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者
2014-12-06安勇
安勇
一、荨麻疹
我八岁到十二岁之间被一种奇怪的皮肤病折磨得苦不堪言,每年刚开春儿和入冬后心里就无比紧张,害怕病症会突然来临。那种病最初发作时只是轻微的刺痒,随后身上鼓起一只只扁疙瘩,疙瘩渐渐连成一片,痒也变得钻心刺骨,但这时候万万不能挠,越挠发作得越厉害,最严重时从头到脚都长满疙瘩,就像裹了一层热乎乎的铠甲,同时还会伴随高烧头痛恶心。我不能上学,也不能出去玩,只好可怜巴巴躺在炕上。不时有同学来看我,我眯缝着肿胀的眼睛和他们打招呼,身上难受,心里为自己的与众不同暗暗得意。同学们成群结队地来,像参观似的绕着我转几圈儿,叽叽喳喳议论一阵,然后纷纷离开。没有人敢伸手摸我,他们都害怕传染。只有霍军例外。霍军是个身材瘦高的男孩,一只眼睛单眼皮,另一只眼睛双眼皮。他总是一个人来,从不和别人结伴,来了就在炕沿上坐下,安静地看我一会儿,慢条斯理地问:“王东红,你得的是啥病?”
在棉被的掩盖下,我悄悄用指甲在胳膊上写字,嘴上自豪地告诉他是荨麻疹。
这是我爹的说法,别人都说我起的是风包或者是风疙瘩,我爹是初中语文教师,是八间房最有文化的人,好多说法都和别人不同。别人都说“苞米”,只有我爹说“玉米”;别人都说“银”和“叶”,只有我爹说“人”和“热”;别人都管我的同桌叫火君,只有我爹叫他霍军。如果我爹没给我起一个那么难听的名字,我会非常崇拜他。
“你身上很难受吧?”沉默一会儿,霍军又问。
我告诉他不难受,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神秘地冲他笑笑又说:“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啥好东西?”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上去并不太感兴趣,除了画画之外,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把胳膊从被窝里拿出来时,我略微有些失望。
“就是它。”我把胳膊伸到他眼前,上面有一行字迹像浮雕一样清晰可见。
霍军的眼睛一下瞪圆了,满脸诧异地念道:“45+55=,这是咋回事,王东红,你胳膊上为啥会长出算术题?”
“这是我给你变的戏法,你算算结果是多少?”我看着头顶上的铁皮炉筒子说。
炉筒子是圆柱形的,一节节连接在一起,从屋地当中的炉子上竖起来,在棚顶拐个直角弯后一直伸到窗外面。靠近窗户的两节炉筒连接处用铁丝吊着一只罐头瓶,不时有一颗黄褐色的水滴“吧嗒”一声落进瓶子里。玻璃上结的窗花已经开始融化了,透过窗户能看见窗根儿下站着的谷仓用稻草铺成的尖顶。
“我算不出来,你是咋变的?”
我早知道他算不出来,上课时他很少听讲,总是在本子上画小人儿。
“得数是这些,”我用指甲在等号后写出几个数字,“这不算什么,你再看看这个。”
我把另一只胳膊从被窝里拿出来,上面也有两个字。
“霍——军,”他辨认着说,“王东红,你胳膊上咋会长出我的名字?”
“是我刚才写上去的,像这个一样。”我让他看那只写着算术题的胳膊,等号后面指甲划过的地方已经变红凸起,显现出一个一和两个零。
“是100?”
“对,这道题的结果就等于100。”
霍军把我的两条胳膊又仔细看过一遍,有些迟疑地伸出右手,用食指一笔一画地在每个字上轻轻划过。
“王东红,你疼吗?”
他的指尖凉丝丝的,像微风一样吹过我热辣辣的皮肤,让我感觉无比惬意。好多年后,我已经嫁为人妻有了女儿,仍然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种奇异的感觉,霍军的身影也会在脑海里闪一下,而那时候,他已经在新疆的一所监狱里死去多年了。
我摇头说不疼,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指尖的触碰,心里清凉得像流进了一股泉水。
“我也有件东西给你看,”霍军写完最后一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一层一层地打开举到我面前,“是我画的一幅画。”
我看见画上是个没穿衣服的女孩儿,梳两只羊角辫,眉头拧着,双手掐腰眼睛瞪得溜圆。
“你画的是谁?”
“是你,你没看出来她是你吗?”
“我眼睛没有这么圆,也不梳羊角辫,再说了,我也没有不穿衣服。”
“我画的是你生气时的模样,我爷说,画人是画脸上的那个劲儿,头发和衣服都不算什么,你再好好看看像不像?”
霍军的爷名气很大,曾经做过私塾先生。一到过年时,就会有人拿着红纸去他家,求他爷写春联。他爷研好墨,裁好纸,在八仙桌边端端正正坐好,然后写“金鸡满架”、“肥猪满圈”、“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我见过他爷一次,人长得很瘦,下巴上一绺山羊胡子。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幅画,似乎有点儿像,又似乎不像,到底像不像,我不太敢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说:“霍军,就算是生气的时候,我还是想穿上衣服。”
“好吧,王东红,既然你那么喜欢衣服,我就给你画一件好了。”
霍军掏出一只铅笔,单眼皮的那只眼睛眯缝着,双眼皮那只瞪得溜圆,趴在炕沿上画起来。屋子里一下变得很静。北墙上挂钟的钟摆向左摆一下,又向右摆回来,发出“嗒嗒”的响声,又有一颗水滴落进了瓶子里。窗玻璃的上部都化了,已经能看见谷仓门和用泥墁成的大肚子仓体。听着铅笔在纸上画过的沙沙声,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不知道什么事让我难过,但就是很想哭。
“我给你画好了,你看看喜欢不喜欢?”霍军把画举到我眼前。
我努力忍住眼泪。他画的是一件花衣服,很好看,我非常喜欢。
霍军把画叠起来塞进枕头底下,看我一会儿说:“王东红,我得走了,回家帮我爷喂猪。”
我知道他家养了三头猪,两头公猪一头母猪,母猪马上就要下崽子了。他从炕沿上站起来又看看我,迈步向外面走。我喊着说:“猪下了崽子就来说一声,看下了几只。”他点点头,继续往外走。他的一条腿跨过门槛时,我又问他是走大路还是小路,他回答说走小路。
听到外屋门关闭的声音后,我把脑袋蒙进被窝里尽情地哭起来。边哭边想象着他走过八间房当街的土路,沿着村西的柳树趟子一直向北走,翻过一道排水沟和一片废弃的窑地,走进大队的苗圃里。他的身影在树丛间时隐时现,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苗圃的另一端就是霍军住的村子柴家窝棚,那里离八间房刚好三里地。
二、同学会
我是在两个月前高中同学聚会上见到周笑为的,十几年不见,她胖了很多,额头上也有了皱纹,但还是喜欢拿眼睛瞟人,瞟到了把眉毛向上挑一挑,就好像是用眼皮把人抬起来,一上一下地颠。她一直没要孩子,现任丈夫是金地造纸厂厂长,这是她第三段婚姻。周笑为对我讲述这些事情时,我想起了丈夫说过的一句话:“别人结婚是自己的幸福,周笑为结婚是大家的幸福。”丈夫这句话是二十几年前说的,那天我们听到了周笑为第一次结婚的消息,对象是东电三公司的一位部门经理。
接到聚会通知后,我没有想好到底去还是不去,对于这类活动我一向有些敬而远之。在我看来,参加聚会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去炫耀的,另一种是去看别人炫耀的。同学间的情谊不能说没有,但被几十年的时间遮挡住了,也很难真实地表达出来。当时热火朝天心情激动,回到家里仔细琢磨,除了消耗了大量的酒精和废话之外,就只剩下几段真真假假的暗恋故事,实在没什么意思。我正犹豫不决时,接到了周笑为的电话。虽然已近三十年没打过交道,我还是一下听出了她的声音。周笑为的语气没有变,还是那么居高临下,喜欢支配别人。
“你和陆跃刚过得怎么样?”
