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
2014-12-11◎丁艳
◎丁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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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 艳
张茂林在街上走了好久了,刚开始还有几分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扶着路边一个卖报的小亭子站住,那个小亭子好像扶不住他疲惫的身子,他越走越像泄了气的皮球。现在,他终于在火车站前停了下来。卖报的老人探出头来问道:“你要报纸吗?”他有气无力地瞄了老人一眼,然后,就用极其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车站周围的一切,好像他从没来过这里,好像他根本就不曾在这座小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当透过出站口的铁大门看见一列火车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接着,只听他大喊:“根生,回家了,回家!我要回家……”
二十多年了,他在这里扫过大街、捡过破烂儿、杀过鸡、宰过猪、做过小买卖,去年,终于通过朋友关系进了这家陶瓷公司。更可喜的是,今年春天,他终于在这里买了一栋房子,这个城市里,也终于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窝”!他觉得自己这个从土坷垃里爬出来的穷小子,在这里总算是混出点人样儿来了,下次再有老家的人进城来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他们邀回自己“家”来了,让老婆给炒上几个小菜,他也终于可以捏着酒盅、拍着胸脯向大伙儿显摆一下自己在这城里的“创业史”了,每次想到这些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热血沸腾!于是就真叫老婆炒两个小菜,自己喝上两口,把见老乡时的台词在心里事先演练一番。
可是,就在今天,他却把这份体面的工作弄丢了。
其实,今天的事本来是与他无关的。他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和其他的人一样看看热闹,或者干脆走开。可是他却没能做到这点:他不仅看见了,还看清楚了;不仅看清楚了,还说话了;不仅说话了,还把老板骂了!这也不能怪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就是这种吃什么立马就屙什么的直肠子,为他这样的性格,他老婆没少骂他,也没少开导他,可他就是块榆木疙瘩,任他老婆怎么骂怎么教都不开窍。
事情是这样的,早上老板带着朋友还有朋友的狗来到公司,吩咐门卫把公司里养的那条狗放了,说是要给朋友带来的那条狗配种,而且还吩咐今天要给那两条狗充分的自由,它们想上哪就上哪,想干嘛就干嘛,不必看着了。吩咐完之后老板就和朋友一起出去喝酒去了。没想到他们喝酒才回来,附近一家养殖场就来了人,说那两条狗闯进了养殖场,咬死了很多鹅,还咬伤了两个人。这下老板火了,大骂门卫的老张头是饭桶,连狗都看不住,还说要扣老张头这个月的工资!老张头平时就少言寡语的,一扁担擂不出个屁!此时老板就像祖宗骂孙子似的那么骂他,他站在那低着头,反倒比犯了错的孙子更像孙子。别的工友见势都躲开了,偏偏张茂林听不下去了,就过去和老板理论,老板根本就不想讲理,只想骂人,于是就连张茂林一块骂了。这张茂林也不示弱,拿出了祖宗骂孙子的架势和老板对骂,结果老板最后说了一句话,张茂林就失业了。老板说:“张茂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哪根葱,应该长在哪个位置?你给我滚,马上滚,从此在我的眼前消失!”于是张茂林就真“滚”了!
刚“滚”出燃气公司大门的时候,张茂林还真有几分“为正义而战,不怕只身赴死”的豪壮!可是当他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却心虚起来:工作丢了,老婆一定会骂他的。也不能怪老婆骂,没了这份工作,他以后又得像打游击一样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到处撒目来钱道了,不然,柴米油盐从哪来?上大学的女儿学费从哪来?乡亲们进城来了,他的招待费从哪来?还有,他捏着酒盅时,拿什么牛皮来和乡亲们吹呢?就吹自己见义勇为,“义”没为成,最后卷了铺盖滚蛋了?而更让他心虚的,是一个老朋友的电话。朋友在电话里要他的通讯地址,说是要给他寄点当地的土特产,他就支吾了起来。以前,他在这儿的通讯地址都是他房东的地址,收信人总是房东的名字在前,他的名字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自从去年进了这家公司,他才总算是有了个名正言顺的通讯地址,他的名字总算是能大大方方地在收件人栏里站成个人样了。可是,就在刚才,他丢掉了这个地址,而他买的这栋房子,在这座小城的一个旯旮里,没有街名、没有路名,更没有门牌号码。他的房子和另外的几栋房子,孤苦伶仃地趴在那,就像这个小城的弃婴。
他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老板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张茂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哪根葱,应该长在哪个位置?”这些年来,在这座小城里,哪怕遇上一缕阳光、一滴雨水,他都会用尽十分的力气去生长。就在上午,他还以为自己在这里已经长成了一棵树,虽然长得弯曲、丑陋,甚至还有虫蚁的咬痕,不过总算是扎了根的。可是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别说是树,甚至连树叶都不是,他充其量不过是那些叶子飘在风中的倒影而已。
白花花的街道在他面前铺展开去,铺过了医院、学校、邮局、广场,然后就到了火车站,这些他早已习以为常的事物,此时居然都陌生了起来。他想起在村子里时,他的名字不叫张茂林,而是叫“根生”,那时候,村东头喊一声“根生”,村西头都知道他喊的是老榆树底下那栋房子里的那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那时候,天蓝、水清、野花漫山遍野地开,他跟在牛屁股后面,天天放开嗓子吼:“太阳爬上山坡坡,坡上的妹妹听哥说,满山花开一朵朵,只有妹在哥的心窝窝!”他一吼,他那还没过门的媳妇,就会羞答答朝他走过来……
他正想得入神,一声火车的长鸣由远及近,于是,这个下午,这个小城的火车站里,人们就听见一个40多岁的男人对着经过的火车大喊:“根生,回家了,回家!我要回家……”
(责任编辑 徐文)
丁艳,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林口县人,初中文化,酷爱诗歌,坚持写作。作品散见于《星星》《散文诗世界》《岁月》《北方文学》等各级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