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
2014-12-11诗人野牛
◎诗人野牛
花子
◎诗人野牛
花子不是一个女孩,花子是一只狗,一只小公狗。在我少年的生活中,它是我最忠实的朋友,给过我许多人也无法给予的友好和慰藉。
冬天的一个下午,我在门前的街上遇到的花子,那时它并不叫花子,它是一只弃狗,不知何人刚刚把它扔弃了。我遇到它的时候,不知是因为饿,还是因为冷,抑或是因为已经来临的孤苦伶仃,花子显得瘦而可怜,小声哼叽,不知往哪里去。东边走几步,低声叫几下,折回头,西边走几步,又停下,又叫几声。那时花子是一只小狗,我是一个小孩。我把花子捡回家去,喂它吃的,给它水喝,在我家锅灶边的柴堆旁,给它垒了个小窝,因为它身上的皮毛是白底暗黄灰黑的花斑,我便叫它花子。花子长相一般,但也许因为被遗弃的关系,它很乖,我就喜欢它这乖。用手给它梳理颈毛,它乖乖地趴在地上,不时张开小嘴,用它的舌头舔我的小手。湿湿的,我感到有点痒,心中感到了温暖。动物和人之间也能传达一种友好。
我不知道那家人为什么把花子丢了,过了几天,我抱起花子玩的时候,才发现花子的胯间长着癞子。原来就因为这,花子才被扔弃的。虽然我心里也犯恶数,大人让我把它扔了,但是我没有听从大人的话,也不知我从哪儿学来的知识,我用盐水为花子擦洗癞头。没过几天,花子的癞疮就好了。花子也变得精神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狗也如此呢!我和它便好得更不可开交了。
听人说,家狗必须剁掉尾巴。花子的尾巴却是尖尖的,没有剁过。我找来一把旧砍柴刀,让花子乖乖地卧下,将尾巴理顺,趁它不注意,一刀砍下,花子惊叫一声,那点尾巴尖早一下子断开了。虽说花子痛得直叫唤,但它没有生我的气,没多会,它就不叫唤了。没几天伤口也就愈合了。只要我不上学,我总是带着花子玩耍,在街上或城里的菜地间瞎跑。
那时我是一个小学生,言语不多,但人很硬,很多高年级的学生都怕我。无论摔跤斗鸡还是抓特务,他们都搞不过我。我家是外地人,从四川迁来。我父亲大学毕业后,支援山区建设,一人来到这里,在这里的地区一中教书。他来后一两年,我妈妈也来了,在这里生的我。我父亲长得十分英俊,又太有年轻人的聪明,反右时管不住他的嘴,家庭出身又不好,被打成极右派,送到了劳改农场。家中只有我和我母亲,母子俩相依为命。父亲劳改后,我家也被那所中学驱逐出去。我妈有点文化,站在街旁看人裁剪学会了缝纫。在街上做了些杂事后,我妈因为一手裁缝手艺在城关镇十字街服务站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妈很老实,几乎每天都在加班,一大早出门,晚上要到七八点钟才下工回家。山区小县城,冬天七八点天已黑定了。到八点以后,街上已是夜色深重,一个人影也难看见了。路灯很远才有一个,街上夜色萧条。
这是鄂西北的一座小县城,四围环山,一条大江从西边流来,绕南至东,徐缓静雅地流过这座城,城市小而雅致,民风朴实倔硬。环城修有高大宽厚的城墙,城东有座钟鼓楼。城北可以俯看汉江的高坡上有一座风景秀美的烈士亭,这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亭的西边约半里路,有一座洋人传教士修的教堂,高高的尖顶可以看向四面八方,那条河尽收眼底。这河十分著名,与汉民族的文化和生存息息相关。从城的西边,河从陕西流来,过城后,流经襄阳,又远至汉口,在汉口与长江汇合,再注入海洋。离城几十公里有一座高山,这山亦十分有名,雄奇俊伟,中国著名的道教便源于这里。在山的近旁,还有一片密林,叫神农架,动植物资源十分充沛。神农架流传一种民谣,叫《黑暗传》,北京和台湾的学者把它称为汉民族的史诗。
