了,以后还要设教导主任、后勤主任。试考好了,大家都有份。

我成了副校长,身上的事就多了,七月十五号放假,我八月十五号就回到了学校,那时老巴他们正在夏收。

村子里的地有三种,一种一年能浇两次水的水地,这些地在村子周围平坦的地方,每户有两三亩。第二种是旱地,靠天下雨,天下雨了地里就有收成,天不下雨什么也没有,这些地在村子后面的山里。第三种是沙地,听老巴说这种沙地是五十年代置的。这里的人们在那个战天斗地的年代里,掘地三丈,挖出土层下面的沙子,一尺多厚地盖在原来土地上面,减小土地水分的蒸发量,保持住土里面的水分用来生长庄稼,这种沙地现在还发挥着特有的优势,不管天上雨多雨少,年年都贡献着或多或少的收成,这种地每户有八九十亩。

我家里有四亩地,麦子一年浇四次水。种蔬菜的地,一年要浇五六次,七八次水,也就是只要需要就浇。地里的麦子产量高,收的时候用镰刀割,一周时间就收割完了。

老巴家最多的是旱地,旱地的麦子收时要蹲在地里,两只手左右开弓,边拔边走,手握不下的时候,一只手递给另一只手一铺一铺地放在一边,后面拔上来的

人将拔下的麦子和前面的人拔下的麦子放在一起,等整块地拔完,或者天色将晚,所有的人将麦铺收起捆成一个个麦个子,再把麦个子提到麦地边上摞成麦垛,等所有的地的麦子拔完,再拉到村里的麦场上摞成更大的麦垛,等到中秋以后,所有的地犁过以后,再打场。

拔麦子天不亮就要到地里,蹲下身子不久,两个膝盖发酸,脚下踩的是麦垄,地里的土是虚土,是一块块的土疙瘩,地是整个的山坡,往山坡上拔时,人往后仰,往山下拔时,身体向前倾,人拔着麦子,拖着两条又酸又麻的腿往前挪动。早上天气凉快,十点钟一过,气温上升,背上的阳光有了热量。长着庄稼的土地被阳光晒得干燥,麦根带起的尘土飞扬,钻进人的喉咙、鼻孔,呛得人喉咙、鼻孔发干发痒,吐口水,吐出来的是黄色的泥浆,越到中午,气温越高,山上的蚂蚱开始叫唤,人们脊背上的汗水慢慢渗出了衣服,尘土落在衣服上,成了黄色的泥土的颜色。中午时分,一家人坐在阳光下面,就着早上提来的水吃馒头,山野里的蚂蚱气温越高叫声越大,这种近在身边的小虫的叫声,更加增添了山野的宁静和深远。山的头顶是大团的雪一样的白云,白云的上面是高高的深蓝的天。山腰上一只山鼠钻出洞穴,抱起两只前爪四下里望望,又急忙钻进洞去了。

吃过馒头,老巴拿出一绺纸,从口袋里抓出一撮烟渣子卷了一只烟点燃,一股股青烟从他的嘴里鼻孔里冒出来,从他的头顶飘散得没有了踪影。他的老婆,两个女儿已在地里拔开了,他的小儿子跟在后面,腰一弓一弓地收着地里的麦铺子。老巴把烟头扔在地上,脱下鞋子在地上磕了几下,倒出里面的土,进到地里蹲下身子,左右开弓地拔了起来,很快,他就超过了他的两个女儿,超过了他的老婆,远远地拔到前面去了。

天越热,麦子扬起的尘土越厚,下午的尘土钻进衣领里,钻进两只袖筒里,钻进裤角里面,全身发痒,一蹙眉,粘在额头的尘土一块块往下掉。就这样,太阳慢慢往西边走,背上的阳光慢慢地没有了热量,山风呼呼地吹起。老巴一家人站起身子,一起把地里的麦铺子收起,捆成一个个麦个子摞在一起。他们一家拿起地角的衣服,拿起早已喝空了的装水的塑料水桶时,夜幕已降了下来,黑黢黢的山顶上出现了几颗亮晶晶的星星。

还有沙地,麦子是从沙子,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地硬,根深,麦杆硬。在麦收前,女人们用薄的柔软的布做了专门戴了拔麦子的护手,这种护手只戴进一只小手指,护住小手指和手掌。麦黄天下黄,所有的麦子都在那几天成熟了,所有的麦子都要在那十天左右时间里拔完。就是戴着护手,虎口也会被麦杆割开一道道血口。戴在手上的护手,一两个来回就被麦杆磨破,大片的麦子黄在眼前,哪里有时间顾手啊,咬着牙,忍着疼拔吧,那几天每天都是昨天的水泡破了,今天的水泡又摞了上去。

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沙石,热得像火炉一样,老巴一家蹲在地里,忍受着麦根带起的呛入喉咙的尘土,还要忍受着屁股下面滚烫的沙石的烘烤。土地里的土是虚土,脚下的土疙瘩,踩上去不碎也钻进土里面去了。沙地里脚下踩的是石块,拔一会,双脚就被石块硌得生疼,半天不到,鞋尖就被沙石磨破,脚趾被磨出水泡。

拔麦子之前,女人们准备了去痛片、安乃近、土霉素,这些治头痛感冒的平常药品也治疗劳累过度后身体的酸痛和极度的疲乏,女人们在下地前吃了几片。吃过晚饭,把酸痛的身体抬上炕之前,女人们拿出一点猪油抹在手上,猪油的油性在女人们睡着的时候,渗进皮肤里面,早晨起来,手指的关节不痛,也能伸展开来。

直到秋季开学,老巴、老杨、老周、老马、老夏、华老师才不得不回到学校来。地里还有胡蔴、玉米没收,这些比起拔麦子已是很轻的活了,平常的时间里,女人们就收了。

刚开学的前两周,老巴、老杨、老周、老马、老夏、华老师的手粉笔都握不住,他们的双手经半个多月的劳累之后,已像鸡爪子一样伸不展、圈不住。这些山里的老师脸色焦黄,像刚生过一场大病。

学校新分来两个老师,调来四个老师。张老师是县师范毕业的,是我的师弟,赖老师是庆阳师专毕业的,大专学历,他家就是西村乡赖家坡村。两年前在二中补习三年读到高六后欢天喜地地考出去了,两年后因没有留在城里,满脸愁容地回来了。

他感觉很丢人,从县教育局接过报到介绍信看了一眼,把介绍信丢在办公桌上出来了。出来了,外面是县城,县城是他两年前考上大学和两年后大学毕业时都没有想到要来的地方。高六那一年高考估计完分数,他在志愿上填报的全是外省的学校,错就错在他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里填了服从,就这一点他一直耿耿于怀,他一个人在县城东西南北那四条街道转到下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才拿了介绍信回来了。早晨睁开眼睛,他看到自己睡在昨天晚上的床上,先扇自己几个耳光再下床。这一点我的师弟小张,张老师说的,因为他和赖老师住一间宿舍,每天早晨他都被赖老师一阵响亮的耳光声惊醒。

小张说赖老师睡醒后坐起身子,不下床,两手合拢,使劲急促地猛搓头脸,然后像猫洗脸一样,两手由上到下,由下到上把自己从脸到头、从头到脸使劲搓几遍,然后一只手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右手扇累了左手再扇,经常是小张吓得走出门了他还在里面扇自己。

那时我也感觉奇怪,每天早上起床我感觉赖老师的脸比昨天晚上红一些,胖一些,到了下午,赖老师的脸就变小了,变白了。原来是他自己把自己的脸打肿了。

我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我怕赖老师自己想不开会出什么事,就把这件事跟老巴讲了。老巴坐在桌子前面,拿起右手,大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指节上按来按去,嘴里“呜噜呜噜”地说了一通我听不懂的话后说:“没事,没事,顺着哩,什么都没冲

着!”

