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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狱之旅

2014-12-06阿丁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11期
关键词:男孩

阿丁

我知道它们中的一些就隐在不远处,另一些更迅捷的,已飞回冥界报信。

我已经习惯了它们的跟踪,这些来自鬼域的斥候已替代了我活着时的影子。

那个人注定轰不走乌鸦。扁毛畜生占据了整个树冠,黑沉沉的,如同不堪重负的雨云。偶有一两只腾空而起,枝条便颤巍巍抖上一阵子。乌鸦并不理会树的讨好,彼此呱呱交流着,间或翻起眼白瞥一眼妄图驱赶它们的人。

男人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冷战,急于摆脱什么似的转过身子,猫下腰,隔着门缝向产房窥视。

医生倒提了我,在臀上狠击两掌,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此有了呼吸。

处理完脐带后,医生把我递给一旁的助产士,后者麻利地擦去我身上的胎脂,像包一个蛹那样把我裹起来,抱起我,走向产床上的女人。

“来,跟妈妈贴贴脸,嗯,男孩,恭喜啊,喜得贵子。”

女人脸上全是汗水,像是从骨髓中沥出来的,油腻浑浊。我想扭头,以避免和她接触,却发现力气全无。女人汗津津潮乎乎的皮肤已贴在我脸上了,还拼力亲了我一口,她口腔深处泛出的热乎乎的气息像羊水一样腥。我开始哭。我的哭部分是出于愤怒、羞辱与嫌恶,更要命的是眼下这副样子,除了哭我别无选择。

“怎么哭这么厉害?”女人蹙着眉头问。“不哭就不正常了,”助产士安慰道,“好事儿,说明你家宝宝肺功能好呢!”

我被助产士抱到产房外展示给被乌鸦击败的男人。“让爸爸瞅瞅,”她说,“瞧,您儿子嗓门真大,High-C,躺太平间里的都能被这小东西吵醒。”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助产士话语的不得体,他有些手足无措,倒没跟我贴脸,也没亲我,只是把头凑近了,端详我。男人呼吸急促,从那带有烟草味的气息中,我辨析出了不安与兴奋交织的味道。“不哭哦宝宝,宝宝,爸爸在这儿呢——”

可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哭。你们不是我的父母。你们也是受害者。唉,算你们倒霉。

第二天清晨,我成功地把自己哭死了。女人也开始哭,嚎啕,死命揪自己的头发。男人拼命按住女人的手。此时他一定想起了那些乌鸦。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们,可是没法子,我必须死。你们的悲恸不是我造成的,至少不是我直接导致,要怪也别怪我。

从那个幼虫般的肉体摆脱出来后,我继续上路。掠过树冠时没看到乌鸦,跟踪者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知道它们中的一些就隐在不远处,另一些更迅捷的,已飞回冥界报信。我已经习惯了它们的跟踪,这些来自鬼域的斥候已替代了我活着时的影子。

在一股气流中,我嗅到慌乱头一次在扁毛斥候的情绪中出现。它们和它们的上峰本以为,这次就一劳永逸了,以为我这个难缠的鬼自此就不再纠缠,却怎么也想不到我又回来了——用把肉身活活哭死的方式。来吧,咱们继续。这回不同了,一堂价值连城的“课”上过,从此我会加十二万分的小心,可以跟你们保证:我只会比之前更令你们头疼。不过必须承认,你们很有进步,伎俩丰富了许多,欺骗性也更强了。真是越来越有意思,爷就陪你们玩下去,否则你们还不知道,世上还真有一种你用尽一切手段也搞不定的人。

时至今日甚至都不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我自己。这就是我的命。从父亲托梦给我的那天,一条道就划好了,现在我要沿着它跑下去。到哪算一站我才不管呢。

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打死我都不信,什么托梦啊附体啊灵魂出窍啊,统统不信,不过是一代代心怀叵测的人编出来糊弄愚夫愚妇的。可那天凌晨惊醒后,我马上就信了,一点也没怀疑。儿子怎么能怀疑亲爹呢?死了的爹也是爹啊。梦里,父亲浑身是血,我不大敢肯定是血,因为那液体是蓝色的,还泛着光,像是用荧光笔画出来的粗线条。当然,线条是动态的,从父亲的七窍向外流泻。我问父亲是不是血,老人像他生前那样气哼哼地打断我,“我时间不多,”他说,“长话短说,赶紧抽空给我烧点纸钱,多烧点,拣着面值大的买——”我问怎么了,他说,“姓羊的前些天到这边了,这回你爸做鬼也不安生了……”