这就是周笑为的风格,没有寒暄和开场白,一上来就横冲直撞进入别人的隐私地带,但却不让你觉得受到冒犯,反而有一种奇怪的亲近感。
“还好。”我努力抗拒着她的友好,淡淡地说。
陆跃刚是我的丈夫,读书时比我高一届,我升上高三那年,他已经从县一中毕业,考中了武汉的一所大学。一年后,我被武汉的另一所大学录取。在那之前,不管是在韩家初中还是在县一中,我都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并不认识他。他学习成绩好,是老师激励我们的榜样。我到武汉读书后,每隔几个礼拜,他就会翻过珞珈山,穿过东湖来找我。来时,拿着一份我爱吃的热干面。我们一起去湖里划船,或者是去爬黄鹤楼。我知道他在追求我,我也不讨厌他,但我没想过要和他谈恋爱。当时,我还在和霍军保持通信联系,每个周末我都会把一封写给他的信投进校门口的绿色邮筒里,然后心急如焚地盼望回信的到来。有一天中午,我收到了霍军寄来的一只包裹。那只包裹很大,方方正正的样子。我以为是他最新的画作,这也是常有的事,不时他就会把新画寄给我。打开才发现里面是一封封信。我认出信皮上是我的笔迹,抽出一封信瓤,里面也是我的笔迹。那是一年来我写给他的全部信件,一共五十五封,甚至细心地按日期先后进行了排列。除此之外,包裹里再找不到只言片语,我不知道霍军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我发现了信上的批注。那些批注写在信纸两侧的空白处,用的是显眼的红笔,内容很单调,无非是“不要脸”、“不害臊”、“恶心”、“肉麻”等几个词,都很有针对性地用短线和信里的某句话连接起来。让我惊异的是那些批注的笔体,我确认它们出自周笑为之手。
这件事对我伤害很大,当时我真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收到包裹的当天晚上,我就病倒了,高烧到三十九度,半夜里抱着被子不停地打寒战。几天后病好时,我想清楚了两件事,一是我和霍军的感情已经彻底结束了,二是周笑为和霍军搞到了一起,为了摆脱我,他们联手给了我致命一击。随后,我和陆跃刚确定了恋爱关系。在我生病期间,他每天都过来看我,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在那以后,我们的感情始终波澜不惊,看得出来,他也不是特别喜欢我,只是觉得我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对这件事最满意的人是我爹,他认为我终于听进了他的话,找了一个配得上我的人。我毕业时,陆跃刚已经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并且帮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两年后,我和陆跃刚结了婚,又过了一年,女儿出生了。我爹和我妈卖掉了县里的房子,和我们住到了一起。从那时起,我就再没回过县城。如今,我和陆跃刚的婚姻已经持续了近二十五年,夫妻关系始终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激情,也没有什么波折。我们的女儿正在北方一所学校里读大二。
“王东红,你回来吧,我有件事情要问你。”沉默了一会,周笑为说。
“好吧!”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三十年过去了,在她面前我依然如此弱势,就像当年的那个崇拜者一样。
“那好,咱们见面再聊。”
周笑为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我举着手机发了一阵呆,才忽然想起来,其实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她,那些事像一堆石头似的已经在我心头悬了三十年,始终没有落下来,也没有风化掉。
三、分界线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久病的爷爷在一天夜里咽了气,办完丧事后爹和大伯分了家。不久,我爹卖掉了分到手的一间半房产,带领我们全家离开八间房搬到了二十里外的韩家村。韩家村在通往沈阳的公路边,建有一所初级中学,爹当时正在那里工作,已经当上了教导主任。
爹说:“等你升上初中路上会省出很多时间,把那些时间用在学习上,换回来的就是分数和成绩。”
我对那些狗屁时间半点儿不感兴趣,让我难过的是再不能和霍军坐同桌了,而当时正是暑假,连和他告别的机会都没有。搬家那天,我爹求来了大队的一辆拖拉机。我拒绝坐进驾驶室里,固执地爬进后车斗,挤在立柜和炕桌的夹缝间。拖拉机“突突突”地叫唤一阵,喷出一条像猪大肠似的黑烟上了路。在刺鼻的柴油味里,我看见八间房的土路和路两边的秫秸障子颤抖着向后面退去。车轮压过八间房村北的小桥时,我把脸埋在膝盖上,用两条胳膊包围住,“嘤嘤”地哭起来。我想象着一个月后开学时霍军脸上疑惑的表情,从别人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他会不会在心里埋怨一句:“王东红,你搬家咋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我不止一次想过去柴家窝棚找霍军,不时就在头脑中勾画出行走的路线。从韩家村向北穿过窦家房,再向北经过双庙子、张家村、周家横路子,爬上砂石铺成的县道后,就能看见大队的那片苗圃……但我从来没有真正实施过,二十里地,在那时的我看来是一段遥远的距离。我经常做梦,一次次在梦里走在去看霍军的路上,有时候真切得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我不知道,霍军是否也一样做过来找我的梦。
两年后,我小学毕业,升入了韩家初级中学。开学第一天,我就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霍军。这其实并不奇怪,韩家中学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初中,奇怪的是我和他又分到了一个班,并且再次成了同桌。两年不见,霍军的个子高了一截,皮肤也黑了些,但依旧很瘦,两只眼睛也还是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我有一肚子话想对霍军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老师讲的注意事项,我一句也没听进耳朵。最后,我写了张纸条从桌面下方悄悄递给他。
“你家还养着三头猪吗?”我在纸上问。
“嗯呢,还是两头公猪一头母猪,母猪刚下完崽子。”他很快把纸条送回来。
“下了几只?”
“十只,死了两只,活了八只。王东红,你每年还犯病吗?”
“不犯了,我爹找一个老中医开了三副汤药,喝完就彻底好了。霍军,你还喜欢画画吗?”
老师大概发现了我们的小动作,把黑板擦在讲桌上重重拍了两下,震落一团粉笔灰。霍军没再把纸条传回来,冲我眨眨眼睛,点了点头。几天后我就知道了,他对画画的爱好已经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几乎每一节课上,他都会在纸上画来画去。老师在上面讲课,他就在下面给老师画像。我写纸条提醒他注意听讲,他板了不大一会儿,就又拿起笔画起来。
说不清为什么,升上初中后,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就好像一下子成了仇人似的。男生对女生不屑一顾,女生对男生嗤之以鼻,大家好像都在用蔑视异性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清白和纯洁。即使两个人来自同一座村子,在学校里也极少开口说话。每张男女生共用的课桌上都在中间画了分界线。大家都成了警惕的边防战士,时刻监视着身边的动向,发现对方过界就毫不犹豫地迎头痛击。不时就能听到书本、文具盒被扔到地上的声音,有时候拳头也会捣在肩膀或胳膊上。
一天中午,我把作业本送到教研室,像往常一样回家吃午饭,走到家门口时霍军从一棵杨树后面闪出来,拦在我面前。
“王东红,我想和你说件事。”
霍军避开我的目光看着旁边一堵矮墙说。我看出他有些难以开口,鼓励他有事尽管说,别不好意思。他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手和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
“王东红,我爷说入乡随俗,以后咱们别再传纸条了,行吗?”
话一说完,他的脸更红了,就像淋了猪血。
我点点头,没问他为什么,但心里有些恨他爷。
“还有一件事,咱们也在课桌上画条分界线,行吗?”