小张要求换宿舍,不和赖老师住了,他说再住下去他会被赖老师的耳光声吓出神经病来。

我早早起床,刚把洗脸水泼在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小张从宿舍里出来了,他望着我一脸的愁容。我走过去站在他们宿舍前面,听到里面“叭叭叭”的耳光的响亮的声音。

我推开门进去,赖老师穿着一件背心坐在床上,下半身还在被子里,赖老师正在用右手扇自己,我问他:“赖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哦!盛校长,没事,我这是在锻炼呢,这是我自创的一种练习脸部的方法。我觉得我的脸太薄了,我现在羞得不敢回家,我家就在赖家坡,从西岔那儿翻过一道梁就到了。但是我怕回去村里的人问我,我不好意向他们说我在周家梁教书,我上学的时候村里人都对我说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以后把父母接到城里享福去。你看我现在,我高中补习了三年,我上高中,上大学全是我家里的那头母驴供出来的,那几年每年夏天我父亲都会拉着我们家那头驴到另一个村找一头马配种,第二年我们家那头驴就会产下一头小骡子,小骡也长到半岁时我父亲就把骡子卖掉,把钱全花在我上学上了,这件事我们全村的人都知道,我考上大学我父亲请了全村的人喝酒时,我父亲就说得感谢我们家那头驴,那头驴那几年年年都会产下一头小骡子,那几年我父亲都会卖掉一头小骡子供我上学。你说我现在毕业了又回来了,我怎么回得去家哩,我羞得很,所以我现在天天打自己,等自己的脸不疼了,麻木了,感觉不到羞了,我就可以回家去看看我的父母了,他们都六十多岁了。”

“你羞个屁啊,我教书教了十七年了,我现在还是民办老师,我一个月才二百五十三块钱,我还不活了!你刚上班就一月三百六十块钱拿着,粮油本上的粮油吃着,你羞什么,你现在至少不用到地里拔麦子去吧!冬天不会穿着皮袄半夜趴在地里浇水去了吧,不会拉架子车往地里拉粪去了吧,你看看我的手,茧子摞的茧子,血泡上摞的血泡,你羞什么,当老师羞吗?你还知道你父母辛苦,你还知道他们六十多岁了,你再不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死了你都不知道!”

老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宿舍里了,他一顿痛骂让床上的赖老师哑口无言。星期六下午,赖老师早早地借了老杨的自行车回家去了。

新调来的大王老师上初一物理课,小王老师上化学课,我上语文,小张上代数和几何,没有英语老师,赖老师大专文化,大学学过英语,就他上了。历史、地理、植物被叫做副课的没有老师,给驴干教说了驴干叫反而这样说:“自己想办法,什么东西我都弄好了要你们校长副校长的干什么。”没办法,老巴让老杨上历史,老巴自己上地理,还有植物,也就是比着书本认花草,许多书本里的植物我们谁都没见过,老巴让老周上。没副课的老师全部带一个班的班主任。班主任同时是那个班的体育老师。学校没有一个正规的操场,体育课的场地就在学校前面的一片宽阔的空地,体育课大多都是学生自己比赛跑步,有时老巴也让五年级的学生到学校下面的那两块学校的地里拔杂草。清明节时,山上的小庙里有庙会,那几天通往学校的路上,学校后面通往山顶的小路上从早到晚人来人往。山顶人们的嘈杂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断,小庙往山下学校里飘扬的纸灰不断。那几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就让学生从山下往山上的小庙里跑,谁跑在最前面谁就赢,一路上学生们吵闹着争先恐后往山上跑,倒也增加了庙会的热闹。

我、小张、赖老师住校,大小王老师家在另一个村,中午不回去,新的宿舍盖好后老巴叫了村里一个泥水匠在山边的一间宿舍里用土块垒了一个灶,做了厨房。中午饭我们五个人谁第四节没课谁做,早晚饭我、小华、赖老师三人做轮流做。油、盐、酱、醋我们几人同出,面粉还是老巴出,因为学校那两块地他一直种着。

那年暑假,老巴在一中补习了一年的大女儿回来了,我问老巴他女儿差多少分,他说比第一年还低。开学后老巴让他女儿再去补习,他女儿说什么也不去。他女儿一回到家,先在炕上睡了三天,三天后起来了,起来也不出门,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地呆着。拔麦子的时候她也和一家人到地里,拔完麦子又呆在家里不出门,就是老巴家打场那天,麦场上也不见她的人影。

九月十五号,全县民办老师考试。学校除了我、小张、赖老师,老巴、老杨、老周、老马、老夏、华老师、大小王八位老师回来后个个灰头土脸,没有一点精神。

带了地理课以后,老巴在办公室里挂了三张地图,一张甘肃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三张地图把办公室的一面墙占去了一大半。不上课,不给村里婚丧嫁娶的人算日子,不写红白对联,不给村里人看阴阳宅基地,不给村里办丧事人家吹唢呐的时候,老巴就长时间地看着地图。“大(大雪山)—阴(阴山)—贺(贺兰山)—巴(巴颜喀拉山)—冈(冈底斯山)是季风与非季风气候的分界线,昆(昆仑山)—祁(祁连山)—横(黄断山)是第一阶梯与第二阶梯分界线,大(大行安岭)—太(太行山)—巫(巫山)—雪(雪峰山)是第二阶梯与第三阶梯的分界线,秦(秦岭)—淮(淮河)是南分界线。”老巴看着地图,长时间地喃喃自语。

“你看,这秦岭,把我国分为南北,秦岭北面有陕西、山西,南面有河南、四川、陕西,秦岭南面是季风性气候,终年青山绿水,秦岭北面是非季风性气候,四季分明,植被气候比这里都好,如果我们冬天在秦岭南面,就不会像我们这里这么冷,我们夏天到秦岭北面,也没有我们这里热。”老巴指着地图对我说。

我说:“你说得对,但是这能实现吗?”

“秦岭深处有一座太白山,那山顶就是在夏天也有白雪,山里有座道观,道观里住着很多修行的神仙,那些神仙就能实现。”

老巴说的有些是真的,有些又没有边际。

时间又进入了冬天,今年的冬天比去年的冬天好

过一些,这主要是学校扩大了,从乡里要来的东西也多了一些。比如今年,乡上给每个教室配了生铁武威炉子,炉子放在教室中间,一根长长的烟筒直直地从教室房顶通到外面。窗户装了玻璃,教室里没有呛人的烟味,里面也比去年热了很多。

浇过冬水后村里的人们又到学校来烤火喧谎了,周爷子一早就拿来了他那只里外一样黑的茶罐子,在办公室里烧起了茶,所有的人的嘴上都叼着一只烟。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办公室里除了呛人的烟渣子味外,还多了一种香香甜甜的山药的焦糊味。

今年水地里的山药丰收了,这和我有关。我在老巴家吃饭时候就感觉老巴家的山药又小又涩。一次回家正好我家里挖了山药堆在院子里,回校时我背了一袋山药。到了老巴家后老巴老婆没有把山药下到锅里吃掉,而是第二年种在他家院子里的地里,那一年秋天,老巴家院子里的山药大丰收,老巴一斤粮食两斤山药换给左邻右舍,今年的秋天,村里的山药就太多了。这里的地土质疏松,土地干,沙性大,长出的山药个大、皮厚、肉沙,煮在锅里,一锅山药全开花了。这里的好多人家每天煮一锅,省了吃馒头。

冬天,村里的人家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十一点吃午饭,下午五点吃晚饭,吃过饭天一黑就上炕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日上三竿才起。这也和冬天没有事做有关,一天没事做就少吃一顿饭,少吃一顿省了柴米油盐面不说,还省了烧煤,反正也没有事,外面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在热炕上多睡一会。早晨来烤火的人们都没吃早饭,口袋里装着几颗山药,小的放进炉子里面烧,大的用小刀切成一片一片的放在炉面上的铁圈上面烙。铁圈下面是火,一放上去山药滋滋地冒着热气,一面烙黄再翻到另一面,另一面烙得发黄就可以吃了。来烤火的人们一边喝着茶,一边抽着烟,一边吃着香甜的山药片,谁家姐夫外甥女儿的舅舅,从山里到沟里,从沟里到洼里地喧着谎。

老巴早上吃过馒头。在满屋的烟味、茶水掉进火里的水腥味、香甜的山药味当中,他从桌子下面的报纸上抬起头来,他看看炉面上的几颗山药,看看喝着茶抽着烟吃着山药的人们,慢慢地说:“山药里面有电哩!”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所有的人都好像又没听见。周爷子问:“巴根娃,我耳朵背哩,你刚才说的啥?”