天黑定时,街檐下玩耍的小孩子一个个都回家了,街檐下清静下来,只有金大头和他的弟弟金老二回去得晚一些,这金老大和我同学,有时,寄养在他们家的赵家两兄弟也回去得晚些。当街檐下没有人时,一个孩子的孤单就是十分可怕而可怜的。这时我和花子形影相对,我抱膝,下巴枕在膝头上,花子也不吱声,歇在我脚边。一个孩子和狗在无人的街上伤心透了。
八点多钟,我妈才放工回来。在我的感觉中,那已是十分晚了的深更半夜了。终于有一个人喊我时,那便是我妈。我妈可能也感到一个孩子在街檐下有些委屈,便好言安慰我,叫我回家。我却牛犟起来,既不吭声,也不起身,死犟在那里。我妈好话说够了,见这孩子还不听话,有时也恼火起来,揪着我要往回拖。我死犟着,我妈拖不动,有一回都气哭了,我妈说,你这孩子咋这不懂事,你妈累了一天了,你不听话回去,还在这里死犟。我妈要打我,我一下子哭起来,跟着我妈回去了。花子也不做声,尾随着我,它比我懂事,不发脾气。
那时我们家生活很困难,我妈一个知识分子,外乡人,养活一个孩子也真不容易。不但我们家穷,那时的社会也穷,粮油棉花都得计划供应。我家租住别人的半间屋,只能支下一张床,我睡里边,我妈睡外边。隔壁用木板隔开,还住着别家的人。天花板通着,老鼠十分自由地两边奔跑。小时候,我有些怕老鼠,总把它们与鬼神魔幻联想在一起。我妈不在的时候,我不敢睡觉,怕黑,怕黑中的响动。
从街面进来,要开一扇对开的破旧小门,进门是一个过道,过道二三米长。过道的尽头,放着门首韩家的一口棺材,每回走过这棺材时,我都惧怕恶数。下一级台阶,是一个小院子,上台阶,是马家房屋的过道,过道也有二三米长,从他家的房中间通过。走完,又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左边的台阶上住着冷家。过了这个小院子,上三级台阶,迈过一个高门坎,推开两扇大木门,便又是一个堂屋。我家租住的房屋就在靠门左手,在堂屋的另一头,垒着我家的锅灶,案板。中间和这头堆着人家的杂物。烧火做饭时,如果有人走过,还会擦着我们烧火时的后背。灶台边,又是一进小院,比前两进院子要小,一个叫六姐的人家住在院子那头左右两边。这六姐俩老姐妹,一个高高愣愣的汉子是她丈夫,是个做饭的,却做不出孩子。这六姐的姐姐,比六姐大几岁,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大抵应该喊着五姐,可是没有听人这样喊过。六姐家照顾电影院一个干部的三个女孩,那三个女孩穿着都很洋气,她们的妈妈过来时,总给她们买些糖果,分给她们吃。有时看见我在堂屋这边眼睁睁地看着,也会很和气但有几分傲慢地喊我过去拿糖。我眼馋吃糖,但不知是出于害羞,还是被那傲气刺伤,我却站在原地,不听她的话。不过我却很暗恋那最大的女孩,她既懂事,又很会讲故事,我晚上总幻想的那些神魔鬼怪,有好些就是听她讲故事后产生的后怕。
六姐是街道居委会的一个片长(小组长),家庭出身城市贫民,平日说话总是大着嗓门,爱指手划脚。有一次,我的花子不知怎么惹了那个最小的女孩,六姐等我妈一回家,就吵着要我把狗摔了。不然,就不准我们再住这里了。虽然房子不是她家的,但她是贫下中农她有权。我妈边打我,边把我吵了一顿,我哭了半天。又不知怎的,狗我没有扔,六姐也没再吆喝我们搬家了。倒是四清运动时,六姐把冷家的那个妇女弄哭了。一个上午,六姐带人搜了韩家的屋,在锅灶灰里,搜出两个金耳环。得胜后,又到冷家抄家,没抄出什么,临出门时,有人把缸搬了一下,冷家妇女神情慌张,那人便把水缸搬开,冷家妇女一下嚎哭起来,人们在水缸下面搜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有二百块钱,是人民币。冷家妇女哭嚎着,大抵在说那是她的私房钱。可是没有人听她的,一伙人兴高采烈地走了。