我又点点头,心里很难受,就好像什么器官被挖掉了一样空荡荡的。
霍军的表情轻松下来,向我告别说要回学校去。他走出十几步时,我喊一声他的名字问他要不要到我家吃午饭。他家离学校远,每天中午都只能带饭吃。他没有转身,一只手举起来摆了摆,脑袋跟着摇了两下,我感觉,他像一扇门似的对我慢慢关闭了起来。午饭后回到教室,我看见课桌中间多了一条蓝色的界线,画得很直很清晰。我猜想,霍军画它时用了格尺和圆珠笔。
春天时,我们初一年级的学生到学校自留地里参加了一次劳动,任务是播种玉米。一条垅上三个人,一个男生使小镐在前面刨眼儿,中间一个女生撒种子,后面一个男生先踩一脚再用土把种子埋起来。干了一阵儿,我看见身后的霍军已经被甩开了几十米远,撒完种子我就用上了脚,顺便干了他那份儿工作,但奇怪的是霍军并没有很快赶上来。弯腰撒种子时我偷偷向后面看,见霍军对我做的事情不予理会,依旧踩上一脚,再重新盖上一层土。我知道,他是不想接受我的示好。此后的好多年里,我不时就会想起霍军身体向左歪一下,又向右歪一下,笨拙地用脚埋土的模样,每次想起来时,心就会跟着一酸。
四、对质1
我在县中心的长途汽车站下车时,一场盛夏的骤雨刚刚收住阵势,街道上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雨点砸起来的潮乎乎的尘土味道。我决定不坐出租车步行赶到酒店去。自从结婚后我就再没回来过,县城已经升级为市,街道和建筑也变得面目全非。我沿着站前的中央大街向前走,努力想找回一些曾经的记忆,到底没能如愿。二十几年的时间像一辆巨大的铲车,把熟悉的景物都推掉了。电影院找不到了,爹工作过的教育局也不见了,我家住过的南师范街变成了富丽花园小区,建起了一幢幢高楼。幸好母校还在原来的位置,那棵老槐树也还长在东墙边。高二的下半年,我和周笑为不止一次攀着它翻过围墙,偷偷溜出校园去看电影。沿着东墙边铺着炉灰渣的小街一直向南走,穿过两片居民区后就能看见三层楼的电影院房顶飘扬的红旗,电影里的声音也会传进耳朵里,我们拉在一起的手激动得发抖,不约而同加快脚步。那时候,一张普通的电影票一毛五,最贵的也不过三毛钱。
有时候,我们翻过围墙后不去看电影,而是去周笑为家。沿着那条小街向北走十几分钟,再向西转弯走二十几米,就能看到一座独门独院青砖红瓦的大房子。一九八三年冬天,也就是我上大学的那年年底,一个周六的晚上,周笑为的哥哥周笑天和其他十几个男女就是从那座房子里走出来,戴着手铐,在公安干警的押解下走上了停在街口的警车。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又陆续有人被逮捕归案,最后,同案犯的数量达到了上百人。第二年春天,在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开了宣判大会,周笑天和另外两名首犯在县城外的柳河边被执行了枪决,而包括霍军在内的其他三十多人,则被判处无期徒刑,送进了新疆的一座监狱里。所有人的罪名都出奇一致,都是参加流氓舞会、聚众淫乱。只有霍军的罪名和别人不一样,按街头巷尾的议论他画了光屁股女人。
聚会地点在明珠广场旁的君悦酒店。站在广场中间的雕塑下辨别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确认,这一片儿原来就是霍军就读的县第三高中。三十年前,这里还是密集的住宅区,二层的红砖楼和平房把三中包围在中间。沿着学校门口的水泥路一直向西走,穿过车来车往的102国道,再向北走三四百米的样子,就是我和周笑为就读的县第一高中。这条路我无比熟悉,在那次书法绘画比赛后,周笑为不时就会拉着我踏上它,到三中去找霍军。我还记得,有两段路面裂开了十几米长的口子,碧绿的青草从裂缝里钻出来,就像是给路画上了两条眉毛。路边有一户人家栽了丁香花,尖锐的花香越过院墙钻进鼻孔里,熏得我们连连打喷嚏。
我正要走进酒店的玻璃转门时,有人抢先从里面迎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向后退一步,认出对方是周笑为。我和她打了招呼。三十年过去,我发现对她已经没有仇恨,但也没有什么亲近感。
“咱俩找个地方清静清静,先别和他们往一起掺和。”
周笑为似乎仍然拿我当好姐妹,亲热地拥着我向前走。我没看到她脸上的愧疚。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她就是个不会愧疚的人。我们走进了一家名叫浪漫之旅的咖啡厅。因为是白天,里面顾客很少,显得有些冷清。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每人要了一杯卡布奇诺。正午的阳光在淡绿色桌面上投下一道三角形的光影。
我们又聊了几句各自的近况,彼此都清楚想说的并不是这些。我心里一直在掂量该用什么方式抛出我的问题,同时猜测着她想问什么。阳光从桌面挪下去,落在周笑为头上,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
“王东红,你也有事想问我吧?”周笑为用咖啡勺敲敲杯沿说,“想问什么尽管开口吧!”
在我们之间,她始终都是处于主动的一方。逃课去看电影,撺掇我和霍军谈恋爱,把霍军硬生生地夺走,她都处于主导地位。
“高二下学期的寒假,是不是你给我爹写的那封告密信?”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问。
“没错。”她点点头,“我喜欢霍军,甚至超过了你对他的喜欢,受不了你抛开我和他单独交往。”
“所以你就想了这个鬼点子,让我爹把我和他分开?”
周笑为自我解嘲般笑笑说:“那一阵子,我好像着了魔,只要视线里看不到你,就会怀疑你正和霍军在一起。我抑制不住地想象你们约会的细节,你对他说了什么,他又对你说了什么,还有你们之间那些亲密的动作。如果不做点什么,我简直就要发疯了。给你爹的那封信我早就写好了,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发出去。在我家里聚会那天,看到你和霍军亲昵的模样,我彻底崩溃了,当天晚上就把信扔进了邮筒里。我本来以为那样做会达到目的,没想到内心的煎熬会更严重,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你,在霍军面前也像个罪人。事隔多年,心里还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你可能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火车上遇见过,正是因为这件事,当时我没有勇气和你打招呼。”
我想起了门上的那把铁锁,大半个寒假我都被它关在屋子里,就连大小便都只能屈辱地在一只塑料桶里解决。当然还有我爹挥起来的烧火棍,爹拧着眉毛说:“老子宁可打死你,也不能让你气死。”
“对不起,王东红。”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用吗?”
“对你没有用,但对我有用,压在我心里三十年的事情,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了。”她长出一口气说。
“我写给霍军信上的那些批注,是不是你做的?”
“是我,不过,那是霍军的主意,是他求我那么做的,他不想拖累你。”
这个答案并不让我太意外,听上去,她果然不知道霍军要给我画画的事,这也不奇怪,以霍军的性格,他注定会把那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去。
“所以,你们就联手演了那出戏,逼我和他分手?”我冷笑一声,“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很伟大?”
