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劳工社会学:一项学科史的考察
2014-12-04闻翔
闻 翔
(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自19世纪下半页以来,随着近代工业技术和工厂制度的传入,中国的城市工人阶级开始出现和壮大,作为一门学科的社会学也恰在此时逐渐萌芽,对劳工问题的研究因此成为民国时期中国社会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学者统计,1920~1940年代,中国出版的有关劳动问题的社会学著作不下100种之多,内容涵盖了劳工运动、工会组织、生活费与生活程度、工资与工作时间、工人福利与社会保障、女工与童工问题等诸多方面。*潘锦棠:《劳动社会学的由来和发展》,《社会科学》1992年第1期。这些研究面对那个时代中国本土的劳工问题,积累了大量的经验素材和数据资料,构筑了独特的理论视角。劳工社会学也因此成为民国社会学重要的分支学科之一。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目前社会学界对于民国时期劳工社会学的关注和研究还比较少。李文海主编的《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 城市(劳工)生活卷》收集了民国时期一些重要的劳工研究文献,其中既包括陶孟和、李景汉等著名社会学家的著述,也包括燕京大学等高校社会学系的毕业论文,是一份难得的资料汇编。*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 城市(劳工)生活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刘爱玉在其编著的《劳动社会学教程》中对民国社会学家关于劳工问题研究的状况作了简要介绍。*刘爱玉:《劳动社会学教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杨雅彬、韩明谟和阎明等学者的社会学史著作中,也都曾经对陈达、陶孟和等人的学术成就做过评述。*杨雅彬:《近代中国社会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韩明谟:《中国社会学名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阎明:《一门学科与一个时代:社会学在中国》,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秦洁梳理了民国时期关于人力车夫和码头工人的社会调查,且将其放在底层研究的谱系中进行了考察,是为数不多的一篇关于民国劳工社会学研究某一方面的述评。*秦洁:《“苦力”:民国时期城市底层社会研究——读〈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开放时代》2010年第3期。但总得来说,以上研究基本上都还属于初步的整理或介绍阶段,且比较零散。更重要的是,还没有人从学科史的角度,将民国劳工社会学视为一个整体,加以专题性的研究或讨论。
有鉴于此,本文即试图在以上研究的基础上,对民国时期的劳工社会学作一个较为系统的考察。本文的定位是一项“学科史”的研究,即本文的重点并不在于揭示民国劳工社会学研究的具体著述或结论,而是要揭示对劳工问题的研究如何在特定的时代背景、社会背景和智识背景下,从萌芽到逐渐成长为一门成熟的学科,并着重考察在此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机构或学派。最后,本文将分析这一学科在1949年之后式微的原因,并讨论民国劳工社会学对于当代中国劳工社会学的学科建设所具有的启发意义。
一、 民国劳工社会学的“学科化”历程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方面,在中国的通商口岸和大城市中,产业无产阶级开始出现和壮大;另一方面,自严复译介群学以来,社会学在中国开始生根发芽。对劳工问题的社会学正是在这样的现实背景和智识背景下兴起,并逐渐发展成为一门专门的学科。
劳工社会学研究的萌芽发生在1910年代。当时,在教会大学任教的一些外国教授或传教士带领学生或慈善团体开展了一些零散的底层劳工调查,例如1914~1915年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美国教授步济时指导北平社会实进会调查了北京302名人力车夫的生活情况;1917年清华学校的狄脱莫尔指导该校学生对北京西郊195个满、汉居民家庭生活费进行调查等等。此外,一些具有进步倾向的知识分子也深入到工厂、矿山考察,并在报刊发表工厂访问记一类的文字。
