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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朗与魏晋玄学

2014-12-05王晓毅

东岳论丛 2014年12期
关键词:晋书庄子

王晓毅

(清华大学 历史系,北京100084)

十六国时期前秦思想家苻朗及其著作《苻子》,近年来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有多篇学术论文问世,对其政治活动与哲学思想进行分析,形成了如下共识:一,苻朗被杀是因为得罪了权臣王国宝兄弟;二,是其安身立命的思想基础是《老》《庄》哲学。上述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古人就已经指出了这两点。但仍有可深入探讨之处,一方面,少数民族汉化中面对的老庄学说,离不开魏晋玄学新解读;另一方面,苻朗的死,可能与东晋后期上层的政治斗争有关。下面分别论述之。

苻朗,字元达,略阳临渭(今甘肃秦安)人,十六国时期前秦的皇室成员,皇帝苻坚堂兄的儿子。“性宏达,神气爽迈,幼怀远操,不屑时荣。坚尝目之曰:‘吾家千里驹也。’”①《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936页。以下所引《晋书》均为该版本,仅标出书名、篇名与页码。这说明少年时代苻朗的文化性格中,有道家与儒家两种因素。“不屑时荣”,是其文化性格中的道家因素;而“吾家千里驹”的评价,则说明其有杰出的经邦治国能力。魏晋时期文献中将自己家族晚辈称为“吾家千里驹”者只有两例:一是曹操称侄子曹休②《三国志》卷九《魏书·曹休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79页。,二是刘渊称其侄子刘曜③《晋书》卷一0三《刘曜载记》,第2683页。。两个“千里驹”后来都成为杰出的军事统帅。

苻氏虽为氐人,但汉化程度很深。苻坚建立前秦王朝后,非常重视恢复各级教育机构,加强儒家思想的传播,以维护社会稳定。“坚广修学官,召郡国学生通一经以上充之,公卿以下子孙并遣受业。其有学为通儒、才堪干事、清修廉直、孝悌力田者,皆旌表之。……亲临太学,考学生经义优劣,品而第之。问难五经,博士多不能对。”④《晋书》卷一一三《苻坚载记》,第2888页,第2895页。在苻坚的扶植下,两晋之际动乱中几近毁灭的关中儒学得以复兴。“自永嘉之乱,庠序无闻,及坚之僭,颇留心儒学。”⑤《晋书》卷一一三《苻坚载记》,第2888页,第2895页。十六国前期少数民族的领袖一般以“夷”自居,认为夷能治夏。而苻坚则首先以所占据的中原地理位置为依据,以华夏文明的继承者自居,将偏居江南的东晋政权视为“夷”。他以大禹的后继者自居,与东晋争夺中国文化的正统地位。例如在讨伐东晋的诏书中说:“吴人敢恃江山,僭称大号,轻率犬羊,屡窥王境。朕将廵狩省方,登会稽而朝诸侯,复禹绩而定九州。今王师所拟,必有征无战。”⑥《太平御览》卷三二二引萧方等《三十六国春秋》,中华书局据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复制重印本,1960年,第1481~1482页。以下所引《太平御览》均为该版本,仅标出书名、篇名与页码。

值得注意的是,前秦上层官员中,道家思想同样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苻坚领导集团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无疑是苻融与王猛,他们的人生哲学与行为方式,同样具有明显的道家烙印。苻融字博休,是苻坚的弟弟,“融聪辩明慧,下笔成章,至于谈玄论道,虽道安无以出之。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时人拟之王粲。”①《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融载记》,第2934页。王猛亦然,早年怀才不遇,隐居华山学道,“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②《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王猛载记》,第2930页,第2930页。桓温很赏识王猛的才识,以高官厚禄相邀。在是否与桓温一起南下的问题上,王猛举棋不定,回到华山向他的老师咨询。“猛还山咨师,师曰:‘卿与桓温岂并世哉。在此自可富贵,何为远乎。’猛乃止。”③《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王猛载记》,第2930页,第2930页。他这位隐居深山,以个人功名而非国家利益为标准的老师,具有鲜明的道家色彩。王猛逝世后,苻坚曾下达了一道命令:“及王猛卒,……禁《老》、《庄》、图谶之学。”④《晋书》卷一一三《苻坚载记》,第2897页。他之所以不准研习老庄思想与图谶,是因为老庄的自由逍遥不利于推行礼教,谶纬之学则容易妖言惑众,两者不利于社会稳定。不过,这道命令反过来可以说明,老庄道家哲学在上层很流行,否则皇帝不会下令禁止。

