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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 形象及其悲剧成因新探*

2014-12-04魏家文

理论月刊 2014年10期
关键词:光棍阿Q乡土

魏家文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在鲁迅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中,长期以来,大多数人都把以阿Q、闰土等为代表的人物形象划为一类,即把他们看作是落后的不觉悟的农民代表,关注的重点是鲁迅对他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感,以及鲁迅在对以阿Q 为代表的“精神胜利法”的批判中所寄寓的改造国民性思想。但是,如果我们仔细研读小说后就会发现,在鲁迅所塑造的众多的乡土中国的子民中,单就男性而言,既有以闰土为代表的心地善良而麻木的中国农民,也有以阿Q 为代表的带有流氓无赖习气的下层百姓。这里,我们不妨从一个新的视角——即以他们与土地的关系来重新审视这些人物就会发现:闰土才是乡土中国善良麻木的农民的真正代表,而阿Q 则更多沾染了流氓无产者的不良习气,他实际上是乡土中国中常见的光棍形象的代表。

一、“光棍”与阿Q 身份的再认识

说起“光棍”,大家并不陌生,但并非每个人都知道它的确切含义。汉语大词典对光棍的解释是这样的:“①地痞;流氓②识时务的人③没有妻子的成年人。”[1](P469)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一特殊群体有如下特点:一是穷,此辈家无恒产,穷如一根棍。二是无正当职业,专事游荡,属于好吃懒做之辈。三是凶狠无赖,靠着欺诈等手段强索钱财为生。

本文所说的光棍,主要是指鲁迅小说中所描绘的当时的村镇中那些社会地位经济状况困窘、并且沾染了游手好闲以及无赖流氓习气的成年未婚男人。由于乡土中国在本质上是一个“礼俗社会”,[2](P9)因此这类人在乡土社会中是一个被歧视的群体。由于种种原因,他们被抛入到赤贫的行列中,多数人被迫靠打短工为生。由于没有家族势力的庇护,加上先天的残疾或者后天的生理缺陷,他们往往成为乡民欺凌、嘲笑和戏弄的对象;而成年未婚,长期的独居生活又使得他们备受欲望的煎熬。因此,为了生存,为了忘却自身的痛苦,他们常常偷窃、酗酒、赌博;而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他们往往对弱势妇女进行性骚扰。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成为危害乡里,尤其是妇女儿童生存的一大公害。

有了这样的认识基础,我们就会发现以往围绕阿Q 身份上论争,在很大程度上是没有认识到阿Q 的“光棍”属性。阿Q 形象的历史变迁过程表明:无论是在20年代的启蒙思潮还是在三、四十年代的救亡思潮中,阿Q 都被当作“反省国民性弱点”的一面镜子;而五十年代至70年代末,在强调阶级斗争的政治背景下,阿Q 被划入到“落后的农民”的行列,但阿Q 的所作所为并不像一个真正的农民,而更像一个“中国乡下最低贱的地痞。”[3](P29)事实上,阿Q 只是“中国古老农村的一部分,而不是农村的代表人物。”[4](P136)因此,小说中的阿Q 虽然生活在农村,但阿Q 并没有像闰土那样靠土地活命,也没有闰土虽贫穷但有完整的家庭;阿Q 靠打短工为生,但我们在同样靠给别人打工为生的祥林嫂身上,却看不到阿Q 身上的无赖气。因此,我们有必要把阿Q和乡土中国的其他的下层百姓区别开来,而把阿Q 作为生活于乡土中国的一个特殊群体中的一员——“光棍”来看待的话,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以及他最后的悲剧性的命运就会有更合理的解释。