走过六姐的住房,又是一个很深的过道,有五六米深,过道左右都是房子,只住着一个老头,他很少露面,显得有些阴气。有人说他是一个地主。出了这地主老爷子的房子,便没有房屋了。后门有两棵花椒树,很好看的。再往后便是城内的野地了。野地连着城墙,城墙下面是环城马路,马路下边是防洪堤,一级一级台阶,一直伸进河滩好远。以前那里有一个火神庙,发大水时,人们可以在那里烧香拜神。火神庙隔河的山上,有一座宝塔,可惜除四旧时被人炸掉了。火神庙也早就不存在,只是人们还把那个地方叫火神庙。涨水时,我和一些胆大的孩子,逞能,在那里的回水湾里游水,看的人往往会称赞:“真胆大!”我们心里顿时很骄傲。江流确实浩大,大水滔滔,看着怕人。大人们说,1958年,大水淹到了城墙上,人们堵住了西门东门,才从水中过了一关。水退后,沙滩露出来,汉江又回到旧河道里,仍然十分温柔地绕城而过。火神庙的下边,会留下一个“套”,就是一个大水凼子。水也清,又有鱼,孩子们喜欢在那里洗澡玩耍。
翻过城墙,便是城内的那片野地,野地原先大抵也是有房子的,因为搬迁,很多房子拆掉了,剩下一片瓦烁。勤快的人把它翻挖一下,捡去石头瓦片砖块,撒上种子,便又长出芝麻、玉米、疏菜和豆。夏天在这青青绿绿开着杂花的野地乱窜,小孩子也喜欢得很。
文革停课期间,我就爱带着花子在野地上疯跑,跟着两三个闲孩子,高兴得什么似的。有时跑上城墙,也下到河边;有时也到烈士亭去跑;北门坡的岭子上跑,带着我的花子,感觉棒极了。现在想来,像个将军检阅领地似的。不过那时不懂什么将军、检阅之类的事情,只是喜欢跑,跑着比在教室里好,比在家里好,哪儿都觉得新鲜。
我带着花子,跑过街面上蔡家铁匠铺子时,起先却有几分扫兴。蔡家养了一只大黑狗,样子又好看,又威猛。这狗有些年纪了,远近的狗都怕它。蔡家铁铺子人也厉害,狗便叫得更欢。这黑狗毛色纯净,两只耳朵直挺着,高高地翻卷着尾巴,追着咬出来,不管是咬人还是咬狗,都威猛而优美。那天我们路过那里,却忘记了那狗,而且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径直从它门口跑过。大黑狗嗅觉很灵敏,也许早就发现了我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埋伏着,冷不丁冲杀出来,颈毛倒竖,用皇帝一样宏亮的嗓音叫着,拦住我们的去路。我一下愣住了,站着不知道怎么办。花子那时也就是一个少年。不想它却少年英雄,毫不慌乱,也奓开颈毛,高卷起尾巴,龇出牙齿,耳朵却天生地塌着。花子也横在黑狗的面前,虽然吠声有点稚嫩,但丝毫也不惧怕或退让。要是换一只狗,早夹着尾巴,双腿打抖,跪下,或许还会吓出尿来。花子没有这样,这大大出乎大黑狗的预料,它又虚叫两声,不能不动口了。不然,它就失去了这条街狗王的尊严了。大黑狗不愧是一个王,它跳起身子,下口狠歹地咬花子的脖子,花子迎上去,也跳起身,狠命地反击咬大黑狗的脖子,一个回合下来,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刚好蔡老大出来了,这蔡老大也是个孩子头,比我高两届,倒是互相认识的。见是我,知道是我的狗,也就唤狗回去,算了。大黑狗也乖,就着台阶下去了。花子也知道对方厉害,见对方先让了,也把颈上奓着的毛放平了,慢慢回到我身边,我带着花子走了。
这一仗没输就是胜利,大大地鼓舞了我。我看见一个乡里进城卖肉的挑子,几个人在买肉,便凑过去,一只手遮着上面,一只手伸进那肉担子里面,使劲抠萝筐里的肉,抠出两坨肉来。那卖肉的只顾和买肉的称秆,也没注意小孩子,我偷了两坨肉,心里高兴惨了。一砣肉有拇指大小,一砣肉有二两来重。一离开那挑子,我撒腿就跑,花子追上来,它还没有知道我给它弄来了什么。我把小坨的先扔给它,滚在地上,它追过去,一嗅,一口就把那肉吞着吃了。被油荤激动了的花子,眼睛里流露出光来,朝我摇头晃脑地扑了过来。我抬手一扔,将那大坨的肉抛出三五米远,花子一个箭步蹿过去,跳在空中用口吞了那肉。吃得太快了。肉没有了。花子异常热情地摇着尾巴又凑到我身边,可是肉没有了,我只能让它用舌头舔我的油手。花子对我感激极了。可是它不懂人的规矩。如果那卖肉的发现我偷他的肉,不掴我几耳光才怪。老师要是知道,也会认为我已经是个坏学生了。可是花子不承认这些,它只是感激我,忠实于我,并让牙齿保持着锋利。
