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黄了
2014-12-12喻慧敏
◎喻慧敏
桔子黄了
◎喻慧敏
在一爿菜与桔子树相间的田地上,父亲和哥哥在一棵早桔树上摘桔子。树下蹲着一老一小。那老的是我的二叔公,穿着一件蓝长褂,腰间还系着一条蓝围裙,本来高高胖胖的样子,只因老了,已经佝偻着了。他孤身一人生活,是村子里的五保户。他就着猪头肉、炒蚕豆一天三顿黄酒,活到了93岁。最小的就是我,一个懵懵懂懂瘦骨伶仃的黄毛小丫头。只见二叔公将摘下的桔子从箩筐里取出,在树垄间的空地上,这边一五,那边一五,这边一十,那边一十的经过他的手被重新分配成两堆,高高地耸着。这棵长在自留地边上的桔树是我们两家共有的。等到桔子黄了,叔公就会来到我家,约个时间,叫上父亲和哥哥一起去收摘桔子了。叔公就爱这样数着分,并且要由他亲手这样分,年年如此,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了为止。我就这样待在边上两手抱着膝盖,眼巴巴地瞅着,目光随着二叔公那双粗糙干裂的手在这两堆桔子上来回穿梭。我当时不明白叔公为什么要以这种特有的方式不厌其烦地分桔子。父亲和哥哥看他年纪大,辈份大也就随他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我站在桔子树下,那片金黄色在我的眼前刺眼地摇晃着,触手可及,却只能被诱惑得垂涎欲滴。这便是我对摘桔子的最初的印象了。而且这印象就像是长了根似的,始终飘摇在我的记忆深处。
家乡黄岩曾是全国有名的“蜜桔之乡”。桔子树一直充填着我贫乏的成长日子。
三月,桔花开了,满树洁白,一爿又一爿的桔林将整个村庄淹没在浓郁又清新的香气里。养蜂人来了,蜂箱成一字型在马路边上摆开,那些蜜蜂便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飞向桔林,在花蕊里忙碌地嘬吸,嗡嗡地歌唱。我们这些小屁孩也紧随其后,偷偷地摘几朵桔花,用舌尖贪婪地舔着那残留的一点点甜蜜,藉以想象着吃糖的那种幸福。当桔花变成了一粒粒挤挤挨挨的小小的青涩果实时,总有许多赢弱者得从枝头下来,这些沾满泥土的颗粒却成为了我们这些孩子争抢的财富。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或是白天趁着别人还没光顾时,我们就像幽灵般的神色匆匆地从这一片桔林穿越到那一片桔林,眼睛骨碌碌地转,指头像鸡啄米似的迅速捡起那些小桔粒,往小布袋或是塑料袋里装,谁下手快谁就是赢家。回到家往团箕上一摊,晒干,等上门收购或是送到供销社去卖,换来的钱就可以贴补家用了。父母偶尔也会一发善心,让你自己积攒着花。至今,我还记得,我曾用整整一个季节的劳作,第一次为自己换来夏天的一件浅蓝色花洋布无袖短衫。穿戴着这件新衣,让我有种前所未有的欣喜,就像童话里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可当亲戚夸奖我乖巧时,我羞涩的笑容背后却分明藏匿着一缕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忧郁。
“七月七,分干桔”。大人们都这么说。意思是到了七月七,桔子就开始分瓣了,也意味着快要成熟了。小孩子嘴涎,有时会忍不住偷偷地摘个青涩的桔子,还没剥开就已经淌出口水了,嚼上一口,直酸得呲牙咧嘴。到了九月份,阳光暖洋洋的照着人特舒服,午后仨俩同学一起上学去,悄悄地绕到自家自留地里,拣几个正仰着脸晒着太阳,美得晕乎乎的已经泛黄的桔子摘,在田埂上一路晃荡着美滋滋地享受着那桔子的酸酸甜甜。如此的午后真是惬意极了。