“我说的是您现在吃的山药里有电哩!”老巴大着声音说。

谁相信,没有人信,就是说天上有神,地上有鬼都有人信,你说山药里有电,人天天吃着哩,也没听说把谁打死了。

“真的,真的有,报纸上说的,科学界重大发现。”老巴一本正经地说。

没人信,那好,当场实验。

老巴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手电筒,从仓库里找来一节电线在炉子里烧了一下取出了里面的铜丝。他要锌片,把电筒里的电池倒出来剥了皮,拿砸煤的锤子砸破倒掉了里面的黑碳,让周爷子从家里拿来了剪子,把电池皮剪成一小条一小条的。还要铜片,他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拿起电筒对着窗户往里面看了一下,拿起火钳伸进里面把里面的一条铜片撬了下来。他把剪好的锌片铜片放在桌子上,用一根钉子在小锌片铜片的一头穿出一个个小洞,然后用细铜丝把锌片铜片串起来,把炉面上的几个山药拿到桌子上,把锌片铜片分开插进山药里面,卸下电筒上的灯泡,一只手拿铜线的一头放在灯泡的下面,嘴里说着:“奇迹!奇迹马上就要发生了,山药里面的电马上就会把灯泡带亮。”

说着他把另一头连着锌片的线头放在小灯泡的边上一按,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但是让人们眼前一亮的灯泡没有像人们想像的那样亮起来,而是在老巴的手里依然灭着,无论老巴把线重新接了一遍,把锌片铜片拔下来又插上,老巴手里的从电筒里卸下来的灯泡就是不亮。

电池里的锌片上粘着黑的碳粉,还有硫酸,老巴把锌片在山药上插来插去的,把几颗大山药也糟蹋了。

看着几个没法再吃的山药,周爷子说:“指望屁吹灯哩!”

老巴还在捣鼓铜线的时候,门从外面推开,驴干叫进来了。

他一下适应不了满屋的烟渣子味、茶水掉在火里的水腥味、香甜的山药味,一进来就拉下脸来说:“你们在干啥,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干什么?”他用手指了一下炉子边上的人说:“你们也不注意一下影响,以前这里是小学,领导来得少,现在这里是中学了,你们还在这里烤火喧谎谝传,如果来了领导检查,我看你们一个个脸往哪里放。”

他看见了坐在了桌子边上手里拿着铜线的老巴说:“你这个巴阴阳,你现在都是中学的校长了,你看看你这里乌烟瘴气的像什么样子,你是不是在给他们算命?”

老巴拉开抽屉,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去站起来说:“没有,没有,在做实验!”

“做实验?你不是上地理了吗?现在上化学了?”

“不是化学,是物理实验。”

“做物理实验?你不搞迷信活动就不错了!”

烤火的人们一个个从门里出去走了。

像往常一样,驴干叫提起他常年从不离身的那只黑色的包抱在胸前打开,从里面拿出几张表格,我看到老巴、杨、周、老马、小王老师都屏住了气,都盯着驴干叫的手看。

“老杨,恭喜你,你算是熬出头了!”驴干叫对着老杨说。

老杨一只手颤抖着接过表格,一只手颤抖着扶耳朵边的眼镜,把手里的表格放在眼前仔细地看。

其他老师都叹了一口气。

“这次我们乡有两个转正了,另外一个是乡中学的老张,老杨今年工龄十八年,这次考试是八十四名,

但是你们学校今年正好有了初中班,我们这次报名的时候你们学校几个老师都是按中学老师报的,如果按以前小学报,排名肯定又到后面去了,所以我说你们没转上的几个老师也该好好复习一下,不要天天和那些村里人混在一起,抓紧机会,你一旦考上了,就地转居民,吃本本粮,不要再去种地了,那个地自己累死不说,婆娘娃娃都跟着受罪,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他看到老杨还站在边上看着表格,又对老杨说:“哎!老杨,你还站着干什么,该怎么表示就表示一下啊!”

“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老杨说着出去了,他刚出去又推开门叫了我一声。

老杨向我借了二十块钱走了。

老杨走了一会,他老婆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了。“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老杨真的转正了?”老杨老婆问老巴。

“真的,是真的,这么大的事谁还哄你!”老巴说。

“真的,真的,好啊!真的就好!”老杨老婆说着,用手抹起了眼泪。

老杨拉来了一只半大的羊,老杨老婆叫来一个女的和她一起在我们灶上把那只羊煮了。中午,学校所有的老师都端着羊肉吃开了,就连放学回家的学生,闻着弥漫在校园里的羊肉的清香,一个个望着厨房高兴地笑着。

过完年,老杨的大儿子招工到县电石厂上班去了,听说第一个月就领了三百二十块钱。老杨的工资从二百八十块一下涨到了三百九十八块。

春天了,有几个穿着黄色衣服的人拿着一个三角架支着的仪器从村外的路上看进了村子,又从穿过村子的那条路上往另一个方向看了出去。消息灵通一点的人说,村子里的路要铺成柏油路一直和机场的路连起来,以后去兰州一路都是柏油路啊!

就有穿着蓝色衣服的人和乡里村里的干部拿着皮尺在路两边的地里量来量去,几天后村干部说,机场要加宽路,占了谁家的地按一亩地二万块的价格给谁家赔偿。路两边是水渠,水渠两边是前两年老巴带着全校师生栽的树,树在谁家的地边那树就是谁家的,一棵树赔一百块,种了玫瑰的,一枝玫瑰赔五十块。

这下好了,村里人最多的就是地,谁家的地挨着马路谁家高兴,谁家的地边有树谁家更高兴。那些树是老巴分给村民们栽的,当时村民们还怕树吸走了地里的水分不想栽,现在有树的人家全感谢老巴了,都说老巴不愧是阴阳先生,能掐会算,凡事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老巴也说了,那些树是学校的树苗,村民们应该每棵树给学校十块钱,做学校的办公经费,但是村民们都说你巴校长说得好,自己的钱怎么不拿出来给学校。

老巴到底会不会算,谁也说不上,但是村里人都信他的,他说谁家去世的老人几点几分下葬,那家人就几点下葬,他说谁家的小伙哪天成亲,那家的小伙就在那一天成亲。这次村民们更加信他了,还说以前庙里有个神仙就姓巴,老巴就是那个神仙的化身。

老巴这次得到的赔偿钱最多。

那次乡上给了树苗的时候也给了玫瑰苗,老巴把树苗分给村民,没人要烧火都嫌扎手的玫瑰苗。老巴是看着那些玫瑰苗扔了可惜才种在自己家路边的一块地里的。没想到那玫瑰根上生根根上长枝,三年的时间,原来种的二百棵苗现在成了二千多枝,加上地,老巴家一下赔了两万多块钱。

这件事驴干叫知道了,他找到老巴说:“哎!巴阴阳,我当初让你往学校后面的山上栽,你没有听我的,乡上领导把我骂了几次,现在我就不说了,赔的钱呢,你也知道乡上欠着外面好多招待费呢,你现在最少也要把树苗钱给我吧!”

“这个我给村里面的人说过了,但是没有一家答应的。”老巴说。

“这个好办,你现在把哪家地边有树,有多少树用最快速度统计出来给我,我就不信他们还闹得过乡政府。”

赔偿的钱机场给了乡政府,乡政府通知村干部去领钱,村干部拿到手后发现钱少了不敢说什么。回到村里,村民们骂骂咧咧地领到钱,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一个个也就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我从家里往老巴家带了一年醋后,村里过几天就有一辆马车拉着一个很大的木桶吆喝着:“倒醋!倒醋!”从村子中间的那条马路上,留下一路醋香后经过。又一年后,村里一家人学了拌醋的手艺后,在家里拌起了醋。

老巴打听到这家醋房里的醋糟发酵到第十天的时候,从家里拿了四十颗鸡蛋埋进了这家人发酵麸子的仓子里。老巴不上课,不看墙上的地图,不给村里婚丧嫁娶的人算日子,不写红白对联,不给村里人看阴阳宅基地,不给村里办丧事人家吹唢呐的时候,长时间地把头埋进报纸里,《甘肃农民报》《科技信息报》里面登有很多致富信息,老巴经常按报纸上的地址给有致富信息的单位或者个人写信,这些单位和个人也给老巴回信,当然,你要致富就得投资,最起码报纸上说的那一条信息的实际资料你要出钱买。麸子里面孵小鸡的信息就是老巴买来的,是致富信息站的成功经验。