1970年,我要考初中了,也是这一年,我们家远迁下放了。因为在汉江下游修丹江大坝,江水倒涨上来,将要淹没我童年的那座小城。县直机关以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搬上新城了,那些出身不好,或历史上有问题的家庭便开始远迁。我家是右派家属,当然也是远迁的对象。记得妈妈告诉我远迁这个消息时,虽说去的是农村,我一点也不难过,倒被远迁的旅行吸引住了。这意味着我可以坐火车轮船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这山区小县城呢!当然我那时不知道这所谓远迁意味着什么,也不可能知道农村生活的艰辛和穷苦。没过多长时间,我家便要走了。那是初冬的一个傍晚,这批远迁的人家,男女老少肩背手拎各色行李,到江边的一条货轮上集中。船前,高挑着一只大灯泡,巨亮巨亮的,刺人眼睛。我家在这城里没有亲戚,一个街坊邻居来帮我妈挑一对箱子,他接挑时,用力过猛,把一个箱子的提手弄断了。我妈也不好说啥,胡乱绑一绑,又急着上船。我牵着花子,跟在他们后面。我给花子做了一条新的铁链子,套在它的脖子上。花子很懂事地跟着我,穿过杂乱的人影向船上走去。谁知刚要上船,一个男人拦住了,说,不准带狗。他一吼,把我吓住了,我的手不由一松,铁链便掉到了地上,后面的人把我推到上船的搭板上,我只得朝前走,花子却在岸上,急得来回走,呜咽着不得了。大人们过来,让我到指定的地方坐下,我妈也来了,送我们的人已经下了船。我心里沮丧到极点,差点哭出来。船鸣响了汽笛声,缓缓驶向江中,岸越来越远了,花子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中午,在船上,我看见了别人带的狗,我一下子更心疼了。我给我妈说,你看,别人也带来了。我妈也说,怎么让别人带,不让我们带。可是已经太晚了。从此我失去了我心爱的狗,我童年最好的伙伴。从那时起,我对大人便充满了仇恨。这也是我青年时期对现代主义文学反叛的原因之一。
又过了几年,我高中快毕业了,我小学时的一个同学,给我写来一封信,告诉我,我们走后,我家的花子又回到我们住的地方,房子已经空了,它在那里急得乱叫,街头街尾来回跑,后来成了野狗,再后来,不知被谁打着吃了。我读了这封信,心如钝刀绞割,我情感深处的一根神经被深深地刺痛了,它疼在最深处,疼在骨髓里,长久地不能消失。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那痛就一直持续着。我想,人们爱骂狗,以为狗很低贱,其实我告诉你们,好多人还不如狗,狗的忠诚和感恩远远强过许多人。
八十年代初,我父亲右派改正,重新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那所中学。那年,我从我工作的W市回我童年的小城探望父亲。傍晚闲暇,我一个人来到江边,踩着松软的河沙,看静静的河水一如从前那样流着。可是变化还是有的。那座城早已没有了,掩埋在我脚下的这片泥沙下。荒沙漫漫,芦苇青青,间尔有鸟鸣在苇丛中唱起。我想起,我那伙伴的骨头也应该埋在这里,虽说被人吃了,骨头也还是有的。我看着那沙滩,便以为是它的坟,那青青的苇丛,也可算作它坟头的青松,那苇丛间唱歌的鸟,便是一首活的诗歌,在代我纪念它的魂。我这样自我安慰,便走出了河边。
2001年
(选自《生命和感动-诗人野牛自述》)
(责任编辑 姜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