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这样的战士》
2014-12-12田建民
田建民
一
鲁迅的散文诗《这样的战士》,作于1925年12月14日,最初发表于1925年12月21日的《语丝》周刊第58期,后收入散文诗集《野草》。
作品塑造了一个鲁迅所呼唤的理想的战士形象。这战士不蒙昧,不疲惫,不“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而是无比清醒勇猛,不受敌人的蛊惑,永远高举着投枪同各色各样的敌人做短兵相接的肉搏;他明知敌人的强大和取胜的渺茫,但仍然独自奋战,表现出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韧性和顽强;最后战士“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这一启蒙文化战场上的“精神界之战士”形象,和《秋夜》中“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的枣树,《过客》中虽然困顿疲惫但却永不停止探索脚步的过客一样,显然是作者自己的韧性战斗精神和不屈人格的形象化表述。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已经得到了研究者们的认同。如冯雪峰先生说:“这一篇是对于当时青年们的一种号召,同时更可以说是关于作者自己当时作为一个战士的精神及其特点的一篇最好的写照。”{1}王瑶先生认为:“《这样的战士》一篇就像肖像画似的画出了这一时期作为战士的鲁迅先生的特色。”{2}闵抗生先生认为:“在‘这样的战士身上,明显地记录着鲁迅先生自己的战绩和品质。”{3}孙玉石先生也认为“这篇不满五百字的散文诗,饱蘸着鲁迅多年战斗心血所获得的经验,概括了他一生坚韧不拔的精神”。{4}可以说,“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形象,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鲁迅自己的诗意写照。但是,作者的创作意图是什么?或说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心态和情感驱动下鲁迅创作了这样一篇诗作呢?作品到底表达了怎样的思想情感?作品中所说的“无物”“无物之物”和“无物之阵”到底该怎样理解?这些问题搞不清楚,就很难对诗作有深入而正确的理解。本文就试着在分析和解答这些问题的基础上来对作品进行解读。我们先来梳理分析一下学界对这些问题有代表性的观点或看法。
二
先看创作意图和思想主旨。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受此影响,一些研究者把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的主题思想与鲁迅和现代评论派的论战直接挂钩,认为诗作表现的是鲁迅在“女士大风潮”中与“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们的论战。诗作中各色各样戴着假面的敌人就是依附于北洋军阀政府的“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而诗作中的“战士”则是鲁迅自己。诗作的主题就是“对现实斗争中坚韧不屈的战士的热烈讴歌”。如李何林先生认为:“‘这样的战士的精神,是当时作者的战斗精神,他号召青年们来做‘这样的战士。这样的战士能够揭穿帮助军阀们的文人学士的虚伪的种种假面(一切的点头,好名称,好花样),使他们露出本相。无论他们耍什么花样,他都‘举起了投枪,进行战斗,不被欺骗。”{5}孙玉石先生说:“对于当时‘正人君子们的鬼蜮伎俩,鲁迅用毫不留情的笔为‘无刀无笔的弱者伸张正义。他要撕破这些文人学士们的假面,‘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来。为此,鲁迅除了用大量的杂文进行战斗之外,又把自己这种清醒的洞察力和韧性的战斗精神熔铸在这铿锵有力的诗篇中了。”{6}闵抗生先生认为:“1925年,鲁迅先生和章士钊、陈西滢等人围绕女师大事件笔战正酣,敌人的鬼蜮伎俩,使鲁迅先生深切地感到战斗的长期性和艰巨性,因此他迫切地希望养成能在‘无物之阵中和‘无物之物做持久战斗的‘勇敢而明白的斗士,以便‘虽在割去敝舌之后,也还有人说话,继续撕去旧社会的假面。所以在《这样的战士》中他塑造了他所理想的战士形象。”{7}张洁宇女士也认为诗作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她在解读诗作时,对“女师大风潮”的来龙去脉进行了仔细地梳理,并列举了大量鲁迅与章士钊、陈西滢、杨荫榆等人论战的文章段落,得出结论说:“《这样的战士》一方面是鲁迅心灵自画像中的一个延续的形象,与《秋夜》以来的心灵呈露一脉相承;另一方面,这也是鲁迅对于历经近一年之久的反抗斗争的一次总结——心灵的、情感的总结,同时还是一种实践经验上的总结。”