“没有。信寄出后霍军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十几天,病好后精神也始终振作不起来,甚至连画画的兴趣都没有,你知道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好上的?”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我厌恶地转过头去,看着布帘下巴掌宽的缝隙。有人正从过道上走过,一道阴影晃了一下,又飞快地消失了。
“你误会了,我和他从来没有好过,原因很简单,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
五、告别画
初一下学期的寒假,我爹因为材料写得好,借调到县教育局的人事股。县城离韩家村七十里地,爹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踩着自行车上路,晚上九点多钟,又推着自行车走进家门。这样来回奔波了几个月后,爹正式调入了教育局。我们又一次搬了家,离开韩家村,住进了县第二初级中学一间空闲的教室里。这个住处是爹临时借到的。爹说之所以住到那里首先考虑的还是我上下学方便。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我怀疑他根本没有本事找到更好的房子。这个新住处非常简陋。每天晚上我们把课桌拼起来当作床铺,早晨从被窝里一抬头,就能看到墙上挂着的黑板。屋子里通了电,但没有水,我爹脱了几十块土坯,在房山头搭起了一只做饭的炉灶。每当饭时,烧柴火的浓烟就会冲进屋子里,呛得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最难过的事情是上厕所,每次都要走几百米穿过整个校园。最方便的事情是上学,每天只要睁开眼睛,我就已经到校了。
从韩家村离开之前已经开了学,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搬家的事情告诉霍军。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再递纸条,话也几乎没有说过。我和他只在收作业本时才会有些简单的交流,我公事公办地提醒他交作业,他板着脸在桌膛里翻一阵,气呼呼地把作业本扔给我。他每天上课都在画画,手里握着铅笔,单眼皮的那只眼睛眯缝着,双眼皮的那只睁得很大。他从来不看我,就好像身边坐着的是一团空气。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不时会故意越过界线。开始,他装作没有看见,对我的挑衅不理不睬。在我第四次过界时,他在我肩膀上捣了一拳头。他用的力量不大,打得也不疼,但吓了我一跳,我扭过头去时,看见他正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我努力忍着才没有笑出来。在那以后,我不时就会玩一次过界的把戏,有时候是肩膀,有时候是胳膊肘,把这些部位送过界时,心里就期待着他拳头的打击。我们成了全班最清白的一对同桌。
犹豫了几天后,在一天早晨,我把一张纸条偷偷放进了他的桌膛里。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时,他发现了纸条,打开来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塞回了桌子里。此后一整天他没有半点变化,就好像没有收到任何东西。我有些怀疑他没看清纸上的内容,虽然上面只写着一行字:我马上要搬家了,去县城,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这个词是我刚刚学会的,我觉得用在这里很合适。第二天,他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我把胳膊肘儿伸过去,他也没理我。我是第二天晚上回到家里时发现他的画的。他把画折叠成小方块,夹在了我的语文书里。他画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站在一棵柳树下,正在挥手告别。男孩嘴巴边还画了一根线,牵着一个像气球似的圆圈,里面写着一行字:王东红,我从来也没想真打你。有六七年的时间,我一直把这张画带在身边,不时就看一眼,直到十年前,我才把它和霍军的来信一起烧掉了。
在二初中读了一年后,初三的上学期,我家搬到了南师范街的一座平房里。这个新住处除了没有厕所,方便时还是要到外面去之外,其它的设施都很齐全。为了让我考上重点高中,我爹下了大本钱,绞尽脑汁从外屋给我间壁出一个小屋子。不久,为了更好地辅导我,又放弃了升任股长的机会,回到了教学一线。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中考结束后,以全县第一的分数被县第一高中录取。一中是重点高中,会集了全县最好的老师和学生。得知我的成绩时,我爹正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打算回家吃晚饭。他兴奋得一连三次没踩到脚蹬,好容易骑到车子上,又因为用力过猛绷断了车链条。他推着自行车,手里拎着断掉的车链条回到家里时,哑着嗓子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咱小红考了个状元。正在灶上做饭的妈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应了一声。她有点不敢相信爹说的是真的,她甚至也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真是自己的丈夫。爹的模样和平时大相径庭,双手、左脸颊和白衬衫上沾着油污,两条眉毛飞到了额角上,嘴巴张得老大,里面不停地发出兴奋的笑声。当天晚上,爹破天荒地喝了酒。随后,醉眼蒙咙地展望了半宿我美好的未来。在我爹看来,他女儿的前途不可限量,三年后,可以轻易迈进全国任何一所大学的门槛。
我爹的判断显然有些武断,升上高中后,我的成绩并不十分出众,一直在百人榜的三四十名徘徊。爹总结的原因是我不够努力,没有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高二开学文理科分班时,我和他发生了一次小冲突。按他的意思,我必须选择学理科,才会有个好前途。当时,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我却主张学文科,理由是我喜欢写作文,还喜欢历史和地理。对此,爹的结论是我狗屁不懂,只会和他唱反调。僵持了几个小时后,我迅速选择妥协,第二天,就乖乖坐进了理科实验班的课堂上。
六、裸体画
周笑为颓丧地靠在椅背上,双手垫在后脑下,扬着脑袋,茫然地看着棚顶的吊灯。我知道她有些失落。她是出色的猎手,善于俘获男人,只要她看上的,都会抢到手里,偏偏在我这里吃了败仗。周笑为发了一会呆,从随身带的红色LV里拿出一包墨绿色盒子的香烟,抽出一只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儿。周笑为高中时就开始抽烟,遇到男同学时,她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上去搜查他们的口袋。两只手先在上衣口袋上拍一拍,再绕到身后,同时插到人家的裤子口袋里。
“王东红,你想不想知道霍军是怎么死的?”
对于周笑为的提问,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霍军的死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二十几年前,我第一次从丈夫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站在炉台前,想要把炒好的菜盛出来,手突然一抖,盘子就摔碎在水泥抹成的地面上。丈夫当时说,霍军在关进监狱半个月后,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脑膜炎。后来,我暗自推算了一下,霍军死时应该是一九八四年春末夏初之际。
“他是自杀身亡,”周笑为把烟灰掸在一只臀部形状的烟灰缸里,叹口气说:“他家人隐瞒了实情,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是病死的。在一天夜里,他用两根鞋带搓成绳子,把自己吊在了床铺的横梁上,床太矮,他差不多是坐着死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尽量离周笑为远一些,不想让她看到脸上的惊骇。恍惚之间,霍军的尸体出现在我和她之间的茶几上方,一个硬邦邦的直角,贴着茶几深褐色的平面悬浮着,不时还会左右摇晃一下。他的这种死法,似乎在验证一件事,一件让我疑惑了多年的事。
“他早就不想活了,把信退给你后,他就想过要自杀。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他告诉我,他不配活着,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方式。他死后,警察从他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六个字‘我有罪,我该死。我想,他是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被抓去判刑只不过让他下定了死的决心而已。”
我并不认可她的判断,关于霍军的死,应该有另一种更合理的解释。
“他,给你画过画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心里已经像潮水一样波澜起伏。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疑虑的事情,霍军的自杀似乎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我正在打开一扇通往真相的大门,它已经尘封了三十年,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当然画过,”周笑为变得兴奋起来,眉毛向上挑几下,得意地说:“被公安搜到的那些裸体画,就是用我当的模特,不过他没有画脸,所以没人能认出上面是谁。”
“第一次画是什么时候?”我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应该是在我给你爹写信之后吧,”周笑为得意地摆摆手,“你不要误会,画画的事是他先提出来的,不是我在有意勾引他。那几天你被锁在屋子里出不来,他见不到你,心情很不好,我之所以同意,只是为了安慰他。”
“当时,他是怎么提出来的?”
我努力让自己笑了笑,就好像只是个单纯的旁观者。那扇门已经缓缓地开启,岁月的尘灰扑簌簌地落下,一条幽深的秘道逐渐显现出来。
“那天好像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从他伯父家赶过来。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奇怪,既烦躁又沮丧,就像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进了我家门,他就在屋地上不停地转圈子,然后,又突然蹲在屋地当中,不停地揪自己的头发。我刚劝他‘想开一点,王东红不会出什么事,他猛然站起身,又在屋子里转起来。我几次想开口,都被他摆手制止了,他告诉我不要和他说话。后来,又问我有没有什么地方让他清净一下。我就把他带进了我家的地下室。你应该还记得那里吧?”
