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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故土s

2014-12-12吴佳骏

长城 2014年6期
关键词:村长

吴佳骏

吸毒者

前不久回乡,发现村头靠南面的山坡上,竟多出一个新垒的坟堆,心中不免顿生一股悲凉。近年来,大石村已有不少老人去世,他们都是我自幼就熟识的。看到他们一个个先后离开这块土地,我的心总是很痛。就像你从小爬上爬下的那些树,某一天被人给砍倒了,你一定会大哭一场。因为,他们连着你的记忆和血脉。

从新坟下面的山路走过时,我特意朝坟上望了望。奇怪的是,这座坟跟以往的新坟不同,光秃秃的,连个花圈都没有,我感到疑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死去的是村里的刘勇平,我又不禁惋惜起来。

刘勇平刚过四十岁,正值人生壮年,却不幸死于吸毒。

时间倒退到1997年,高考落榜的刘勇平负气之下,决定一辈子扎根农村,靠锄头和镰刀闯出一条路来。本来,刘勇平的学习成绩一向优秀,还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每学期期末考试,总成绩都排在年级前三名。老师们都很器重他,属于重点培养对象。可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往往说不清楚。有些看似已成定局的结果,却在转瞬之间出现变故。

刘勇平成绩虽然优异,但身体却很差。自幼营养不良,导致他经常出现贫血。学校老师甚至都不敢让他上体育课。有次在课堂上,老师让他回答问题。他刚一站起来,就晕倒了,把上课的老师吓得脸色苍白。所以,高考时,老师们最担心的即是刘勇平贫血。在高考前一个月,班主任体恤他,每天都在家里给他煮一个鸡蛋拿来。然而,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刘勇平在第二场数学考试时,贫血加上紧张,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亮。他咬牙硬撑,额头汗珠如豆。待考试结束时,他趴在桌上,人已经虚脱了。

就这样,刘勇平从考场上败下了阵。老师们都深感惋惜。班主任建议他复读,却遭到刘勇平父亲的坚决反对。他们家已无力支持刘勇平继续读书。

刘勇平确定自己将从此告别课堂,他也就不再痴心妄想,开始在副业上打起了主意。他凭借自己有限的知识,从亲戚处偷偷借了几百块钱,跑到乡畜牧站去学兔子养殖技术。然后,又想方设法到乡信用社贷了款,回家辟出一块荒地,搭棚搞起了养兔场。刚开始,由于没有经验,刘勇平养的兔子经常莫名地死去,这让他焦头烂额。村子里的人见状,都嘲笑这个毛头小伙子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他父亲也责骂他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但刘勇平丝毫不顾这些流言蜚语,全身心投入到养兔事业上。

两年过去,时来运转,刘勇平靠养殖兔子,赚了一万多块钱。这让全村的人都眼红。曾经那些嘲笑过他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他的父亲也不再责骂他,每天都候在养兔场,帮儿子喂兔子。一张老脸上,总是挂着笑,像中了彩似的。

又过了两年,兜里有了钱的刘勇平,琢磨着要在乡里盖楼房。地基都找好了,匠人也安排妥当,说等过了梅雨季节就动工。

一天,刘勇平正在喂兔子草料,不想村长却反背着双手,跑到他的养兔场来左瞅右看。刘勇平一见是村长,赶忙停下手中的活儿,从裤袋里掏出一支烟递上,半开玩笑地说:村长视察工作来啦。村长接过烟点燃,拍拍刘勇平的肩说,小刘啊,你真有出息。看看你这场子,尽是大红钞票啊。你当初要是真考上了大学,说不定还不如你现在呢。刘勇平自从高考失利后,最反感别人提他读书的事,故眉头一皱说,村长有事吗?没啥事,就是来看看你。村长莫名其妙地回答。那天,村长在刘勇平家呆了很久,直到刘勇平实在没有耐心了,他才转身离开。

原来,村长那天的真正用意,是来给刘勇平提亲的——他想把自己的闺女嫁给刘勇平。一个月后,当村长找媒人上门正式说亲时,却遭到了刘勇平的婉言回绝。刘勇平借口自己事业正处在发展阶段,不容分心,暂时不考虑婚姻之事。但实际上,刘勇平根本没看上村长的女儿。村长的女儿,年龄倒跟刘勇平很适合,但人却长得有些丑。身材肥胖不说,关键是天生一双“对眼”。平时看人,两只眼仁,就像酒桌上两颗去了皮的花生米。

