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1990
2014-12-11◎钟钢
◎钟 钢
恋曲1990
◎钟 钢
一
那个年代,神州大地还没有手机,连固定电话都很少,有什么事都是见面谈。
李小春来找我时,我正在厨房里择菜。他相貌堂堂,很讨女孩子的喜欢。母亲时常让我向他学,你看人家小春,多灵光。女朋友,一谈一个。最近,他又谈了一个幼儿园的教师,他管她叫小麻雀。别人给牵的线。
我和李小春一起到了我的小房。他给我牵线来了。我说,不想去见,没多大意思。李小春说,这次不想见也去见一下,姑娘伢的条件还可以。而且是他的车间主任的亲戚。不去就是掉他的底子,以后他不好在主任手下做人。我拗不过,只好答应,但心里确实没有多大兴趣。
李小春与女方约的时间快到了,我家的饭还没做好。李小春看着表很慷慨地说,我请客,上馆子。抓紧时间填饱肚子速去相亲。母亲见我们出来,就麻利地在围裙上揩手,然后拉开大门催促:快走吧,快点,别迟到。接着就是一声叹息:都二十七八的人了。
初春,天黑得较早。桔黄的路灯透射出朦胧柔和的光。餐馆门前霓虹灯闪闪烁烁变幻莫测。李小春情不自禁,说了一声多么诱人的春夜,就冲我笑了一下。我说别抒情了快请客吧。吃客较多,李小春就点了牛肉面和蒸饺。我问那女的长相如何,他说听主任说还可以,他没见过。只知道有一个姐和一个弟,连女方大致的轮廊都没有弄清楚就给我当红娘,这红娘当得也太粗糙了吧。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李小春催命般要我快吃,我就只好什么都不问专心致志地盯着碗。不管怎么说,这牛肉面还够味,蒸饺也不错。就冲这顿晚餐,咱也得去见面。
到主任家时,那女孩还没有来。我们正襟危坐地嗑瓜子。女孩子总是矜持些,迟来一点,我也能理解。
大约10分钟后,女孩来了。我扫了一眼,模样还说得过去。当然,我也不好意思紧盯着。李小春站起来,向女孩介绍我。我立马也站了起来。主任则简短地介绍了女方。我向女孩轻轻地点头,然后就坐下了。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男人应该主动,于是就找一些方便交流的话语。无非是你在哪个部门,有个某某在你们单位某部门你是否认识之类。明知是些缺盐少油的话,但还是得说。林青,这位即将与我谈恋爱的姑娘,问一句答一句,仿佛答记者问。李小春见气氛不大活跃,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我恍然大悟,应该请林青到外边走一走。就放下手里只嗑了一半的瓜子,刚准备起身,林青却先我一步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李小春和主任感到很突然,急忙上前挽留。林青又在“对不起”前面加了个“很”字:很对不起。就急着上厕所般走了。
主任满脸歉意,不知如何解释才好。李小春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似乎闯下了大祸。我说没什么,小事一桩。抬手看表,林青只坐了两分半钟。随即,我和李小春也告别了主任。
出了门,李小春就大骂林青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不懂“五讲四美”。似乎为了安慰我,他一路骂个不停。其实,我心里没有太多的想不开,反倒觉着这事有点味道,见面几分钟就拜拜,比假模假式地两个人走一趟,然后再表态要干脆。李小春见我没有响应他的咒骂,就没有再骂下去,因为路上的行人以为他在骂我,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说林青还有点与众不同。李小春却说,俏个么事,也只那样儿,咱再给你“上”一个。过了铁路,李小春问我去哪里,我说当然是回家。李小春就说要去会他的“小麻雀”,然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望着李小春兴致勃勃的背影,我的心里涌出一股没有爱情的孤独。
二
一个星期后的某天晚上,李小春来了。坐定后就问我,有什么变化。我知道是指谈恋爱,就笑着摇头,一如既往。李小春看着我,欲言又止,少了平日的潇洒劲。我就劝他别忸怩作态,跟朋友说话还犯难么。他说要喝水,仿佛准备润润嗓子后讲一个非常刺激的故事。我边给他沏茶边说,哥们还要卖关子?李小春嗫嚅着说,我还是说吧,你莫烦。上次那个姑娘伢,就是林青,提出来与你再见一次面,我们主任前天给我的话。当时,我没有回答他,我想你肯定不会答应的。上次林青搞得太不清爽了。主任很想促成此事,他说可能有些误会。你能否将就点再见一次面?这回,你们自己见面。
我思忖了一会儿,就说可以考虑。李小春顿觉意外,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爽快,称赞我是男子汉,心胸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是当代的好青年。最后李小春说,你真够哥们!星期六晚上7点,青山公园门口见面怎样?
