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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梁启超对《桃花扇》的接受与研究

2014-12-05王亚楠

江汉论坛 2014年7期
关键词:桃花扇梁启超

摘要:梁启超一生对《桃花扇》评价甚高,对《桃花扇》的研究也用力甚多。他幼时在阅读《桃花扇》时感动落泪,后又熟读成诵,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多次沉郁慷慨地朗诵其中曲文。他在创作《新罗马传奇》时,曲词宾白和情节关目对《桃花扇》多有袭用和模仿。在《小说丛话》中梁启超对于《桃花扇》在“结构之精严”、 “文藻之壮丽”和“寄托之遥深”三个方面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梁启超对《桃花扇》的接受既是晚清民国时期《桃花扇》接受史的一个重要部分,也可使我们从一个侧面一窥他的文学思想的发展和文学创作的面貌。

关键词:梁启超; 《桃花扇》;接受与研究; 《小说丛话》

中图分类号:1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7-0102-05

梁启超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既是许多重要历史活动、历史事件的发动者、参与者,又是见证者、评判者;既是政治家、思想家,又是学者、文学家。他的思想和文字既融贯中西,又显得不新不旧。在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复杂多变的思想和繁多宏富的著述中,文学——包括理论和实践——在接受、研究和创作诸方面都是一个重要的部分和领域。梁氏既倡导和鼓吹“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文界革命”,又创作了多种小说、剧本和影响深远的“新文体”。在梁氏一生的文学活动,包括思想理论的阐发和文学作品的创作中,如果细加考察,我们会发现一个从早期到后期不时出现和在场的客体,这便是清代剧作家孔尚任的传奇名作《桃花扇》。从《新罗马传奇》的创作、《小说丛话》的诞生,到《桃花扇注》的撰述,《桃花扇》都是一个或隐或现而又不容忽视的特殊存在。对于一生中兴趣不断转移、思想不断变化的梁启超来说,这更值得注意。这使得探究梁启超对《桃花扇》的接受和《桃花扇》对梁启超的影响具有重要意义,既是晚清民国时期《桃花扇》接受情况的一个重要部分,又可借此一窥梁启超的文学思想的发展和文学创作的面貌。

一、梁启超接受、研究《桃花扇》的社会背景和缘起

古来一向被视为“小道”、“末技”的戏曲,为何会进入梁启超的视野并得到重视,这既和梁氏个人的学术兴趣、中国近代以来的国情有关,又和《桃花扇》本身的特点有关。

诚如郑振铎所言“梁氏的事业,除了政论家外,便始终是一位历史家”。这既反映在梁启超的思想主张上,又体现在其卷帙繁富的著述中。终其一生,梁启超都积极致力于旧史学的改造和新史学的开拓,这既出于纯粹的研究兴趣,又是希望借古鉴今、指向当下。他认为“中国古代,史外无学”,其一生多样广阔的研究领域,“举凡诸子学、清学、佛学、文学,也无不以史学为旨归”。同时,在史学本身,梁氏积极从事研究和撰述,留下大量的著作,实绩斐然,气魄宏大。梁启超认为“诗文集皆史,小说皆史。因为里头一字一句都藏有极可宝贵的史料,和史部书同一价值”。而既然“作者本明告人以所纪之非事实,然善为史者,偏能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的文学作品应该得到重视和利用,那么“其事迹本为数千年历史上最大关系之事迹”、被梁启超称为“历史剧”的《桃花扇》得到梁氏的青睐和重视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早在《变法通议》中,梁启超即将“说部书”列于可施用于幼学教育的书籍,并且认为施用的“说部书”应该“上之可以借阐圣教,下之可以杂述史事”,这样“其为补益,岂有量耶?”甲午海战清廷惨败,促使中国的有识之士对于西方的学习由原来的注重“器物”开始转向制度方面。日本成为中国学习西方的重要中介。而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在广泛的“社会改良”中,“文学改良”是其中重要的一方面,并被视为实现社会改良的重要手段。“文学改良”中最受重视和得到推行的是“小说改良”。在日本产生了盛极一时的“政治小说”热,日本政治界和文学界译介和创作了大量相关作品。《日本维新三十年史》对此有以下记述和评价:“比及十五六年,民权自由之说,盛行于世。新闻纸上,有载西洋小说者,如《汇入自由》、《自由之灯》,皆传法兰西、罗马革命之事者也。自是翻译泰西小说者,源源不绝,则当日人心之渴望新文学,即此可见一斑。而他日小说之推陈出新,亦于兹伏矣。今试举其例,则织田纯一郎之《花柳春话》,最先问世,他如关直彦之《春莺啭》、藤田鸣鹤之《系思谈》,及《春窗绮话》、《梅蕾余薰》、《经世伟观》等。其书多为英国近代历史小说家之作。译本既出,人皆悦之,遂不知不觉,竟成小说革新之媒。柴东海之《佳人奇遇》,第一破格而出,继而末广铁肠著《雪中梅》、《花间莺》;又别为一体,不纯乎小说者,则藤田鸣鹤之《文明东渐史》、矢野龙溪之《经国美谈》等是也。然此等著译诸人,悉为当时论政大家,不过假托人物以自写其所见。故不得谓之专为文学而作。”