{8}以上研究者由于强调诗作的现实针对性,把诗作的象征对象坐得太实,由此限定了诗作带给读者的开放而广阔的想象空间,也窄化了诗作所蕴含的丰富情感和思想内涵。此外,一些研究者往往以革命的政治标准来衡量鲁迅,在赞扬鲁迅表现的不屈的战斗精神的同时,又批评鲁迅孤军作战,没有跟上革命斗争的形势。夸大鲁迅的“由个人主义思想出发的孤独和空虚”。诗作以这样几句话结尾: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却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对此,冯雪峰先生分析批评说:“这里对于当时革命斗争形势的反映,就只有对于当时某些落后地区、一部分青年的消沉现象和当时文艺界没有怎样强有力的战斗表现等事实来说是适合的,如果对于全国革命斗争的事实来说则是不正确和不真实的,甚至是完全不正确和不真实的。当时正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时期中,人民革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正在南方蓬勃地发展着,在北方也有革命群众在斗争,所以当时的社会完全不是听不到‘战叫,更不是‘太平。当时作者在北方战斗着,就是同南方的革命起着相呼应的作用,同时也是受着南方革命运动的鼓舞的;在客观上,他当时也决不孤独,而是有无数群众在支持他的。显然是由于作者存在有脱离群众的个人主义的思想,这才会有孤独和空虚的感觉。”{9}李何林先生和孙玉石先生也有类似的看法。李何林先生认为:“他号召青年们来做‘这样的战士。他当时主观上的感受是孤军作战,‘荷戟独彷徨;客观上他并不孤独,南方的革命已经是蓬蓬勃勃的气势,北伐在半年以后也就开始了。但他主观上还没和党所领导的全国革命相结合,因而有些孤独寂寞的感情,也看不见战斗的光明前途。”{10}孙玉石先生认为:“《这样的战士》也明显流露了作者的孤独和空虚的思想,这是鲁迅没有找到新的思想指导和新的战斗集体时思想情绪的表现。”{11}其实,作品结尾这几段话,是鲁迅感到封建传统文化无所不在的强大和自己个人战斗的无力。“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不是指当时没有社会政治斗争和群众革命运动,而是指当时五四落潮期的新文化战线是“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12}即“《新青年》的团体解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13}的情形。而战士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无论多么孤独无望,但他总是举起投枪!这也正是当时鲁迅“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真实的形象化写照。总之,笔者认为,尽管鲁迅自己说诗作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但是“有感于”某事不等于说“就是写”某事。“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是作者创作这篇散文诗的诱因,诗作表现的思想内容和情感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能与此有关,但却决不会限定在这个事件上。也就是说,“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的事件触发了鲁迅把其在现实社会和文化启蒙中屡屡受挫的心理体验幻化为文学幻象,表现其在强大的旧习惯势力包围中产生的强烈的荒原意识、孤独感、荒诞感和悲壮感。
除从政治的视角聚焦于“女师大风潮”的研究者们之外,还有研究者从婚恋情感的角度,认为作品表现的是鲁迅因与许广平恋爱而引来社会舆论的关注与非难,鲁迅即化身“这样的战士”与那些制造和传布“流言”的人战斗,用以振奋自己并抒发愤怒之情。如李天明先生认为诗作“曲折地转达了鲁迅对于散布他与许广平‘流言的人的愤怒。他认为他们不公平,尽管他们发誓‘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他们虽然自认为代表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和东方文明的学者、文士、青年、雅人、君子等等,可是鲁迅愤怒的时候却认为,他们骨子里都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在他需要鼓起勇气直接面对社会舆论时,他写了《这样的战士》来振奋自己。可是他和许广平的事并不是‘流言,‘这样的战士也终于缺乏战斗力”。{14}胡尹强先生同意李天明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想象和发挥。他认为“‘这样的战士既是诗人自己,又是一种假设,也许是沿着许广平提出的立即公开同居以向道德家流言家挑战的思路继续向前走,而演绎的一种假设。根据爱情的发展,或早或迟,他和她也许总要公开同居的,于是,特地留在身上的铁甲也就等于自动卸去了,也即毫无乞灵于甲胄了,诗人也就除了自己,只有脱手一掷的投枪了”。{15}从婚恋情感角度解读诗作的研究者只抓住作品的一些只言片语以臆测和推断,把诗作坐实到鲁迅与许广平的恋情上,遮蔽了诗作所蕴含的启蒙思想内涵及鲁迅这一启蒙思想先驱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承担意识。