村长遭到刘勇平的拒绝后,深感颜面扫地,备受侮辱,对刘勇平怀恨在心。特别是他那宝贝女儿,一心要以身相许刘勇平。眼看愿望落空,成天躲在家中乱发脾气,又哭又闹。村长的小儿子见姐姐痛苦不堪,原本就性格暴躁的他,发誓要替姐姐雪耻。

有一天深夜,借着朦胧月色,村长的儿子偷偷摸进刘勇平的养兔场,在饲料里投放了几瓶农药。翌日天明,刘勇平刚打开养兔场的门,眼前的一幕让他欲哭无泪——左侧架子上的一百多只兔子全部死了。

刘勇平怀疑到是村长家所为,但报案又缺乏足够证据,气急之下,他跑去找村长论理。不料,刚一见面,双方便吵了起来。村长父子二人又凶又恶,矢口否认是他们投的毒,骂刘勇平血口喷人,栽赃诬陷。刘勇平越想越来气,操起院坝边的一把锄头就朝对方挖去。村长的儿子躲闪不及,锄头正好落在他的右腿上,骨头都露了出来。后因伤势严重,村长的儿子不得不被迫截肢。

就这样,刘勇平的养兔场垮掉了。他将养兔以来的所有积蓄都拿来作了赔偿费。从村长家里出来,重新变得一贫如洗的刘勇平,跪在他亲自选定的那块准备建楼房的地基上,失声痛哭。

从那以后,刘勇平离开了乡村,去了县城,经一个曾经同样是高考失利的同学的引荐,在一家酒吧里做服务生。

正是在酒吧里,刘勇平沾上了毒品。

沾上毒品的刘勇平迅速消瘦下去,只剩一张皮了。隔三差五,刘勇平还不忘回乡去看望他那老父亲。他父亲年龄大了,也是体弱多病。每当见到刘勇平现在的模样,父亲都忍不住老泪纵横。有时,刘勇平毒瘾发作,也不回避父亲,当面实行自我注射。父亲见他双臂刺满疤痕,心痛得四肢痉挛。

去年冬天,刘勇平在县城的出租房里毒瘾发作,失控从四楼窗口跳下,坠楼而亡。他的父亲强忍悲痛,托乡邻将刘勇平的尸体抬回乡下薄葬了。

按照大石村风俗,只有死者的后生晚辈才会为其敬献祭幛和花圈,长辈是绝不能这么做的。刘勇平未婚无子,故他的坟头上连花圈都没一个。

临时电修工

每次回村,我都要临时扮演几天“电修工”的角色。

如今,无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要是缺了电,生活就会陷入瘫痪状态。就拿农村来说,有哪一样离得了电。煮饭有电饭锅,打米有脱粒机,抽水有潜水泵……就是平时给猪铡草料,也用上了铡草机。而这些现代工业设备,都是靠电的。因此,保证电路不出故障,也即保证了日常生活的正常运转。

可在农村,电路出现故障,却是常有的事情。倘遇到狂风暴雨天气,会导致竹子、树木等障碍物触碰电线造成短路。每年的雷雨季节,也总有不少人家的电器遭受雷击。遇到这种情况,村里的老人们就很苦恼。他们自身不懂电路,儿子儿媳又在外地打工。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那就只好当“睁眼瞎”了。

只要我一回村,他们就等于看到了希望。刚到家,屁股还没落凳,便有邻居跑来叫我去给他家查线路。每当如此,我都毫不推辞。不但不推辞,还要故意表现出很热情,很乐意的态度。否则,他们会骂你“白眼狼”,骂你数典忘祖。

大石村的每一个老人,我都不能得罪。他们都是我曾经的恩人。幼时,因为家穷,我没少给他们添麻烦。我至今还记得赵婶家铁锅里红薯的味道;记得蛮子大叔家那张木床上破棉絮发霉的味道;记得李子大爷偷偷塞给我的那一块钱上的臭汗味道……总之,在我人生遇到沟坎,最落魄,最无助,最需要扶助的时候,我的那些父老乡亲们,他们即使忍饥挨饿,紧勒裤袋,也要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扶危济困,解燃眉之急。