他说,母鸡孵小鸡时鸡窝里的温度是三十到四十度,而麸子发酵时的温度正好也是这个温度,小鸡孵化是二十天,一次麸子的发酵时间是三十天,他从第十天麸子仓里的温度升起时放鸡蛋,到三十天时,仓里的小鸡出壳,不影响麸子的正常发酵。

拌醋的这家人在老巴充分的讲解和解释后,让老巴把四十颗鸡蛋放进了已发酵了十天的麸子仓子里。到了第三十天,老巴来到这家人家,进到醋房里观察,仓子里埋在麸子里面的四十颗鸡蛋还是原样,丝毫没有出小鸡的迹象。他让人家再等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

这家,但是麸子里面的鸡蛋还是没有什么动静。第三天,他一上完课就跑到这家人家,麸子里面的鸡蛋还是没什么动静。第四天也是,到了第五天,拌醋的人家的麸子要重新拌了,他让人家再等一天看看。到了第六天晚上,他的鸡还是没有出来,第七天拌醋的人家再也不等了,老巴从仓子里拿出一颗鸡蛋,手里的鸡蛋热得烫手,他轻轻地在仓子边上敲开一颗,鸡蛋里面一下子发出了腥臭的气味。老巴把蛋黄倒进碗里,里面的液体黑红黑红的像流在地上的猪血。老巴又打破一颗鸡蛋,这颗也一样,老巴把三十八只颗鸡蛋全部打破,三十八只鸡蛋全部一个模样。

拌醋的人家用木锨挖仓子里的麸子,越往下面温度越高,越往下麸子越黑,半仓以下的麸子全成了黑灰。

老巴一只鸡没孵出来,还把人家一仓子三百多斤麸子给烧了。等这家人重新酿出醋来,已是两个月以后了,这件事直接断送了这家人卖醋的生意。看在一个村里的份上,老巴赔了二百块钱三百斤麸子了事。

种完田,老巴用机场赔的钱和自己存的钱把房子翻修了一遍。原来三间的土大梁房子往里面伸进去两间,盖成了五间的门面全用砖的砖包城,门窗全装上了玻璃。西面的两间和西北角的厨房也拆了重盖,门面也用砖,门窗也都装了玻璃,北面中间两间做了客房,里面摆放了大礼柜、高低柜、中礼柜、沙发等新时的家具,整个院子宽敞明亮。从那以后的好几年,村里人家盖房子,都效仿着老巴的家盖。

老巴在院子里的地里面种了一种叫“洋姑娘”的叶子像山药一样的东西。老巴说,他的洋姑娘是旱地作物,生长主要靠清晨的露水,果实像葡萄但比葡萄大一点,像西红柿,但比西红柿小一点,味道有葡萄的甜,也有西红柿的香,成熟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去地里拔麦子的人一天吃几颗口不渴身不乏。他的这个洋姑娘的种子是他从《科技信息报》上看到后从河南邮购来的。老巴说,这个洋姑娘是从澳大利亚培育成功后由河南这家农业科技服务中心最先引进,面向中国西部干旱地区推广的。老巴说他先试种,等他试种成功后要在全村,全乡,全省推广。

洋姑娘像山药一样的叶子长出来没多久就长出了茎干,茎干的叶叉上开出了一串串细碎的粉红色的花朵,花落了后从花蕾里长出了像小葡萄一样的一串串的细小的果实。果实越长越大,茎干慢慢地弯曲,绿色的红色的黄色的果实垂向地面。

前来看稀奇的周爷子说:“我的个毬啊!你这不是山药上的骚蛋子吗?”

“你见过山药上结这么多的骚蛋子吗?”老巴问周爷子。

是啊,山药上结骚蛋子,一窝里面也结不出这么多啊!老巴的洋姑娘上面的枝丫上全是小果子啊。

“是西红柿,去年我到河口时见过的,那里是菜蔬区,我见过。”另一个人说。

“你见过这么小的西红柿吗?”老巴又问一句。

是啊,西红柿小的有鸡蛋大,大的比拳头还大。

“是葡萄,谁都别说了,我说是葡萄就是葡萄。”另一个村民肯定地说。

“你见过从地里长出秧,从秧上直接结出的葡萄吗?”老巴又一句。

是啊,葡萄都是树,入冬时从架子上取下来埋进地里,春天时再挖出来搭在架子上。但是老巴的洋姑娘的确是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

“说这个不是,说那个也不是,那你说,你这洋姑娘到底是啥东西?”周爷子终于不耐烦了。

“它就是洋姑娘,是从外国进口的,是以前我们中国人没有见过的东西,它长熟了以后比葡萄甜,比西红柿香,既有葡萄的味道又有西红柿的味道,葡萄要搭架,我这洋姑娘不用,直接往地里种就行。西红柿又大又软,不好装不好拿,我这洋姑娘小而巧,所含的营养成份一颗是西红柿的几十倍。”

“这个是你天天从报纸上看来的,在这里到底行不行?”有村民问。

“行不行,我说了不算,七月十五,七月十五大家都来尝,一尝一吃就知道了。”老巴肯定地说。

七月十五下午,村民们准备好了给先人们的祭祀后,来到了老巴家,村民们都想着洋姑娘如果真的有老巴说的那么好,到时从老巴家拿几颗,烧纸的时候给先人们泼散几颗,也好让先人们尝尝新鲜。老巴家的院子当中放了一张方桌,桌好摆了香烛和纸钱。

“祭开了!”村民们进到老巴家的院子里,和老巴打着招呼。

“祭开了!”老巴回应着,从屋子里面拿出几张小凳放在桌子边上。

“这就摘,这就让你们尝一下我从外国来的洋姑娘。”老巴说着从厨房拿出一只盆子进到地里,摘下几串黄黄的红红的洋姑娘,先往桌子上放了一串,后把盆子端在人们面前。每一个人都从盆子里拿了一颗比葡萄大,比西红柿小的洋姑娘放在了嘴里。

“啊呸!”周爷子放进嘴里刚咬了一下就一口吐在了地上。

“你这是啥啊,又酸又涩的。”周爷子问老巴。

“呸!呸!”又一个村民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涩得很,这个东西嘴里涩得着不住啊!”

紧接着,所有的人都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在了面前的地面上。

“这东西酸得很!”

“这东西涩得很!”

“这东西酸甜酸甜的!”

“酸涩酸涩的!”

“我吃的这一颗苦着哩!”

“我吃的那一颗像是辣着哩!”

瞎子摸象摸到的是不同的地方,这院子里的人们可是吃的是同一种被老巴亲切地称为洋姑娘的东西啊!

“酸着哩!甜着哩!苦着哩!辣着哩!涩着

哩!”人们还在争论着,这些结论都不是老巴想要听到的葡萄一样甜,西红柿一样香的味道。

“如果不是酸的我不是人!”

“如果不是辣的我把你叫声爹都行哩!”

“如果不是苦的你把我扇几下!”

“如果不是涩的我到您地里拔一天麦子。”

人们赌咒发誓地说自己说的才是对的。我从盆子里拿起一颗放进了嘴里尝了一会,又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前面的一颗有点酸涩,后面的这一颗又有一点怪怪的甜味。

“再吃,再尝一下,再尝一下!”

老巴把盆子端在每个人的面前,每个人都摘下一颗,小心地放进嘴里。

“呸!”还是周爷子第一个吐了出来。前面一颗他把整个一颗放在嘴里咬烂了,这一下他有了经验,用手拿着,用上面一颗和下面仅有的两颗门牙咬烂了洋姑娘,只咂了一点水就吐出来了。

“你这是啥呀,把我的牙都酸倒了!”周爷子说。

“呸!呸!呸呸呸!”所有的人都把吃进嘴里的洋姑娘吐在了面前的地上。

“还是酸的。”

“还是苦的。”

“这一颗比前面那颗还涩些!”

“还是说不上,这东西味道就是怪!”

“我这个比前面那颗稍微甜些,没那么麻了!”