三
下面我们再来看作品中出现的带有强烈个性色彩的“鲁迅式”的关键词。诗作写“战士”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但他不为所惑,奋力举起投枪掷去,使得“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最后“战士”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却是胜者。这里的关键词即“无物”“无物之物”和“无物之阵”。这些关键词语到底是什么含义,应该怎样理解?我们还是先来看看以往研究者们对此的解读和分析。
从社会政治斗争的视角来解读和分析的研究者多认为“无物之物”是指披着伪装的敌人,“无物之阵”是指由披着伪装的敌人组成的社会斗争的战场。如冯雪峰先生认为:“所谓‘无物之物,是对于这类敌人(指戴着假面具的敌人。笔者注)的一个最深刻和最恰当的概括。这类人物,对他们的种种好名称和好花样来说,的确‘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可是他们是一种物,而且是很厉害的一种物,是在上面敷了一层草的旧势力的陷阱和画了皮的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的帮凶。如当年《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们就是这种‘无物之物的典型之一,作者当时用以击溃他们所布成的‘无物之阵的,就是他的投枪和他的战术。”{16}李何林先生在《鲁迅〈野草〉注释》中进一步完善了这一观点,他说这样的战士“走进了充满‘伪饰和‘戴着假面的人们所组成的社会斗争阵地(敌人把真面目都隐藏起来了,所以表面看起来是‘无物之阵,就是没有敌人的阵地)。”“为什么‘无物呢?由于在外套掩饰之下的正人君子,诬赖战士戕害了他们,使人们觉得错在战士,他们没有罪过,因而‘脱走,得了胜利。所谓‘无物之物,是表面看起来‘无物(由于他们用好名称好花样伪装,使一般人看不出真相)。里面藏的是很厉害的‘物,是阴险凶恶的敌人。”{17}闵抗生先生认为:“‘无物之阵中的‘无物之物是专门‘躲在厚厚的东西后面用阴谋杀人的鬼魅。它用幻形术假装‘颓然倒下,而真身却倏然隐遁,躲在黑暗中施放‘戕害慈善家之类的暗箭。鲁迅先生希望他的战士能在‘并无敌人,只有暗箭的‘无物之阵中举枪作战,而不颓唐,不疲惫。”{18}孙玉石先生说战士“清晰地知道,这些敌人是怎样善于伪装,使得对手看不见他们真正的面目而只觉得如入‘无物之阵”。{19}刘玉凯先生曾对这种观点提出质疑。他综括这种观点说:“阵:社会斗争阵地。无物之阵:戴着假面的敌人组成的社会斗争阵地。……事实上,战士走入了戴着假面的敌人组成的阵地,他却未因敌人的蒙骗而视‘有若‘无。因为文中写道:不管敌人‘头上有各种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他仍然执着地‘举起了投枪;也不管敌人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也仍然奋然‘举起了投枪。这表明战士并未受骗上当,而且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不管敌人戴不戴假面,战士眼中的他们都是‘有物,不是‘无物。”{20}鲁迅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中说:“历史是过去的陈迹,国民性可改造于将来,在改革者的眼里,以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21}刘玉凯先生据此认为鲁迅所说的“改革者”大致相当于“这样的战士”。“‘无物指的是阻碍改革的一切‘废物和落后的‘国民性。在社会改革者眼中,将它们视为‘无物是改革者义无反顾的勇气和精神。而在《这样的战士》中,鲁迅以‘无物喻指的是‘帮助军阀的‘文人学士们;其实,他们也正是一群阻碍社会改革的‘废物。……鲁迅说的‘无物主要是指倨傲者(改革者、战士)眼中的世界。是说在倨傲者看来,眼前的一切等于‘无物。这叫作‘境由心造。”{22}刘玉凯先生对那些从社会政治斗争视角把“无物之阵”解读为“戴着假面的敌人组成的社会斗争阵地”的研究者们的质疑或批评是有道理的。