父亲说完就不见了,只余一个扭曲的轮廓。我睁开眼,蓝血的荧光在我脑子里明暗交替,如同坏掉一半的LED霓虹管。我撩开被,坐在床头发了会儿呆——狗日的姓羊的,仗着家里有势力,欺负了父亲半辈子,死在父亲后头已没天理,不承想到了阴间还骑在他老人家脖子上拉屎……尽管父亲在我的梦中只是寥寥数语,可我即使不是鬼,也能想象到他受的那些罪与屈辱,因为源自羊氏的罪辱至今还在人世延续,并由我承担……

去买纸钱?爸你还是那么天真,哪怕是我买来亿兆面额的烧给你也白搭,你我父子能拿得出的,羊家人能成倍拿出来……爸你别急,我自有办法。

我的办法就是紧闭门窗,拉上窗帘,躺在床上。地下室顿时沉静下来,残留在房内的光水波般摇曳,使得这逼仄的空间像极了深海沉船的船舱。我躺了片刻,又跳起来,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既然是死,干吗不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我光着腚东翻西找——尽管我对自己的毅力非常自信,可我还是摸出了那瓶利眠宁,但只吃了很小的剂量,够我不在中途醒来就行了。量大了不行,我怀疑这药会让我的灵魂神志不清。

很快我就睡着了。在黑而沉的睡中我感知着时间的流逝。我最后的意识是突然想起还差房东两个月的房租,想爬起来,却已支配不了身体,一想裤兜里还有点儿钱,够不够就是它了,以我对那个老女人的了解,就算我已经是一具尸体她也敢把我翻个底朝天。于是我松弛下来,坠入彻底的黑暗。再恢复意识时,恰巧目睹灵魂正在脱离肉身,好玩,就像气泡从水面挣脱,我魂魄的右脚最后从躯体抽离时,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

顿时轻快许多,我看到自己已悬浮于空了。

建筑鳞次栉比,街道纵横交错,行人川流不息,另一个世界的样子与人间无异,皆由点线面与立方体、怀疑与猜忌、沉默与絮语、喧嚣与静谧,以及颜色构成,但仅有黑白两色。沿途有些破损的人与我擦肩而过,某个或某几个部位淌着血,可证明父亲出现在我梦中的蓝色荧光血,是死亡投射到人世时造成的色差。我看到的血是白色的,像精液般黏稠苍白,凝滞而无望。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犹如置身于阴郁的版画。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但我知道不能盲目地走下去,每耽搁一分钟,父亲就要多受一分钟的罪。我随手扯住一个路人,“请问——”那人猛然扭过头,我心里一惊——此人面白如纸,黑洞洞的眼神煞是吓人。他被我薅住,神色倒无甚变化,才明白,想必我在他眼中也是这副样子,只是我初到冥界少见多怪罢了。

“问什么?”那人扒开我的手,翻着空洞的眼打量我。该问什么呢?不知这边该怎么说,只好延用我熟识的活人世界的语言,“我要去上访,你知道该去哪儿吗?”那人干笑两声,“猜你就是。”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沓纸,从中抽出一张递给我,“喏,冥界各级政府的地址都有,齐全着呢,看你是新来的,免费送了。”我忙道谢,“太感谢了,大哥,敢问您怎么称呼,容图后报。”那人把纸揣回怀里,摆摆手,“甭问了,早晚咱还得见面,你以为你去了就准能告赢?”说罢扬长而去。

闹半天阴间也有干这个的。往日我骑车路过我家西边的桥洞,就见有人兜售这种油印的纸,上面都是各部委地址、主要领导的联系方式之类。不过是利用访民的焦急骗钱而已。看来阴阳两界也是大同小异。心就凉了半截。不过已然没有回头路,索性去碰碰运气。拐了几道弯,就见一群人围在一座由黑白色块组成的建筑之前,几个提着棍子的鬼警,正吆五喝六地训斥轰赶,见赶不走鬼警就挥棍乱打,棍子凌厉得很,冤鬼们碰上就四下飞溅,半空中扭曲着飘落,犹如无数片会哀嚎的灰烬。这时一群乌鸦扑簌簌飞至,撕扯啄食。