关中地区老庄思想之所以流行,可能与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有关。永嘉之乱中,中原地区的具有道家玄学文化背景的士人主要逃到了南方,但也有部分人迁徙到了关中地区。苻坚之前统治关中地区的匈奴刘氏,其家族的文化背景深受洛阳玄学思潮的影响。例如,创立刘汉王朝的刘渊自幼便拜汉族经学家崔游为师,“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⑤《晋书》卷一0一《刘元海载记》,第2645页,第2646页。所谓“诸子”,自然包括道家。从魏末咸熙元年(264)到西晋起兵,刘渊一直居住在洛阳,其文化休养与人格风范,得到了著名玄学人物王浑的欣赏。“太原王浑虚襟友之,命子济拜焉。咸熙中,为任子在洛阳,文帝深待之。泰始之后,浑又屡言之于武帝。帝召与语,大悦之。”⑥《晋书》卷一0一《刘元海载记》,第2645页,第2646页。刘渊的儿子们也在洛阳生活,汉化程度很深,并且与玄学名士的领袖乐广等人交往密切。“刘聪……幼而聪悟好学,博士朱纪大奇之。年十四,究通经史,兼综百家之言,《孙吴兵法》靡不诵之。工草隶,善属文,著述怀诗百余篇、赋颂五十余篇。……太原王浑见而悦之,谓元海曰:‘此儿吾所不能测也。’弱冠游于京师,名士莫不交结,乐广、张华尤异之也。”⑦《晋书》卷一0二《刘聪载记》,第2657页。“刘曜,字永明,元海之族子也。少孤,见养于元海。……性拓落高亮,与众不群。读书志于广览,不精思章句,善属文,工草隶。……弱冠游于洛阳,坐事当诛,亡匿朝鲜,遇赦而归。自以形质异众,恐不容于世,隐迹管涔山,以琴书为事。”⑧《晋书》卷一0三《刘曜载记》,第2683页。显然,匈奴刘氏的上层人物是在洛阳新的玄学文化氛围中长大的,生活方式亦发生变化。到姚兴的后秦时期,仍然可以看到“魏晋风度”的影响。“时京兆韦高慕阮籍之为人,居母丧,弹琴饮酒。”⑨《晋书》卷一一七《姚兴载记》,第2979页。

苻朗的天性是“不屑时荣”,更容易与老庄思想亲和,最终成为这一时期关中地区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写下了三十卷的《苻子》一书。“著《苻子》数十篇行于世,亦《老》《庄》之流也。”⑩《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7页。该书已佚,《太平御览》、《艺文类聚》、《北堂书钞》、《初学记》等类书中可见少数佚文。清人严可均在《全晋文》中辑录了50条,并撰写了一段长长的按语,对《苻子》十分欣赏,评价甚高,认为自《老子》《庄子》《列子》之后,道家开始了方术化过程,思想水平每况愈下。《苻子》是秦汉之后与老庄思想风格最接近的道家著作。“道家祖黄老,盖三皇五帝之道也,变而为列御寇庄周,则杨朱之为我也,又变而房中术,而金丹,而符录,而斋醮,每降益下,而道家几乎熄矣。于是乎秦汉以来,未有著书象《道德经》者,其象《列子》《庄子》,仅有苻朗。”⑪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三册《全晋文》卷一百五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335页。

关于《符子》的创作时间,胡道静先生在《晋代道家书<苻子>成书年代考》一文中作了考证。据《隋书·经籍志·子部·道家类》著录:“《符子》二十卷,东晋员外郎符朗撰”,胡先生认为“按照著录惯例,著者结衔是依照原书移录的。原书题‘东晋员外郎’,表明《符子》成书在符朗归晋以后,而不是在他为秦人和官守镇东将军、青州刺史之时。于是,成书年代的上限缩至太元九年(384)以后,下限不能迟于符朗在太元十四年(389)被杀之时。故384一389这五年之间,即符朗摆脱了在秦国军政重任以后,闲静优游在扬州之时所完成的。我用‘完成’一词,表示并非说符朗入晋以后才著书,完全有可能在秦国之时即已开始撰述,但能从容完稿,则在其生命的最后五年之中。”①胡道静:《晋代道家书<苻子>成书年代考》,《文史哲》,1984年第3期,第70~71页。