提出“‘无物指的是阻碍改革的一切‘废物和落后的‘国民性”也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是,把诗作中的“无物”坐实为帮助军阀的文人学士们则是又落入了简单的政治斗争的陷阱。而认为“鲁迅说的‘无物主要是指倨傲者(改革者、战士)眼中的世界。是说在倨傲者看来,眼前的一切等于‘无物”,这一观点颇新颖,但却值得商榷。正像刘先生在批评把“无物”解释为披上伪装的敌人时所说的,“不管敌人戴不戴假面,战士眼中的他们都是‘有物,不是‘无物。”其实, 鲁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中说的改革者眼中的“无物”,钱理群先生的解释可能更为合理。他认为:“必须对‘以往和目前的‘一切战略上予以藐视,将其看作‘全等于无物,即所谓‘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23}而作品中的“无物”笔者认为没有特别的象征意义,有特别象征意义的是“无物之物”和“无物之阵”。以上是对从政治斗争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们观点的梳理和评析。此外,从婚恋视角解读作品的研究者把“无物之物”和“无物之阵”解读为鲁迅和许广平恋爱时所面对的社会舆论或流言蜚语。如李天明先生认为:“‘无物之物就是鲁迅惧怕的‘流言,‘无物之阵就是他要面对的社会舆论和心理自审。在这样的战阵里,战士终于无把握,像《希望》中的诗人失去了与之‘肉薄的暗夜,战士连谁是眼前的敌人都含糊不清。”{24}胡尹强先生同意李天明先生的观点并发挥说:“这‘流言是‘无物之物,它在人们之间不胫而走,弥漫于空气中,仿佛无处不在,却又什么也抓不到。由‘流言布下的战阵,也就成了‘无物之阵——无处不在,似乎到处都带着敌意的战阵,待到诗人——‘这样的战士闯进战阵,想看个究竟,却又什么都没有。”{25}笔者认为,以上研究者观点一个共同的缺憾就是不把作者和作品放回当时大的启蒙语境中,去把握鲁迅这一启蒙思想先驱的现实体验和内在的心态与诉求,而是把诗作的象征意象坐实到具体的事件和具体的人物身上,不但遮蔽了诗人真实的情感和诗作所蕴含的丰富的思想内涵,而且解读起来也显得生硬甚至牵强。
四
以上我们对以往研究者们解读《这样的战士》的主要观点进行了梳理与评析,下面我们把诗作尽量放回到五四启蒙的语境中用启蒙的视角来做一解读和分析。我们知道,鲁迅作为启蒙思想先驱,虽然一直坚守启蒙,用他那支犀利如匕首投枪的笔,揭破封建礼教仁义道德华美外衣掩盖下的“吃人”本质;刺穿“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的所谓“中国文明”真相;揭开封建专制体制和奴隶道德奴役下中国人“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中国历史上的面纱……然而,由于几千年的奴化教育,使得奴隶道德文化已经积淀为国民的强大的“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形成的惯性力量是相当强大而难以改变的。尽管鲁迅在不停地控诉,在高声地呐喊,竭力要劝转“吃人”的人,呼吁人们“救救孩子”,要为人们吹熄封建礼教的“长明灯”……然而,几千年沉睡于“铁屋子”的人们实在难以唤醒,“集体无意识”的惰性使他们不但安于现状,而且认为这是天经地义不可改变的。耶稣为启蒙和拯救他的同胞而宣讲“福音”,义无反顾地被钉十字架,然而,却得不到同胞们的理解反而遭受百般侮辱与戏弄。鲁迅在五四文化启蒙的战斗中也产生了犹如耶稣受难般的体验。他要为居住在黑屋子中的人们打开一个窗反而被当成强盗驱赶;他要劝转“吃人”的人反而被当成疯子受到关押;他揭破封建礼教的虚伪反而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这使鲁迅感到了旧文化和习惯势力的强大和启蒙的无力。尤其在五四退潮之后的1920年代中期,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当年反封建文化的战友们纷纷撤离了战场,使鲁迅觉得自己成了散兵游勇,自己在孤身奋战。仿佛置身于精神文化的荒原,虽然自己在坚守战场勇猛奋战,但内心也充满了孤傲、困惑、无奈、悲壮甚至荒诞之感。正如他在《?骉呐喊?骍·自序》中所说:“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26}笔者认为,《这样的战士》所表现的,是启蒙思想先驱或说“精神界之战士”在文化启蒙的战斗中产生的精神幻象,是把他自己与“集体无意识”形成的强大的习惯势力决斗的心理体验幻化为艺术形象。作品表现出鲁迅对启蒙既坚守又质疑和困惑的矛盾心态及孤傲、悲愤而又无奈的复杂情感。
再看诗作中出现的困扰读者的一些充满鲁迅个性的关键性词语,即“无物之物”“无物之阵”与“无物”。