我从中辨别出了他的声音。

父亲轻飘飘悬浮在我头顶,我高高跃起,赶走一只乌鸦,把纸片状的父亲扯到怀里。 “爸,你醒醒——醒醒啊——”

“你……你……也来了……”好一阵子,父亲才醒转。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姓羊的到这里之后就四下行贿,已然是冥界各级官员的座上宾。这之前父亲已把我清明节烧给他的冥币悉数交了,被安置在“待转世办公室”,等着投胎的指标,过了段还算安逸的日子。却突然有一日被鬼警抓走,投入鬼监,每日遍尝酷刑。之所以成了现在的模样,据他说是受了“碡刑”,每天被一个黑色大理石质地的巨型碌碡压来压去,“唉,倒是真应了命薄如纸这句话。”他说。

“这儿的官员就不管吗?”愤怒已充塞于胸,此时感觉那些情绪正向上方爬行,灌注入脑,否则也问不出这种傻话。

当我清醒些之时,竟有些许喜悦。父亲毕竟自由了,他并没有深陷牢狱之中,可以自由活动。可他随即告诉我,这里就是监狱,冥界的监狱并没有具体的墙、铁栅和锁,只要被带离“待转办”,就再无出路可言,酷刑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施行。“严格地说,这么说也是错的,”父亲翻着绝望的眼白补充道:“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时间和地点。”我懂了,并迅速从这一绝望中找到了有利于我们父子的指望。我把父亲安置在一片阴影之中,起身,开始破口大骂,把在人间学到的脏话尽数喷射到空中,鬼警们提着棍子向我扑来——

转瞬间,我已置身于一个大厅,所谓的厅,只是若干黑白色块的堆砌,由虚无构成,我猜它们之所以呈现出墙壁和屋顶的样子,只是为了彰显可以震慑鬼魂的官威。

鬼警们把我扔到地上,我抬起头,看到正前方的矩形黑色色块之后,坐着一个看不清五官的人。 脸被一个狭长的等腰三角形遮盖了大部分,当他开口说话时,门齿才森然暴露。

“席方平,你阳寿未尽,到这边来干吗?”他问。

“连我名字你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我说,“既然你是冥界一市之长,就该解决我爸的问题,要不你这官就别干了,让给我当两天。”

“反了反了,你在阳间也跟领导这么讲话吗!?”

“不知道,”我飞快过了下脑子,“在阳间我还真没见过你这级别的官。你别打岔,我爸被姓羊的害了半辈子,死都死了还被欺负,这事怎么算?”

“你爸就没错吗?他那是咎由自取。”

“‘就——你先给我解释解释这个‘就字。在你这句话里,‘就是表顺承的连词,和‘难道是近义词,所以必须得有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你清楚并且承认姓羊的干过些什么,说明——”

“你当校对出身的吧——居然敢跟本官咬文嚼字鼓唇弄舌,来人,用刑!”

两鬼警应声现身,左边那个出手如电,“啪”——一掌拍在我嘴上,我立刻就说不出话了,唇齿皆麻,下颌“咔嗒”一声掉了下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上舌刑,看他还逞不逞口舌之利。”

舌刑是这样的(我还以为是拔舌地狱那种),一鬼警扯出我舌头,另一个手持锯齿状的利刃,在我舌头上梳头般篦了一下,只一下,我的舌头就成豆腐丝了。剧痛钻心,思维却加倍活跃,心想这刑可真不错,假如用在喜欢吮痈舔痔之人身上简直妙不可言,舌头成了一副门帘子,舔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扔出去!”话音未落,我就在父亲身边了。他颤巍巍伸出食指,挑了我的门帘子舌头,小心翼翼地拨进我嘴里,又轻托下巴,我这才合拢嘴。我含混地叫了声“爸”,他摆摆手,“别说话,这刑爸也受过,算是轻的,过不了多久就长上了。”父亲搂着我肩膀,摇着头,一脸恻然,“算了,儿子,咱不告了,官鬼一家,斗不过的。”