周笑为突然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又冷又硬,让我感觉很陌生。
我当然记得她家的地下室,她第一次带着我踩着梯子下到那里时,我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不由自主想起特务这个词。周笑为走到墙角边,不知道鼓捣了些什么东西,一阵奇异的歌声随之充满了整个地下室。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声音,柔美甜腻,像水一样在周身荡漾开来,似乎要把人融化掉。就在我直愣愣地发呆时,周笑为已经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脚下迈着奇怪的步子,不时还会优美地旋转几圈儿。直到我上大学后,有一天,不经意间想起她家的地下室,我才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所谓的“靡靡之音”,而周笑天兄妹则是在从事流氓活动。
歌声停下来时,我问周笑为她家咋会有那么大一间地下室。她说是当年她爷爷挖的,为了躲避土匪。“现在,这里是我们的舞厅,一到周六的晚上,周笑天他们就到这里来跳舞。不过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爹妈,也不要告诉。”
周笑为对她哥从来都直呼其名,她第一次提到周笑天时,我还以为是她的同学,慢慢才适应过来。我点头答应了,她似乎不放心,又让我诅咒发誓。第二段歌声响起来,周笑为一只手扶住我肩膀,另一只手搂住我腰,带着我在地下室里转起了圈子。我僵硬得像一只木偶,不时就踩一下她的脚,心里对她的崇拜越发强烈。
周笑为收回目光,把一截烟灰弹掉说:“我带着霍军走进去后,他厌烦地冲我挥挥手,不让我留在地下室,我只好踏着梯子回到屋子里。但我不放心他,十几分钟后又一次下去。我看见,他正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形。我正要开口说话,他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像疯了一样冲我吼‘你他妈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愣了一下,一言不发转身向出口处走,就在我走到梯子下面时,又听到他在后面喊了一声‘等一等。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我能,给你画一张画吗?我有些疑惑地说了一声‘好。几分钟后,我才明白他要给我画的是什么画。但我已经没有其它选择,如果你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也一定会答应他的要求。”
我知道周笑为说的那种表情是什么样子,因为我也曾经亲眼看到过,只不过,我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第一次画画时,他显得很紧张,脸上不停地流汗,手里的画笔几次掉到了地上。我想要送手绢给他,他突然惊恐地大叫一声,手上做出推挡的动作,告诉我不要过去。”
周笑为又点了一只烟。阳光已经从她头部移开,落在了淡黄色的墙壁上,好像是在墙上凿开了一只亮亮的洞。她吸了一口烟,轻笑一声说:“画刚一完成,他就撞开门冲了出去。看他那副模样,就好像生怕老娘强奸他似的。”
霍军给周笑为画画时的情景,清晰地显现在我眼前的空气中。我看见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颤抖的手捏紧画笔,一只眼睛眯缝着,另一只眼睛睁得很大,飞快地在纸上勾画着。那应该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赤裸的女人身体。在那之前,他无数次梦想过这样的场面,但却始终无法实现。他无比激动,但又无比厌恶,每次抬起头望向周笑为时,他就会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他骂自己混蛋、禽兽、无耻、下流,不配做一个人,竟然连自己的眼睛都管不住,但刚一骂完,他的目光就又像饥饿的野兽向周笑为的裸体扑过去。他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冷汗不住地从毛孔里钻出来。每在纸上画一笔,他对自己的憎恶就增加一分。刚画完最后一笔,他就撞开门跑了出去,躲在院墙的角落里,没完没了地呕吐起来……
七、仕女图
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后,周笑为从文科普通班考进了实验班。在那之前,我和她只能勉强算是认识,几乎连话也没说过。文理科实验班教室相邻,我和她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但开始也没有什么交往,在我爹的教育下,我对成绩差的学生有一种习惯性的轻视。有一天早晨,我到校园东边的小树林里背单词,遇到她正坐在树桩上读一本很厚的书。我问她看的是哪一科。她笑着摇头说哪一科都不是,是一本小说。我看见书的封皮上写着“简·爱”两个字,但我想不清楚“简”和“爱”之间为什么要加一个黑点。周笑为把书递过来,问我要不要读。她说她已经读完了,写得非常非常好。
当天晚上,我躲在小屋里读了整整一宿,天亮合上书页后,我发觉自己满脸都是泪水。把书还给周笑为时,我问她简·爱为什么要离开罗切斯特。周笑为说,因为人格要是不平等,就不会有真正的爱情。她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你读一读这首诗,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诗的名字叫《致橡树》,写得很美很抒情,但读完了我还是有些疑惑不解。周笑为就急了说:“王东红,你咋这么笨呢?这里面的道理简单说就是一句话,两个人要是不能平起平坐,就别往一块堆儿凑合。”
周笑为说的话让我感觉很新鲜,从那以后,有事没事我就会主动往她身边靠,贪婪地把她说的每句话记在心里。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不时会拿给我一本小说或者诗集,更多的时候她给我看的是男生写给她的求爱信。客观地说,她长得并不好看,一张扁脸,下巴也有点大,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受男生欢迎。第一次接过她的信时我非常紧张,心怦怦地乱跳,就好像那信是写给我的一样。看完后,我建议她把信交给老师。周笑为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写信的人不正经,冒犯了她。她说她没觉得受到了啥冒犯,也不认为那些男生不正经,她也给喜欢的男生写过情书,她觉得这件事很正常。
周笑为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她和哥哥生活在一起。我一度非常羡慕她,我常常设想,没有父母管教的生活该是多么自由自在。有一天中午,周笑为拉着我去了她家,说要让我开开眼界。刚一进屋子,她就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上面是一件格子衬衫,下面是一条布料奇特的裤子。那条裤子的样式也很奇特,膝盖以上的部位很瘦,把她的大腿和屁股包得紧绷绷的,裤腿却开得很大,就像是两把大扫帚。周笑为在我面前转了两圈,告诉我她穿的是喇叭裤。她又弯下身子,把左手拄在膝盖上,扭过头看着我问像不像。我茫然地摇头,不知道她像什么。
她诧异地说:“像张瑜啊,难道你没看过《庐山恋》吗?”
我告诉她没看过。周笑为拉开桌子上的一只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本杂志,“你看看吧,就是这个人。王东红,你真可怜,竟然连《庐山恋》都没看过。”
我接过那本杂志,小声念出右下角的四个字:“大象电影”。周笑为笑着更正我,不是“大象电影”而是“大众电影”,上面印的是繁体字。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好多年过去,我不时还会想起周笑为拿给我看的那本杂志,《大众电影》1980年5期,封面的张瑜笑容灿烂,穿着和周笑为一样的衣服,做着一样的动作。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和周笑为结伴去了电影院。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电影院,在那之前,我只在露天地里看过电影。把那张粉红色的小纸片捏在手里时,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差一点就哭出来。那张纸片价值一角五分,钱是周笑为出的。当天的电影名叫《咱们的牛百岁》,看得我感慨万千,一出电影院,我就滔滔不绝地对周笑为说起来。但她只是撇了撇嘴说:“这个电影没意思。”
周笑为给我打开了一扇门,带我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段时间,我彻底被她迷住了,学着她的样子说话走路,梳和她一样的发型,并且像她一样开始写日记。在学校时我们形影不离,下学后也总是找机会黏在一起。最先发现苗头不对的人是我爹,他从我下滑的成绩上看出了端倪。有一天,在我上晚自习时,我爹对我住的小屋进行了一次突击检查,搜出了一本小说和一只日记本。小说他只是看了封面,但我的日记,他一字一句地从头看到了尾。我爹没收了小说和日记,声色俱厉地和我谈了一次话,命令我不许再和周笑为交往。我愤怒地回应他,都八十年代了,用不着他管。我爹气得在屋地上转了三圈儿,抱起柜盖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想了想,又换成了暖水瓶,最后,他把一只玻璃杯摔在了红砖铺成的屋地上,指着我的鼻子说:“不管啥年代,老子都是你爹。不听我的话,将来你狗屁都不是。”
我没有听我爹的话,他的粗鲁让我无比蔑视,表面上我和周笑为中断了联系,但暗地里还在悄悄地交往。高二上学期暑假,县里举办了一次书法绘画比赛,得奖作品在电影院前面的橱窗里进行了展出。一个星期日下午,周笑为拉着我去看展览。她被一幅画吸引住了,我已经从头看到了尾,她还一直站在那幅画前,不肯挪动脚步。她说那幅画太好了,我问她究竟好在哪里,她却说不出来。那是一幅获得一等奖的作品,画的是一个古代女子,站在一株梅花树下,扭着身子,踮起脚尖,把鼻子凑到花枝上。我看到了落款处的一行小字:县三中霍军。直觉告诉我,这个霍军就是我曾经的同桌霍军。只是我有些想不清楚,他一直不肯好好学习,是怎么考上三中的?周笑为听我这么说,兴奋得尖叫一声,拉住我的胳膊,立刻就要到三中去找霍军。我告诉她正放暑假,她又鼓动我骑自行车去柴家窝棚。
“这么多年没见,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想他吗?”周笑为瞟着我说。