“甜我的个毬哩,我再也不吃了,把人都酸死了。”

“唉,你这个东西别说人不能吃,就是倒给猪,猪都不吃!”周爷子说。

三愣娃接过老巴手里的盆子就往猪圈里走,所有的人都跟着,半盆子像葡萄又像西红柿的洋姑娘哗一下倒进猪食槽里,老巴家那头白色的乌克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嘴巴伸进食槽,在一小堆洋姑娘中间嗅了几下,一颗没吃就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盯着它看的十几个村民。

八月底,学校分来了四个老师,一个是县师范的,是我的师弟,一个是兰州商业学校的,一个兰州师专的,一个张掖师专的,两个中专,两个大专。兰州师专的物理系毕业,正好带初二物理,张掖师专的是化学系毕业,带了初二化学,我的那个师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

在安排兰州商校分来的这个邓老师时老巴费了心思,我们是学校,不经商,不是商业系统,分商校毕业的来干什么。按照老巴的说法,这个商校的邓老师在我们学校来说就是一个高中文化程度的高中生。

驴干叫来的时候老巴问驴干叫:“为什么把商校毕业的学生分到我们学校来了?”

驴干叫一句话:“你问我我去问谁。”

一句话把老巴噎在那里了。

没办法,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刚开始邓老师还有点不高兴,好歹自己也是个中专生,最少也带个初一吧!没办法,初中的主课全是正规院校毕业的专业老师了,历史、地理、动物、植物还轮不到你新来的。

入冬后,驴干叫拿来了几张表格,让所有老师都没料到的是驴干叫把表格拿给了前年调来的老王老师。按资历,老巴比老王老师早四年,而且老王老师有几年还是学校缺老师了他就来学校,学校不缺老师了他就回家继续种地。但是他有一个远房的亲戚在市里当着领导,亲戚家一年到头吃的面全是老王老师家里的旱麦子面,逢年过节,老王老师又是猪又是羊地往兰州送,关键的时候这个亲戚派上了用场,他通过关系把老王老师第一次第一天进学校当老师开始到现在,全算作在校工龄,正好满了十五年。教学考评也就是县教育局的一张鉴定,上面有人,肯定写得天花乱坠。

老王老师拿到表后自己也说,他的这张表是从市里面戴帽下来的。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他这次转正的指标和其他老师无关,他没有占县里的指标。

老王老师那天中午也杀了一只羊,但是除了在学校吃饭的老师,其他老师们全回家去了。羊肉端上来了,酒倒上了,驴干叫叫老师们和他一起喝酒,但是几个老师都推说下午要上课,一杯酒都没喝。

听到老王老师转正的消息,老巴的大女儿不吃不喝,在家里哭了三天,老巴老婆差点吓出病来。

过完年,老王在一中上高二的女儿招工到县建筑公司上班去了。

老杨全家转居民户口后,土地被村里收回后分给了村里结婚生子添了人的人家。地收了,老杨把养了几年的马送给了小舅子,从此过上了吃粮油本上粮油的居民生活。老杨老婆不识字,县里让乡里安排工作,乡里做饭扫院子的早就有人了,乡里又推到学校,这下可让老巴为难了。如果老杨老婆识字还好一些,只让她带小学一年级二年级的语文,语文不行,数学也可以,到三年级时换老师就行。但是,老杨老婆一个字都不认识。

怎么办啊!驴干叫把一张通知递给老巴,一句话:“你们学校老师的老婆,你看着办。”

再问,驴干叫那句“你问我我去问谁”的话又出来了,与其听他那句涨气话,还不如不问。

安排一个人可以,但是安排了人要发工资啊!工资怎么办,驴干叫就一张让老杨老婆到学校上班的通知,其他什么都没说。

老巴在全校老师会议上说,我们要认真贯彻上级领导机关下发的文件精神,认清形势,顾全大局,保持和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最后宣布老杨老婆在学校上班,工作是给我们在校的老师做饭。

思来想去,我们学校也就差一个做饭的。

老杨老婆到学校给我们做饭,工资从那两块地里出。我来这几年,没交过一分钱伙食费。我在老巴家吃了一年,逢年过节回家,带一些菜啊油啊肉的,一年后小张分来了,又加了大小王老师、黄老师在学校吃中午

饭,我们开始分摊一点油盐酱醋钱。现在老杨老婆给我们做饭,老巴说老杨老婆的工资从那两块地里开支。那两块地一年能收二千斤麦子,一斤麦子二毛五,二千斤麦子五百块钱,我和小张每月交二百块伙食费,大小王老师、黄老师交五十,每天十块钱伙食,每月剩一百多块钱给老杨老婆发工资。

乡里号召村民们在水地里种玫瑰,玫瑰苗子一块钱一支发放。去年乡里办了一个榨油厂,夏天里收玫瑰花榨油,听说生产的玫瑰露卖到马来西亚去了。老巴马路边那块地里的玫瑰卖了一千多块钱。

就在村民响应乡政府号召种玫瑰的时候,老巴在那年夏天玫瑰涨到八毛时,卖完所有的玫瑰花后,把玫瑰根挖出来一块钱一支全卖掉了。

第二年夏天,玫瑰厂不收玫瑰花而改收玫瑰花苞,村民们一半的玫瑰谢在树上,而且花苞一斤二毛钱,还不如种麦子。第三年,玫瑰厂因玫瑰露里渗水,卖出去的又被退了回来,村民们的玫瑰一朵都没卖掉。

老巴在村民们种玫瑰的时候,在挖了玫瑰的地里种了胡蔴,那一年胡蔴价格很高,一块一斤,第二年一块二毛钱一斤,城里有一辆东风车上门来收,有多少收多少。

秋季学校开学时,学校外面来了两个卖钢笔的人,因为说着普通话,嘴一张就知道是从城里来的。以前买钢笔要到乡政府边上的大商店去买,再就是去县里时在县城的商店里买,现在卖钢笔的到学校门口来卖了,一块钱一只,随便挑随便选。在和这两个城里人的交谈中知道,这两人是城里的下岗工人,工厂生产的钢笔卖不出去,工厂给每个工人发了几箱钢笔后宣布破产,几百个工人自谋生路。

钢笔卖到校门口来了,而且还很便宜。老巴上衣口袋里别的用了好几年的钢笔掉在地上笔尖摔开了叉,拔了一根头发缠住现在还在用哩。

卖钢笔的城里人刚走几天,村里又来了几个背着大卷布匹的卖布的,这些卖布的有男人,也有很好看的城里的皮肤很白的几个姑娘。和这些人的交谈中,老巴知道城里有几个棉纺厂倒闭了,来卖布的都是厂里的下岗工人。这些人推开村里每家的院门问:“掌柜的,要不要布?”

老巴说,这情景让他想到了不远的以前,那时候甘谷一带的地方连年大旱,那里的人们拖儿带女,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拿一只口袋站在村里每家门前,只是那时候甘谷一带的人嘴里说的是:“爷爷奶奶,给上些吃的。”

老巴说,这其实是一样的,区别就是那时的甘谷人手里拿的是一根棍子,现在来的人拿的是钢笔,是布。

卖布的走了后又来了卖收音机的、卖电子表的,又来了卖钢筋锅钢筋壶的,钢筋盆的,又来了卖洗衣粉、卖肥皂的,又来了拉了满满一东风车红色蓝色黄色塑料桶塑料盆的。这些人带来了便宜适用的城里的东西,也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现在城里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

老巴说,城里人不到乡下来就没有饭吃,城市包围农村的格局即将形成。

引大入秦工程就要通水了,乡里让每个村的村民自己出工,把以前的水渠全部用水泥U形槽沉砌。水渠边上的树都有碗口粗了,这些树都是老巴分给大家的。得到这个消息的村民们路上碰见老巴就说:“这些树舍不得砍啊,刚碗口粗,再长几年就成大材了。”老巴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面有政策,我们听政策的。”

村民们说:“就可惜那些树了。”

老巴说:“没事,大一点的能当梁,小一点的都能当椽子了,我盖学校的时候不都是砍的你们的椽子吗?”