“斗不过也得斗。”我半闭着嘴说的,怕舌头丝掉出来,我自己听着像是小狗的嘟囔,也不知他听清楚没有。

乌鸦跟上了我,虽然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它们在我头顶盘旋。这些畜生阴冷的目光投射在我后背,凉意侵入,倒让我的头脑越来越清晰。此行已经越来越有意思了,包括已受的和将要受的刑罚。也就是在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不再单纯是为父申冤,它已具有游戏的属性。或者说,这是一次带有浓重的、挑战宿命味道的旅行。就像在世上某处曾真实发生的——有人试图爬上一个负角度的峭壁,有人用鸡的胚胎试图复活恐龙,还有人尝试把灯泡塞进嘴里——假如对诸如此类的行径一概扣上愚蠢的标签,世界就会陷入无趣的渊薮。持这种态度的人多如牛毛,其存在就是为了彰显“蠢行”的可贵,他们认定对“蠢货”的鄙夷是对这个世界不断被挑战的既定规则之匡正,因此到死也不会得到生而为“蠢货”的乐趣……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小鬼挣脱了母亲的手蹦到我身边,扬起下巴研究我,显然是对我高高鼓起的腮帮子产生了兴趣。他哪知,我这样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很好玩,是不得不如此,腮帮子鼓起人为扩大了口腔空间,尽可能避免舌头丝触碰到口腔壁,可稍减痛楚。然而我没法解释给男孩听,只好猛然张开嘴,让那些血糊糊的肉丝唰啦啦垂下——这样做的结果是把男孩吓得跳到半空中,即使是幼鬼也不该这么胆小吧。其母倒是异乎寻常地镇定,此时我才发现她手腕上有一根细不可察的线——女人两手倒着,像收风筝一样,把男孩收进怀里,温柔安抚一番,轻轻把男孩放下,牵了小手继续前行。那孩子不时回头望我一眼,脸上惊魂未定。我本想朝他再补个鬼脸的,剧烈的疼痛令我打消了这念头,何况我得忙着把那些垂下的丝拢齐了收回嘴里。

整理好自己后,我快走几步,跟上那对母子。那女人吸引了我。

自从踏足冥界,目光所及皆是生冷沉硬的直线、锐角和立方体,哪怕是女人,我所见过的,也都是方臀尖乳,全无美感可言。这女人不同,她是由曲线构成的,即使是她清瘦的背影,也使我想到柔软、温暖、滑润这些美妙的,有真切触感的词语。此前她从空中把男孩收回自己怀里,那些纤美的手指在空中拂动之时,我似乎还听到了轻微却悠长的琴声。

“你想跟我说话,我知道。”女人说。男孩见我跟了来,滴溜一下,从母亲的左侧滑到右侧,箍住母亲的胳膊,脸贴在她曲线优美的髋上,侧着一小半脸,窥视我。“可你受了刑,说不出话。”女人并没有歪头看我,目光直视前方。我抢步站在她身前,直视着她的眼睛,竟然发现了她眼中的湿润。此前我已发现,我身处的世界是干燥的,比这个星球上最干燥的沙漠还要干燥。冤魂们的哀嚎纯属干嚎,所有人都被褫夺了流泪的功能。我想这一定是个神奇女子,身上有种不被神左右的力量。“我可以帮你,”女人望着我,那眼神——我好像从她那眼神里又发现了更丰富的内容,难以备述其妙——她继续说,“你不该吓我的孩子,虽然我知道你并没有恶意。他在人世活的那些屈指可数的日子,已经受够了惊吓,我只希望他……”女人垂下头,手放在男孩的头顶,轻轻摩挲。小不点扬起下巴,清澈的目光望向母亲。“现在你亲亲他吧,就算是说对不起了好吗?”女人的语调轻柔舒缓,她转过头,对男孩说,“叔叔不是坏人,顶多是有点儿调皮。”

我驯顺地蹲下。虽说鼓着腮帮子亲有些难度,但我还是毫不迟疑地亲了男孩,我还把脸鼓得越发圆鼓鼓的,使自己看起来像只能把食物藏在颊囊、毫无侵略性的仓鼠。效果不错,男孩笑了,狗窦微开,这天真一笑,板结的冥界也抵御不住,铅灰色的虚空微微波动,竟有些软化的迹象。

“你怎么做到的?”男孩张开嘴,把舌头冲我吐出来。他对我的“神乎其技”非常好奇,隐隐有拜师之意,学会了好去吓别的初来乍到的小鬼。正在为难之际,女人随手从自己的围巾上扯下一块,细白的手指抖动了几下,一只鹞式飞机就托在她掌心,“让它飞起来,”女人柔声道,“等飞机落下来,再来找妈妈。”