二、“生”的艰难和“性”的苦闷

作为一个光棍,阿Q 首先所面临的是如何生存的问题。对阿Q 而言,生存的首要问题是吃饭问题。由于种种原因,阿Q 成了一个一无所有、寄居在土谷祠的流浪汉之后,他的生存处境就日益艰难:“阿Q 没有家,住在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平时的阿Q 处于被众人遗忘的状态,人们也只是在需要雇佣短工的时候才想起阿Q。虽然有一次未庄的一个老头子颂扬阿Q“真能做”,但是此时人们所关心的不是阿Q 作为一个“人”存在的价值,而是他作为一个劳动力的价值,这表明阿Q 在未庄“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5](P224)有时候,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存,阿Q 常常免不了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而在受到指责时则大耍无赖。如阿Q 在尼姑庵偷萝卜被老尼姑抓现行的时候,阿Q 以“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这样荒唐的理由为自己的偷盗行为辩护。阿Q 这样的言行,在鲁迅小说中并非个案。比如《在酒楼上》的长庚(事实上也是一个光棍)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常常偷别人的鸡,此外就是向侄女强行要钱。有一次,侄女不给,他竟然说“你不要娇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这些都是典型的流氓无赖言论。由此可以看出,阿Q 这类人解决生计的手段与闰土这类真正的农民是完全不同的。

其二是阿Q 的身份问题,也就是阿Q 在未庄的社会归属问题。小说在第一章中首先对阿Q 的姓氏之谜进行了探讨,但最终作者也不知道阿Q 究竟姓什么。事情的经过是这样:阿Q 在赵太爷的儿子中状元后,借着酒劲说自己是比秀才还长三辈的赵家本家,使得“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但第二天阿Q 就被赵太爷教训了一顿,并愤怒地取消了阿Q 姓赵的资格,因为赵太爷认为阿Q 根本就不配姓赵,由此可见姓氏归属权在以血缘为纽带的乡土社会中的重要性。由于阿Q 丧失了姓赵的权利,加上光棍一个,他也无法获得他姓的接纳。这种氏族身份的缺失,使得阿Q 在受到赵太爷、假洋鬼子这类乡村权力代表者随意凌辱的同时,也常常受到如赵白眼、赵司晨这些非乡村权力代表者之流的鄙夷,就连和阿Q 同样身处社会底层的乡村闲人王胡、小D 等人也开始轻视他。此外,阿Q 由于生理上的缺陷,头上的癞疮疤常常成为闲人们取笑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比他强大的对手,阿Q 只好采取“怒目主义”,虽然阿Q 自轻自贱地承认自己是虫豸,但未庄的闲人们并不因此放过他,在把阿Q 按在墙上碰了五六个响头之后,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但是当阿Q 遇到比他更加弱小者如小孩子、小尼姑时,阿Q 就会变得很“勇敢”,当阿Q 在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棍之后,他便把自己所受的耻辱转向更加弱小的小尼姑,当众摸小尼姑光头,并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为自己辩护,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得到一种变态的满足,从中找回一点被践踏的人的“尊严”。

其三是阿Q 的神寄托问题。在未庄,由于阿Q 是个光棍,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同时,由于丧失了姓氏权,得不到氏族给予其成员的庇护和安慰,加上阿Q 也没有一个能交心的朋友,他在业余时间里无所事事,打发空虚的唯一办法就是赌博、喝酒。绝大多数时候,阿Q 都是将辛辛苦苦得来的洋钱输得精光后,仍然不肯离开,而是在旁边替他人干着急。即使好不容易在赛神庙会上赢了一回,但由于参赌人员都不是本乡人,阿Q 所赢的钱也在众人打斗的混乱中被人抢走,最终还是一无所有。阿Q 精神生活的空虚固然与他的不觉悟有关,但他的光棍身份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