我怎么能不想霍军呢?从韩家村搬走后,他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止一次梦见我和他都变成了小学生,坐在一张课桌上,无所顾忌地说话做游戏。玩着玩着,我像小时候一样又犯起了荨麻疹,左胳膊开出一朵花,右胳膊长出一棵树。他用指尖轻轻从花和树上划过,问:“王东红,你疼不疼?”最后,他还总是会给我画一幅画。从梦里醒来时,我还能准确地想起画上的内容,他指尖触碰的感觉也清晰地留在皮肤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借口去郊游,骑着自行车和周笑为上了路。从县城到柴家窝棚将近九十里地,我们骑了五个小时,午后一点多钟,终于看到了大队的那片苗圃。几年过去,树苗已经长成小树。霍军家就在树后面。我嗓子眼发干,手心脚心不停冒汗,看周笑为的模样,似乎也很激动。在通往霍军家的街口上,我突然刹住车子,红着脸告诉周笑为,我不敢去霍军家敲门。她笑笑说无所谓,这样直接去找他也没有什么意思。
按照周笑为的主意,我俩把自行车锁在街口的一棵老柳树下,然后步行走向霍军家。经过他家门口时,我们没有停下脚步,又继续向前走,到了另一头的街口再转身返回。再次经过霍军家大门时,我们还是没有停,一直走到这一头的街口,再调头向回走。说起来真的有些可笑,那时候,我对周笑为有一种迷信般的崇拜,她提出的主意,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服从,根本不会考虑这样和霍军相遇的机率究竟有多大。
但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在我和周笑为来回走了四五趟之后,霍军迎面向我们走了过来。相距二十几米远,我就一眼认出了他,脑袋嗡地一声响,眼前突然发黑,路两边的秫秸障子和土墙飞快地旋转起来。在一阵眩晕之中,我感觉出霍军走到了面前,听到他喊了我的名字问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却想不起该说什么,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四五年不见,霍军长高了一大截,脸上也显现出了棱角,不过眼睛仍然是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周笑为从我的神态上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扯了扯我的胳膊,示意我开口说话。但我的上下嘴唇似乎已经粘到了一起,说什么也无法分开。周笑为就亲自上了阵,问对方是不是霍军,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先介绍了自己,又撒谎说我的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此后的十几分钟里,我就只好继续保持沉默,听着她和霍军侃侃而谈。我的大脑仍然一片混沌,感觉他们的声音无比遥远,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我彻底清醒过来时,霍军已经离开了,周笑为正拉着我的胳膊走向放自行车的那棵柳树。她兴奋地宣布,那幅画真的是霍军画的,名字叫《仕女图》,他现在就读于县三中文科三班。
“我和他说好了,开学后咱们就去找他。”
周笑为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呼出的气热乎乎的,弄得我的脸直发痒。
八、对质2
一个面庞清秀的男服务生掀开布帘,出现在包房门口,怯生生地问需要什么。听说我们并没有按铃,他惊讶得眼睛和嘴巴都变成了圆形,摸摸脑袋疑惑地问自己“怎么可能呢”?周笑为习惯性地瞟他几眼说:“那就再上些水果吧!帅哥。”服务生答应一声,很快端来一只果盘。正要掀起帘子出去时,周笑为喊住他,把一张百元钞票塞到他手里。
“帅哥,还有件事麻烦你,请你先仔细看看我们俩,然后回答问题。”
小服务生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我,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你说说看,我们俩谁长得年轻一些?”周笑为问。
服务生显然明白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笑笑说:“你们两个长得都年轻。”
“哪个更年轻呢?”周笑为逼问。
服务生脸一红说:“都更年轻。”
周笑为笑着摆摆手,总算放过了他。她竟然一点都没变,还是喜欢在男人面前干这些无聊的事情。三十年前,她曾经拿相似的问题去问霍军,让他评判我们俩谁长得更好看。当时,霍军毫不犹豫地把手指向了我。
“王东红,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周笑为用塑料叉子把一只圣女果送进嘴里,撑得一侧腮帮鼓起来,声音含糊不清地说。
我还想问她,这么多年心里有没有过愧疚?但想想还是算了,只是轻轻摇摇头。
“那接下去就该我问你了。”
周笑为有些疲惫地叹口气,似乎很不情愿开始发问。我猜不透她想问什么,在我想来,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向我提问。我微微点点头,示意她请便。咖啡厅里来了几个新客人,说笑声从过道上过去,消失在某个包间里。
“你知道周笑天和霍军他们为什么会被公安抓走吗?”
周笑为声音冷冰冰的,就好像当初我也参加了抓人行动。她的问题也莫名其妙,似乎暗示那件事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不是因为跳舞和画画吗?”我有些不耐烦地反问。
“地下室很隐蔽,跳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警察为什么会突然闯进去?而且刚好是周六的晚上?”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有人向警察告了密,告密那个人知道地下室,也知道周笑天他们聚会的时间是每周六的晚上。”
周笑为盯着我的眼睛,冰冷的目光变成了两团火,直直地向我烧过来。
“你的意思,告密的人是我?”
“不错,去过地下室的人,除了你之外,别人都是受害者。”
“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干那样的事?”我冷笑一声说。
“原因很简单,为了报复。在出事之前不久,霍军刚刚把信退给你。”周笑为的语气咄咄逼人。
“胡说八道!即便像你说的我想报复,怎么可能用那样的方法,害了那么多与我无关的人?”我突然低下头,声音哽咽起来,“更何况,你也知道我对霍军的感情,为了他我宁愿伤害自己,怎么可能把他送进监狱里?”
周笑为突然显得很沮丧,胳膊腿叉开,瘫在座位里,就像一只鼓到极限的皮球泄了气。
“说实话,这也是我一直没想明白的事。也许,你当时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会有那么多人牵连在其中。另外,大概你想报复的是我,没想到会殃及霍军吧!事实也是如此,如果霍军那天没把他的素描本忘在我家里,警察根本不会把他抓起来。”
“你的猜测太一厢情愿了,你怎么不想想,参与跳舞的一百多人里,很可能有人说走了嘴呢?”这个说法合情合理,但我自己也并不相信。我这么说时,心里想的是另一种可能。不过,霍军已经死去多年,不管到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把心里的怀疑说出来。
周笑为的沮丧越发严重,垂头丧气地说:“是啊,你说的这种可能性也有。今天我只想让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一句,当年你到底告没告密?”
“没有。”我盯着她的眼睛,坚决地回答。
九、和霍军恋爱
高二下学期开学后的一天傍晚,我和周笑为第一次去三中找了霍军。在那之前,我不止一次在心里计划过这件事,但从未想过能够真的实施。升上高中后,男女生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隔在他们中间的不再是分界线,而是一道战壕。老师和家长们也加入了战斗,瞪大了眼睛,时刻保持警惕。我们一中学生科的薛德松老师隔几天就抓到一对“搞对象的”,在操场的水泥台子上示众。平时我连看一眼男生的勇气都没有,生怕惹来什么非议。
周笑为从路边的杨树后跳出来,扯住我的胳膊时,我还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她这么干,每次她都会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我随着她向前走,穿过102国道后,她才宣布此行的目的地。
我停下脚步,软弱无力地反抗说:“这样不好吧?”
周笑为推我一把说:“有什么不好的?王东红,你最大的问题就是胆子太小,这也怕,那也怕,尤其是你爹那个老家伙,他放个屁你都当成圣旨。”
向三中走去时,我心里又开始紧张,但理智告诉我,我们不大可能见到霍军,三中的大门不是柴家窝棚的黄土街,他哪会那么巧从里面走出来呢?事实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周笑为拦住的第一个男生就答应帮她带口信。我们等在三中旁边的树林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麻雀在头顶的树丛间叫个不停。我提醒自己不要紧张,同时想着该对霍军说什么。但看到霍军时,我的脑袋还是“嗡”地一声响,顿时变成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话忘了说,一句蠢话脱口而出。
“霍军,你家里还养猪吗?”
“养呢,”霍军也显得很紧张,夸张地点着头说,“还是一头母猪,两头公猪,母猪刚刚下崽子。”
“下了几头?”我又问。
“下了九头,活了八头,有一头半夜里被母猪压死了。”霍军说
周笑为一步迈到我和霍军中间,“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说猪,谈点人的事?”
第二次去找霍军时,我就放松了很多,可以正常地和他说话,不时还敢看他一眼。但霍军还是很紧张,隔一会就用手捋一把头发,慌乱地向周围扫一眼。我们要离开时,他搓了搓手对着周笑为说:“我还有一件事,你们俩以后,能不能别再来找我?”
周笑为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
霍军突然像被水呛到了似的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我怕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周笑为眼睛瞟着霍军,用手指着我说:“你们俩一个熊样,都是胆小如鼠,怕这怕那。”
几天后的傍晚,周笑为把一沓信纸塞到我手里,“王东红,你给霍军写封信吧!”