男孩奋力一掷,飞机升空,鸟一般滑翔,盘旋。男孩仰着小脑袋,追踪着纸飞机的轨迹奔跑。

女人轻轻扳过我的头,吻我。我在百忙之中泄了气,两腮扁下来,她的舌已游入我口中。

当飞机在低空摇晃,即将降落在男孩的掌心时,她结束了吻。我还没够呢,可我已经察觉出了异样,我知道发生了些什么。男孩捏着飞机向我们跑来,我蹲下,青蛙般跳过去,猛地冲男孩张开嘴——

男孩再次被我吓到了。从他的表情变化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舌头已完好如初。男孩撇下飞机,跳起来,像树袋熊那样抱住我,然后腾出一只手,去抓我正在回缩的舌头。我只好予以配合。其实原本是想缩回去的,我想更久地保留她唇舌的味道。

女人把男孩从我身上“摘”下来,男孩老大不乐意。我收了舌头,刚想说点什么,女人就开口了:

“跟叔叔说永别吧。”

“永别?”

“对。”女人湿润的眼睛又一次望向前方。“这里没有‘再见。”她说。

就这么走了,领着她的孩子。鬼魂也会惆怅,因为我就惆怅了。可我决定不再跟着她们,我知道我是干吗来的。不过满腹疑问不是一下子就能压制住的,它们在我脑子像跳跳糖似的——

她是谁?哪儿来的?她这是要去哪儿?她是神是鬼?她怎么能迅速治愈我的舌头?她为什么帮我?要是亲别的女鬼也有这疗效吗?

疑问蛰伏之后,我得出一个乐观的结论:嗯,此处还是上帝的地盘。

可我还是没办法一下子就把她从脑子里赶走。就在她说“这里没有再见”之后,我还是像狗一样跟着她。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鬼使神差”,我知道这样不好,可那一刻,假如前面的人不扔下一根多汁的肉骨头我是万万不肯停下来的。于是,她真的扔了一点儿东西给我——

“你活着的时候也这么贪婪吗?”她蓦地停住脚步,头也没回。

这句话跟肉骨头相去甚远,倒更像是一根打狗棒破空的棍风。我的灵魂被打蒙了,呆立原地。话说我活了三十几载,从未被人说过贪婪,死了死了却被说。想我生前,不过是一个活得捉襟见肘的小人物,钱财、地位、声名都与我无关,想贪婪也无从贪起。倒是有过女人,却也没贪恋过哪个女人的肉体。我更喜欢自己的右手,深觉右手才是世上最无欲无求的情人,假如未来有个强人终结了婚姻制度,一定是挥舞着右手把这件事搞定的。如果强人不是左撇子的话。嗯,我使用右手的次数比较频密,可是右手不会斥责我贪婪,我的右手无怨无悔,忠贞不贰。所以,你这么说我你就不觉得残忍吗?你瞧我连命都不贪恋。再说了我贪婪你什么,鬼能做爱吗?

似乎是能的,她亲我的时候我好像有点儿反应。

总之,我是个有尊严感的鬼。有尊严感就不该再去追人家。不追了就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可是我刚想通,就被人捉住了。是两个鬼警,我还以为是把我的舌头篦成丝的那二位。也难怪我认错,鬼警们穿的制服一样,行动一样,就连长相也一模一样。冥界一定有种制造鬼警的模具,我猜。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测,在行进路上,两个鬼警颇为健谈,他们说,鬼警最初其实与普通的鬼一样,相貌也是千差万别,只是穿上制服后,就全都一副模样了。另外,在投胎指标下来之前,警服是脱不下来的,如同是他们的第二层皮肤。我问当鬼警需要什么条件,是不是生前要有警校的履历,“不用,只要把钱送到位,学历不学历的,倒不打紧。”甲鬼警说。问起待遇,乙鬼警道:“也就相当于小公务员,要是家里人多烧点儿钱,我早警长了。”语气中颇有些怨怒。“其实你也可以啊,”甲鬼警截住同事的话头,说,“花不了多少钱的,何况穿上这身皮还有桩好处,投胎等的时间大幅度缩短不说,还能自主选择国籍、肤色、家庭状况什么的——”

“可我有钱也没用,家里人都死绝了。”我说。

“那……也没关系。”甲鬼警说,“只要你不再告了,一切都好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