从现存佚文看,《苻子》是一本通过寓言故事或格言阐释老庄哲学的散文集,书中的寓言故事,大多是改编《庄子》而成。例一,朱公丧子不哀“捧头而笑”②《太平御览》卷五六一引《符子》,第2536页。,来自《庄子·至乐》中庄子丧妻鼓盆而歌一事。例二,惠施向梁王借粮,梁王以“夏麦方熟”推诿③《太平御览》卷四八六引《符子》,第2228页。,来自《庄子·外物》中庄子向监河侯借钱一事。例三,齐鲁两国争夺汶阳之田,隐士周丰以“群虱之斗乎衣中”开导鲁侯④《太平御览》卷九五一引《符子》,第4222页。,源于《庄子·则阳》隐士戴晋人以蜗牛角上的战争开导田侯一事。从《苻子》的主要思想倾向看,是复述《庄子》的齐物观点,以消除贵贱、贫富、生死之间的差异,主张人生自由逍遥。因此,从学术创建角度看,该书价值不大。无论从文采还是思想,均未达到《庄子》的水平,属于《庄子》的低层次翻版。但是如果从历史角度,从十六国时期北方少数民族汉化角度看,《苻子》的特殊意义便凸显出来。

少数民族的汉化都是在特定的历史时代进行的,因此对中国文化典籍与思想的吸收,离不开当时主流社会的理解,其中对儒道思想的理解最为重要。魏晋时期是个思想多元的时代,在儒家经典的解读方面,有汉代经学、王肃经学与魏晋玄学不同流派。在道家经典的解读方面,有玄学、道教的不同理解。即使在魏晋玄学内部,在对《庄子》的理解问题上,也存在嵇康阮籍的“越名教任自然”与向秀、郭象的“名教即自然”两大思想流派。名教,指社会体制;自然,指个性自由。尽管庄子没有明确提出“名教与自然”这一对立范畴,但至少不认同社会体制对人性的压抑,而是以自由逍遥为终极目的。纵观《苻子》佚文,可以发现,《苻子》对庄子的理解,明显有郭象“性分”说的印记。例如《庄子·逍遥游》中有关于大鹏与小鸟描述,用来比喻圣人与俗人精神境界的高下,即“大小之辩”。郭象则依据其独特的“性分”说,解释为大鹏与小鸟的飞行高度与他们的天性一致,所以两鸟均逍遥。“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⑤《庄子·逍遥游》郭象注,见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页。以下所引《庄子》或郭象注,均为 该版本,仅标出书名、篇名与页码。《苻子》中海龟与红蚁的寓言,与郭象的理解相同。

东海有鳌焉,冠蓬莱而浮游于沧海。腾跃而上则干云,没而下潜于重泉。有红蚁者,闻而悦,与群蚁相要乎海畔,欲观鳌之月余……数日风止,海中隐沦如屺,其高概天,或游而西。群蚁曰:“彼之冠山,何异我之载粒也?逍遥壤封之巅,归服乎窟穴之下,此乃物我之适,自己而然,何用我数百里劳形而观之乎?”⑥《艺文类聚》卷九十七引《符子》,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宋本,2013年版,第2498页。以下所引《艺文类聚》均为该 版本,仅标出书名、篇名与页码。

在《苻子》看来,巨龟背负大山在海中遨游,与蚂蚁负载麦粒在地上行走,并没有本质区别,是因为他们天性不同,“自己而然”。实现了自己的天性,逍遥是一样的,所以蚂蚁没有必要羡慕海龟,与郭象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⑦《庄子·逍遥游》郭象注,第10页。依据郭象满足自己天性就是逍遥学说,苻朗笔下,统治国家的汉王与牧羊的宋胜子,没有了本质区别。“今汉王待四海之士,与十群之羊,其于职司也,奚以异乎?”①《太平御览》卷八三三引《符子》,第3710页。由此看来,只要无心玄应,按自己的本性生活,国王的宫殿与隐士的山林,并无二致。