现在,他们需要我时,我不能坐视不管,不能昧良心。况且,我所能帮助他们的,也顶多不过接接电线,换个灯头罢了。

陈婆婆是经常来找我修理线路的人。他和老伴两人在家,年龄大了,做什么事都力不从心。他们一共生有两个儿子,都已年过三十,却没讨到媳妇。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到陈婆婆家来,说他们家穷得连虱子都不乐意去繁衍后代。几间瓦房,也是千疮百孔,大雨大漏,小雨小漏。为求生存,陈婆婆的大儿子跑到福建打工。一去就是十年,期间从未回过家。前年,福建那边传回消息,说她大儿子突发脑溢血,死在车间的流水线上。陈婆婆的二儿子,原本也在贵州打工。听说胞兄去世,担心父母悲伤过度出闪失,只好辞工回家,陪二老度日。去年秋天,有人体恤陈婆婆,便给她儿子说了门亲事。对方是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在镇上有住房。唯一要求,是男方能倒插门。陈婆婆的二儿子起初不同意,说今生无论如何,都不愿跟父母分开。但后来,经过陈婆婆老两口规劝,他还是答应寡妇,上门组建新家庭去了,唯留下陈婆婆和老伴相依为命。

每回为陈婆婆修完线路,她都留我吃饭。见我坚决推辞,临走时,她就会从屋里拿出几个鸡蛋塞给我,说:时常麻烦你,连水都没喝一口,怪不好意思的。我一看见她拿出鸡蛋,撒腿就跑。陈婆婆追不上,待我走远了,她还站在院坝边说:怪不好意思的,怪不好意思的。

李国福是另一个找我修线路最多的人。论辈分,我该称他为叔公了。平常,他也是一个人在家。他的儿子在贵阳打工,前几年,认识了一个本地姑娘,便在那边安了家。婚后不久,即生下一闺女。儿子儿媳想要个男孩,再生,还是个闺女。小两口不服气,还要继续生,发誓直到产下儿子为止。去年十月份,听说媳妇又怀上了,儿子打电话回家,叫母亲去贵阳帮忙带孩子。

据李国福讲,他老伴去贵阳后,与儿媳不和,经常吵架。一吵架,他儿子就顾着媳妇,把当母亲的气得吐血。他老伴偷偷在电话里哭诉,说早就想回乡了。但转念一想,又咬咬牙,忍受了下来。李国福说:有啥法啊,儿子不争气,当父母的也只好认命。

李国福还有一个小女儿,初中毕业后,到重庆打工,结识了一个江西人。两人情投意合,便跟随那人跑了。她女儿嫁到江西整十年,小孩已经八岁了,却只回来看过他们两次。李国福说:你说养儿养女图个啥啊,像我,一个子女都靠不住。到了入土的年龄,却还在替他们操心。

今年春节,我回乡下过年。李国福又来找我,说电视机坏了,无法换台,让我去看看。我去看了,电视机没有问题,是他自己没搞懂如何换台。现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是安装的“卫星锅”。换台需要按接收器上的按钮(恰好他的接收器遥控板坏了),而李国福却只晓得去按电视机上的按钮,这自然没法换台。我教会他换台后问他,你前段时间怎么看电视啊?他说,就只看那一个频道,晚晚唱戏,唱得我都心烦了(那是个戏曲频道)。我问,看了多久?他说,一个多月。

这让我想起关于李国福的另一件事来。村里刚装了电灯那会儿,大家都觉得好奇。通电当晚,李国福煮晚饭时,他以为拉亮的灯泡,跟燃烧的火柴没啥区别,便挽了一团干谷草,拿到灯泡上去点,试图引火。点了半天,都没点燃,气得他大骂电灯不如火柴管用。第二天,李国福“拉灯点柴”的笑话,便在大石村传开了。后来,有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李点灯”。

由于经常给村里人修理线路,他们对我产生了依赖。要是我长时间没回村,而他们家里的电器又出了故障,就会跑去问我母亲,打听我啥时候回去。

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李国福问过她多少回了,说他家的电线老化起火,险些酿成火灾,叫我回村时,帮他换根电线。恰好那段时间单位改制,特别忙,我大概有四个多月没能回村。

后来的一天,我抽空专门买了一圈电线回去,准备为李国福换线。可回到村里才知道,李国福已经去世了。他嫌没电不方便,夜夜黑灯瞎火的,便试着自己去换线。李国福把电线当成了麻绳,当他手拿剪刀刚刚夹住电线,即被电流击中。

掘墓者

吴建松最近的行为有些怪异,这一点,大石村的人都看出来了。每天早晨一起床,他就扛把锄头,在屋前房后转悠。东挖一锄,西挖一锄,挖得房屋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土坑。有时,他还拿根尼龙绳子,或者用一根标明了刻度的长竹竿左测右量,像一个从地质队退休的老工人。吴建松年过耄耋,在做这一切时,却表现得十分轻快,手脚灵活,注意力集中,目光炯炯有神。

