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荷兰人怎么闷骚不唧地摆阔

王露露

一见失恋

俺是爬格子的，能吃饱饭继而有力气接着做俺的最爱——写作——就烧高香了，对晒名牌摆阔气没兴趣，也没条件感兴趣。可问题是，你不追名牌，它追你呀！

那年荷兰一大银行的部门经理专程从阿姆斯特丹来海牙拜访我。她爱读我的小说，想邀请我在他们马上要组织的文化活动上做文学讲座。我们约好在我家附近五星级宾馆的大厅见面。我一合计，去那种地方，总得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吧？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裙子，拿上Gucci包赴约会。

那经理是位中年妇女，黑色职业装，一头金发各就各位，一定是刚去理发店吹过风。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似乎能听到她在想什么，大概是在把我同媒体上的照片比较，判定一下那些照片是美化了我呢还是丑化了我。我做公众人物为时已久，习惯了这种眼神，没当回事。我们坐下来后开始谈讲座的题目、内容和日期，不到一小时就把事情搞定了。

没成想过了几天我收到她的邮件。她不但要把讲座推迟到猴年马月——具体时间我得恭候她的佳音——而且她还要把我的讲座费拦腰切，问我同意不。我赶紧回忆前几天与她的谈话内容。可我琢磨来琢磨去，咋也想不起来说错那句话得罪了她，以致我们在见面前就说好的讲座泡汤。一年后，我的第十一本书出版，免不了又与媒体见面。这时那部门经理才决定重温旧梦，因此我的讲座顺利完成了。

讲座那天她到银行大厅来接我，一双祖母绿的眼睛盯着我的Gucci包，嘴角微微一撇。此时我像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讲座后我径直赶到我的荷兰好友安娜家，给她看我的包，并向她核实我的感觉是否正确。如我所料，我们俩齐心合力十有八九猜到了那位部门经理为啥撇嘴，为啥与我见面后把讲座推迟了一年，并让我的讲座一次性跳楼大减价。

比窦娥冤

原来荷兰这个清教徒国家好节俭喜低调，对名牌货敏感甚至过敏。尤其是文化人要倍加小心，否则有轻浮浅薄招摇过市之嫌，拿名包不但提不高身价而且还要掉价。据安娜说，如果我是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或南欧人，也许还好些。三年前安娜和她丈夫去巴黎老佛爷逛商店，差点没被一纵队抢购名牌货的中国游客给撞翻。大概那位银行部门经理以为我也是热衷于晒名牌的中国人，所以她对我的印象垂直下跌，使我的讲座暂时搁浅。

我冤枉呀！比窦娥因冤假错案委屈到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进而让六月天下起鹅毛大雪还有过之而不及。其实那Gucci包是我在荷兰北部跳蚤市场上花二十五欧元买的山寨货，我选择它是因为没有比它更“价美物廉”的了。

为啥安娜提到南欧人呢？因为那里多为天主教国家，就拿教堂来说，和简约式或称空空如也的清教徒教堂相比，天主教堂富丽堂皇，弥撒仪式华丽艳美，天主教士服饰高贵精美。所以南欧人对名牌包表鞋没有北欧人那样过敏甚至反感。

藏着掖着

这岂不是意味着名牌在荷兰等北欧清教徒国家就没有市场了吗？不对。我在荷兰认识一位名牌首饰进口商，他告我一个窍门：同样价钱的世界名牌首饰，他如果为北欧清教徒国家进货，则选择亚光不起眼的品种；为南欧天主教国家进货，便专找金光闪耀亮瞎人眼的品种。牌子在商品上的可见度也有讲究。北欧人挑选名牌货时，喜欢牌子放在隐蔽处的那种，而南欧人可不怕别人看到自己使用的是哪个大牌子。

也就是说，荷兰人照样注意彼此的穿戴是否贵重，但要是你服饰贵重得太明显，你就被划入另一个社会阶层，即政治精英商界巨头文人雅士不愿与其为伍的人群。这种人一百年以前在巴尔扎克的笔下叫新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叫发战争横财的主儿，目前多为足球明星的阔太太或女朋友、新近暴发但教养有限的商人等。我一听，荷兰的上流社会敢情是闷骚呀，显摆都得藏着掖着。