“我不是说的椽子的事,是可惜了这些树,把这些树全砍了,眼睛前面光堂堂的没个挡挂哇。”

“这就是风景,这些树已在我们眼前形成了绿色的风景,树没了,风景也没了,所以心里空了。”老巴说。

乡里又号召村民们把以前沙地里的沙子推掉,重新让土层露出来,引大的水来了,不需要沙子了。要把以前沙地里的沙子推掉后,变成能浇水的产量很高的水地。

整个冬天,老巴老婆和他大女儿,一天到晚地在沙地里,把地里的沙子用铁锨推成一堆一堆的。整个冬天星期天,老巴一家人全在沙地里,他上初三的儿子扶架子车,他和他老婆、他大女儿把地里的一堆堆沙子装在架子车上,老巴前面拉,老巴老婆和他大女儿,他小儿子从后面推,把一车车的沙子,倒进地边以前挖过沙子的沙坑里。

过完年,全县开展了平地整田活动,乡里响应活动,在乡政府门前的空地上扎起了戏台,请了县秦剧团的唱了三天戏。那几天从早到晚不见太阳,天空昏黄,天上在下土,人在外面转一圈回来就像揭墓贼一样,浑身上下,全是一层黄土。

十几辆推土机开进了学校后面的山沟里。下午窗户外面满天黄土,风呼呼地刮着,周爷子鬼眉神道地推开门进来了,他对老巴说:“巴根娃,你把去年给我看下的那块坟地再看一下,下午我到西溜沟看了一下,那些堆土机把整个一条沟全推平了,我那块坟地找都找不到了。”

“现在还不能急,让他们先推,他们推完了我再看,你现在看好了他们过两天又推得没样子了,看也是白看。”

“好,到时候你一定给我好好看一下,到时候我闭上眼啥都看不见,但是要对后人们要好些哩!”

这期间学校老师中间还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老杨家的。老杨招工到县电石厂的儿子两年后找了一个和他一个厂的工人结了婚,第三年生了一个儿子。第四年厂子给了两万块钱买断工龄,从此和工厂没有了关系。老杨儿子东借西凑,加上那两万块钱买了一辆车在县城

跑出租,老杨的儿媳妇带着老杨的孙子回家来了。老杨的二儿子初中毕业后考了一个技工学校,两年毕业后分配到兰州拖拉机厂工作,上班到第二年,兰州拖拉机厂倒闭了,老杨二儿子回来的那天晚上,老杨老婆把自己吊在了厨房的梁上面。吃晚饭时老杨心里有事,没吃几口就放下碗出去浪门去了,回到家肚子还是空的,进到厨房拿馒头,看到梁上吊着一个人,一股凉气直窜脑门。老杨从房梁上抱下他老婆放在案板上掐人中、灌浆水总算把他老婆救了过来。但是他老婆睁开眼睛看到她还在人间就哭叫着说:“你们救我干什么,我实在活不下去了!”说着一头撞在碗橱角上把头撞破了,在场的人用架子车拉了送到医院包了头,都为老杨家的境况叹息。

老杨一家转成居民后,地被村里收了分给其他添了人口的人家去了。老杨一家靠他的工资和学校给他老婆的补助生活。村里的有占地赔钱,卖树卖玫瑰卖胡蔴,陆陆续续都盖了玻璃门窗的大瓦房,老杨家还是以前的那种土大梁木格窗子的掐脖子房子。

第二天,老巴叫学校除老杨外的所有老师开了一个会,建议把学校的那两块地给老杨家种。这时引大一期已通水了,学校的那两块地一年能浇三次水,麦子就能打三千多斤。两块地只种麦子,已够老杨全家吃了。只是我们在学校吃饭的,每人每月加了五十块伙食费。

给都不要了。

再谈到考试转正一事,老巴就是这句话。

第二件事是,老巴在家呆了三年的大女儿出嫁了。老巴的女儿嫁给了本村的一个去宁波开牛肉面馆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就是在我们学校上过小学的,他在宁波开了几年牛肉面馆挣了钱,第一个在村里盖了两层的楼房。老巴的女儿结婚后几天就和女婿一起到宁波开牛肉面馆去了。

我在县里开完会,县教育局长拉着我说要给我们分一个老师,还说我们是先进中学,让我先挑。局长拿出一份名单,名单有四五张,一张上有三十多人,有省外大中专学校毕业的,也有省内学校毕业的,第三张往后还有去年毕业没有分配的,没想到这两年我们县就积压了这么多人没有分配。

我又从后面翻到前面,第一页上一个毕业学校让我眼睛亮了一下,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胡正东,学士学位,家庭住址是兰州市城关区雁儿湾宝生路8号。城里人分到我们乡下的学校来了。局长说这不奇怪,前两天一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一个博士想进我们县中医院,县卫生局的领导们还在考虑呢。现在国内都是海归满天飞了,大学生算什么,现在城里满大街都是毕业后失业的大学生。

胡正东到校后说了两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是:没想到我分配到这里来了。第二个没想到是,没想到你们这里是这样子。他一口的普通话,脸白白净净的。毕竟是科班出身,他上课有自己的一套方式,他先列出这节课的重点和难点,一节课安排时间让学生讨论,讲课结束后再将一节课的内容进行总结。很快我将他的这套方式在全校推广。课后胡正东很少和学校的老师们喧谎,也很少在学校外面的村子里走走。吃过晚饭天还很早,他一个人上到学校后面的山顶上,站在小庙的前面向远处望着。

老巴说胡老师在望兰州城呢!

我想也是,很远的远处就是高楼林立,灯火辉煌的兰州城!毕竟,胡老师一出生就在那里,灯火辉煌的城市才是他的故乡啊。星期六中午吃过饭,他就背一包穿过的衣服回城里去了,星期天下午,他又背着一包洗干净的衣服,一包各式各样的零食回到学校。

那年,开始评职称。我到学校后就报了甘肃教育学院成人教育学院大专班的自学考试。两年后我考完了所有的科目,拿到了大专文凭。后我又报了西北师范大学成人教育学院的本科自学考试,两年后拿到了本科文凭。在我的影响下华老师、张老师、黄老师、小王老师都拿到了大专文凭。评职称的时候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很多在小学教学只有中专文凭的公办老师,评上了小学高级,而有自考、电大等国家承认学历的大专文凭给初中上课的民办老师评为了小学一级。这就有了争论,我明明给初中上课,为什么给我评为小学一级,我有大专文凭,工作时间长,反倒不如有中专文凭参加工作时间短的老师。

驴干叫拿来一份文件,我们学校华老师、老夏、小王老师三个老师九月二十号脱产参加甘肃教育学院老师进修班学习,两年后三个老师回到学校,成了国家在编的公办老师。从此全县民办老师当中掀起了一股报考成人教育学校的热潮。

这一切,似乎和老巴没有一点关系。

我们学校第一届初中毕业班八十人参加了中考,四人考上了兰州卫生学校,三人考上了定西卫生学校,四人考上了兰州幼儿教育学校,五人考上了县师范学校,十四人考上了县一中,十一人考上了县二中,升学率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全县第一名。我被升为校长,老巴成了副校长。

老巴在带初中地理课的时候还带着小学两个班的语文,随着学校分来的老师越来越多,老巴小学的语文课也不带了。因为驴干叫一次发下一份文件里明确指出小学语文数学两科,初中语文、代数、几何、物理、化学、英语等主课必须由专业课老师担任。

在县教育局举办的民办教师进修班结业后老巴拿到了中专文凭,同时拿到了小学教师资格证。县党校举办的全县中小学校长培训班两年结束后老巴拿到了盖有甘肃省广播电视大学公章的教育管理大专文凭。但是这两张文凭也不能说明他能带小学和初中的主课。

后老巴专门上初一、初二的地理课。两年后,从张掖师专分配来一个地理系毕业的学生,这下好了,人家是科班出身,老巴只好上小学四五年级的体育课。我们学校第一届初中班毕业后,我被任命为校长,老巴成了副校长。老杨转正后成了副校长,老巴还是副校长。老王转正后被任命为副校长后,老巴成了一个普通的民办老师。老巴又考了一次转正考试,他大女儿出嫁后,

干脆,什么考试都不参加了。

那年秋收一过,老巴在家院子里那块地的北边,打了一人高的厚厚的土墙,村里的人都以为老巴要在院子里盖房子,老巴说他要在院子里种菜。还说这在书上叫“温室”,只要塑料棚里的温度达到植物生长的温度,地里的东西就会不分季节地生长。

村里的人们只知道冬天的地里什么也不会生长,冬闲时只知道靠着南墙晒太阳,到学校烤火抽烟喧谎,临走时把办公室里的报纸拿回家卷烟。

浇过冬水,地里的水一干,老巴真的在地里下了种子。秋天过后就是冬天,放在门口的水缸都会冻破,别说地里长东西,天天人走马踏的大路都会冻开一道道的裂缝。

老巴肯定在报纸上看到的科技致富信息,冬天里在地里种东西,脑子肯定让报纸看坏了。

老巴种下种子后,在厚厚的土墙上均匀地搭了一排密密的竹竿,后在竹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塑料。在人们进进出出在老巴家浪门的时候,冬天的太阳照在塑料上面,村里人看到塑料棚里面的种子长出了绿色的叶子,村民们把手轻轻地放在塑料上面,能感觉到塑料上面的温和的热量。