村里人纳闷,这个老头,到底在寻找啥呢?莫非他家地基下藏有黄金?后来,据吴建松自己说,他是在找从他身上丢掉的两根骨头。

那还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有一年,他们家修建房屋,在匠人合力安放一根石柱时,吴建松见匠人们铆足了劲,试过几次,都没能把石柱扶正。他便跑过去帮忙,恰好那天下雨,地面有些打滑。吴建松双手刚撑到石柱,不料脚一歪,摔倒在地。而且,还把旁边一个匠人也给挤倒了。力量瞬间失衡,导致石柱压下来,正好压在吴建松的无名指和小指上,当时就压碎了。石匠们慌忙将他扶起来,抬到塑料棚内休息。当吴建松忍住剧痛,意识到手指没了时,眼泪哗哗往下流。他爹想把他压碎的指头捡起来埋掉,却不想就在他们抬吴建松进棚时,那两根碎指早已被他们家那条饥肠辘辘的狗,当作美食给吃了。

建房时遇到这等事,是绝对不吉利的,预兆不好。那天,匠人们忌讳,都各自散去了。直到吴建松的父亲请来一个道士,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后,匠人们才重新将他们家的房屋建造完工。

一个再怎么标致的小伙子,只要带了残疾,就会矮别人半截,自信心也会受打击。吴建松相亲的时候,他总是把缺了指头的那只手插在裤袋里,不敢拿出来。弄得岳父岳母说他不懂规矩,大势,险些没把闺女嫁给他。好在,那个女子铁了心要跟着吴建松,当父母的,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洞房之夜,吴建松也一直不愿把残手拿出来,磨磨蹭蹭的,用一只手解纽扣和裤带。新娘以为他害羞,便拉灭了灯,钻进被窝去了。待第二天早起,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这下,吴建松不再担心了,他终于将残手亮出来。老婆一看,问他手指哪去了,吴建松摸摸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昨天还好好的,今早起来就这样了。老婆顿时无语,脸上青紫。

从那时起,吴建松就梦想着有一天能把自己丢掉的指头找回来。按照大石村的风俗,如果一个人带了残疾,命终时,就不再是全尸。若到了阴曹地府,会遭厉鬼欺负,还会被阎王爷低看一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吴建松满八十岁当晚,即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那两根手指头,并没被狗偷吃,而是被埋在了他家屋后的一片竹林里。梦醒之后,吴建松按照梦的指引,天天在屋后竹林里翻挖,却一无所获。

实在没找到手指骨,吴建松也就灰心了。但他却萌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在活着时给自己举办一场葬礼。

吴建松想,反正自己死后也不是全尸,与其到阴间去遭罪,不如让自己死得有尊严一些。既然生日都可以举办庆典,那为何死亡就不能举行仪式呢?况且,人死如灯灭。死后的情形,自己又看不到,干脆趁自己还活着,就把葬礼给办了。也好顺便检验一下儿孙们是不是都孝顺。看看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到底有几个对自己知心。千万不能学村头的王老头,一个人在家闭门不出。一天,有人出地干活儿从他家门前路过,喊叫,没有回应。推门一看,王老头死在灶台下。手里还捏着个碗,碗里的饭生了霉,尸体都臭了。下葬时,村人都捂住鼻子,不愿去抬。吴建松说,要是像王老头那样死去,还有卵意思。

主意既定,吴建松开始给自己找坟山。他不相信“阴阳”,他说阴阳先生都是唬人的,只有自己找的归宿地才放心。可地实在难找,吴建松说,现在的农村哪还有“福地”,风水都被破坏完了。剩下些荒山野岭,连鬼见了都怕。

最终,吴建松把自己的坟山选在一块玉米田里。那块田虽然现在荒废了,长满了野草,但过去却是块宝地,种啥发啥,很增产。吴建松在那块田里耕种了一辈子,他说他早在身强力壮时,就把自己的魂交给了那块地。

吴建松耗费了整整十天时间,才把自己的坟坑挖好。挖好后,他从镇上买回一挂长长的鞭炮,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躺进坟坑里睡了一个上午。当鞭炮炸响的时候,他在坟坑里感受到一种幸福的平静。

有了坟山后,葬礼就可以举行了。吴建松从历书上选定一个黄道吉日,再放出自己去世的消息。亲戚们闻听他亡故,都纷纷提了香蜡纸烛,高举花圈前去吊唁。有的还请了锣鼓。吴建松坐在堂屋里,看到亲戚们神情悲伤地陆续赶到,心里美滋滋的。

可亲戚们一到家,看见吴建松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傻笑,都吓得丢了魂,转身撒腿就跑。待搞明白真相,亲戚们都骂他:真是个疯老头,世上居然有这么想死的人。要是他哪天真死了,我们也不会再去。