我莫名其妙地看看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给霍军写信。
周笑为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说:“王东红,你真是笨得灵巧,霍军不让咱去找他,但没说不让咱给他写信吧?咱们就用信件和他联系好了。”
我一脸茫然,不知道该写什么,从小到大我还没给谁写过信呢!最后,在周笑为的提示下,我总算是把信写完了。我让周笑为在落款处签名时,她却拒绝了,“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我不会跟着掺和。”话虽然这样说,几天后收到霍军的回信时,她却迫不及待地催我快看。霍军的回信写得规规矩矩,用周笑为的话说“没有一句给人惊喜”,但起码说明他认可了这种交往方式。此后,我们就开始了和他的书信往来,对,就是我们,我和周笑为两个人。我写给霍军的每封信都是由她授意的,而霍军的回信她也都看过。我告诉了霍军从韩家村搬走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霍军也把这几年里的情况告诉了我。两年前,他的爷爷死了,临终时留下遗言,让在县城工作的大伯照顾霍军,霍军因此有了到三中读书的机会。这样写了几封信后,有一天周笑为突然对我说:“王东红,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清楚,霍军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和他谈恋爱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谈恋爱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在我心目中,像洪水猛兽一样可怕,别说是谈,看到恋爱这个词,我都会脸红心跳不自在。周笑为用手拍拍我的脸说:“傻丫头,你比那个单细胞的草履虫还要单纯。用周笑天的话说,男欢女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写给霍军的第一封情书,同样是在周笑为的指导下完成的,我记得,在她的授意下我还在信后抄袭了一句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几天后,我和周笑为躲在校园东边的树林里,脑袋靠着脑袋,一起读完了霍军的回信。
“他也喜欢你,他同意和你谈恋爱了!”周笑为说。看上去,她比我还要兴奋。我们一起给霍军写了回信,把它扔进学校门口的邮筒里,然后,又一起等待霍军的回信。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想到,谈恋爱其实是两个人的事。
“这恋爱谈得真他妈没劲,你们俩简直是一对傻子。”再次收到霍军的回信时,周笑为把信纸摇晃得哗哗响说,“王东红,你得大胆一些,主动一些。”
我一脸茫然,弄不明白该怎么大胆主动。周笑为转转眼珠子,咬着嘴唇说:“你就在信的最后加上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话显然发生了作用,霍军在回信里邀请我周日下午到南山脚下见面。周笑为兴奋地喊了一声,“傻小子终于开窍了,这才叫谈恋爱呢!”
周日下午,我去周笑为家,约她一起去南山。周笑为摇着头说:“王东红,这次我不能再陪你,只能你自己一个人去。”我问她为什么,她叹口气说:“我去就只能当灯泡,弄得大家都不自在。”看着她满脸失落的表情,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回来后会把见面的情况全部告诉她。事实上,我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有两件事我没有说出来。一是霍军说以后写信不要再扔到邮筒里了,那样麻烦还费钱,信就放在三中校园外树林边的一块石头下面。二是临分手霍军说的一句话,我已经走开几步时,霍军又从后面喊住了我说:“王东红,我可能变坏了,不像过去那么纯洁了。”我看到他满脸忧伤,心里顿时一阵慌乱,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霍军的嘴唇剧烈地抖动一阵,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我”字,突然重重地跺了下脚,转身而去。对周笑为讲述见面经过时,我心里一阵阵发慌,就像偷了她什么东西似的。周笑为也并未深究,她更关心的是我和霍军的进展情况。
“从实招来,你们俩有没有拉手,有没有亲嘴?”她笑着问。
再次给霍军写信时,我没有去找周笑为,一个人把信写完了,又偷偷跑到三中门外的树林边,把信放在了霍军说的那块石头下面。第二天傍晚,拿到霍军的回信后,我也没有和周笑为一起看。我心里觉得对不住周笑为,但也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甜蜜。一周后,又是星期日的下午,周笑为把我约到她家里,主动提出给霍军写一封信。我顿时一阵慌乱,语无伦次地说不用写了。周笑为诧异地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我结结巴巴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牵强的借口,“这样写来写去的,没啥意思。”
周笑为狐疑地看看我,突然问:“王东红,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偷偷和他联系?”
我慌乱地否认,感觉脸涨得像要冒出血来。
周笑为用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大声说:“看着我的眼睛!王东红,你告诉我,有没有瞒着我给霍军写过信?”我知道她是向我们刚看完的电影《列宁在1918》学的,里面的肃反委员会主席捷尔任斯基,就是用这一招把叛徒吓得跪地求饶的。我慌乱地躲开她的目光,挣脱开她的手,气急败坏地喊道:“没有。”
周笑为没再说什么,那一天接下去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在那以后,我们都有意不再谈论有关霍军的话题,就好像霍军突然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两个月,在期末考试后的一天中午,周笑为突然提出要在她家里搞一次聚会,让我邀请霍军一起参加。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得答应了下来。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五,想起来那更像是一次“最后的晚餐”,因为从那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再没有相聚过。聚会后第三天,学校放了寒假,紧接着,我爹收到了揭发我和霍军谈恋爱的告密信。他大发雷霆,破天荒第一次对我动用了烧火棍。随后,大半个假期的时间,我被锁在屋子里,哪也不能去。
十、告密者1
周笑为把目光收回去,问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不等我回答,就按下了手边的呼叫钮。随后,她又点燃了一棵烟,心不在焉地吸一口摇摇头说:“王东红,其实用不着问,我也知道告密的人不是你,你的心肠软,干不出那样的事情来。”又是那个小服务生走了进来。周笑为仍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吩咐来两杯拿铁,眼睛看着飘散的烟雾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件事我想了三十年,告密的人究竟是谁,大概永远也搞不清楚了。”
服务生把咖啡端上来,我喝了一口,味道似乎和刚才的卡布奇诺没有什么区别。关于那个告密者,十年前我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今天周笑为说出的一些事情,又进一步验证了我的判断。不过,我不会告诉她,永远都不会。
十年前,我在小区外面的河堤下烧掉了霍军给我的信和画。按下打火机的开关前,我把那些压在箱底二十年的东西又仔细看了一遍。我的读后感是非常吃惊,我发现记忆原来是个靠不住的东西,常常会玩一些骗人的把戏——当然,也可能是我最初的感觉就不准确。在我的记忆里,霍军的信和画充满了温馨和情义,否则我不会把它们保存那么久。但二十年后重读,我发现里面很少涉及感情,更多的则是他的忏悔。开始,他在信里不断地说自己“已经堕落”、“不再纯洁”、“心理肮脏”、“不配和你在一起。”后来,在高二寒假结束后,他的忏悔又升级为对自己的咒骂,每封信里都能找到“我有罪,我该死”或者是“我不配活着,我是个畜生”之类的内容。
我坐在河边的水泥柱上努力回忆了一下,当年看到这些词句时之所以没觉得刺眼,和此前发生的一件事情有关。期末考试后的一天下午,我和霍军去周笑为家里吃了一次饭,用周笑为的话说是“搞了一次聚会”。那天,我带着霍军赶到时,周笑为已经做好了一桌菜。她腰上扎着围裙,正用一把白钢羹匙向西红柿上撒糖。和我想的不一样,屋子里除了我们三个,再没有别的人。周笑为招呼我和霍军坐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酒,不由分说给大家都倒上。
“咱们今天不为别的,只为友谊干杯!”
周笑为把酒杯举起来,和我撞一下,又和霍军撞一下,一口把酒喝光。我和霍军对视一眼,也只好把酒喝下去。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感觉就像有一根热辣辣的木头棒从喉咙口一直捅到了胃里。周笑为再次把酒倒上,看看我问还敢不敢再喝。我发现了她目光里的挑衅,一言不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霍军面前,我无论如何不会输给她。我不知道周笑为最初的用意如何,实际情况是,那次聚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演变成了一场拼酒。我们很快喝光了一瓶,周笑为又转身拿出第二瓶。第一个醉倒的是主人周笑为,她手里举着酒杯就一下出溜到桌子底下,直到我和霍军把她架到床上,她都没再睁开眼睛。我却越喝越清醒,一把拉住霍军的手,嚷着要带他去一个好地方。霍军也有些喝多了,走路直摇晃,不时绊到我的脚上。我把他带到了那个神秘的地下室里。
“王东红,这是什么,地方?”
霍军茫然地四下看看,摸摸光滑的水泥墙大着舌头问。
我告诉他这是周笑为家的地下室,学着周笑为的样子打开录音机,令人心醉的歌声立刻飘荡在我们身边。我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学《庐山恋》里张瑜的样子,在霍军的脸上亲一下。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在心里骂自己坏、不要脸,才总算没有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来。霍军似乎也有心事,愣愣地站在屋地当中。我们俩好一会都没说话。一首歌唱完时,霍军突然开口说:“王东红,我现在可能变成了一个坏人。”我的心突然一阵剧烈地跳动,怀疑刚才我们想到了一起。我劝解他不要责怪自己,又含糊其词地说“有些事情其实再正常不过”。这是周笑为曾经说过的话,只不过我把“男欢女爱”变成了“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在鼓励他,还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我完蛋了,总是控制不住要想一些事情。”霍军摇着头说。
“你想什么事情,能不能告诉我?也许,我也想过呢!”我看见了他流出的眼泪,但当时并没有多想,我被自己的渴望征服了,在不知羞耻地引导他。我暗暗下定决心,如果霍军来吻我,我一定不会躲开。
“真的?”霍军疑惑地看看我。
“真的。”我坚决地说。
霍军嘴巴动了动,想说的话似乎已经到了嘴边,但最后又摇摇头说:“还是算了,王东红,你先上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好吗?”