一场大雪一夜间把村庄盖得严严实实。早晨,人们在自家门前扫开一条小路,早早地跑到老巴家,看看老巴棚子里的菜冻坏了没有。他们一到老巴家,看到老巴和他老婆两人正在用扫把扫棚子上面的雪,他们看到老巴扫过雪的地方露出了一层厚厚的麦草扎的帘子,在棚子的中间,还有一节烟筒正往外冒着黑烟。老巴说,草帘子是他给棚子盖的被子,为了保证棚子里面的温度,他还在里面生了火炉。

给菜生火!这又是一个奇闻。

但是老巴说这不奇怪,主要是保持里面的温度。

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神上天的日子,老巴一家早早从挂着棉被一样门帘的塑料大棚边上门里进入大棚,从棚子里抬出了六筐菜,这六筐里有油麦菜,有上海青,有大葱,有韭菜。多少年,整个冬天加上一个春天只吃酸菜、山药的村民们第一次在寒冬腊月天亲眼看见了绿色的比夏天的地里还绿的绿色的新鲜的蔬菜。

油麦菜、上海青一斤八毛,大葱、韭菜一斤一块。

老巴的菜要卖钱的。

“你这菜比肉还贵啊!”有村民说。

“这啊,我这菜又生火,又盖被的,下雪的时候晚上觉都不敢睡,比人伺候得还好,不贵行吗?”老巴说。

“但是你再贵它还是菜啊,你总不能比肉还贵啊!”村民说。

“大冬天的,你能吃上肉,能吃上新鲜的蔬菜吗?”老巴一句话让村民们无话可说。

“我这是第一年,便宜一点,城里一斤韭菜两块呢,不信你去打听一下。”

老巴把菜筐搬上架子车,往筐上盖了几条麻袋要往外走,村民们还是拿出了钱买了大葱、韭菜回家,和两天前刚杀的猪肉炒了,感觉味道比夏天里川里人拉来卖的香多了。

越到年跟前,老巴的菜卖得越好,到腊月二十九这天,老巴的菜还没拉到乡政府门口就卖完了。

那年冬天,村民们和村里又签了一次土地承包和同,现在村民承包村里的土地,保证五十年不变。也就是说,这五十年里不管哪家婚丧嫁娶,增添或者减少人口,承包的土地,都不会改变。

老巴是第一个响应乡政府的号召,第一个交钱定购了一头小奶牛。

按乡里规定,一头奶牛一万块,自己交五千块,乡政府担保从银行贷款五千块,也就是老巴从乡政府拉回一头小奶牛时已欠了银行五千块钱,这五千块钱要在小牛长大产奶后的两年内还清。

乡政府成立了一个扶贫办公室,老巴的合同就是和扶贫办公室签的,扶贫办公室答应到小牛长大产奶时,乡政府将办一个牛奶厂,收购所有乡政府推广的奶牛所产的牛奶。

按老巴的说法,一头骡子是放,一头牛也是放,干脆两头一起放还能增加一点收入。

那一年乡政府推广麦地里套种玉米,麦子黄了的时候,玉米长得和麦子一样高,割了麦子后玉米获得了很大的生长空间。村民们给玉米松土施肥,到了秋天,一棵棵玉米在秋天的阳光里颗粒饱满,给村民们带来了第二次丰收的喜悦。

村里的土地多,以前只浇一次水的土地,现在一年可以浇三次,以前浇不了水的沙地,现在也能浇三次水,地里的产量增加了,每家每户都有了余粮,很多人家就拿出一部分地种胡蔴、菜籽、大豆等经济作物,这些作物有的比麦子成熟早,有的比麦子成熟迟,错开了劳作的时间,也增加了收入。现在玉米又成熟了,村口来了一辆大卡车等着收购,他们把玉米棒子带皮一起收购。反正自己吃不完,到门口的钱哪有不要的道理,村民们把晒干了的玉米棒子一斤三毛钱的价格卖给了大卡车,拿回了一张张让人心情愉快的钞票。

村里现在每家都养两头猪,一头过年时杀了自家吃,一头卖钱。所有人家的麸子都不够两头猪吃,所以所有的人家每年都要买饲料喂猪。老巴家也养两头猪,他家的麸子也不够两头猪吃,进入十月,猪长膘的时候,老巴都要买两袋猪饲料喂猪。

像以前一样,老巴打开麻袋,抓出一把饲料先看一看,看一看饲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今年的饲料比去年的贵了十块,但是掌心里的饲料里只有零星的几粒玉米的碎粒,几片红色的玉米的糠皮,其他的全是说不出什么的东西。

一斤玉米棒子城里来的大卡车收的时候是三毛钱,他们拉到城里粉碎后加上其他东西,拉回来一麻袋一百斤一百二十五块,一斤就成了一块二毛五分钱,翻了四倍多啊!

老巴搭了一辆车从县城买了一台粉碎机,把西房

朝马路的一面墙拆开装了两扇门,把粉碎机装在里面,以一麻袋五块钱的价格给本村和邻村的村民们粉碎麦秸、麦杆、玉米棒子、玉米杆、山药秧等等凡是村民们想要粉碎的东西。村民们养的猪多了,周爷子家一年甚至养了五头。除了过年,七月十五、八月十五,隔三差五地就有村民们杀了猪,推着架子车沿村叫卖了。

老巴买回粉碎机后把养了十几年的骡子连同山里面半个山坡的那块地一起送给了老王老师。

老王大女儿上班后的第三年嫁了一个副局长的儿子,在她婚后不久,县建筑公司破产倒闭。副局长儿子原来给建筑公司领导开车,自己买了一辆车在县城跑出租。老王老师女儿生了小孩后,夏天在县城河边摆了几张桌子卖啤酒,秋天、冬天、春天在家里带小孩。老王老师的小儿子初中毕业后上了一个技校,后分配在县水泥厂上班,两年后县水泥厂被祁连山水泥厂兼并,原来的工人考试上岗,他没考好,现在在新水泥厂按临时工待遇上班。老王老师老婆先在乡里《金城晚报》发行点上班,就是每天下午四点,她接到从兰州到县城经过乡政府门前的一趟公共汽车带来的《金城晚报》后,把接到的《金城晚报》骑自行车送到各个订户手中。

山区地方,订报看报的人很少,除了乡政府几个,其他就是各个村里的老师,老王老师老婆骑自行车跑完七村八校,送完十五份报纸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年底,老王老师还要到所有能去的地方帮老婆订报,《金城晚报》给每个送报员派有任务,那一年,我们学校每位老师订了一份《金城晚报》,老王老婆才完成订报任务。

第二年,县里办了一份一周出一期的报纸,驴干叫来通知学校,要每位老师各订一份,那是任务,订也好,不订也好,驴干叫只是来通知老师们知道这件事,因为订报的钱,他为了完成任务已从老师们的工资里扣掉了。年底,老王老师老婆的《金城晚报》没完成任务,老王老婆下岗了。

老巴买了粉碎机后他老婆基本上就没时间去地里干活了。他家里养着骡子,五头猪,又养了一头牛。以前耖地、磨地、打地,地里拔草的活都是老巴老婆的事。老巴算了一下,一头骡子一年到头干活的时间不到一个月,但是骡子一年到头天天要吃要喝,天天离不开人。他家的骡子主要是用来犁地,他家最多的地是旱地,旱地一年只产一季麦子,这一季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老天下雨了还有点收成,老天不下雨还倒贴种子。地里长不长庄稼,地要按时犁、按时耖、按时磨、按时打。旱地的产量就在那里放着的,种麦子打上三千斤,种豆子打上四千斤,超不过八百块钱。他家有水地十二亩,出钱雇人雇骡子犁,一亩地十块钱,十二亩地一百二十块,耖、磨、打一亩五块,又一百八十块,总共三百块。就是他出三百块钱十二亩水地里的麦子、玉米、胡蔴、大豆自己一种一收就行。家里那台粉碎机转半天就能粉碎出十五袋村民们需要的各种饲料,在秋后,那台机子一天到晚没停过啊。一袋五块钱,除掉五毛钱的电费,一天平均最少五十块。家里还有五头猪,如果不养骡子,再养两头猪都行,反正粉碎机是自己的,机房里落下的粉尘都够自己家里的猪吃了。还有奶牛,一天圈在家里,老婆按时倒点破碎的玉米秸杆就行。