“再敢告就他妈收拾你!”乙鬼警冷不丁吼了一声,跟所有我见过的色厉内荏智商低下的家伙一个样。“闭嘴!”甲鬼警呵斥道。我歪了头瞅他的脸,眉毛都拧一块去了,看上去气得不轻。

“你这捧哏的不合格啊!”我笑了。我深知这种笑的威力,活着的时候我就老冲人这么笑,对方就气急败坏了,通常我会为自己的笑付出挨揍的代价,但皮肉之苦并不能有损我胜利者的成色,揍我的人下手越狠,说明败得越彻底。果不其然,甲鬼警演不下去了,提起棍子劈头盖脸地打,边打边骂,“让你多嘴!让你多嘴!让你多嘴!”乙鬼警愣了愣,随即也提棍加入。我就地打个滚儿,夹住裆、护住头脸,百忙中不忘纠正他的错误——

“是你同事多嘴。”于是棍子落在我身上的点数顿时少了一半,甲鬼警改为给我一棍,再抽乙鬼警一棍。“让你多嘴!让你多嘴!让你多嘴!”后者反应迟钝,我数了数,挨了第八棍之后,才猪一般嚎叫起来。

“成何体统!”一声暴喝之后,我已身处某个巨大空间中。声音是隐在几个黑白色块中的人发出来的。那些色块由菱形、梯形及若干等边三角形组成。说话的人张着双臂,悬浮在菱形中微微摇摆,仿佛罗盘的指针。真的,按说这时候是不该想到这些的,可我就想到了,“立体几何辅助线,常用直线和平面。射影概念很重要,对于解题是关键——”

“胡说什么?!”威严的“指针”呵斥道。那两个鬼警已踪迹皆无,他们的恐惧还有少许留在空间里。“口诀。”我说,“解立体几何题的口诀。”

我猜这个官儿生前一定是个仇视数学的人,尤其是几何。他连审讯环节都省了,直接给我用刑。也可能是基于这一缘由,我受的刑毫无逻辑感和规律可言。比如一般来说,上刑应该由轻到重,由简至繁。遵循这一原则,逐步试探受刑者的疼痛阈值,并逐级加重心理威慑,才会收到刑讯效果并最终达到摧垮受刑者心理防线之目的。可他不,上来就是车裂——五个鬼警分别扯住我四肢和头——居然还有第六个,我俯身一看,是个侏儒警,此人想必送了比同僚更多的钱。他站在我身下,双手高举,扯住我的阳具(奇怪,这不起眼的肉棍儿居然也被他们视为一个局部的整体)。他的手太小了,因此我那东西显得格外雄壮——“一、二、三”喊过之后,“嘁里喀喳——”我被扯成了七个部分——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躯干、一个头,侏儒警的小手里攥着我的阴茎。

“有本事别数一二三。”我的脑袋轻蔑地说。这下把那菱形中的官儿惹得越发恼怒,身子剧烈旋转起来,仿佛指南针发了疯。磁场紊乱的问题刚刚在我脑子里浮现,我大好头颅就被叉起,下了油锅。油锅是正方形的,内置九宫格,和阳间的重庆火锅酷似——被油炸时,我脑中的疑问变成气泡溢到油的表面:为什么一个如此仇视几何的地方却充斥着几何体呢?又为什么这里没有曲线没有抛物线没有椭圆正圆以及丰润的球体?

当我闻到来自自己皮肉的香味时,我知道头已炸妥,这时我看到鬼警们正在分头给我的肢体用刑。负责躯干的那个把我的肚皮剖开,这之后我首次在冥界看到了黑白之外的颜色——我的五脏六腑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地涌出,我之被开膛破肚,竟然给这个单调的世界增添色泽与光彩。而我的心脏从肋下粉红兔儿般跳脱而出时,蓬勃得已令我业已被炸的焦黄酥脆的脸上绽放出了自豪的微笑。

至于我的其余部分——负责我胳膊的鬼警,正试图把一根钢筋似的东西自骨头断端穿过去,左臂已经穿好,看样子他准备要把我的胳膊阴干成腊肉;负责我下肢的两鬼警,正跪在地上横眉怒目地挠我的脚心,他们用的是乌鸦颈下的细毛;最有悖逻辑的是侏儒警,这位正左手托着我的阳具,右手持一把小刀,看样子有极大可能要给我做包皮环切术——敝人包皮是有点儿长,但不割也没什么,我洗得很勤。