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中有一则与此段极为相似,初刊于1899年9月《清议报》第26册,未署标题,1903年收入《清议报全编》时署《文明普及之法》,后《自由书》收入《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时又改署为《传播文明三利器》。 上述一段引文,有三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日本当时译介的“政治小说”多为“近代历史小说家之作”。第二,无论译介或创作,所谓“政治小说”的书名多偏香艳。第三,这些作品多“假托人物以自写其所见”。对于末一点,1901年12月梁启超发表于《清议报》第一百册上的《(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也说:“有政治小说《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等,以稗官之异才,写政界之大势。美人芳草,别有会心:铁血舌坛,几多健者。”《清议报全编》卷首的《本编之十大特色》第三条也认为刊于该报的两部“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和《经国美谈》是“以稗官之体,写爱国之思”。起初,鉴于国内外政治情势,为救亡图存,梁启超发起“小说界革命”,借以开启民智、改良社会,就带有很大的应时性和功利性。日本译介和创作的政治小说的上述特点。就不仅是梁启超认识和总结的这些小说的特征,也是他对于“小说界革命”的成果的期待和要求,同时也成为他判别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等作品价值高低的重要标准。这样“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桃花扇》),既有“英雄”又有“儿女”,表达“种族之戚”,能使人“油然生民族主义之思想”(《小说丛话》)的《桃花扇》进入梁氏的视野,得到他的关注和喜爱,也是“有凭有据”的了。据梁启超《三十自述》,在他四五岁时,他的祖父就“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向他“津津道之”。这未始不是梁启超喜爱《桃花扇》的一个远因。梁启超曾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的演讲中提到,对于《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沉江》中的几支曲子,“我小时候读他,不知淌了几多眼泪”。有记载的他几次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场合,或念诵或吟唱《桃花扇》的曲文,都是沉郁慷慨、声泪俱下。

二、《桃花扇》与梁启超《新罗马传奇》

1902年6月至11月,梁启超的《新罗马传奇》楔子和第一出至第六出,刊于《新民丛报》第10-13、15、20号。相隔两年后,1904年11月,第七出《隐农》才发表于《新民丛报》第56号。《新罗马传奇》属于演义史实、别有寄托之作。当时的中国也像罗马一样,过去经历过瓜剖豆分。现实面临着蚕食鲸吞。“楔子一出”扪虱谈虎客(即韩文举)的批注中就说: “若演此作剧,诚于中国现今社会最有影响。”

对于此剧作,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曲白、文辞对于古代多种剧作的摹仿和袭用。这在后来,遭到了周仿溪以“撏扯、剽窃、抄袭”名之的严厉指责。诚如周仿溪所言“文学是创造的”,“艺术的优劣,全视他创造的部分的多寡以为断”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但对于梁启超的指责还是未免有些苛求和武断了。梁启超曾在《小说丛话》中自言“不娴音律”,这并非自谦。梁启超一生所著的剧作,数量既不多,篇幅也都不大。《劫灰梦传奇》只创作了楔子一出,《新罗马传奇》加上本属一体的《侠情记》也仅仅有九出,并且未终篇;惟一完篇、作于1905年的《班定远平西域》也仅有六幕。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不仅仅因为梁氏事务繁杂、兴趣转移,也因为古代戏曲剧本创作要求比较高,以梁启超的才情也不可能一无依傍。梁氏尽管一生著述宏富,也可说面面俱到、皆有染指,但本身既非专门的文学家,又未受过戏曲方面的专业训练。他提倡的“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诗界革命”,都是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的,对相应的创作作品的要求也带有比较明显的功利性。这必然会导致在一定程度上忽视文学作品的艺术性和独创性。而且从《新罗马传奇》楔子一出末的批注可以看出,该剧作最初是因为韩文举的建议和催促而下笔的,这使得其具有一些急就章的性质。