“把你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吧,我保证不会生气。”我没有同意他的要求,满心以为只要再加把劲,我的初吻就会到来。
“王东红,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霍军的嘴巴剧烈地颤动起来,扯得脸上的肌肉都变得扭曲,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到地上,但想说的话他还是没有说出来,突然沮丧地蹲在地上,扯着自己的头发说:“王东红,求求你,先上去行吗?”
我失去了耐心,鼻子里哼一声,迈步向出口处走。我上到木梯的一半时,忽然听到下面传来霍军的声音,“等一等。”我顿时一阵欣喜,甚至没有去想他声音里巨大的绝望。
“我想给你画幅画,行吗?”霍军仍然低着脑袋,看着水泥地面说。
我一口答应了下来,在那之前,他已经给我画过好多画,我想不清楚,这件事为什么突然会让他如此难以启齿。但随后我就知道了,这次他要画的是什么画。他双手不住地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铅笔,又哆嗦着把一张叠成方块的白纸铺展开,一只眼睛眯缝起来,另一只眼睛睁得很大,用乞求般的声音低低地说:“王东红,请你,把衣服脱掉好吗?”我愣了片刻,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就转身从地下室里跑了出去。我没有停留,穿过那条小街,一口气跑到了家里。
那个寒假过去一半时,我爹终于把门上的锁摘掉,把我放了出去。获得自由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百货商场门口,把写给霍军的信扔进邮筒里。我没有终止和他的交往,我觉得,他只是一次酒后失态。但霍军却不肯原谅自己,每封信里都在咒骂自己,而且,他坚决不同意再和我见面。我断绝了和周笑为的交往,学习成绩有了些起色,高考结束幸运地被一所大学录取。霍军和周笑为都落了榜。到武汉读书后,我仍然和霍军保持着通信联系,不时,他会把一幅画寄给我。但他对自己的愤怒却一直没有平息,仍然在信里不停地骂自己。后来,他干脆向我提出分手。“我不是人,不配和你在一起。”他在信里说。我没有同意,劝他想开一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就把它彻底忘在脑后吧!半个月后,他就把我写给他的全部信件退了回来,信里面还带着周笑为的批注。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霍军其实一直在遭受我无法想象的折磨。作为一个沉迷在绘画之中的男人,女性的裸体对他有着巨大的诱惑,他遏制不住内心的渴望,时刻想找到一个愿意让他画的模特。在被我拒绝之后,他又把希望寄托到了周笑为身上。但在骨子里,他却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人,无法接受自己这些放纵的念头。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自我在他心里不停地厮杀拼斗。他一次次看到周笑为的身体,对自己的鄙视和厌恶也越来越强烈。他渴望找回从前的自己,渴望像从前一样活得堂堂正正,而告密似乎是他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他心目中,那些音乐和舞蹈就是罪恶和淫邪的化身。他要摧毁它们,并以此来拯救自己。
霍军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写于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日。他在那封信的最后写道:“王东红,我要做一件事,但愿它能把我从泥潭里拖出来。”这应该就是他告密的佐证吧!但有两件事他没有想到:一是事情会闹得那么大,一百多人受到牵连,还有人因此送了命;二是他没有想到公安局会采取那样大规模的行动,以至于他的画夹也被搜了出来。有了这两条,他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十一、告密者2
下午两点钟左右,我和周笑为结束谈话,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阳光火辣辣的,没有一丝风,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两只蝉在路边的柳树上叫个不停。我们都失去了继续参加同学会的兴趣,就在咖啡馆门口挥手告了别。我已经走出十几米远,周笑为又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说:“王东红,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恨不恨我?”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和她相遇的情景。当时,丈夫正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读博士,每隔一个月,我就会从省城乘火车去看他。那天等车的人很多,我好不容易才挤上去,手里捏着车票,边擦汗边向车厢里面走,寻找自己的座位。突然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近二十年不见,但我还是很肯定那人是周笑为。我刚想打招呼,她却飞快地把脑袋转向了另一侧。我愣神儿的工夫,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地问我到底走还是不走。我只好接着向前走。我和她之间隔了七八排座位,我站起来看了三次,但都没有看到她。火车开出几站地后,车上的人少了一些,我假借去厕所,又一次从周笑为的座位旁边经过。但我没有看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走了,不知道是下了车,还是有意躲着我。见到丈夫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丈夫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从北京回到省城的当天下午,我把霍军给我的信和画都烧掉了。
我握了握周笑为的手,用力摇了摇头。
“十年前,我就不恨了。你呢?”我说。
“什么?”她问。
“如果我真是那个告密者,你现在恨不恨我?”
周笑为习惯性地瞟我一眼,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傻了,我知道告密的人不是你。”
我也笑了笑。我们又一次说了再见,心里都很清楚,从今以后恐怕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我们都已经老了。回省城的车上,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不安,在第二次和周笑为告别时,有件事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当年周笑天等人的跳舞案,可能还会有另一个告密者。
从县城回来一周后,我和丈夫分了居。幸好是夏天,我告诉他天气太热,胳膊腿儿碰在一起就冒汗,黏糊糊的不舒服。他从镜框上方看了我几秒钟,显然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从小他就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我读初一那年,韩家中学校园里有一个关于他的笑话流传了半个学期。那一阵子全校上下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劳动竞赛,动不动就把学生拉出校园大干一场,老师们戏称之为“学习小靳庄”。一个春天的下午,他们初二年级的全体同学都到校外的大路边去植树。他分到的任务是挖树坑,他的鞋底用力踩踏铁锹时,空气中传来“哧啦”一声响,他蓝色的裤子撕开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他身边像扔了颗炸弹似的响起一团哄笑声,笑声迅速向两边扩散又越过路面传播到另一侧,几分钟后整条路都成了欢笑的海洋。大家的笑声渐渐平息时,一个脑瓜儿机灵的同学念出一段顺口溜:
陆跃刚,陆跃刚,
平时劳动不紧张,
自从学习小靳庄,
裤子开了裆。
笑声再次“哄”地一声响起来,像鞭子似的抽在道路两侧。人们简直笑疯了,女生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男生拼命跺脚,路两边腾起一米多高的尘土。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个当众出丑的陆跃刚同学竟然像没事儿人一样仍然在挖树坑,他干得不紧不慢,一用力裤子上的口子就会裂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裤头。或许他已经猜到了分居和同学聚会有关,但他永远都不会开口问。这样更好些,我也可以继续装糊涂,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夫妻关系是否还能维持下去。
这件事要追溯到三十年前,当时,我收到霍军退回来的信件后大病了一场。在生病的第二天下午,我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最后决定要进行报复。我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开始写信。别的同学都去上课了,寝室里很静,听得见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我不怪霍军,但我恨周笑为,当时,我认为一切都是她在背后捣鬼。我愤怒地写到了她家的地下室,每周六都要在那里举行的舞会,还有那些甜得发腻的“靡靡之音”。在信封上写下“县公安局 收”几个字时,我心里涌起了一股复仇后的快感,我仿佛看到了周笑为低着脑袋,被公安干警大声训斥的情景。这只能怨她自己,那是她该得的。
再次躺到床上时,我心里的气消去了大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半个月后,给家里写信时,我突然想起了在病中写下的那封信。我模糊记得,当时把信放在了床边的铁桌子上。但奇怪的是,那封信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确认自己没有把它邮走,我的根据很充分,我没有写“县公安局”的详细地址,也没有贴邮票。我连续找了几天,询问了同寝的室友,但那封信依旧无影无踪。后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写好那封信后我并没有放在桌子上,而是立刻撕掉了。那几天里我的精神状态本来就很差,又生了病,也有可能,我根本就没写什么信。
现在,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封信被陆跃刚看到了,他把信读完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贴上邮票写全地址把它寄了出去。我想起来,第一次听到他说起周笑天等人的案件时,他表现得很平静,就好像早已经知道会发生一样。这似乎也是个有力的证据。但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问,即使问了,他也绝对不会说。
选自《山花》(A版)2014年第8期
原刊责编 李寂荡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