许由谓尧曰:“坐于华殿之上,面双阙之下,君之荣愿,亦已足矣夫。”尧曰:“余坐于华殿之上,森然而松生于栋;余立于棂扉之内,霏焉而云生于牖;虽面双阙,无异乎崔嵬之冠蓬莱。虽背墉郭,无异乎回峦之萦昆仑,余安知其所以不荣?”②《太平御览》卷八0引《符子》,第375页。

《苻子》的上述言论,明显不同于庄子,而与郭象高度一致。郭象认为圣人无心,故视庙堂与山林不二。“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③《庄子·逍遥游》郭象注,第28页。东晋时期,玄学化高僧竺法深是宰相司马昱的座上宾,刘惔奚落他“道人何以游朱门?”“法深作如是回答:“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④《世说新语·言语》,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8页。以下所引《世说新语》均为该版 本,仅标出书名、篇名与页码。可见苻融的思想与玄学化的高僧一致。值得注意的是,《苻子》的用语中,能发现玄学家特有的哲学术语。例如,将“理”与“迹”作为一对范畴使用:“彼同功而事异,迹一而理二,夫何哉?”⑤《艺文类聚》九十六引《符子》,第2475页。这种用语在《庄子》中未见,而玄学家多用,是指现象(迹)与现象背后的规则、原因等(理)。例如“至理之来,自然无迹。”⑥《庄子·齐物论》郭象注,第88页“化感错综,理迹之原也。”⑦《晋书》卷三五《裴頠传》载裴頠《崇有论》,第1044页。

士族官员一方面是追求个性自由的名士,崇尚道家的自然;另一方面又是经邦治国的政治当权派,也宣扬儒家名教。魏晋玄学的主流派力图调和名教与自然的矛盾,其理论常态为“名教即自然”,郭象《庄子注》是代表作。汉化中的苻朗同样面对如何融合个性自由与经邦治国的矛盾,反映其理论常态的《苻子》,主导倾向与郭象更接近。但是同样存在“越名教任自然”的思想因子,并在东晋特定环境中被激活,以“飞蛾扑火”方式走向毁灭。

太元七年(382)即淝水之战的前一年,苻坚为了加强对东部地区的控制,派家族的“千里驹”苻朗掌管青、徐、兖三州的军政大权。“以苻朗为使持节、都督青徐兖三州诸军事、镇东将军、青州刺史。”⑧《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第2911页。本传称上述官职是苻朗的起家官,即首次任职。“征拜镇东将军、青州刺史,封乐安男,不得已起而就官。”⑨《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6页,第2936页,第2936页。按东晋官制,镇东将军属于“四镇将军”,三品官,如果此前在朝中有任职经历,一般不会为起家官。如果苻朗一出山便如此显赫,只能是对皇族的破格任命。

在青州任职的三年时间里,苻朗表现出儒道兼综的双重人格特点:既是经邦治国的高手,又是自由逍遥的名士,如一代名相王导、谢安、王猛。苻朗显然属于这类人物:一方面他没有因为政务而放弃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及为方伯,有若素士,耽玩经籍,手不释卷,每谈虚语玄,不觉日之将夕。登涉山水,不知老之将至。”⑩《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6页,第2936页,第2936页。另一方面,也没有辜负苻坚的政治信任,是个称职的地方官,“在任甚有称绩。”⑪《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6页,第2936页,第2936页。尽管苻朗不是儒家人物,但儒家礼教是稳定社会不能忽视的政治措施。所以他在任职期间照样推行以德治国,表彰道德模范。例如,亲自到五世同堂的大孝子桑虞家登门拜访,以示关怀。“(桑)虞五世同居,闺门邕穆。苻坚青州刺史苻朗甚重之,尝诣虞家,升堂拜其母,时人以为荣。”⑫《晋书》卷八八《孝友传·桑虞传》,第2292页。值得注意的是,苻朗对儒家也是尊崇的,《苻子》中有个“鲁侯欲以孔子为司徒”的故事,其笔下的孔子,代表了社会的正义,绝不与朝中的邪恶势力妥协。“夫圣人任政,过者离位焉。”①《太平御览》卷二0八引《符子》,第998页。

