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米尔斯海默
2014-12-05晓岸
晓岸
如果说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理念追求的是“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理想模式,那么米尔斯海默勾勒的就是一旦构建新型大国关系失败世界将会怎样的危机范式。而从与中美息息相关的种种世相国情来看,两者各自实现的可能性仍是五五开,过份乐观与过度悲观都是有害的。
“也许他们误解了我”
在中国学术圈被点名批判最多的美国学者,除了弗朗西斯·福山之外,恐怕就是约翰·米尔斯海默了。这位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著名国际关系理论学家因其“进攻性现实主义”学说及对大国关系、特别是对中美关系前景的悲观论调而在中国饱受非议,被视作美国对华“鹰派”的学术代言人、“中国威胁论”的宣扬者、“遏制中国”战略的鼓吹家。
两年前的一次谋面中,正在北京作学术交流的米尔斯海默于短暂交谈中表情凝重地叹道,“我知道我在中国不受欢迎,也许他们误解了我。”随后,米尔斯海默在一本2001年原版《大国政治的悲剧》扉页上签下名字。这是他的代表作,该书认为国际体系的无政府状态决定了安全的稀缺性,大国因此总是设法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改变均势,同时采取进攻性的战略,防止别国通过损害自己攫取权力,这就导致大国相互展开激烈竞争,冲突和战争往往无可避免——“要在国际无政府状态中生存下来,最好的办法是当独一无二的地区霸主”。
2014年9月,也就是美国总统奥巴马来华出席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并进行国事访问前的两个月,《大国政治的悲剧》修订版中译本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在华出版发行,译者王义桅、唐小松。王义桅作了译序,他没有直接批判米尔斯海默的观点,而是把矛头指向整个西方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指出现实主义大行其道不过是西方化世界内的循环,西方理论作为地方性理论的本质日益明显,呼吁要有超越西方现实主义理论的中国特色国际关系理论,“让亚洲成为亚洲,这是亚洲远离西方现实主义的前提,而非美国人所担心的‘门罗主义”。
这是一个聪明的角度,把铁锹伸向米氏思维的根部:要建立起与中国这个“有别于西方基督教世界的独立文明体系”相适应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彻底颠覆“进攻性现实主义”对中国的判断基础。时光倒推20年,王义桅的提法不大可能在中国出现,因为彼时中国仍处在向西方学习的热潮中,还没有呈现出现在这样明显的赶超之势,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如饥似渴。
不过,有三点事实是中国思想者需要铭记于心的:第一,米尔斯海默的理论观点尚没有输掉时间的检验,用他自己的话讲“迄无可以推翻他的论点的事例存在”。在西方迄今推出的各种相关著作中,《大国政治的悲剧》是最具逻辑性、缜密度和史实依据的,任何对国际关系感兴趣的人都不得不认真对待。
第二,“让亚洲成为亚洲”的口号虽已喊出,但亚洲仍在通向成为真正亚洲的道路上蹒跚而行,并非所有成员都认可中国的“领导”作用,中国也不是在所有方面都可以为亚洲点亮明灯。如果这不是一个齐心协力的融合与和解进程,那么亚洲将很难跨越内部纵横的沟壑和外部紧趋的干扰,也终将无法摆脱“进攻性现实主义”或其他什么现实主义的“魔咒”。
第三,中国特色国际关系理论体系虽已轮廓初显、进展斐然,但无论是在人才、视野还是数据模型、危机预测方面都还不能满足中国成功崛起的建构需要,不然习近平总书记也不会大声疾呼要“建设中国特色新型智库体系”。中国特色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必须在世界中成长,它不可能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形成一种截然对立的关系,国际关系的现实运作也不可能完全超越西方的或者东方的现实主义成为纯粹的理想主义附体。
“人们是该省悟了”