但周仿溪的文章还是可以为我们考察梁启超及其创作《新罗马传奇》对古代戏曲的接受提供一些线索。韩文举在第三出的批注中说:“作者为文无他长,但胸中有一材料,无不捉之以入笔下耳。”这既点明了梁启超的创作特点,也透露出他对有关的古代文学作品的熟悉。《新罗马传奇》对于古代戏曲的接受和借鉴,除周仿溪指出的尤侗的《钧天乐》,最多的便是孔尚任的《桃花扇》。首先是结构和关目。楔子末韩文举的批注就指出楔子一出“全从《桃花扇》脱胎”。古代戏曲类似的结构和关目,后来郑振铎批评为“简拙”、“死板”,具体为:“凡做曲本的,开首必须是一个楔子。楔子中必定有一个人出来,把戏中事略唱了一遍。又必定后台有人问道,他们还不大清楚,请唱者再说一遍,唱者又念了四句七言诗,包括戏中情节,然后退场。”

尽管这种滥调熟套在中国古代戏曲中所在多有,但将《新罗马传奇》的楔子与《桃花扇》的“试一出先声”对照,还是可以确认,无论曲白、关目,前者都是摹仿、借鉴后者的。而且其中但丁的魂灵说意大利的民富国强“都是我同胞国民,拿他的泪血心血颈血千辛万苦换得来的呀”,也是化用《桃花扇》第三十七出“劫宝”尾批的词句:“桃花扇乃李香君面血所染。香君之面血,香君之心血也。因香君之心血,而传左宁南之胸血、史阁部之眼血、黄靖南之颈血。”《桃花扇》的尾批文字在曲本中尚有对应的情节,而但丁魂灵的话语在《新罗马传奇》后文中却没有着落。此外《新罗马传奇》第三出“党狱”的情节和关目,也隐约有《桃花扇》第二十四出“骂筵”的影子。而且其中小旦饰演的革命党人的唱词中还有如下句子:“今日里拼着个颈血儿溅污桃花扇,十年后少不免精魂再生牡丹亭。”第二出“初革”中副净、净扮二警官上场诙谐调笑的关目,是摹仿《桃花扇》第三出“哄丁”中二坛户的关目,并且两人对白的韵脚都与《桃花扇》相同。第一出“会议”中净饰演梅特涅的说白中的“现今世界第一雄洲,无过俺欧罗巴;欧罗巴第一强国,无过俺奥大利;奥大利第一大权,无过俺梅特涅”,也明显摹仿《桃花扇》第二十九出开首书商蔡益所的说白:“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金陵;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这三山街书客之大,无过俺蔡益所。”第一出“会议”末一支曲子中的“清白人惯会算糊涂账”,是直接借用《桃花扇》第一出“听稗”中“解三酲”曲中的“清白人会算糊涂账”,并且两支曲子所押韵脚也相同。第五出“吊古”的“黑麻令”曲中的“闷着那满腔儿歌声哭声,对着那大江心月明浪明”,“誓恢复神京旧京”,化用自《桃花扇》第十三出“哭主”中的“胜如花”曲:“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报国仇早复神京”。两支曲子所押韵脚也相同。

由上可见,梁启超创作《新罗马传奇》时在曲白文辞和结构关目等方面对《桃花扇》多有袭用和借鉴。结合韩文举所说的“作者为文无他长,但胸中有一材料,无不捉之以入笔下耳”,梁启超如此做法,正是因为他对《桃花扇》的喜爱和熟悉。

三、《小说丛话》中梁启超对《桃花扇》的评论

1903年初梁启超应美洲保皇会之邀,游历美洲。在航程途中,他随身携带了一部《桃花扇》“借以消遣”,在阅读中,他“偶有所触,缀笔记十余条”。回到日本后,这些“笔记”被其同人看到,给予赞誉和肯定,说“是‘小说丛话也,亦中国前此未有之作”。于是大家商议共同撰写相似体例的文字,在《新小说》上次第刊出,遂以《小说丛话》为名,成为《新小说》的一个固定栏目。《小说丛话》第一次刊出在《新小说》第7号上,“泰西诗家之诗”一则末有注文:“以下七则癸卯正月饮冰太平洋舟中作”,可知其中梁启超关于《桃花扇》的七条就是他于航海途中在船上所作。