夜里,我躺在床上,努力回忆林青的相貌。那一次见面太短暂,我一时竟记不清她长啥样。但我却没来由地自信:见了面就会认出她来。
我提前10分钟到青山公园门口,将自行车停在公园橱窗的侧面。春天的傍晚,公园门口显得情意浓浓,对对情侣偎依着涌进园内。门前的少男少女们或倚柱,或站在台阶上,或戳在空地上等待着情人的到来。好静的,站着不动像雕塑;焦躁的,来回走动仿佛舞台上的模特儿。整个场面生动活泼,一幅要爱和被爱的景象。我的天!我在心里惊呼:这到哪里去找林青?
我真后悔。要是之前我们约定手上捏一份《长江日报》什么的,不就一目了然么。我茫然了一会儿,就镇定下来:只要林青准时约会,我就会认出她。
7点差5分,我从公园边的橱窗后向门口走去。我开始扭动脖子,环顾左右寻找只见过一面的模糊脸庞——首先是那些站着不动的姑娘,然后是小范围踱步的女子。依次望过去。眼睛随着渐进的脚步若无其事地挪动,探照灯般巡视了一圈,没有结果。看表,7点过3分。运动到公园左侧,换了个角度,故技重演。
突然,有一个姑娘侧过身来。脑子里灵光一闪:没错,她就是林青。我的心激动起来,为即将来临的爱情,为我的信心和记忆力。我满怀激情地走上前:你是小林吧?是的。她笑得很甜。咱们走走吧。你是?她仔细打量我。我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姓名。她却说我认错了人,她姓黎。我一时尴尬无比,连一句“对不起”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妈的。
窘迫之际,林青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林青说,幸亏我认错了人,说出了她的名字,不然,她也认不出我。唉,如此滑稽的约会。我们都笑了。那个姓黎的姑娘本来是站着作引颈张望的运动的,这会儿,她看着我和林青,烦躁得全身都运动起来,还不停地抬手腕看表。
我推着崭新的自行车与林青进到公园。林青说,这车真漂亮,是正宗“凤凰”吧?我说是的,才买几天,原来的车被偷了。小偷真可恶,前几天我们楼下也丢了一辆车。林青愤慨地说。走到小河边,我们便放慢了脚步,桥上的灯光映在河水里熠熠闪亮,柳枝袅娜,轻拂水面。隔岸有轻柔的舞曲传来。许多柳树边的石凳上都萌发着影影绰绰的爱情。林青问我会不会跳舞,我赶紧说不太会。我想起李小春的告诫,话不要说得太满,要有所保留。以前,你一约会就失败的主要原因就是没有“遮掩”自己。李小春曾经这样批评我。林青告诉我,她在运输处的具体工作是维修铁路的信号灯。我说我们轧钢操作台上的信号灯同你们那儿的信号灯是否一个原理。她说,大概不一样吧。我们沿着灯光朦胧的弯曲小径边走边谈。断断续续谈了关于奖金,挂率工资、电影电视节目等闲话。如果那一天,她在主任家多坐一会儿,今天不就可以谈得更深入些么。
有几次,我想问她,那一天为什么只坐了两分半钟就走了。话到嘴边,想到两个人才见面,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走了一会儿,我的下腹部有些隐隐地发胀,想小便。怪只怪晚上的菜太咸,又喝多了水。我一定得忍住。就找些话与林青说,中学时怎么幼稚云云。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不去想厕所。估计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送林青回家,然后再解决内急。
哪知我的话引起林青的极大兴趣和共鸣。她滔滔不绝地讲起她的中学生活,分快慢班,排名次等等。讲得兴高采烈,没完没了。我在心中叫苦不迭。我小腹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似乎憋不住了。第一次单独见面,就去上厕所,林青会怎么想?一定以为我有什么毛病,要是联想到电线杆子上贴的乱七八糟的小广告,我的形象不就彻底毁了?!怎么办哪我。
