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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服饰的民族文化学考论

2014-12-04

贵州民族研究 2014年7期
关键词:苗族服饰民族

杨 毅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苗族服饰记载了苗族人民波澜壮阔的迁徙历史,展示了他们的独特生活习俗、情感诉求、宗教信仰和伦理观念,既具有史书般的厚重,又充满诗的意味,在当下已然成为苗族文化的重要标识和宝贵遗产本文拟采用宏观的民族文化学视角,对苗族服饰做出多学科维度的观照考察,意在深入发掘和解读它的历史生成缘由、独特的实用意义和审美价值,以促进这一宝贵的文化遗产向世界的广泛传播,及在现代化语境中获得完善的保护和有力的传承。

一、民族文化发生学考察

苗族人口众多,分布广大,从国内延及海外。根据中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苗族共有942.6万人,主要聚居在贵州、广西、湖南等省(区、市),其中贵州省最多,约占中国苗族总人口的一半以上。苗族支系繁多,清人罗绕典所辑《黔南职方纪略》将苗族分成了52种类别,该书卷九《苗蛮》篇载:“苗人各以衣服别其种类,于是有白苗、花苗、青苗、黑苗、红苗,花苗之别种有喇巴苗,青苗之别种有青头苗,红苗之别种有红头苗,黑苗之别种有高坡苗、山苗。”[1]

以衣服别其种类,说明了苗族服饰的纷繁多样,以至于具体有多少种,学界至今未形成一致看法,亦不见有权威的统计数据。2000年出版的《贵州民族》画册记载有170种,同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苗族服饰图志》中展示了173种,《苗族服饰文化》则将苗族女装分为14型77式,可见其难有定论。苗族服饰作为识别苗族支系的主要依据之一,也是苗族内部支系认同的重要标志。

苗族先民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饱尝了战争的苦涩和强势外族的凌辱,形成了他们阴郁而不屈的性格心性,这在其服饰上亦有浸染体现,即所谓“衣服之色彩亦颇阴郁”[2],同时,苗族的悲壮迁徙历史,也因此被绘制于他们的服饰上,《苗族古歌》中即唱道:“我们这支苗族啊,是从战火中走过来的,但因敌太强大,所以我们只得东跑西颠。最后,我们只好把丢失的房屋兵器绣在披肩上,把走过的江河湖泊与秀丽风光绣在裙子上。”[3]将历史绣入服饰,这是苗族文化的一大特征。苗族服饰的演进和发展自始至终伴随着苗族的迁徙历程。苗族服饰最初与他民族服饰一样,是“起源于障风避雨、防御自然,得助于性的夸示或躲避两性间的性吸引,繁荣于大自然的启迪,兴盛于夸富心理的支配。”[4]但从迁徙初始,苗族先民则追求服饰的历史性和民族性的高度统一,强调其花色一致,式样相同,以彰显族群的“同支同鼓”特征。后来,在漫长、苦难的迁徙过程中,为了适应不同的自然环境和地理条件,达到与他民族的和谐相处,苗族又以开放的心态和包容的襟怀,吸纳了他民族穿戴的多种元素,形成新的服饰特色。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苗族的积极进取、善于开拓的勇气和智慧。当然,诉求民族精神的自我认同,坚守民族文化的鲜明特质,是苗族服饰千年发展、演变的一以贯之的主题,这突出表现在其式样的个性高扬和渲染上,如苗族女性的百褶裙、铠甲衣等,民族性浓烈而厚重,款式别致,色彩明异,风格独特,已被学界看作是中国古代服饰的“活标本”。总之,从苗族服饰的多样性和统一性中,我们能够明确看出苗族历史的演进过程、苗族人民独特的性格秉性、生存意志和心理意识。

