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池莉《不谈爱情》的爱情观
2014-12-11李玺瑞
李玺瑞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爱情”是文学中一个永恒的主题,诗人往往用最浪漫的词句描述爱情,小说家笔下的主人公总是以爱情为最崇高的追求,爱情是盲目的、是美好的,总能让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比如网络上那句爱情无畏的流行语:“只要你要,只要我有。”然而池莉“不仅不写,而且听人说起这个词就不禁发笑”。[1]池莉的《不谈爱情》从题目就点明要义,但是仔细阅读作品,我们不难发现这位女性作家虽说“不谈爱情”,但小说中处处都有爱情,她的爱情观是附丽于生活的现实版爱情观。这种爱情观所关照下的爱情一反古典爱情至死不渝的范式,而融入了生活的细水长流之中。
一、爱情在万事万物中最不永恒
池莉曾郑重其事地宣布:“说爱情是文学创作中永恒的主题,我不这么看,我的文学创作将以拆穿虚幻的爱情为主题之一……爱情在万事万物中最不永恒,这是事实。”[2]1
庄建非与吉玲在武汉大学的樱花树下撞了一下,那本从小包里跌出的弗洛伊德的 《少女杜拉的故事》见证了他们碰撞出的火花。吉玲着迷于庄建非的个人魅力与事业魄力,庄建非赞赏着吉玲的单纯质朴,两人情投意合,爱意见长,终于冲破了两家的重重阻碍,忍受种种委屈,在一个一室一厅的单元房里成就了二人的自由婚姻。当庄建非与吉玲终于名正言顺地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他们抱头痛哭。看起来两情相悦的一桩婚事,在婚后不久却因为一件小事越闹越大,不仅牵动了双方父母,甚至单位领导,一个刚建成的小家庭差点以离婚而分崩离析。不是说爱情是坚定不移的吗,是什么让庄建非与吉玲这么快就面临了离婚?
王安忆曾在《小城之恋》里一语中的: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的理想。[3]149庄建非与吉玲爱情的产生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理想呢?
吉玲与庄建非的离婚源于一桩争吵,在争吵中庄建非“不禁后退了好几步,目不转睛望着妻子就像望着一个奇迹。这完全不是他恋爱两年结婚半年的吉玲”。[4]我们不禁想到庄建非情欲初开的对象——梅莹。这个在常规性会议上遇见的透着奶香的大龄女人给庄建非的生活带来了非常规的改变,他迷恋于这个女人的风度,“她雍容大方”,“和蔼可亲却又不容置疑”,[4]梅莹给了他事业上的指导,也给了他性的启蒙。但是当他提出要和梅莹结婚的时候却被拒绝了,因为梅莹有自己的家庭并且年龄悬殊。不可否认,梅莹成为了庄建非的理想对象,当年轻的吉玲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理想复苏了,吉玲温柔美丽,单纯质朴,他们相遇在樱花的香气里。于是庄建非忽视了吉玲花楼街的生活背景,也自然对在怒气中像“一头狮子”一样的吉玲难以接受。而吉玲只看到了“自己这辈子所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即是此人”,[4]在自己的理想中步步为营赢得了爱情和婚姻,但是却忽视了庄建非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对其小市民阶层可能出现的排斥、不和,也忽略了一直自持优越心理的庄建非可能有的大男子主义、控制欲和占有欲。于是吉玲恼怒于庄家和庄建非对自己的无视,庄建非讶异于吉玲的庸俗。但吉玲从未想过争取公婆的尊重,庄建非从未准备接受吉玲不好的一面。
两人孤独地和自己的爱情理想结了婚,才埋下了矛盾的引线。
俗话说“门当户对”,现如今这种观念被很多人所鄙夷,很多“门不当,户不对”的有情人也终成眷属,厮守一生。虽说这种皆大欢喜的状况实在为数不少,但是“门当户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庄建非和吉玲的爱情遭遇“门不当,户不对”时,一样如此不堪一击。
庄建非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庭环境优越,父母妹妹都是知识分子;而吉玲出身于小市民阶层聚积的花楼街,父亲是小职员,母亲是家庭妇女。本来两人的家庭背景相差甚远,巧妙的是二人初相处的阶段都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家庭,吉玲通过庄建非的表象断定他家庭的不一般,并暗自庆幸庄建非并未问及自己的家庭,所以自己也不算隐瞒;庄建非则认为吉玲的谈吐不像出身小市民人家,一直期待着她的家庭背景会给自己一个惊喜。这无疑也埋下了矛盾的伏笔。最终双方家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底细,庄建非未免失望,庄家人也对吉玲不冷不热,不同意这桩婚事,但更巧的是庄建非选在吉玲一家破天荒都样貌整整齐齐的一天来访,使得庄建非并未对这个家庭绝望,再加上用情已至,反而觉得自己的家人做法有失偏颇,便执著于非吉玲不娶。