翻开新版《大国政治的悲剧》,想到它初版时正值美国遭受9.11恐怖袭击之年,作者能在美国全球战略重心调整、中美关系改善的趋势下和一片“美国必胜”、“自由必胜”的聒噪中发出美国并不能取得全球霸权、大国政治必将全面卷土重来的危言,指出“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全球霸主,最近的将来也不会有”,美国最多也就是个“离岸平衡手”,并且早早做出中国将成为美国最大挑战者的预言,不能不佩服他的冷静与远见。
十几年过去,米尔斯海默进一步加强了自己的观念。他在修订版前言中坦言,过去十年间很多美国人认为现实主义者必将步恐龙之后尘被历史淘汰,“但我不服”,“世界仍然危机四伏,现实主义也仍然是认识世界的有力工具”。修订版内容大体不变,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更是不变,他进一步写道,“我相信自己的理论经得起批评”,“人们是该省悟了”。
是什么让米尔斯海默如此坚定?不仅是因为过去的历史印证了进攻性现实主义的观点,大国冲突的先例不可重写。不仅是因为伊拉克、阿富汗战争进退维谷,反恐战争遥遥无期,美国短暂的“全球霸权”、“终极统治”迷梦已经破碎,“人们开始既思考国际政治的惨淡现实,更思考美国向何处去”。更是因为中国迅猛崛起,美国开始真正把中国当作头号战略竞争者,主导美国国内对华政策制订的乐观情绪被紧张心理取代,“我再讲中国不能和平崛起,未来中美关系险恶,大家已经很能听进去了。”
米尔斯海默重写了原有第十章“21世纪的大国政治”,突出了对中国崛起方式的讨论,详论“为什么中国实力大增,亚洲就有危机”,并冠以“中国能不能和平崛起”的新标题。他认为,苏联解体后国际体系中一度只有美国一个真正大国,但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进入的单极世界状态只不过是短暂幻像,美国不必害怕其他大国干预、不必担心同竞争性大国开战的随心所欲状态会因中国崛起而改变,尽管“这一变化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国际体系结构”。如果中国继续增长,自然而然会像美国支配西半球一样寻求支配亚洲,美国要全力以赴阻止中国取得地区霸权。
米尔斯海默的结论是,中国不会和平崛起,将会按照进攻性现实主义逻辑行事,与美国角逐世界。中国将设法拉大与邻国的实力差距,尝试按美国称霸西半球的办法称霸亚洲。中国无需征服更多领土,会挟强大国力与邻国划定可接受行为的界限,明示邻国如不守规矩就要付出代价。中国会尝试把美国赶出亚洲,限制美军闯入南海、东海、黄海的自由。中国也会在世界各地拥有安全利益,将发展把军事力量投射到亚洲以外遥远地方的能力,会在西半球给美国制造麻烦,让美国在全球的行动不那么自由。endprint
“防止中国支配亚洲”
米尔斯海默说他的观察重点不是中国的近期表现,而是“长期来看中国会如何行动”。他暗示人们不要轻信中国现在的政策宣示,因为“一国永远不能确定别国的意图”,“意图在领导人脑子里”,“难以测量”,“基本没法知道一国五年或更多年之后由什么人领导,新领导人的对外政策就更无从知晓”。
米尔斯海默明确提出了“美国采取什么战略最能防止中国支配亚洲”的问题,主张美国联合中国的邻国应对中国崛起,确保中国做不成地区霸主。他说美国应力争建立制衡联盟,尽可能多地吸收中国的邻国参与,最终仿效北约建立起联盟结构。他还建议美国继续控制世界各大洋,使中国难以把力量可靠地投射到遥远地区,尤其是西半球。他不认为美国可以仅置身幕后让中国的邻国背起大部分负担,因为中国的邻国不具备足够的力量——美国需要居中协调,“离岸平衡手必须上岸”。
米尔斯海默也提议以“冲销”战略(ROLLBACK,中文版译为“挖墙角”)替代遏制战略,也就是通过颠覆中国周边的亲华政权、在中国内部制造问题来抵消中国影响力的扩张。他相信中国的大部分邻国内心都支持制衡中国,因为与美国相比,中国对亚洲大多数国家的威胁更大,即便有些国家的经济繁荣将越来越依赖中国,但生存一定是国家的最高目标,这些国家最担心的是一旦发生危机美国不前来相助。
米尔斯海默拒绝排除中美发生战争的可能性,理由是朝鲜半岛、台湾海峡和南海、钓鱼岛等潜在冲突点对开战的制约力要小于冷战期间超级大国在欧洲腹地对峙对战争的制约力;且亚洲处在一种“不平衡的多极状态”中,这是“最危险的权力分配方式”;再加上民族主义的急性发作,安全竞争只会加剧。