苻朗在青州的政绩,说明他的文化性格中,有积极进取的另一面。道家有多种流派,《老子》的无欲无心,如果用来入世,则变为积极进取的黄老政治哲学:以客观的心境,反映社会变化而与时俱进,灵活运用儒法术各种方法经邦治国。中国古代杰出的治国高手,往往是这类人物,如秦汉时期的吕不韦、张良及魏晋时期的曹操、司马懿、王导等,前秦政治集团的王猛、苻融。苻朗亦然,只是其身上庄学因素较多而已。苻朗以明镜的客观性,比喻领导者用人之道。“善知人者,看如明镜。镜以曜明,故鉴人也。”②《艺文类聚》卷七十引《符子》,第1837页。在如何识人用人方面,苻朗主张不拘一格,万万不能以古代经典的标准按图索骥,“齐景公好马,命使善画者图之,访似者,朞年不得。今人君考古籍以求贤,亦不可得也。”③《艺文类聚》卷九十三引《符子》,第2397页。

在苻朗任职青州的第二年,太元八年(283),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淝水之战爆发了,看起来毫无胜算希望的南军,以几万人的部队击败了苻坚的百万大军,庞大的前秦帝国瞬间崩溃,本来就貌合神离的各部族武装纷纷起兵,北方重新陷入了战乱。其中对前秦帝国威胁最大的,是前燕的慕容鲜卑,到太元九年,在东西两大战区已经完成了对前秦的分割包围,发起了战略进攻:西部的慕容冲对西安的苻坚步步紧逼;东部的慕容垂率数十万大军将邯郸围得水泄不通。此时的谢安,认为北伐时机成熟,命东晋主力部队北伐,向黄河流域全面推进。苻朗率青州少数地方武装驻守的广固城,成了军事孤岛。

太元九年,谢玄占领了彭城后,命令淮陵太守高素向广固进军,苻朗选择了投降。“冬十月……苻坚青州刺史苻朗帅众来降。”④《晋书》卷九《孝武帝纪》,第234页。苻朗投降的原因大概有二:第一,抵抗是没有意义的,只能使生民涂炭。第二,对东晋社会与文化的认同,并非苻朗个人的看法,前秦上层的有识之士均持此种态度。例如,在是否南下消灭东晋政权这个问题上,王猛临终前向苻坚发出的肺腑之言是:“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⑤《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王猛载记》,第2933页。苻融亦不同意对东晋用兵:“且国家,戎族也,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不绝如綖,然天之所相,终不可灭。”⑥《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融载记》,第2935页。苻坚要统一中国,对大臣的劝阻听不进去,执意发动平晋战争。但苻坚对东晋文化同样是认同的,准备战争胜利后重用东晋官员,已经事先为谢安、桓冲安排了官职,在首都为他们盖了房子。“苻坚王师下书期克捷之日,以帝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并立第以待之。”⑦《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第2917页。

东晋政府接受了苻朗的投降,给了他“员外散骑侍郎”这一清显的虚职,并送到了首都建康。苻朗对东晋的玄学文化充满了憧憬,而现实却大失所望:一个毫无希望的社会。田余庆先生认为:“南渡士族虽重人才,但是经过三代、四代之后,士族腐朽程度普遍增加,人才越来越感匮乏。”⑧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62页。以下所引《东晋门阀政治》均为该版本,仅 标出书名、篇名与页码。淝水之战后的太元九年~十三年之间,桓冲、谢安、谢玄、谢石相继逝世,士族社会进入了全面落败时期。“回顾谢安死后东晋的这一段历史,无论是主是相,还是其它内外当权士族,人物均甚鄙陋,活动均具末代皇朝特征。”⑨《东晋门阀政治》,第286~287页。“东晋士族人物,无论居中居外,无论事功学术,在没有过去那种人才相衔而出的优势了。”⑩《东晋门阀政治》,第261页。