二、民族文化背景学考察

独特的地域环境促成了苗族服饰的自然特色生成。苗族聚居区域山地陡峭,溪流纵横,植被茂盛,特殊的地理环境赋予了栖居于此的苗族人民亲近自然的生活观念,表现于服饰的制作上,即产生了与自然山水相谐、巧取花木鸟兽元素而沿袭至今的新颖款式。如黔东南州雷公山周围的高坡地带苗族居民,男子平日多着对襟短衣或左右开衩的大襟长衫,女子则以百褶裙为主,其服饰式样正是因地理环境而造,因地势的高低而有所区别,且明显带有自然动植物的鲜活特征,仿佛是对大自然的讴歌和礼赞。地域特色不仅造就了苗族的特殊服饰款式,也渗入到它的图案的构造上。那山脉连绵,云水相间的地域环境为苗族服饰的刺绣图案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戒律严格的婚姻习俗显现为苗族服式的鲜明标识。苗族内部严格实行宗支之内、血族之外的婚姻形式,即相同服饰、不同姓氏之间的苗族才被允许联姻,服饰也就成为了不同宗支对外的标识和对内认同的文化符号。如贵州省黄平县苗族未婚姑娘头戴平顶褶花帽,脸妆浓艳,而婚后则必须变戴帽为包头帕,脸妆淡化;而赫章、威宁两县的苗族未婚姑娘以额发剪成圆弧形,编独辫或独尖髻缠绕彩色花线及插梳为标志,已婚者留长发并于额上扎独尖髻,没有彩色花线缠绕。“这些发式、头饰以及穿着衣裙的变化泾渭分明地给自由社交的人们指示了符合伦理道德的通路,维系了苗族社会中婚姻选择的自由。苗族社会还以服饰的色彩、纹饰等方式界定人们的年龄时段,由此引导其社会伦理的建立。”[5]

丰富多彩的节日活动促生了女性的盛装服饰。苗族学者龙光茂在《中国苗族服饰文化》一书中将其进行田野调查时搜集到的苗族节日归纳为92种,其中比较著名的节日和礼仪活动有“苗年”、“鼓藏节”、“花山节”、“姊妹节”、“芦笙节”等。苗族通过举行这些节日仪式来欢庆丰收、祭祀祖先、祈祷太平。众多的苗族节日,激发了苗族女性爱美的天性,她们用自己的慧心巧手制作出奇异多彩的服饰,使喜庆节日成为了她们展示美艳、交流情感、比拼才艺的独特舞台。

特殊的宗教信仰造就了苗族服饰的想象夸饰。苗族的宗教文化是一种以“巫”为中心的自主的传统原始宗教文化。巫文化主导着苗族传统服饰文化的发展。正如苗族学者杨鹓所言:“历经数千年的历史进程,巫教精神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注入苗族服饰的躯体,造就了苗族服饰独特的品貌和神韵。”[6]苗族服饰中的图腾纹样繁复众多,最著名的当属“枫木蝴蝶图案”,此外还有鸟、龙、鱼、牛等等灵物。这些图案花纹显露出苗族人民对心目中神灵形象的敬畏和崇拜。苗族传统的“巫”文化锻铸了苗族服饰特定的叙事模式、审美情感和思维范式,据此可以说苗族服饰(特别是盛装)由古至今一直在“书写”着巫术礼仪的庄严使命,与图腾崇拜、祭祀礼仪同生共存、相互深化、圆融统一。

三、民族文化心理学考察

“艺术就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创造”[7],苗族服饰既是苗族社会生活的产物、苗族迁徙历史的写照,也是苗族人民特殊情感心理的艺术再现。

首先,苗族服饰凝定了苗族对祖先和故土的眷恋之情。苗族始终怀有浓郁的故土和祖先情结,并对自己民族的迁徙历史刻骨铭心而无以忘却。这种情结和追忆在他们服饰上纹饰的各种图案中以艺术的方式作出了充分的传达和完美的外化表现。如苗族独特的百褶裙,褶皱繁多,其每一褶皱中都寄寓了他们对祖先的崇敬之情。此外,苗族将他们崇拜、信仰的“蚩尤”、“亚鲁”等祖先英雄人物作为纹饰图案题材,精心绣制于衣服上,这同样注入了苗族人民决心追寻祖先不畏艰险、开创美好生活的浓烈情感和理想愿望。凡此种种说明,苗族服饰之丰富多样的款式造型,精美构图、特定选材,无不渗透了苗族的怀旧情感,艺术化或符号化地体现了苗族坚守本色的族群意识和崇尚祖先的集体心理。