笔者认为,《这样的战士》中描绘的“战士”的战场,不是政治斗争的战场,更不限定于“女师大风潮”的“战场”,而是当时整个批判封建传统的文化启蒙的战场。也就是说战士投枪指向的目标是旧传统、旧文化和旧的习惯势力。几千年来形成的以封建礼教为核心的专制文化和奴隶道德已经渗透到每个人的潜意识,深入骨髓,积淀为国人落后的“集体无意识”。在这种“集体无意识”作用下形成的强大的旧习惯势力无处不在,而人们对此却习以为常,甚至认为从来如此就是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而在鲁迅这一启蒙思想先驱看来,这些浸透着传统观念和奴隶道德的“集体无意识”及由此形成的旧习惯势力,从头到脚都是难以容忍的问题,这就是他面对的“敌人”,而这“敌人”是无处不在的,是源源不断的。诗人觉得自己置身于这些“敌人”的包围之中,虽奋力拼搏,但又觉得无可措手,毫无胜算可能。也就是说,诗作中的“无物之物”就是鲁迅对自己感受或体验到的这些“敌人”的命名,是他面对国人顽劣的“集体无意识”和强大的旧习惯势力形成的心理“阴影”。在这一“阴影”的重压下,鲁迅寝食难安,时刻处于短兵相接的战斗状态。鲁迅的老友林语堂把鲁迅描绘成一个生性好斗之人,说他“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27}这并非知言而是对鲁迅的误解。其实,鲁迅的“好斗”,是改造国民性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承担意识使然。他个人的力量是难以战胜这强大的社会习惯势力的,但他要张扬的是与旧势力决斗的永不屈服的精神。正像李欧梵先生所说:“鲁迅歌颂的并非这猛士的胜利,而是他那个固执的、西西费斯似的精神(Sisiphean spirit)。”{28}
诗作中说的“无物之阵”,按照诗人的逻辑,无疑是他所说的“无物之物”这些“敌人”所布好的“阵”,即由人们的“集体无意识”和旧习惯势力形成的能够吞噬一切改革力量或新生事物的社会势力。正像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所说:“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29}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就是由多数人的“集体无意识”形成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是随处都有然而无形的“壁”。“像‘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30}值得注意的是,多数人的“集体无意识”是几千年来的封建礼教文化和奴隶道德教育浸润的结果,它形成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披着封建礼教的道德外衣,是“以礼杀人”。它表面上是彬彬有礼,“一式点头”,但其实质却是“吃人”。它打着纲常礼教的虚伪的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而维护的是虐杀人性的等级制度和封建专制统治。战士虽然对封建礼教文化有清醒的认识,能够一击刺中其要害,但由于它已经积淀为多数人的“集体无意识”,形成“像‘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的无形的“壁”。所以鲁迅觉得“使猛士无所用其力”。不难看出,鲁迅这篇作品中所说的“无物之物”和“无物之阵”,犹如《希望》中的“空虚中的暗夜”,《秋夜》中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以及《过客》中过客所处的茫茫荒野,这是诗人在对所处现实社会的精神文化荒原体验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心理的幻象,是一种笼罩在诗人心头无法摆脱和驱散的旧传统文化和旧习惯势力的阴影,是一种可以感觉和意识的幻象而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这样的战士》中战士持投枪在“无物之阵”中左冲右突,与“无物之物”做短兵相接的拼死决战,《希望》中诗人“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最后竟然“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二者在表达方式和思想情感上何其相似。进而言之,诗作中的“无物之物”和“无物之阵”就像鲁迅在杂文中把“所谓中国文明”概括为“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这人肉筵宴的厨房”;{31}在《狂人日记》中把封建礼教的实质概括为“吃人”一样,都是一种象征性的写法。封建礼教文化的维护者们都是满口仁义道德,他们自己好像也深信他们维护的是仁义道德,但是他们的仁义道德的核心却是维护等级制度和专制统治,是“吃人”。