二人闹矛盾后庄建非来花楼街找吉玲,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岳母是这样的丑陋不堪,他简直有些难为情”。“这肥胖的女人头发散乱,合拢眼睛打瞌睡,烟灰一节节掉下来,从她油腻肮脏的前襟几经曲折跌倒地上。”[4]他发现这才是他的妻子生活的真实环境。庄建非回家请求支援,他发现“母亲转瞬间便镇静了,镇静后便有了一丝嘲讽的表情”,[4]母亲像教育学生一样教育庄建非,想让他认识到自己婚姻的错误性。
岳父岳母要得到亲家的重视,庄家偏偏十分小瞧这户亲家。这一切一切在夫妻二人闹矛盾的当口上一起发作,没有人劝慰,没有人拉架,甚至还有一个章大姐出着主意往单位闹,单位里又因为出国名额争得钩心斗角。
爱情在这一切面前又算是什么呢?所有人想到的只是怎么继续过日子,如何和亲家争个高低,怎样争到出国的名额。爱情,已经在这样的矛盾中被击垮了,没有人提到爱情,人们“不谈爱情”。
二、“没有爱情”
庄建非和吉玲终于重归于好,二人互相自责,打情骂俏,庄建非的妹妹在日记里写了这样一句话:“哥哥没有爱情,他真可怜。”[4]
池莉在作品中“不谈爱情”,甚至借庄建亚之口大呼“没有爱情”。文学中不乏“一往而深”的作品,也不缺让人怀疑爱情的作品,《不谈爱情》即是如此。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曾经写道托马斯意识到自己对特丽莎的爱情结合只不过产生于六次及其偶然的机遇的叠加。《不谈爱情》中庄建非和吉玲的两情相悦似乎也并非完全顺理成章,说是爱情成就了他们,还不如说是偶然成就了他们。
庄建非偶然认识了梅莹,听取了她讲的改专科的建议,没想到“改专科不久就遇到了一例较复杂的心血管手术”,[4]更没料到的是“手术竟如神话一般成功”,[4]这样的几次极其偶然的机遇造就了一个事业前程似锦的庄建非;吉玲出身于花楼街,在工作调动问题上,对别人如此困难的事情,“她却全靠自己,不动声色地调换了几次工作,既没花什么实质性的代价,又没有闹出什么风言风语”[4]就调到了事业单位,不能说这其中没有偶然的成分,这种偶然塑造了一个单纯质朴的一反花楼街格调的吉玲。两人相遇在武大樱花树下,相撞而识,庄建非又正好拜托吉玲买到了不易买的弗洛伊德,庄建非偶然看到了吉玲家不令人绝望的一面,于是决定结婚,专程买茶具未果却偶然碰到心仪的茶具,住着拥挤的宿舍偶然得到了一室一厅的单元房。两人婚后相安无事,却因为吉玲想告诉庄建非喜讯的那天正巧是庄建非所迷的羽毛球赛而矛盾一触即发,后二人和好也是因为庄建非及家人偶然得知要争得去美国学习的名额必须保证已婚且家庭和睦。
这样看来,二人的相识相知相许,到后来的争吵和好,极大地借助了“偶然”这个人力不可改变的条件,吉玲与庄建非的爱情成分就显得淡薄了许多,也仅仅存在于初识于樱花树下的那一点点浪漫,和冲破阻碍结婚后的一点惺惺相惜。
吉玲的父母、姐姐支持吉玲的婚姻,因为庄建非看来是那么有前途,他的家庭是如此的优越,吉玲和庄建非的婚姻无疑会让他们在花楼街的生活增光不少;庄建非的父母、妹妹反对庄建非的婚姻,因为吉玲的家庭背景与他们悬殊,他们需要找的是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而不是庄建非的心中所爱。
吉玲“像许多天生敏感的姑娘一样,有一种尽管还不知道那就是机遇但却能够把握住它的本能”,“单凭那双手就肯定了自己这辈子所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即是此人”。[4]然后吉玲死死沉住气,直到他们情谊日渐深厚的一年以后才忧伤地告诉庄建非她出身花楼街,他们不要再来往了,他们不相配。吉玲牢牢把握了庄建非的心理,庄建非对吉玲心生疼惜,不顾一切要和吉玲在一起。
吉玲的小心机、对爱情的算计让人不禁想起张爱玲笔下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婚姻,他们彼此钩心斗角,流苏为了生存,柳原为了情欲,也是偶然因为一座城池的陷落促成了他们的婚姻,但小说的最后留下淡淡的苍凉情调。没有人说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婚姻是因为爱情,他们各自打着心中的算盘,计算着得失,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他们的婚姻是因为爱情。
不同于诗人口中爱情的盲目性,吉玲如此步步为营,苦心经营。庄建非也不甘落后,他是十分理性地对待与吉玲的爱情与婚姻的,他知道“结婚并不只是意味着有了睡觉的对象”,“结婚是成家。是从各方面找一个终身伴侣。是创造一个稳定的社会细胞”。[4]在池莉的另一部作品《绿水长流》中,一段“我”与“姨母”的对话更好地诠释了这种理性。姨母说:“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人材也应该要有十分。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我红着脸说:“那么爱情呢?”姨母说:“傻孩子,我们不谈爱情。”[1]