梁启超在《小说丛话》中对于《桃花扇》的评论,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桃花扇》作为传奇戏曲的文体归属和文体特性。梁氏的同人看到那些包括评论《桃花扇》在内的文字,而称为《小说丛话》,又以《小说丛话》之名发表于《新小说》,戏曲和小说两种文体的分别似乎模糊而又淆杂。其实梁启超的《劫灰梦传奇》和《新罗马传奇》在《新民丛报》上发表时,也是归于“小说”一栏的,同时“小说”栏也登载有梁启超的《十五小豪杰》。梁启超(及其同人)在使用“小说”这一概念时,是偏向于传统的认识范畴的,在确认其内涵时更注重内容的特点,而不是形式的特点,使得其外延接近于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所说的“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但其间又无价值地位的褒贬。他们混同“小说”和戏曲,当是因为看重两者共有的虚构性。这并不是一种特殊的认识,而是中国古代和近代新旧古今文学理论转换共存时一种带有普遍性的观念。梁启超在“小说”和戏曲概念的区别和使用上具有一定的随意性,而又因时制宜。但他对于戏曲本身性质和特点的体认,还是比较清楚的。1923年梁启超应《清华周刊》的约请作《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将《西厢记》、《琵琶记》、《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等“元明清人曲本”列入“韵文书类”,而不作为未列入的小说类的范例,尽管有作文的特殊语境存在(如针对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中小说类畸重),还是可以看到梁氏对小说和戏曲的差异是清楚的。

而在《小说丛话》“泰西诗家之诗”一则中,为与西方诗歌颉颃,梁启超将诗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类。中国的诗在广义上,不仅包括纯粹的诗,还包括“骚”、“乐府”、“词”和“曲”。词曲方面“近世大名鼎鼎之数家”,梁启超举出了三人:汤显祖、孔尚任和蒋士铨。在1902年6月发表的《饮冰室诗话》的末一则中,梁启超举出西方的荷马、莎士比亚、弥儿顿(即弥尔顿)和田尼逊(即丁尼生),说他们的长篇“诗”“勿论文藻,即其气魄固已夺人矣”;而反观中国,“事事落他人后,惟文学差可颉颃西域”。但细细考察对应的“长篇之诗”,杜甫的《北征》、韩愈的《南山》“其精深盘郁雄伟博丽之气,尚未足也”,《孔雀东南飞》又“只儿女子语,于世运无影响也”。到了文末,透出写作目的,是为推崇和赞扬黄遵宪的诗歌,便不免既显得偏重于个人喜好,又因朋友同志之嫌而略觉结论勉强。到了《小说丛话》,同样是中西对比,西方诗人的代表被换成了荷马、但丁、拜伦和弥尔顿,中国诗歌的代表仍是《孔雀东南飞》、《北征》和《南山》。为了与西方诗人诗歌争胜,梁启超将“诗”按广义和狭义析而为二,将长篇的戏曲划人广义的“诗”,以显示中国诗人诗歌不在西方之下。这不仅反映着他视野的扩大、认识的深入,同时也是由结论出发而采取的论述策略。曲体本身在古代就被称为“词余”,词又被称为“诗余”,作曲往往也同样称为“填词”。在古代,普遍的看法是曲词的重要性大于说白的重要性。梁启超自身的认识,如上所述,在《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中,也将戏曲列人“韵文书类”。他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列举的作品,也包括《桃花扇》。同为“谈话体之文学”(《小说丛话》序)的《饮冰室诗话》和《小说丛话》,毕竟与严谨、规范的学术论文不同,可以畅所欲言、随意挥洒,即使前后结论不同,但也各自有凭有据。《小说丛话》的论述也不妨看作是由结论出发、由意气出发,梁启超为使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平起平坐”而采取了特定的策略。