林青如果细心听我偶尔的答话,就会发现我的声音让尿憋得发颤。转了大半个公园,走到公共厕所附近时,感觉小便似乎要呲出来。我横下心来:随林青去想,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李小春呀,李小春呀,你的批评我接受,可尿急是“遮掩”不住了。我让林青把车扶住,兔子样射进厕所,好一会儿才完。出来时顿觉浑身轻松畅快,同时又觉得我刚才的狼狈样肯定可笑。林青扶着车把,好像在想心事。最后,我们约定,电话联系。
三
接下来,就是两个人到公园或江堤上傻逛一圈,间或去一趟舞厅什么的。该说的话仿佛都说尽了。许多次去她家,说上几句天气之类的话后就没有了下文,然后就是认认真真地坐着看电视,完了就回家,好似电影院散了场。
有一次,我为了打破沉默,竟说出双眼皮为什么好看的话来。又有一次,我问她第一次怎么只坐了几分钟就走了。她说到时候再告诉我。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就没再问。
李小春打电话问我谈出感情没有,我说没有进展。他说那不行,并报告他的恋爱进度,说他们的大部分身体已经有了接触,且有点如胶似漆了。光谈是不行的,适当的时候还要动手。说完就在电话里开心地笑了,震得我的耳朵发麻。
那天傍晚,我约林青去看电影:美国片《无腿先生》。临出门时,我忽然想到要骑一辆旧车去。上次丢车的阴影还没有从心里消逝。于是就把父亲的旧车骑
了。见了面,林青就问,怎么换了车。我的车胎被扎破了,我说。到了影院,林青跳下车来。我发现她穿了一双新的丁字形坡跟鞋。她跷起脚,好看吧?我说可以吧,就是有点像胖头鱼。林青的眼睑就垂下来。我又后悔没有“遮掩”,立刻转弯子说,不过还比较耐看,质量也不错。唉,这是他妈的亡羊补牢吗?
我们很规矩地坐着,偶尔发点议论。她的两手交叉放在大腿之间。我以为她会把胳膊放在扶手上,那样,我就有了触碰的机会。我总不能一开始就抱着她的头猛啃吧。
电影其实没什么看头,无非是展览武器,警车追,匪车逃。我只是想换一个恋爱的环境。银幕上匪车在前,警车紧追。追至铁路口,匪车一拐,车轮便正好压在铁轨上,如火车一般疾驶。警车随即被甩掉。我对林青说,亏导演想得出来,有点意思。瞎吹,轨距怎么恰恰与车轮距相等呢。林青极认真地说。我想,铁路上的事,她是内行。就没有再说话,也没兴致了。
散了场,我们随人流缓缓走向太平门。林青走在前面。快到门口时,人更多了,我离林青很近。我试了两次,才将手扶在林青的背上,像其他的情侣们一样,推着林青慢慢地走,极力装出亲昵的样子,我感到林青的背部肌肉在收缩,就不自然地垂下手。
分手时,我想,出去玩玩更能相互了解。下一个星期天,到东湖去怎么样?我问。林青犹疑了一会儿说,去黄鹤楼吧。
四
星期天,我带着相机,兴冲冲地去找林青。她似乎有些疲倦,不大想去。两个人都倒班,好不容易都休星期天,还是去玩玩吧?我说。林青还是答应了,不过,有些勉强。
车上很拥挤,我们紧紧贴在一起。我的心里有些激动,仿佛体会到点点爱情。快到司门口时,车上松了许多。两个人之间便空出些间隙。林青面向窗外,打着哈欠。车到司门口站,她似乎心不在焉,我赶紧招呼她下车。
阳光灿烂,直晃我的眼睛。天气渐热,走到大桥下面时,我去路边买了两支雪糕。林青丝毫未注意我停了下来,独自往前走。我快步追上去将雪糕递给了她。那雪糕我觉得好没滋味。
黄鹤楼蹲在武昌桥头,身边是无数大小车组成的喧嚣的河,日夜不停地流。它古色古香的韵致与周围的气氛实在不太和谐。