假如你以为这些就足够荒谬了你就错了,这个世界的荒谬荒唐荒腔走板远不止此。施刑完毕,鬼警们按照领导的吩咐,用一种无色有味的胶水把我的残肢粘合在一处。虽然我的鼻子也被炸过,可那种死老鼠味还是激发了剧烈呕吐。为了避免动作幅度巨大的呕吐崩开我的伤口,六个鬼警前后左右、如夹板般抵住我,侏儒鬼警则憋着气,腮帮鼓如蛤蟆,用一种英勇就义般的动作高举我的阳具,死命抵在我耻骨下方——也不知他是不是帮我粘对了位置。

这有生加有死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终于发生在我身上的荒谬遭遇终于把我逗笑了,但我也就刚咧了咧嘴角,就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完好如初,只是鼻子里还残余着死老鼠的味道。再看左右,两个鬼警架着我,站在一个六边形黑色色块之前。

“恭喜啦——”我左手边的鬼警说,“你小子真有福,一不送礼二不排队,跟我们上峰也非亲非故,居然能捞到投胎的机会——”我刚要开口,两鬼警发力一推,我就掉进了那个六边形黑洞。坠落中,我失去了知觉。

当意识渐渐恢复,我模模糊糊看到一株栖满乌鸦的树,一个轰乌鸦未果的男人,随后是一双血糊糊的橡胶质地的手。其中一只倒提着我,另一只手狠狠地拍在我屁股上,一下两下三下——

“哇——”我哭了出来,就此有了呼吸。

与我擦肩而过的鬼无不步履沉重心事重重。只有我是例外,像多动症患儿那样蹦蹦跳跳。我猜多半是刚刚从那小小肉身挣脱出来的缘故。佛学典籍说,人的肉身死掉之后就要纳入轮回(就跟孩子们玩电动小火车,脱了轨就拿起来把它重新放回轨道的道理差不多。所以死只不过是一次出轨而已),而每一次轮回,不管你是托生为动物、植物、矿物,还是复投胎成人,灵魂始终是原装的,不过是给它找个新房子或者说新容器罢了。从那小容器里逃出,很是费了我一番功夫。别看那么一个蠕虫似的软塌塌一团粉肉,吸附力之强超乎寻常,挣脱而出的难度,不亚于从流沙中抽身。假如当时我认了命,敢肯定那小东西长大了一定活力四射,生命力之旺盛绝非一般孩童可比。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我的思绪被打断了,那个向冤鬼兜售冥界官员地址录的人再次现身。

说完他就捂着肚子笑了,好像我们又一次见面真的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他的笑似乎无休无止,背部耸动如波,伸头缩颈,状如老龟,两只过长的手臂还随着笑的振幅呼扇,就是这个动作让我识破了他——想起那些盘旋在我头顶的乌鸦斥候的骤然消失,它们消失的刹那在我眼底留下了一幅剪影。此时我闭上眼睛,剪影投射在脑幕上,乌鸦们以一种精确的拼图方式迅速融合,轮廓渐成人形,人形飘落在地,就说了那句屁话,尔后就为那句屁话无休无止地笑起来。为了切断他的笑、愚蠢以及无耻,我果断照他脸给了一拳。

这一拳的力道配得上所携带的正义,打出去之后我心生崇高感。我可是为万千冤鬼打的,这事委实令人气愤,冥界之无耻虽可预期,但也太超乎想象。以此僚为例,你又当斥候又搞副业,做走狗都这么不专一,揍死你也不冤。可怜那些鬼域访民,花冤枉钱买些假地址,被骗了还懵然不知。一念至此干脆我又给了他一拳,这次是上勾拳,这骗子被我打得离了地,半空中他的身体分裂成无数只乌鸦,下落时复又聚拢。甫一落地,他马上又开口说话了,看来我拳头的威力实在有限。不比人世,一般来说,三两拳下去,一个话唠会从此奉沉默是金为圭臬。

“我理解你的愤怒。”他说。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不过,恕我出语不恭,你的行为极其幼稚。”

“说说,怎么幼稚了?”