梁启超在《小说丛话》中对于《桃花扇》的评论,主要是三个方面:“结构之精严”、“文藻之壮丽”和“寄托之遥深”。先说“寄托之遥深”。这是梁启超喜爱和重视《桃花扇》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说,《桃花扇》得到梁启超的青睐,是其内容和梁氏个人思想、时代背景遇合的结果。在中国近代清廷腐败、国家危亡之时,梁启超为救亡图存、富民强国,积极推行改良维新、开启民智, “文学改良”的倡导与此有关,其中“政治小说”等的译介、创作更是有特殊的目的和深意在。孔尚任自身就称《桃花扇》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试一出先声》中老赞礼语)。《桃花扇》所反映的事件又是“数千年历史上最大关系之事迹”(《小说丛话》),彼时的社会情势又与晚清近似,从前内有李白成、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外有清兵入关和南下;而梁启超评论《桃花扇》时,中国对外已经受了六十年的深重屈辱,对内又有义和团运动、庚子事变。关于孔尚任在《桃花扇》中的思想倾向问题,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20世纪60年代更是引发了一场学术界的大争论。梁启超的意见是“《桃花扇》于种族之戚,不敢明言。盖生于专制政体下,不得不尔也”。这既非他受前代论者影响的结果,也不是细读文本所得出的结论,而是在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的个人看法。后来他在题为《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的演讲中,引述《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沉江”的几支曲子后,就说:“我自己对于满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这类文学的影响。”

平心而论,在结构和文藻两方面,梁启超对《桃花扇》的评论并无多少新见,没有超出前代人的见解,甚至没有超出孔尚任自己的陈述。梁启超说《桃花扇》试一出“先声”和续四十出“余韵”是孔尚任的“创格”,“前此所未有,亦后人所不能学也”。实际试一出“先声”原文的出末总批已经言道:“首一折《先声》与末一折《余韵》相配,从古传奇有如此开场否?然可一不可再也。古今妙语皆被俗口说坏,古今奇文皆被庸笔学坏。”续四十出“余韵”的第一条眉批也说:“大笑三声,乾坤寂然矣。而秋波再转,余韵铿锵,从古传奇有此结场否?后之作者若效此,又一钱不值矣。”比梁启超的论述展开得更充分。梁启超说:“《桃花扇》中之老赞礼,云亭自谓也。”续四十出眉批中也早已明言之。尽管如此,《小说丛话》的有关论述,还是可以让我们得以集中地考察梁启超对《桃花扇》的接受情况。梁启超既认为《桃花扇》是反映“民族之戚”的,它也就是“一部极凄惨极哀艳极忙乱之书”、“一部哭声泪痕之书”,能使得读者产生“无限感动”。这可以说是梁启超由自己的阅读感受,而揣想《桃花扇》读者的普遍接受反应。梁启超又由自己的阅读感受为指导来反观本文,于试一出“先声”中老赞礼所言的“日丽唐虞世,花开甲子年;山中无寇盗,地上总神仙”和“最喜无祸无灾,获了九十七岁”这样通常被认为是孔尚任有意赞颂当朝统治的语句,都认为“乃伤心语也,为当时腐败之人心写照也”。他还推己及人,对于《桃花扇》读者的接受效果有着自己强烈的期待和要求,说:“读此而不油然生民族主义之思想者,必其无人心者也。”梁启超还认为《桃花扇》中的“沉痛之调”,以《哭主》和《沉江》两出为最。他经常念诵的包括前者中的“胜如花”曲,和后者中的“普天乐”曲,“每一读之,辄觉酸泪盈盈,承睫而欲下”(《小说丛话》)。这并非夸张。梁启超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都念诵过《桃花扇》。梁实秋曾经在回忆梁启超的一篇文章中记述,1922年梁启超在清华学校做《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的演讲时,当“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

注释:

①郑振铎:《梁任公先生》,《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第72页。

②④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2、53页。 ③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11页。

⑤⑩⑥梁启超等:《小说丛话》,《新小说》第7号,1903年9月6日。

⑥梁启超:《桃花扇注》,《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五(下),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244页。

⑦梁启超:《变法通议》,《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4页。

⑧著者不详:《日本维新三十年史》,古同资译,华通书局1931年版,第301—302页。

⑨梁启超:《(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 《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5页。

⑩参见沈云龙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15辑,文海出版社1986年版,第5页。

⑧梁启超:《三十自述》,《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5—16页。

⑩③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七,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77、77页。

⑩⑩⑩⑨⑤②③⑤参见梁启超: 《新罗马传奇》,《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三,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15、3、1--2、13、4、6、19--20页。

⑩⑩周仿溪:《梁启超的(新罗马传奇)》,《文学周刊》第28期,1925年8月1日。

◎郑振铎:《光明运动的开始》,《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424页。

⑦⑨梁启超:《诗话》,《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五(上),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页。

⑩梁实秋: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版,第312页。

作者简介:王亚楠,男,1986年生,河南郑州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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