最是那桔子大黄时节,走出家门,抬头便能看到金黄的桔子挂满房前屋后成片的或是散在的桔树头。早桔、本地早,曼桔、朱红等品种依次黄了红了。一拨桔子才下枝头,另一拨又在压弯了腰的枝头亮相了。村里因桔子黄了而变得喧闹了起来。平日里阴冷肃静的偌大的老爷殿成为了桔场,水果公司定点在此收购。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人手挎一只桔篮子,内放一把桔剪悠哉悠哉地走向桔林,我们这些小孩就在桔树底下转悠,捡桔皮。桔皮和桔皮内的桔衣囊都是中药材,晒干卖了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这个时候大人往往会偷着塞你几个桔子,或是当你从脚箩担上偷抢一二个桔子时,他们只假诃责你一声就完了。一担担黄透了的晶亮的桔子源源不断地送到收购点,然后被按甲、乙、丙、丁四个品次分别用纸包装了,装进纸板箱或是用木条订制的木箱子里,等到村子边江口上轮船一到,就被远销到上海,或是出口到俄罗斯、美国等国家。姐姐曾作为桔果办事处的打工人员去过一趟大上海,看到那里的人把头发烫得卷卷的特崇尚,爱漂亮的姐回到家就去城里买了把钢丝梳子,把梳子往灶火里热了,然后往自己的发上梳烫着,头发被烧得滋滋的冒烟,然而那一缕发还是多多少少的卷了起来,所以,值了。姐姐一定还记得,是桔子向她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窗口,让她产生了追求时尚的热情与欲望。
等所有的桔子都卸下了枝头,一年的收成也就都进了家门。村庄便渐渐地开始进入一种近似休眠的宁静悠闲状态。只有年少的我们还不会安静,目光还会在桔林的绿叶间搜寻,那零星的几个晚熟的桔子当初被人们落下了,现在,那一点金黄会倏地点亮我们饥渴的眼睛。
谁也没有料到,当年被乡亲们一年到头盯眼看着用心呵护着期盼着的桔子树现今已被抛弃。就像谁也没有想到,当年我这个不善言语郁郁寡欢的黄毛丫头会远离家乡,且永远地成了他乡客一样。30年的光阴,改变了一方天地,只留下了记忆。
桔子黄了,回家来吃桔子吧。这便是初离家时那几年家人唤我回家的其中一个理由。我经常是开着一辆工具车去拉,然后分送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大家都会开心地说,唷,黄岩桔呀,好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广播里再也听不见柑桔农科员隔三差五地指导社员什么时候扦插,什么时候嫁接,什么时候选果,什么时候追肥,什么时候保果了。那些当初被专门精心培育、广泛播种、视为财富的桔子树被忽略了,冷落了。人们进了工厂当了工人,土地被一点点地卖掉了,桔子树在灶膛的火苗中化为了灰烬,结束了曾经辉煌无比的命运。记忆中连片的桔林已经被一幢幢簇新的楼房所代替。每户人家只留下零星的几棵桔子树,孤单又零乱地散落在田头,让它自然生长,到了成熟时节,便去收了,权当平日里的水果自己尝尝而已。当然,那品质已无法和从前的相比了。偶尔,我还会带些别地培植的无核桔给母亲吃,看母亲那复杂的表情,不知是喜还是忧。
家乡的桔子就像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明星一样,已经陨落,成为了过去。而另一些桔子却又在异乡黄透了,被当作名优品牌侍奉着厚爱着,且名字也叫得响当当的一如当年我家乡的桔子。想及这些,不禁令人长吁短叹。
家乡的桔子已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线。许多东西过去了就已不再,幸好我们还有回忆。桔子又黄了,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我会顺着这一抹金黄,在没人注意,没有干扰的时光里悄悄地溜向童年的路,回一趟童年的桔园,童年的家。那儿,是我生长的地方。
喻慧敏,自1993年开始陆续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作品。台州市作协会员,三门县作协理事,《三门湾》编辑。
(责任编辑 徐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