老王老师老婆下岗后老王老师的日子不好过了,老王老师老婆天天在家里对老王老师发火,他要老王老师把学校给了老杨的两块地要回来一块她种。老王老师转正后,第二年被任命为副校长。

老杨成了副校长后,他老婆在学校上班,种了学校的地。老王老师现在也是副校长,王副校长老婆却天天在家闲呆着。只要王副校长一回家,她老婆就和他闹,刚开始回家还有饭吃,到后来王副校长晚上回家饭都没有。凭什么别人副校长的老婆又上班又种地,你这个副校长的老婆什么都干不上,你这个副校长还有什么用,真是个窝襄废。你在学校干得好,干脆家也别回了。

老巴家那块整座山坡的旱地,山脚下的部分被县里的推土机推平了,有五亩地的地方一年能浇两次水,只给旱地不好意思,别人也不要,老巴干脆连旱带水,外加一头骡子送给了王副校长。

从老巴家拉上骡子,王副校长说:“这不还是农民吗?”

老巴家的小牛经一年的精心喂养长大了,肚子下面的两个奶慢慢下垂的时候,乡扶贫站的人每月一次来给牛检查身体,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给牛量体温,量血压,翻眼皮,看舌苔,还接了牛的尿放在鼻子下面隔着口罩闻。按村里人的话说,比看他们爹妈还好。当然,临走时还要老巴交检查费,一次二十、三十块的。

乡政府还组织养奶牛户到乡政府进行奶前培训。老巴到乡政府一间会议室前往里一看,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看到会议室里挂满了一对一对的大大的粉红色的奶子,那一对对的大大的奶子鼓鼓涨涨,轻轻一碰,所有的奶子都会在人的面前抖动起来。里面一个穿白大褂的女的叫外面的人往里进,但是外面的男男女女早臊得脸没地方放。

“进吧,进来。别在外面看,进来等会还让你们摸!” 女白大褂在里面叫门外的人往里进。

“没什么,这是模具,不是真的,再说你们都是大人了,人的都见过,还怕牛的吗?”

在那间闹哄哄热乎乎的会议室里,女白大褂讲了母牛产奶期间的卫生知识,现场让养牛户们把手放在模具牛奶子上,教养牛户们怎样挤奶,怎样多挤奶而又不伤害牛的身体。

培训课结束时,每个养牛户拿到了两只有盖子的水桶一样大明晃晃的钢筋奶桶,四条比女人们胸衣大几倍的牛奶罩子,两只毛笔一样的消毒笔,两大瓶牛奶子消毒专用酒精,一把奶牛专用刷毛刷子。

女白大褂还当场放了一段音乐,老巴听得昏昏欲

睡,女白大褂说那是让牛听了浑身舒服,全身放松,多产奶的音乐。要音乐就要录音机和磁带,一套三百块,加上钢筋奶桶,牛奶罩子,消毒笔,酒精,毛刷子共七百五十块。

那天早上,老巴早早给奶牛添料,他看到大大的奶牛的奶头上摘着两颗白色的水珠,他看看牛奶子下方,地上的草被打湿了一片。

“啊!出奶了出奶了!”他大声叫着,跑出牛棚,跑到厨房拿出闪着光亮的专用奶桶又跑回牛棚,把奶桶放在牛的奶子下面,蹲下身子一只手抓住一只牛温热的奶子。

“吱”一下,一股白色的液体喷在了老巴的眼窝里,脸上,胸前。他闭了一下眼睛,望了一下他老婆,他老婆“噗哧”一声,被他“漏瓦鼠”的样子惹笑出了声。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舌尖甜甜的,绵绵的。他一只手拿起奶桶,一只手挤奶,白色的牛奶哗哗地流在了奶桶里。

这是牛初乳啊,虽然只有小半桶,但也是这只牛一生当中的第一次奶,第一次最具营养价值的奶啊!

老巴把牛奶放进锅里烧开,让老婆和儿子给左邻右舍,每家送了半大碗。

牛产奶了,不见乡政府的人来收奶,就连年初经常来给牛检查身体的白大褂们从拔麦子到现在也没来过。第二天天一亮,老巴就骑上自行车到了乡政府,扶贫办没有人,老巴找到政府办公室的一个人问了一下,那人说这几天天天有出了奶的村民来找人,先前和扶贫办联合开发牛奶产业的“乳源”奶制品有限公司也好久没见到人了,乡上已派人找“乳源”公司去了。

找不到人了,牛可是天天产奶。第二天老巴一家四口,早中晚三餐牛奶泡馍,连吃带喝,把半桶牛奶全吃进肚子里了。第三天老巴老婆把牛奶热在锅里,他儿子从门后的椭笼里拿了一块馍就跑出去了。第四天,老巴让老婆把昨天剩的和早晨挤的装进两只奶桶里,一边一个绑在自行车的货架上,捎到了乡政府。乡政府门口已站了一群像老巴一样的产奶户,边上的墙角,放着好几个光亮的奶桶。

乡政府的大铁门关着,里面一个干部给产奶户们的答复是,他们还在找“乳源”的人,让产奶户们再等几天,一定会给产奶户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人等牛不等啊!牛的那两只鼓鼓涨涨的奶子天天都在出奶啊!不挤它自己往地上流。

退钱,一个养牛户提出退钱的意见,把五千块买牛的钱和买钢筋奶桶、牛奶罩子、消毒笔、酒精、毛刷子的七百五十块退给养牛户,养牛户们把养大了的正在产奶的奶牛退给乡政府。

乡政府不干,乡政府办公室的人说乡政府也是受害者,乡政府对“乳源”的十个人一年多管吃管喝,还从银行担保让村民们贷出了二百多万买小牛的钱。

这下村民们全清醒了,他们不仅拿出了五千七百五十块钱,现在还欠着银行的五千块钱,加上“乳源”的白大褂们来来去去拿走的检查费,一年的人工不算,花了一万多块钱买了让自己看见就烦的奶牛啊!

老巴走到自行车边,解下奶桶,提到政府大门前,从外往里“哗哗”把两桶白花花的牛奶泼进了乡政府铁门里面。

所有的产奶户都提起奶桶,把一桶又一桶的白花花的牛奶泼进了乡政府大门。汹涌的白花花的牛奶流进了乡政府大院,在大院里汇集,往各个办公室门口流动。空气里,整个西村乡的上空飘满了牛奶的香甜的味道。

驴干叫拿来一份文件,他把文件摔在我的办公桌上说:“你管一下嘛,你若管不住这个校长也别当了!带头聚众闹事,乡长指着我鼻子日娘捣老子地骂,我脸上挂不住了。你们这个巴阴阳,多少年来一直和我作对,如果不是看在他那年盖学校出了力,我早就把他开除毬了!”

文件是教育局下发的,是全县最后一次民办教师转正的文件,按文件精神,以后全国就不存在民办教师了,这次只要够条件的全部转,不够条件的全部离职。老巴完全够格。

老巴那天回来后乡派出所的找过他,要他以后做事小心点,老巴跟他们说事情的原委,那两个人根本就不听,那两个人说:“具体什么原因他们不管,如果老巴再去乡政府泼牛奶,他们就抓人。”

第二天一早,老巴拉着奶牛出门去了,有的人说他往乡政府方向去了,有的人说往五道线子方向走了,还有人说看见老巴和他的奶牛坐在一辆卡车的后厢里,顺着马路往兰州方向去了。

走在清晨清凉的村里的道路上,我思磨着,老巴到底去哪了,他会去哪里呢?

(责任编辑 陈天赐)

薛永钧,男,甘肃永登人,1998年7月加入海军南海舰队虎门某训练基地,2007年转业至东莞市公安局大岭山分局。有作品见于《星星诗刊》《解放军文艺》《飞天》等报刊,2005年出版诗集《在柳絮纷飞的日子里》,著有长篇小说《重庆噢啊噢》《四合院》,小说集《偷自行车的人》, 散文集《乡下的城里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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