数月之后,吴建松终于一命呜呼。

夺水大战

每天清晨,村人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挑着桶去村头唯一一个地势低洼的水坑里取水。自2006年大旱以来,重庆下属的大部分区县至今缺水。大石村虽有一条河流,但住户大多在半山腰上,山脚的水源到不了山上去。加之村庄的海拔高,故缺水尤为严重。曾经水量充沛的稻田,几年都没开过镰了。田里龟裂的缝隙,像一些流干血液的伤口,撕扯着大地的皮肉。昔日金灿灿的稻谷不见了,夏夜聒噪的蛙声销声匿迹。靠天吃饭的农民们,无不望天兴叹。叹息过后,只好扛着锄头,去旱地里种点麦子和高粱等耐旱的农作物,维持活命的口粮。

村中原本有一口池塘,因干旱太久,根本蓄不满水。所蓄的少量水源,长期浑浊不堪,水面浮满残渣,人是不能饮用的,只能满足牲畜使用。为尽量节约用水,村里人洗衣和洗澡,都用池塘里的脏水,致使村里大多数人都患有皮肤病。

能供人饮用的那个水坑,水量也极其有限。从地底浸出的山水本来就小,全村近20户人家,都指望这个水坑。去得早的人,尚可取到清亮的水。跑到最后的人,就只能挑到两桶带着泥浆的黄水。因此,天还未亮,各家各户的人就打着手电筒去水坑舀水。那情形,仿佛一群做贼的人,在盗取自然界的宝藏。

我那年过古稀的奶奶,也不忘加入到取水的队伍之列。父母怕累着她,让她别去取水,由他们取回来,可奶奶执意要去。她说,我就是要看看村里的水到底是怎么没的。奶奶挑不起两桶水,就找来一个装过酒的大塑料壶,用麻绳搓了两根背带,一壶壶把水背回来。

村中其他老人,看到我奶奶的举动,仿佛人人都返老还童似的,拄着拐棍,提桶端盆地去水坑抢水。有时为了抢一瓢水,他们会互相发生摩擦,引起口角纷争。这些老人,和睦相处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因一口水反目成仇,晚节不保。想想,何其悲也。

2010年夏,我曾专程回乡,就当地村民的饮水问题写过一篇调查报告,将情况如实向当地政府部门反映。政府也曾派人前来实地调研过,但问题始终未得到妥善解决。后来,我又多次鼓动村干部向上边反映情况,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去年的一天,大石村村民因为抢水,曾发生过一起恶性群殴事件。

那天,村民吴德宽嫁闺女,迎亲的队伍头天下午就来了。花红喜炮将一场婚礼烘托得热热闹闹。按本地风俗,男女双方都要大设宴席,款待四方宾朋。办宴席需要用大量的水,吴德宽几天前就开始在储蓄饮水了。但储蓄的水远远不够宴席之需。办宴席时,厨子不停在催吴德宽找水。吴德宽怕开不了席,让男方看笑话,就专门派一个人去水坑边蹲守。只要坑中积蓄一瓢水,就赶紧舀一瓢。

说也凑巧,同在那天,村中吴德奎早已病危的母亲不幸逝世。办喜事要用水,办丧事也要用水。吴德奎一边派人搭灵堂,一边派人到水坑取水。事情于是麻烦了,两家的人,都盯着坑里那点涓涓细流。办喜事这边说:嫁女事急,耽搁不得,我先舀。办丧事这边说:死了人更急,我们先舀。双方的理由貌似都很充分,但水的确就那么丁点。争来夺去,红白之间便发生了抓扯。失亲之痛的吴德奎一听夺水之事,更是悲愤难抑。一气之下,他带领弟兄姊妹跑去坑边兴师问罪,把吴德宽这边的人打得屁滚尿流。吴德宽自然不甘示弱,亦发动三亲六戚提棍拿杠前去“迎战”。新郎见势不妙,当即号召迎亲的人,跟随岳父一并“出征”。片刻之间,只见坑边棍棒挥舞,喊声震天,桶瓢乱飞,像一群受惊的马蜂,不惜以命换命,拼死一搏。这场斗殴持续时间很长,把村里的人都吓傻了。有人出面劝阻,却被乱棍击伤。打到最后,红白双方的人都挂了彩,一个个宛如侥幸生还的残兵剩将。吴德奎的头部被砸出一道口,血流不止。而吴德宽的女婿为了保护他,也被柴刀砍伤胳膊,痛得眼泪长流。

一瓢水,就这样让本该欢喜的人转喜为悲,悲痛的人愈加悲痛不已。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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