第二方面是性的问题。鲁迅认为人的性欲和食欲都属于人的正当欲望,应当得到满足:“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4](P136)“性”这一对多数乡下人很平常的事,在阿Q 这样的光棍那里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小说在“恋爱的悲剧”中讲述了阿Q 的恋爱史。当阿Q 遇到同在赵太爷家做工的吴妈时,阿Q 主动向吴妈表白。但阿Q 疯狂而不失为真诚的表白并不为吴妈所理解,以至于要寻短见来显示自己的清白。故事的最后,阿Q 不仅挨打赔罪,工钱和布衫也被没收。这样,阿Q 的恋爱故事还没有正式开始就结束了。阿Q 失去的不仅仅是组建家庭的美好愿望,而且对乡村人很重要的名声在未庄女人眼里也坏了。由于阿Q 的行为违背了“礼俗社会”的行为规范,他从此被未庄所有的女人视为“人民公敌”。不仅如此,阿Q 也丧失了工作的权力,因为人们不会让一个“道德”上有污点的人上去做工,虽然阿Q 是个好劳力。在随后的日子里,阿Q 只好在酒后的白日梦中意淫未庄的女人,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综上所述,正是由于阿Q 的光棍身份,导致了阿Q 在“食”和“性”这两个基本生存权上的缺失。虽然阿Q 生活在乡土中国的最底层,但在生活方式上和品德上与中国传统的农民相距甚远,更多地带有流氓无赖的习气。由于阿Q在“生”和“性”两个方面都得不到满足,从而决定了阿Q 式的革命理想的虚幻性以及他最终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

三、“土谷祠梦”的破灭和“大团圆”结局

对阿Q“土谷祠梦”的看法历来有不同的意见。在50年代至70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评论家认为它“虽然混杂着农民的原始的报复性,但他最终认识了革命是暴力”,“毫不犹豫地要把地主的私有财产变为农民的私有财产”,并且“破坏了统治了农民几千年的地主阶级的秩序和尊严”,这些都表现了“本质上是农民的革命思想”。[5](P94)在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中,人们开始注意到阿Q 式革命的负面性,认为“即使阿Q 成了‘革命’政权的领导者,他将以自己为核心组建起一个新的未庄封建等级结构。”[7](P31)这些分析虽然得出的观点不一样,但是其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即都是从外在的政治角度来分析评价。

事实上,从上文对阿Q 光棍身份的重新认定,我们就会对阿Q 的土谷祠梦想有更为合乎情理的解释。不论是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还是钱家的座椅,都是光棍阿Q 所急需但又无钱置办的生活必需品;对吴妈、赵司晨的妹子、邹七嫂的女儿等女性有“想法”,是为了解决生理上的需求;杀死赵太爷、秀才,假洋鬼子等人,则是因为他们曾羞辱过他。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阿Q“革命”的最直接动机是为了解决一个成年光棍汉的“生”和“性”的问题。因此从该梦中,我们既不能认为它反映了农民的“革命思想”,也无法推断出阿Q将来会在未庄重新组织一个新的封建等级结构。从根本上讲,阿Q 的革命动机和革命理想与他作为一个光棍汉的生活困境和知识水平是密不可分的。

同时,由于阿Q 参加革命的偶然性(白盔甲的革命党走过土谷祠是顺便叫上阿Q——“同去同去! 于是一同去”),加上阿Q 对革命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这就注定了阿Q 式的革命不可能是出于阶级的觉醒,而是一种投机行为,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因此,他所谓的革命行为除了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在大街上高喊“造反了! 造反了! ”的口号之外,并没有对革命做过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因而革命党人也不可能接纳他。因此,当他希望从假洋鬼子那里得到一块象征革命党身份的证物“银桃子”时,很自然就遭到了假洋鬼子的拒绝,阿Q 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一下子就被全被一笔勾销了。

不仅如此,新上任的把总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信,只好把阿Q 作为替罪羊抓进监狱,游街示众后枪毙。阿Q 的死因,表面看上是由于他曾在未庄宣称自己是革命党,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他把在城里做“过路生意”而得的赃物在未庄大肆销赃引起了未庄人的恐慌、进而被所有未庄人视为一个祸害。从此以后,村里人开始对阿Q 敬而远之,就连赵太爷也拒绝了秀才提出的驱逐阿Q 的提议,因为他怕因此而结怨。但是,在未庄这样一个传统的“礼俗社会”中,“一切足以引起破坏秩序的要素都要被遏制着。”[2](P7)整个未庄村民面对阿Q 所表现出的同仇敌忾的态度表明,此时的阿Q 已经成立未庄首要的不安定因素。可以想象,一旦有机会,不管是赵太爷、假洋鬼子这样的乡村权利者,还是未庄的普通老百姓,都会置阿Q 于死地。正因为如此,当把总在半夜带兵包围土谷祠的时候,偌大的未庄竟没有一个人给他通风报信,而阿Q 死后未庄人的舆论,则进一步印证了这一事实。可以这样说,阿Q 的死不仅仅死于他的不觉悟,更与他的光棍身份有关。一个不被任何家族、任何村庄接纳,并且被视为祸害的光棍阿Q,最终难逃悲剧性的命运。