1920年代以来,随着乡土工业的破产,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中曾经观察到的传统中国农工互补的经济结构[注]参见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开始面临瓦解,大量农村劳动力因此离开土地,进入城市,成为产业工人,劳工问题由此成为突出的社会问题。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一些具有留学背景的本土社会学家对劳工问题产生了研究兴趣,且将从西方习得的一整套实证调查研究方法应用于对劳工问题的研究中。相应地,以本国劳工问题为主要素材的专著也开始出现。根据笔者的统计,从1920年代初到抗战开始前,由社会学家撰写的、以“劳工(劳动)问题”为书名的著作就至少有六本。[注]这些著作包括:李剑华《劳动问题与劳动法》(太平洋书店1928年版)、陈达《中国劳工问题》(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骆传华《今日中国劳工问题》(青年协会书局1933年版)、陈振鹭《劳动问题大纲》(大学书店1934年版)、祝世康《劳工问题》(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何德明《中国劳工问题》(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
不仅如此,“劳工问题”也开始作为一门独立的课程出现在大学社会学系的课堂上,例如陈达自1926年起开始在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讲授“劳工问题”,最初是一个学期的课程,从1929年起改为一个学年。大约在同一时期,复旦大学社会学系也开设了“劳动问题”、“劳动运动史”、“劳工研究方法”等课程。[注]参见蔡毓骢:《中国社会学发展史上的四个时期》,《社会学刊》第2卷第3期。在此影响下,社会学系的学生也往往选择劳工问题作为自己的毕业论文题目,以燕京大学为例,自1925年到1949年该校社会学系全部 112 篇采用实地社会调查方法的本科和硕士学位论文中,就有15篇是关于劳工的,占了近15%的比例。[注]参见朱浒、赵丽:《燕大社会调查与中国早期社会学本土化实践》,《北京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
从1930年代中期到1940年代,在抗战救国的历史背景下,劳工问题被同民族存亡联系起来,孙本文就曾指出,“我国劳资问题不仅是一种经济问题,而且是一种民族问题;不是一种反抗本国资本家压迫的问题,而是一种反抗外国资本家压迫的问题;不仅是从资本主义中解放出来,而且是应从帝国资本主义的压迫下谋解放。”[注]孙本文:《现代中国社会问题 第四册(劳资问题)》,商务印书馆1943年版。正是在这样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劳工社会学研究受到高度关注,并发展成为一门成熟的学科。这主要表现在:一方面,劳工问题成为社会学的重点研究领域,当时主要的社会学家基本上都从事过劳工问题的研究。这从1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评选的情况可见一斑,在81名当选院士中有两位社会学家,一为陶孟和、一为陈达,劳工问题都是他们最主要的研究领域之一。另一位举足轻重的学者,也是当时社会学界唯一一位教育部“部聘教授”的孙本文先生,虽然主要以社会学理论研究见长,但他也曾从事过多项劳工调查[注]例如,孙本文:《江苏全省工厂调查》,《时事月报》1936年第15卷第26期;孙本文、赵二喜:《南京市的工厂劳工》,《社会建设》1948年第1卷复刊第5期;孙本文、凌楚睿:《南京市五十二个教员家庭生活费之分析》,《社会建设》1948年第1卷复刊第7期。且撰写过关于中国劳资问题的专著[注]孙本文:《现代中国社会问题 第四册(劳资问题)》,商务印书馆1943年版。;另一方面,劳工问题的研究课题也得到政府的重视或资助,例如陈达领导的清华大学国情普查所就与国民政府社会部合作,开展了多项工厂调查。此外,一些学者也开始有意识地利用自己的研究成果,或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或对社会团体发表演讲,或出席政府相关会议,借此来影响劳工政策和劳工立法。例如,潘光旦、费孝通、史囯衡等人都曾经在《大公报》等报刊上发表文章讨论过西南大后方工业建设中的劳工问题。[注]潘光旦:《工与中国文化》,《自由论坛》1943年第1卷第1期;费孝通:《西南工业的人力基础》,《今日评论》1940年第4卷第14期 ;史囯衡:《论吸收内地劳工问题》,《今日评论》1940年第5卷第8-10期;史囯衡:《我们有劳工政策么》,《民主周刊》1945年第1卷第22期。陈达、李景汉、吴泽霖等人都出席过抗战时期在重庆召开的全国社会行政会议,并在会上提交旨在推广劳工教育以及推动对市镇工人生活研究的三件提案。[注]参见陈达:《浪迹十年》,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448页。