苻朗旷达不羁的名士风度,引起了上流社会的关注。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里没有其施展才华的场所,能进行思想对话的人非常少。“既至扬州,风流迈于一时,超然自得,志陵万物,所与悟言,不过一二人而已。”①《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6页。他崇尚的那个清谈哲理的社会已经不复存在,官员们所关心的,即他们交谈的话题,不是哲学与政治,而是北方的美食,他只不过是个来自异族的具有猎奇欣赏价值的特殊玩物。

苻朗初过江,王咨议大好事,问中国人物及风土所生,终无极已。朗大患之。次复问奴婢贵贱,朗曰:“谨厚有识,中者,乃至十万;无意为奴婢,问者,止数千耳。”②《世说新语·排调》,第818页。

会稽王道子为设精馔,讫,问:“关中之食,孰若于此?”朗曰:“皆好,唯盐味小生,”即问宰夫,如其言。或人杀鸡以食之,朗曰:“此鸡栖,恒半露。”问之,亦验。又食鹅炙,知白黒之处,咸试而记之,无毫厘之差。③《世说新语·排调》注引裴景仁《秦书》,第818页,第818页,第818页。

上文的王咨议是王羲之的四公子王肃之,关心的问题如此无聊,苻朗对此很反感,并讽刺其为贱奴。司马道子是当朝宰相,而文化品位同样底下,仅对北方食品感兴趣。给权贵们留下深刻印象的,竟然是苻朗极为敏感的味觉:能分辩菜中的盐是生盐还是熟盐,所食鸡是放养的还是半放养的,烤鹅生前羽毛是白的还是黑的。尴尬的政治境遇,巨大的思想失落,使苻朗玄学思想中“越名教任自然”的思想因子被激发,并与氐人直率性格结合,使其作出了比腐朽士族更怪异的行为,惊世骇俗。魏晋名士举行宴会,均携带吐痰的唾壶,而苻朗则以小奴婢的口为唾壶。“朗常与朝士宴,时贤並用唾壶。朗欲夸之,使小儿跪而张口,唾而含出。”④《世说新语·排调》注引裴景仁《秦书》,第818页,第818页,第818页。不仅如此,他竟然公然辱骂权臣王忱、王国宝兄弟。“吏部郎王忱与兄国宝命驾诣之。沙门法汰问朗曰:‘见王吏部兄弟未?’朗曰:‘非一狗面人心,又一人面狗心者是邪?’忱丑而才,国宝美而狠故也。”⑤《世说新语·排调》注引裴景仁《秦书》,第818页,第818页,第818页。据唐修《晋书》的记载,因为被辱骂,王国宝陷害苻朗,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杀害。“后数年,王国宝谮而杀之。”⑥《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7页,第2936页,第2937页,第2937页。苻朗之所以被杀,固然与得罪王氏兄弟有关,但这只是原因之一。各种迹象表明,苻朗的死,很可能是与上层的政治斗争有关。

苻朗是“弃暗投明”的北方义士,将其公开处死,必须有正当的理由。以其行为放纵违背礼教为名,显然不可能。苻朗最出格的举动,不过是往小奴婢口中吐痰。其行为虽然不雅,但那是一个时代的风气,比起王忱裸体出游参加丧礼,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性任达不拘,末年尤嗜酒,一饮连月不醒,或裸体而游,每欢三日不饮,便觉形神不相亲。妇父尝有惨,忱乘醉吊之,妇父恸哭,忱与宾客十许人,连臂被发裸身而入,绕之三匝而出。其所行多此类。”⑦《晋书》卷七五《王忱传》,第197页。