进得门去。我边打开照相机的皮外壳边说,今天,我给你多照几张。等会儿,登上黄鹤楼,背景是长江大桥和长江,照出来的效果不错。林青却说,她不照,给我照。我以为她客气。后来,她又说了一遍。我一看她的表情,确实很坚定,就丧气地表示我也不照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向黄鹤楼的背面走去。根本没有雅兴登楼去体味极目楚天的感觉。游客们或怡然自得地流连忘返,或摄影留念。谈笑声充满耳际。我们赶集般在黄鹤楼周围“画”了一圈。到铁路那一侧时,我们就坐在那里的石凳上。我说累了吧?她说还好。林青今天情绪反常,似乎有点让人疑惑不解。沉吟了一会儿,林青说,本想给你写封信,写到一半,我想还是面对面地讲好。我们相识有三个月了,但没有多大的激情。每次你不来,我也不想你。上夜班时我跟班上的嫂子们谈心,她们说,这种感觉就证明我们没有缘分。我在心里说,扯淡。嫂子们懂得什么,她们了解情况么。三个月,我们不就是在一块儿清谈吗。今天出来活动一下,又他妈的七不愿意八不耐烦。
我已经领会林青话中的大意了。但还是感到突然。我皱着眉,默不做声地听她往下讲,就像听一个于己无关的淡淡悲哀的爱情故事。昨晚,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散了吧。她的声音低得含混不清,但我听得真切。我父母亲对你的印象很好,你会找到比我强的女孩的。感谢你的安慰,太感谢了。她的话说完了,就低着眼帘,盯着石桌,仿佛要把石桌钻两个洞。
大势已去,我已不存什么幻想。我振作精神说,我们认识三个月,没谈出感情的感觉我也有。要知道在这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但我还是期望着两个人共同寻找爱情。我们的事自己最清楚,无须听别人的。我以前与几个姑娘伢见过面,但都没有同你谈的时间长。这是我的初恋,我很珍惜这一次的接触。
我不甘心让林青先说拜拜,虽然我也明白谁说都一样。我又接着说,我们能否再接触一段时间,加深了解,增进感情。如不行,再分手。林青轻轻摇摇头。那一刻,我感到非常愤怒。但表面还得伪装成无所谓的样子,真让人憋气。
一起来的,还得一同回去。我的车还在她家楼下。来时是恋人,归去时却成了路人。爱情真奇妙。我没有料到,林青选择黄鹤楼这个风景胜地,宣布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太残忍了,恋人西辞黄鹤楼啊,真他妈煞风景。
上了车,林青抢先去买票。我们还得虚伪地坐在一起。我恨不得车立刻被撞翻。一路上林青倒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侃侃而谈。这儿的路太窄啦,夏天快到了,那里应该建一座游泳池什么的。也许是得到了解脱和自由,也许为了安慰我。我只“嗯”“哦”地敷衍应对。
我心里想的是,我的新车可别再丢了。
五
回到家刚坐下,李小春就来了。他说,今天玩得尽兴吧,我上午来过一次了。确实尽兴,彻底完了。我说。李小春就很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莫灰心,再接再厉接着谈。我以为这一次能成的。唉,我有责任。接着,李小春就神经兮兮地关紧了我房间的门。他说他的恋情也不妙,让我出主意。他同“小麻雀”谈腻味了。新近认识的一个姑娘伢使他整天激动不已。为难的是,他与“小麻雀”已干了那事,而且已经有了。如提出散伙,“小麻雀”会不会“跳楼”啊?怎么办?你给我出出主意。
天知道怎么办!我说李小春,爱情本身就是个难解的题,你他妈的还捡这么难的做。一切主意你自己拿。
李小春唉声叹气,就在我的房里,两个人闷头抽了两包烟,喝了两瓶开水。
至于林青,同我见第一面时,为什么只坐了两分半钟就走了,我也没机会,也没兴趣问了。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