其次,苗族服饰寄托了苗族青年男女的爱恋之情。在苗族,青年男女恋爱往往以集会活动的形式展开,双方表达爱情多选择苗歌对唱、互赠信物的方式,而最好的信物就是服饰中的某一品种。如清水江畔的苗族在“丢花巾”活动达到高潮时,姑娘们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精心绣织的花巾当作爱情信物抛给意中人;黔西北的“小花苗”在跳花坡时,姑娘会把多年积累起来的花披肩层层叠叠地背上,如果在花场上看中一位小伙就会送他一件花披肩,表示对其钟情有意。

第三,苗族服饰还体现了苗族人民对大自然的挚爱之情。苗族特定的与山水相依的生存环境养成了他们处世豁达、顺随自然、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影响了他们服饰的制作。苗族人在服饰制作中,把对自然山水和动植物的感情,都深深地注入其中,如在色彩上主要采用蓝、青、白三色,既与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相符相谐,亦表达了他们热爱自然的纯净情感。而服饰上散布的千姿百态的花纹,大部分也是自然风光的逼真再现,如几何图案中的水波纹、云纹,动植物图案中的龙、虎、葫芦等。将如斯服饰穿戴于身,人仿如化入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

四、民族文化伦理学考察

苗族的特殊历史经历,造就了他们性格的“阴郁沉静”之特质,也锻造了他们内部团结、诉求平等、民族认同的伦理意识,这在服饰的制作上也有一定的体现,从而使其服饰成为苗族人民道德观念的特殊符号化展现,苗族族群身份识别的重要标志。

一方面,苗族服饰昭示了苗族内部崇尚平等和团结的意识。在苗族社会里,人与人之间没有贵贱之分,在物质利益上均表现出克制与谦让的良好道德精神和高尚品性,这反映了苗族族群讲究社会关系的和谐,崇尚朴素的集体主义价值观。苗族的苦难迁徙史使他们摆脱了物质上的羁绊,使他们更重视自我与他人、家庭与族群、族群与族群之间的紧密团结和相互协作。这在其服饰上即体现为没有族内身份地位的标识,人们不论贫富如何,在穿着式样上普遍一致。苗族服饰的社会功能首要的是在公众场合向他人表达自己所属支系和婚姻状况等,以便于其能从自己所着服饰展现的信息作出准确判断,继而处理好相互之间的关系,而决无贵贱划分的元素,体现了苗族人民相互尊重、友好相处的道德观念。

另一方面,苗族服饰凸显了强烈的民族自我认同意识。苗族的苦难迁徙历史和历代统治阶级对其施行的民族同化政策,强化了他们对自我民族的认同决心。头饰是苗族服饰的重要因子,是苗族进行民族自我认同和坚守民族独立的重要标志。典型的如黔东南雷山、台江两县的苗族女性盛装时所佩戴的“银帽”和“牛角形银冠”,这两种饰物造型独特,蕴含着苗族不屈不挠、独立自强的性格品性,如今已成为国内苗族的“族徽”,以至于说它是苗族的代名词也不为过。除头饰外,服饰上的“骑马飞渡”图案、“城池”图案等,也是苗族族群的象征性符号,能唤起苗族民众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可以说,苗族服饰的头饰、图案及色彩运用等,从一开始就是作为苗族区别于他民族的特有印记而被创造出来,而民族认同心理或意识,在族群内部是相互尊重和爱戴的伦理观念的体现。

五、民族文化美学考察

苗族服饰文化在与他民族的交融中相互渗透,既保存了其独特的品格,又吸收了他民族有益的元素。各种类型的苗族服饰在款式上相互有别,在色彩上每具个性,但它们在纷繁丰富的差异性中又体现出普遍一致的审美风貌,生成一种相映成趣的总体审美魅力。

首先,苗族服饰展示了沉郁凝重之美。最初的苗族服饰偏于用蓝、青、白三色。时至今日,苗家人平时穿着的衣裙、衣裤仍然是用自制自染的紫色、黑色、蓝色布料所缝制。这三种颜色均属于冷色调,给人以忧郁凝重之感。这些深沉色调承载着苗族悲壮的历史叙事功能,讲述了苗族苦难的迁徙历程。不过,其忧郁凝重不是沮丧悲观的表征,而是彰显了一种崇高之美,给人奋进开拓的情感激发,表现了苗族人民坚强的性格意志。正是这种色彩上的美学追求,才使苗族人民在服饰上普遍运用并一贯坚守之,即使是节庆的盛装制作,也不惧这种冷色的浓墨重彩的渲染,斯可谓是苗族人民化苦为乐、以凝重制造轻快的勇气和智慧的体现。