不过也不尽然。 荷兰有品位有内涵的人更重视你的眼睛。他们同你谈话时盯着你不放。如果你眼睛放出智慧的光芒，穿杂牌衣帽戴水货首饰没关系。他们不愿意随大流赶时髦，用老百姓趋之若鹜的世界大品牌。就拿说我的一家邻居来说吧。他们夫妻俩的姓是“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因为他们祖先拥有的地盘从一个省延伸到另一个省。 顾名思义，他们属于荷兰仅存的三百位贵族家庭之一。可他们俩的车老掉了牙，一启动我们整个街区都知道他们要出门了。他们衣服的牌子也不上经传。但在我们小区没人不尊敬他们，因为他们举手投足高贵典雅，谈吐文质彬彬。昨天我在街上遇到那贵族太太。她身穿稀里逛荡的水货衣裤，拖着倒空的垃圾箱回花园。我们两人站在街头聊起天来。她说，她教育正在闹青春期的大女儿：我们拥有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什么。可见，自信是无价的名牌货。

贵妇狗失宠

但是还有另一方面，这跟名牌包表鞋无关但与狗有关。我有个邻居，他是律师。两年前他离婚时，前妻把她的小狗丢给了他。这狗是从动物收养所过继来的，因为它像飞毛腿，所以得名“蒸汽火车”。它是杂种，看那模样大概是贵妇犬和刚毛腊肠犬的爱情结晶。几个月前这律师因工作忙，照顾不了“蒸汽火车”，所以问我要不要收养它，我高兴疯了。 从此以后我每天早晚溜狗，健身加联络和狗的感情，跟度蜜月似的。但遛弯时我偶尔发现过路人看俺娘俩的眼神不对，有人还微微撇嘴。鉴于前次假名包的经验，我马上警觉起来， 在第一时间咨询安娜。

原来在我所误住的海牙海边富人区，应该养拉布拉多等类型的狗。而贵妇犬多数出没于市中心的贫民区，属靠救济金生活的平头百姓或靠干体力活刚够温饱家庭的宠物。简而言之，我狗的“品牌”与我所居住的富人区不符，给我高品位的邻居的脸抹黑了。听安娜的解释后，我噗哧笑了。谁说荷兰等清教徒北欧国家不爱摆阔？只是摆是方式不同罢了。诀窍为，一，含蓄内敛，藏着掖着；二，绕过百姓公认的名牌，在自己的圈子里别树一帜，否则俗气；三，寻找名牌商品以外的方法以将自己区别于芸芸众生，比如选择某种狗，把它升级为富人犬。但一旦当老百姓也开始养这种狗时，比如说贵妇犬，便舍痛割爱，提拔另一类狗为显贵的标志。

人之初，性本爱显摆

开车也有讲究。在荷兰，自诩品位高的人士一般不选择奔驰宝马，而中意“雅”一点的贵车，比如Saab ，Volvo等。 听我一位富人邻居说，开Golf车的人有个绰号：“粘树干族”，明摆着是瞧不起他们。这些人多为年轻气盛的的第二代移民，父母来自第三世界国家。他们开车忒快，荷兰话叫“低空飞行”，有时飞着飞着就撞到路边的树干上了，所以有了这个绰号。而奔驰宝马为啥不被“高雅”人士待见呢？因为他们老抢道超车，显摆自己车性能好，开得快。

显摆在北欧清教徒国家不说是罪过，也能说给人以充笑柄。但人终归是人，作为高级动物，向同类展示自己的本事，包括所拥有的财富，是吸引他人、抬高自己的看家本领、必由之路。所以，清教徒自律节俭的教义禁锢不了北欧人民展示自己才能智慧和财富的欲望。他们一方面尊重祖训，一方面巧妙绕过清规戒律，达到人之本能和道德伦理的妥协， 实现人性和环境的和谐。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