米氏理论推演出的遏制措施在本质上是为美国打造的预防性战略,亦或“保险政策”,其影响不容忽视。看看那些早就写入米氏著作的词汇——“离岸平衡”、“中国版门罗主义”、“国际体系修正主义国家”、“通过威胁使用武力来重绘地区版图”等等——近几年是怎样频繁、具体地被反映在美国军政高官的言行和大小机构的报告中,就可知进攻性现实主义正在以怎样的程度参与现实。如果十年前中国对《大国政治的悲剧》的理解浮光掠影,或者权当“中国威胁论”一斥了之,那么今天我们实有必要再次拿起这本书。重读它,是站在新的实力基础上,有十年来中美关系的发展轨迹作参照物,也就必然带有新的视界和深度。
中国无疑是要用自己的理论和实践推翻米尔斯海默的结论的,但如何釜底抽薪有待中国思想界的更深入思考。有必要系统性地质疑几个关键性问题:世界真处在“无政府状态”中吗?全球化时代相互依存无力阻止大国冲突吗?中美基于共同利益的相互妥协与合作仅是阶段性的吗?米尔斯海默笔下的多极秩序与中国支持的多极化是一回事吗?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要从文化底蕴、现实政策、长远意图、利益分布、危机反应等诸多方面提出令人心服口服的论点论据,自证中国和平发展道路能够走通。米尔斯海默对这些问题已是有备而来,甚至利用中国学者已经提出的种种辩驳反证他的“中国不可能和平崛起”的论调。
“期盼实际后果否定我的理论”
进攻性现实主义业已经历十余年锤炼,又有摩根索的古典现实主义做铺垫,解构它将是艰难的,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实践。坚持和平崛起,走和平发展道路,并不等于放弃对别国挑战中国核心利益的行为做出武力回应选择的权利,因此谁都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中国在和平崛起的过程中不卷入战争。而将战争推离中国和平发展的轨道,除了现实主义的智慧还能靠什么呢?中国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的政策宣示必须辅以理性、以及聪明处理包括与邻国领土主权争端在内的诸多涉外难题的有力实践。
重读《大国政治的悲剧》,是在中美元首“瀛台会晤”之夜。习近平主席与奥巴马总统以更加具体的方式确认了共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方向和路径,两国在亚太和平共处、协调共存的原则,以及在全球事务中所应共担的责任,把正在进行的中美相互“战略再认识”、“战略再保证”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但国内外对中美关系前景的怀疑情绪并未减少,关于两国器质性矛盾难以缓和的判断仍然声声入耳。
奥巴马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做出欢迎中国和平崛起、无意遏制或围堵中国的表态了。美国在越来越广的范围里真心需要中国的配合,激化矛盾、引发冲突、挑起战争的确不符合当下及今后相当一个时期里的美国根本利益。但美国的对华政策一贯是两面的,目前还找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对其进行准确归纳。美国的对华心态无论从理论还是现实角度看都不大可能超越“美国例外”和“利益至上”的影响,中美既是伙伴又是对手、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已经成为常态,中国必须对美国不断加强的对华遏制一手有足够的准备和应对,这与加强对话、扩大合作一样也是防止中美关系重演“大国政治的悲剧”的必要条件。
米尔斯海默说中国人“误会”了他,恐怕还是希望自己不要被放置到希望中美关系好的人群的对立面。他也说,“既然我所描绘的图景灰暗,那就让我们期盼如果中国变得特别强大,其实际后果会否定我的理论,证明我错了。”他的委屈感当可理解。如果一种以警示最坏可能为宏旨的理论能够激发人们通过创造性的努力阻止悲剧的发生,它便可被视为好的理论。但中美双方都不能允许任何对未来最坏可能的推测——哪怕它拥有扎实的理论基础——主导了现实政策的制订。
如果说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理念追求的是“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理想模式,那么米尔斯海默勾勒的就是一旦构建新型大国关系失败世界将会怎样的危机范式。而从与中美息息相关的种种世相国情来看,两者各自实现的可能性仍是五五开,过份乐观与过度悲观都是有害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