其次,苗族服饰兼具阴柔婉约之美。一般而言,苗族服饰的男装较为简朴,女装则多有繁饰,富有审美蕴藉。而苗族女装的美在总体上是与苗族女性温和性格相一致的阴柔之美,这突出表现在服饰色彩的选择与搭配上。事实上,苗族服饰喜用的黑、白、紫三种偏冷色彩,在相互映衬中即透露出一种融和的阴柔气质,运用于女性服饰中,即显出端庄宁静、楚楚动人的婉约之美。此外,苗族服饰上的图纹样式,多以飞霞、水珠等娇小温润的自然事物为题材,即使偶有老虎、狮子等凶悍猛兽点缀,在苗族妇女的巧手之下也变得模样“憨痴、温和、友善”,可亲可爱。进而言之,苗族服饰在灰冷底色的基础上,又大胆运用曲线、云气纹等流动线条和亮丽的暖色来搭配,更增强了服饰造型之沁人心脾的阴柔美感。

第三,苗族服饰尽呈和谐之美。苗族的服饰制作非常注重色彩的互衬与交融,追求光与色的和谐统一。一方面,苗族妇女喜欢用鲜艳张扬的色调来编织纹样图案,巧用蓝、绿、青等高纯度色泽进行调配,尤其是在服装的衣领边、袖口、大襟边缘、底摆和裙边等地方,多以色泽艳丽的刺绣花边做装饰,形成不同花色与样态的巧妙搭配,纷纭变化中现出构思的灵动心机和独特的审美追求,可谓实现了自由与必然、目的性与规律性的完美统一;另一方面,苗族女性喜好攫取大自然中的红花、绿叶、蓝天、白云等来绘制图案,并生动逼真地描摹花、鸟、鱼、虫等物象,在展现自然的神奇和美丽的同时,造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艺术化境。苗族服饰对和谐之美的追求与表现,正是苗族人民热爱家乡、亲近自然、相互敬重的文化意识的审美化表达,是他们独特的生活美学的生动写照。

第四,苗族服饰极具“功能美”和“艺术美”。与现代服饰特别是女性服饰突出“裸露”和“再现”的人体形态美感不同,苗族服饰首先强调的是一种“功能性”,通过实用、护体、舒适得以实现。在物质功能的审美上,苗族服饰实际上是通过原生态材质以及纹样图案、金银配饰体现出视角美;其次是以色彩和形态体现一种“艺术美”。苗族服饰色彩的审美特征十分明显,具有表情性,能够传达一定的感情意味。而在形态上,苗族服饰是以重叠为美,通过层层叠穿,共同组合出不同的立体造型。

综上所述,苗族服饰作为苗族千百年来历史积淀的文化宝藏,是苗族人民的无字史书。同时,苗族服饰又是苗族人民高超智慧的结晶,不屈意志和吃苦耐劳精神的物化成果,艺术与审美追求的直观形象,包孕了丰富无穷的民族文化信息,个中意味可谓说不完而道不尽。当今,在高科技文明的冲击下,苗族服饰的制作已成为了一种边缘化以至于失传的传统手工技艺,如何大力保护和传承这一宝贵的文化遗产,不仅关系到苗族作为一个少数民族的生存发展之大事,同时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存续和保护应予研究的重要课题。

[1](清)罗绕典.黔南职方纪略[M].台北:成文出版社,1974:335.

[2]鸟居龙藏.苗族调查报告[M].贵阳:贵州大学出版社,2009:178.

[3]张婓然,李廷贵整理.川黔滇方言苗族的古史传说[Z].贵州民族志资料汇编,第5集.

[4]杨昌鸟 国.符号与象征——中国少数民族服饰文化[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5(引言).

[5]杨正文.苗族服饰文化[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258.

[6]杨鹓.天·神·人:苗族服饰的巫教精神[J].民族艺术研究,1993(3):3-9.

[7](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滕守尧,朱疆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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