政府处决的人,一定是“罪犯”,杀苻朗这样的名人,罪名一定非常严重,一般是“谋反”“谋逆”之类重罪。将苻朗妖魔化,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处决,受损害最大的,无疑是陈郡谢氏。谢玄在彭城接受了苻朗的投降,并上表朝廷授予其官职。“朗遣使诣谢玄于彭城求降,玄表朗许之,诏加员外散骑侍郎。”⑧《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7页,第2936页,第2937页,第2937页。谢安对苻朗很关爱,经常请他参加宴会,介绍给东晋上流社会。“谢安常设宴请之,朝士盈坐。”⑨《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7页,第2936页,第2937页,第2937页。在中国传统政治观念中,能使“远人归附”、“夷狄向化”,是了不起的政绩。因此,苻朗成了谢氏家族政治成就的名片。由此可见,将苻朗以恶名除掉,谢氏家族便有了政治污点,有利于消除其社会影响。有两件事可以证明这一推测:第一,谢玄逝世于太元十三年,苻朗则在太元十四年被杀,这说明苻朗的保护伞不存在了,对方才可以顺利动手。第二,王忱已被任命为荆州刺史,但他不去上任,坚持等到苻朗被处决后才出发上任,“后数年,王国宝谮而杀之。王忱将为荆州刺史,待杀朗而后发。”⑩《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7页,第2936页,第29372937。其中原因当然不是以目睹行刑现场的血腥而滞留,很可能是担心发生其它变故而留下以应对。在王氏二兄弟中,王忱的政治才能与社会威望,都远远超过了王国宝。这样重大的事,交王国宝一人办,王忱是不放心的。

司马氏要重振皇权,必定要抑制过于强大的士族。田余庆先生认为,东晋皇室与谢氏的矛盾,在淝水之战前夕已有端倪。“淝战后对谢氏久不封赏,较明显地暴露 这一矛盾。加以谗毁迭起,谢安越来越不能自安于中枢任职,不得不于太元九年八月自请北伐,并于十年四月出居广陵。八月死。司马道子遂得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完全排除了谢氏在中枢的存在。这样,谢玄也不能自安于北府之任,加以北伐失利和疾病的原因,于太元十二年正月退就会稽内史职,十三年正月死。”①《东晋门阀政治》,第224页。王国宝虽然是谢安的女婿,但是人品极坏,所以被岳父谢安政治上压抑,两人关系不好。因此,王国宝极力挑拨司马氏与谢氏之间矛盾。

时谢安女婿王国宝专利无检行,安恶其为人,每抑制之。及孝武末年,嗜酒好内,而会稽王道子昏蒏尤甚,惟狎昵谄邪,于是国宝谗谀之计稍行于主相之间。而好利险诐之徒,以安功名盛极,而构会之,嫌隙遂成。帝召伊饮宴,安侍坐。……奴既吹笛,伊便抚筝而歌《怨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声节慷慨,俯仰可观。安泣下沾衿,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须曰:“使君于此不凡。”帝甚有愧色。②《晋书》卷八一《桓宣传附族子伊传》,第2118~2110页。

当谢安、谢玄这些重臣在世的时候,王国宝还不能为所欲为。当这些人物过世之后,情况大变。为了往谢氏家族身上抹黑,败坏他们的声誉,苻朗便成了牺牲品。胡道静先生正是依据王忱上任荆州刺史的时间,大致确定苻朗被杀的时间是太元十四年,“也就在公元389年的夏季”③胡道静:《晋代道家书<苻子>成书年代考》,《文史哲》,1984年第3期,第70页。。面对死亡,苻朗表现得十分从容。“临刑,志色自若,为诗曰:‘四大起何因?聚散无穷已。既过一生中,又入一死理。冥心乘和畅,未觉有终始。如何箕山夫,奄焉处东市。旷此百年期,远同嵇叔子。命也归自天,委化任冥纪。’”④《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朗载记》,第2937页。诗中已有佛理的渗透,这是苻氏家族汉化的内容之一,苻融曾有相关作品,“尝著《浮图赋》,壮丽清赡,世咸珍之。”⑤《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附苻融载记》,第2934页。需要指出的是苻朗面对死亡的从容,精神底蕴却是玄学的——他将此时的自己,比作一百多年前在洛阳东市从容就义的嵇康。这表明在苻融意识中,他与嵇康同样是被小人陷害,同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也许他在宴会上的怪异行为,是在效法竹林七贤,像嵇康骂周孔、阮籍居丧无礼,刘伶裸呈那样,以极端方式抗议这个虚伪的社会。苻朗奔向了他向往的文明社会,结局却正如《苻子》中描写的灯蛾扑火:“不安其昧,而乐其明也,是夕蛾去暗,赴灯而死。”⑥《艺文类聚》卷九十七引《符子》,第24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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