二、三个主要的研究机构及其贡献
在一门学科的成长过程中,往往有一两个关键人物、一两所重要的大学或研究机构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社会学领域,最著名的例子就是1920~40年代由帕克等人主导的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对于都市社会学研究的贡献。在民国时期,在劳工问题研究成为专业的社会学研究领域,亦即劳工社会学的“学科化”过程中,也有三个学术机构作出了关键性的贡献,它们是:陶孟和任所长的北平社会调查所(1934年并入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陈达领导的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国情普查所,以及费孝通主持的云南大学社会学研究室(即“魁阁”)。 这三个机构具有不同的学术取向和研究风格,在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民国时期最重要的三个劳工社会学研究学派。
(一)陶孟和与北平社会调查所
陶孟和1913年毕业于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回国后长期任教于北京大学和燕京大学,是本土社会学家中资历最深的一位。1926年,陶孟和受邀筹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的社会调查部,1929年,该部独立出来成为北平社会调查所,陶孟和任所长。调查部初成立时,即“侧重于劳动问题及工人生活的调查”[注]郑友揆:《高尚的品德 开阔的胸襟——忆陶孟和先生的业绩》,《工商经济史料丛刊》第三辑,第30页。。独立成所之后,开展的研究科目共有10大类,包括经济史、政治制度、对外贸易、人口问题、统计等,但“劳工问题的项目最多”,“计有(1)续编《第二次全国劳动年鉴》;(2)《国际劳工组织》;(3)河北及平津劳资争议之研究;(4)塘沽工厂工人调查;(5)上海工人家计调查;(6)华北铁路工人工资调查;(7)天津面粉工人工资调查;(8)华北纺织工人工资调查;(9)山东中兴煤矿工人工资调查。”[注]白国应:《怀念老社会学家陶孟和》,转引自社会学视野网http://www.sociologyol.org/yanjiubankuai/xuejierenwu/taomenghe/2007-03-25/662.html。在以上调查的基础上,该所出版了第一、第二次《中国劳动年鉴》、《北平生活费之分析》、《上海工人生活程度的一个研究》、《塘沽工人调查》等一系列著作。这些著作中,既有对工厂的个案研究,也包括对某一地区或某一行业工人生活程度的系统考察,更有劳动年鉴这样资料性、时效性强的综合性工具书。这些著作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为劳工社会学的研究树立了典范。
陶孟和除了对社会调查所的劳工调查项目进行统筹布局外,他本人也亲自参与过多项劳工研究。早在社会调查所成立之前他就发表过关于北京人力车夫生活情形的研究报告[注]陶孟和:《北平人力车夫之生活情形》,载《孟和文存》,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127页。,且曾撰文对欧美国家的劳工问题做过非常细致的讨论。[注]陶孟和:《欧美之劳动问题》,载《孟和文存》,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05-112页。社会调查所成立之后,他先是完成了《北平生活费之分析》一书,开创国内生活费研究中根据家庭账本来做调查的先河;1931年又先后撰写了《中国之工业与劳工》和《中国劳工生活程度》两篇英文论文。1934年北平社会调查所并入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所之后,全所迁往南京,抗战爆发后又迁往四川李庄,作为所长的陶孟和虽然忙于所内和院内的各项事务,自己的著述不多,但仍然关注着劳工问题,且发表过关于失业问题的研究。[注]陶孟和:《中国目下的失业问题》,《青年进步》1936年第133册,第42-53页。