不难想象,若不是庄建非第一次去吉玲家正好赶上了一家人百年不遇的样貌整洁的时候,若不是吉玲一直表现的是温柔体贴、文明优雅的样子,或许他们两人所谓的爱情就不成立了。
可见,《不谈爱情》确是“不谈爱情”,或是“少谈爱情”,池莉所谈到更多的是对爱情的怀疑,对社会人情的真切表达,对世俗人性的切肤描绘。
法国作家莫罗阿曾说:“爱始于爱。”但在池莉的《不谈爱情》中,爱情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偶然、理性和现实所迫。
三、附丽于生活的现实爱情观
在小说最后,庄建亚在日记中写道:“哥哥没有爱情,他真可怜。”[4]池莉借庄建亚之口大呼“没有爱情”,但她并不是否认爱情,反而在《不谈爱情》中我们还是能看到爱情遍布于生活之中,庄建亚也在日记中因为没有中意的对象而写“我也可怜”。[4]其实池莉虽然“不谈爱情”,但是仍对爱情有所向往,她心中的爱情是世俗里的现实版的爱情。
不同于以往文学作品中对爱情的一味颂扬和拔高,池莉反将爱情融入世态人情、凡人琐事中去,甚至有评论家认为池莉是“零度写作”,客观真实。其实将爱情反推入尘世并不是从池莉初始,鲁迅先生早在《伤逝》中就告诉我们“人必生存着,爱才有所附丽”。[5]124张爱玲也善于写俗世中的男女不纯粹的爱情。王安忆的《长恨歌》更是一曲物质社会中女人的高歌。
在池莉看来,爱情首先就附于现实生活。庄建非与吉玲的结合还是不能否认两人心中爱情的悸动,樱花树下的浪漫邂逅,弗洛伊德所营造的氛围都是爱情的样子。庄建非与吉玲彼此选择、挑剔、算计,其实说到底是为了在以后柴米油盐的生活中仍然恩恩爱爱,生活过得精致而甜蜜。毕竟两个人在一起长长久久,除了悸动,更需要宜室宜家。爱情的激情很快就会熄灭,太过灼热反而会伤害彼此,不如多留一些分寸,两人进退有度,自然更坦然一些。
吉玲因为一件小事跟庄建非闹到不可开交,其实仔细想想也是在爱情中的小女人心思使然。吉玲与庄建非结婚,每日上班做饭,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也不太在意庄建非着迷体育赛事的事情。这次矛盾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她想告诉自己的丈夫怀孕的喜讯,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她急于和自己的丈夫分享,却没想到丈夫并未察觉。吉玲觉得自己一味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庄建非的重视和在乎,于是大闹了一场,而庄建非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推搡了她,这更推动了事态的严重化。或许在池莉眼中,两人的爱情其实是很简单的,除去柴米油盐,有时或许只需要一点关心、一点爱护、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拥抱。因为“只要你要,只要我有”的爱情实在太少,在生活中更多的是“虽然你要,无奈我没有”,所以就算物质生活不是那么优越的时候,只要“她在闹,你在笑”,这也是美好的爱情了。
在越来越商品化的社会浪潮中,爱情不可避免地被贴上标签,甚至打上价码,人们举着各式各样条件的牌子流水式相亲就是最好的例子。而“不谈爱情,只过日子”的婚恋观却是与传统文化的宗法制度的内在精神相一致的,宗法是男人把血缘纽带和政治关系结合起来的纽带,正像庄建非一家为了争夺出国名额,无论如何都要将吉玲请回家一样。其实爱情附丽于细水长流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可耻,这只是在世俗中生存的男女在生活的打磨下渐渐从热切憧憬到保持适度理想的转变,是告别了盲目冲动而变成理性恋爱的一份世俗的触手可得的美好,这反倒更具有现实意义,是平常人对世俗人生的尊重和珍惜,或许这正是池莉对爱情的另一种切实的解读。
在池莉的笔下,爱情不再披着虚幻的玫瑰面纱高高在上,而被拉入平常人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池莉不谈的是空想中的浪漫主义爱情观,她所持有的是附丽于生活的现实爱情观。
[1]池莉.绿水长流[A]//池莉文集[C].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2]池莉.我[J].花城,1997(5).
[3]王安忆.荒山之恋[A]//跨世纪文丛2[C].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5.
[4]池莉.不谈爱情[A]//池莉文集[C].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5]鲁迅.伤逝[A]//鲁迅全集第二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李骞,曾军.浩瀚时空和卑微生命的对照书写——池莉访谈录[J].长江文艺,1998(2).
[7]刘川鄂.小市民名作家池莉论[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