这就是作品中说的“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但是战士“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也就是说战士有着清醒的认识,能从他们仁义道德的表面,揭穿他们“吃人”的实质。使得“一切都颓然倒地”——即现出原形。然而,已内化为“集体无意识”的礼教观念和奴隶道德就是“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一时被揭出真相理屈词穷颓然倒地,但很快就“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所以,所谓被击中要害颓然倒地也只是一时的和表面的,无法真正撼动这“集体无意识”作用下的社会习惯势力,而颓然倒地的也就“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这里的“无物”没有象征意义,就是字面上的本义。意思是“无物之物”的颓然倒地只是表面的,没有任何实质内容。而且,封建礼教文化打的是“仁义道德”的招牌,所以战士对它攻击就被视为破坏道德,攻击它的人就“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以上笔者以五四启蒙的视角对《这样的战士》进行了分析和解读。鲁迅呼唤的是不蒙昧,不疲惫,不“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的无比清醒勇猛,敢于和敌人做短兵相接的肉搏的战士。其战场不是政治斗争的战场,而是当时整个批判封建传统的文化启蒙的战场,这一“战士”是启蒙文化战场上的“精神界之战士”,在这个“战士”身上,饱含着鲁迅自己的现实体验与精神人格,也表现出鲁迅对启蒙既坚守又质疑、困惑的矛盾心态及孤傲、悲愤而又无奈的复杂情感。
注释:
{1}{9}{16}冯雪峰:《论?骉野草?骍》,见《冯雪峰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46页、第166—167页、第165页。
{2}王瑶:《鲁迅作品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40页。
{3}{7}{18}闵抗生:《地狱边沿的小花》,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0页、第160页、第162—163页。
{4}{6}{11}{19}孙玉石:《?骉野草?骍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35页、第32—33页、第34页、第33页。
{5}{10}{17}李何林:《鲁迅?骉野草?骍注释》,见《李何林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54页、第157页、第156页。
{8}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骉野草?骍细读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77页。
{12}《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0页。
{13}《鲁迅全集》第4卷,第456页。
{14}{24}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骉野草?骍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95页、第195—196页。
{15}{25}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骉野草?骍世纪之谜》,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55—256页、第258页。
{20}{22}刘玉凯:《鲁迅钱钟书平行论》,河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7页、第78页。
{21}《鲁迅全集》第10卷,第244页。
{23}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
{26}{29}{31}《鲁迅全集》第1卷,第417页、第124页、第216页。
{27}林语堂:《悼鲁迅》,载《宇宙风》半月刊1937年1月1日第32期。
{28}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页。
{30}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第72页。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