四、改造国民性思想的矛盾和困惑

对于《阿Q 正传》的写作目的,鲁迅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 的序言这样说:“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的国人的魂灵来”。[8](P83)尤其是在阿Q 即将走出国门的时候,鲁迅对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仍然持怀疑的态度。鲁迅的话并不是自谦之词,而是事出有因。在笔者看来,正是担心自己在小说字里行间不经意中流露出的对阿Q 的同情,有可能冲淡了对国人灵魂的揭示,从而使这一愿望落空。

事实也确是这样,如果不带任何有色的眼光来阅读该小说,我们会明显感觉到鲁迅冷静的笔下所汹涌着的感情的波涛。正如李长之所感到的那样,“鲁迅那种冷冷的、漠不关心的,从容的笔,确实传达了他那最热情、最愤概、最激昂,而同情心到了极点的感情。”[9](P68)在他看来,“阿Q 已不再是鲁迅所诅咒的人物了,阿Q 反而是鲁迅最关切、最不放心、最为焦灼、总之,是爱着的人物”。[9](P68)李长之凭借年轻人特有的敏感认为“鲁迅也不一定初意在抒写他的同情心”。正是因为不是刻意为之,所以小说中流露出的这种同情心才是鲁迅真实情感的流露,因而李长之认为该小说“是一篇有生命的东西,一个活人所写的一个活人的东西”。[9](P68)由此可出:虽然鲁迅主观上有极力画出阿Q 这样沉默的“国人的魂灵”的意图,但是小说字里行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同情心,却在某种程度上进行了自我颠覆。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出鲁迅思想深处的矛盾性,正如汪晖所指出的那样:“鲁迅是个悖论式的人物,也具有悖论式的思想。”[10](P10)

不可否认,对于“国民性”的批判,是鲁迅思想的核心,但鲁迅尤为关心的是人的当下生命存在,因为“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这是鲁迅思想、性格的本质和核心。”[11](P158)作为启蒙知识分子,鲁迅痛感阿Q 身上所表现出的国民性的弊端,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精神障碍。但由于鲁迅本人始终把人的生命放在首位,因而对阿Q 这一鲜活生命的无端被剥夺深感愤怒和同情。这种发自内心的对生命尊重的情感,使得鲁迅即使面对阿Q 这样浑身是缺点的平凡生命,也抑制不住自己强烈的同情心。实际上,鲁迅对生命的尊重不仅仅限于人类自身,还进一步扩大到其他生物身上。如鲁迅在小说《兔和猫》、《鸭的戏剧》中表现了对生命“悄悄消亡”的愤怒和悲哀,以至于指责造物“将生命造得太懒、毁得太懒了。”[5](P580)

与此同时,作为一个执着于当下的思想家,鲁迅首先关注的是“中国人”的现实生存困境及其解放之路。当鲁迅在批判阿Q 身上的“精神胜利法”时,鲁迅源自内心深处的对下层百姓的同情,使得他无法忘记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众多的阿Q 式的光棍们,他们的生存困境和精神需求,始终萦绕在鲁迅心头,伴随着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始终。这表明,鲁迅所思考的不仅仅是一个启蒙的问题,而是进一步思考知识分子在对民众进行精神启蒙的同时,如何解决他们所迫切需要解决的生存问题。正是在这一点上,鲁迅反省了自己,也反省了启蒙自身,这也正是鲁迅留给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一笔伟大的遗产。

[1]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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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李长之.鲁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10]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11]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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