“你们人间有句话,叫‘当面做人、背地做鬼,如果连这个都悟不到,这趟你就白来了。”

“哦,愿闻其详。”这鸟变的家伙触发了我的好奇心。倒真想听听他怎么自圆其说。

“链条,”吐出这两个字之后,他就跃到半空,幻化为一副玄铁般的链凌空旋转,仿佛一辆隐形的自行车,一双看不见的脚无形地蹬,使之旋转。自链条的空心处传来他的声音,“瞧,我也好,怨鬼也罢,还有你之前见过的鬼警冥官,甚至是你还没见过的冥王,都不过是这链条上的一环,而所有的环的使命、或者说宿命,都仅仅是参与维持整条链的运转,这是颠扑不破的,放之阴阳两界而皆准。”

“那么正义呢?”

“正义是某个环上的一个点,转瞬即逝,比蜉蝣的寿命还短,因为链绝不会为了彰显正义而静止。世界会为你停止运转吗?不会,世界也不会为了正义和非正义停止运转。所以,不存在永恒的正义,也不存在永恒的非正义。即使是你,也镶嵌其中,只不过你这一环有些不安分,想做个异端,想卡住链条,想以正义之名让整个世界为你停下来,你说你这不是幼稚是什么?与整个世界为敌你想你还能讨得了好去?”

“可是……上帝呢?他就不管管?”

“快别说了,要不然我又该忍不住笑了。这条链就是上帝在车床上制造出来的你不知道吗?你以为夏娃吃了禁果是因为受了蛇的蛊惑?你以为上帝不知道蛇会引诱夏娃?你以为蛇跟孙悟空一样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上帝恰恰就是这一切的导演,干脆说,上帝就是给他的链不断涂抹润滑油并提供动力的人。你想想,谁最不愿意看到链的停止和断掉?上帝。否则谁还会膜拜他。换言之,上帝的存在不是依赖公平正义和世道人心,而是依赖于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为链条提供动力。所以——”

“那……”如果我还是人的话,此刻我该是冷汗淋漓了。但我颤抖了,我听到了我声音中的波纹。“可是……索多玛和蛾摩拉又怎么解释?”

“呵呵。”他脸上残余的笑意冷了下来,“每个导演都经常喊‘Cut,你以为是想终止电影的拍摄吗?”

“敬畏呢?末日审判呢?六道轮回呢?”

“链。”他说。他已经懒得说下去了。

虚汗已快把心脏灌满了。“那我遇到的那个,把我舌头治愈的女人呢?那对母子,难道也是链上的一环?”这是我最后一个疑问,但我的虚弱已不足以把它说出口,实际上我已经猜到假如我就此发问他将如何回答。

“能让我再见见冥王吗?”我气若游丝。游丝就是最后一点儿不甘心。

“当然。”他说,“马上你就能见到。”

这次不同。所有的几何体都在移动、旋转、变幻。黑白两色的矩形菱形三角形规则或不规则的多边形相互挤压、融汇,断裂、分合,瞬息万变,宛如地狱的多维屏保。我压抑着剧烈的恶心和眩晕,强睁二目从芜杂的线条形状和阴影中辨析着冥王的脸。一无所获。

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呕出了几乎所有的、从人世带来的思维。

“冥王呢?”当我止住呕吐,调集所剩无几的思维发问。那人已经不可见了,但是他的声音还在:“就在那儿。”

“可我只看到那些让我吐出来的几何体……”

“你听到冥王说话了吗?”

“没有。一个字也没听到。”除了他和我,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我能感觉到那种力量的傲慢与蛮横。

“你可以走了。”

走?我去哪儿?还有,即使他不说话,但是,怎么觉得缺点儿什么。哦,想起来了——

“酷刑呢?难道这个程序也没有了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没必要有。”

这是我作为鬼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须臾,我在的地下室醒来,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头熊正蹲在地上,扒拉着被我丢在地上的衣裤。熊从我裤兜里翻出一些钞票,捻了捻,口中哼哼唧唧,随即起身人立,施施然晃到我床头,伸出肥胖的熊爪推我——

“别装死啦,这点儿钱哪够……”

熊是我的房东。我说过,哪怕我真的死了,她也不会忘记收房租的。

选自《小说林》2014年第8期

原刊责编 何凯旋

本刊责编 鄢 莉

正义是某个环上的一个点,转瞬即逝,比蜉蝣的寿命还短,因为链绝不会为了彰显正义而静止。世界会为你停止运转吗?不会,世界也不会为了正义和非正义停止运转。所以,不存在永恒的正义,也不存在永恒的非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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