在北平社会调查所的劳工问题研究中,最有特色同时影响也最大的是对于生活费和生活程度的研究,其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就是陶孟和的《北平生活费之分析》。陶孟和的生活费调查主要借鉴了以法国学者勒普莱为首的家计学派的方法,即所谓的“家庭生计调查法”(methodoffamilybudgetenquiries)。家计调查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了解“平均每家消费物品的量和值,去做编制生活费指数时拣样和加权的张本”;二是“分析收支情形和研究生活程度”。[注]蔡正雅:《上海市工人生活程度》,载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 城市(劳工)生活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39页。在陶孟和之前,从1918年起,就陆续有狄脱莫尔、陈达及毛鲁等学者在北京进行过7次生活费调查,但上述调查都是使用的调查表,[注]参见陈达:《中国劳工问题》,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415页。而陶孟和则是第一个在国内使用家庭账本进行生活费研究的学者。他分析了北平48户手艺工人家庭在1926年11月到1927年4月之间共288本家庭账本以及12户小学教员家庭在1926 年11月的12本家庭账本,发现,北平手工艺人的收入90%以上依靠工资收入,家庭各类必需品支出占到总支出的97%,用食品费占总费用比例来计算的恩格尔系数达到0.7以上,处于非常贫穷的地步,根本无力通过教育、投资等来改变生活水平。[注]陶孟和:《北平生活费之分析》,载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 城市(劳工)生活卷 (上)》,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北平生活费之分析》问世后,吴景超曾经评论道,“假如我们想看社会科学家笔下的贫民生活是什么样子,不可不读陶先生这本书”[注]转引自杨西孟:《追求真理,不断前进》,《工商经济史料丛刊》第三辑,第37页。。孙本文也对陶孟和的研究非常推崇,认为他“对于生活费分析,在方法与效果上,成绩卓著”[注]孙本文:《当代中国社会学》,胜利出版公司1948年版,第 222-223 页。。
在进行生活费研究的同时,陶孟和还倡导编制生活费指数,以“寻求长时期内生活费用的变动情形”[注]陶孟和:《中国劳工生活程度》,转引自刘明逵编:《中国工人阶级历史状况(1840-1949)第一卷第一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5年版,第517页。。根据《北平生活费之分析》的调查资料,北平社会调查所编制了生活费指数,且按月依据物价的变动定期发表,成为当时国内第一个生活费指数。“三十年代,北平协和医院每月发放职工生活津贴的金额,即以社会调查所编制的上述指数为根据。”[注]吴铎:《春风化雨十一年》,《工商经济史料丛刊》第三辑,第43页。在上海,按生活费指数计算工资甚至成为工人罢工的斗争目标之一。可见,北平社会调查所的生活费研究,已经超越了学术的范畴,在社会上尤其是对工界自身产生了深远影响。遗憾的是,1930年代之后,该所的研究重心由社会问题的研究转向经济史以及现行部门经济问题的研究,“而工人、劳动等社会调查,则根本无暇顾及了”[注]郑友揆:《高尚的品德 开阔的胸襟——忆陶孟和先生的业绩》,《工商经济史料丛刊》第三辑,第30页。。
(二) 陈达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国情普查所
陈达比陶孟和稍晚一些,于1923年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社会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于1926年创建了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并长期担任系主任,抗战期间他又担任了西南联大社会学系的系主任(1943年由潘光旦接任)。劳工问题是陈达最重要的研究领域之一,在美国留学期间他曾为美国劳工统计局主办的《每月劳工评论》(MonthlyLaborReview)杂志撰写过不少关于中国劳工状况、工人运动、女工和童工问题等的文章,而他的博士论文则主要根据二手文献考察了华人移民在海外的职业和生活情形[注]Chen Ta, Chinese Migrations,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Labor Conditions. Bulletin No. 340, United States 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23.,这些可以视为陈达在劳工问题研究上的发端。他回国之后,曾经分别于1925年和1929年两度在华南地区实地考察劳工问题和工人运动的状况[注]例如,1925年1~4月,陈达先后调查了上海纱丝厂、上海日本纱厂、开滦矿务公司、天津地毯厂、烟台纱丝厂、武昌纺织公司、武昌筷子厂、汉口火柴公司、山东发网厂。参见田彩凤:《陈达先生年谱》,《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还曾经到过日本、东南亚、欧洲、苏联等地,搜集材料,做劳工问题的跨国比较研究。陈达著述颇丰,仅在抗战之前就陆续发表了《中国劳工问题》、《我国工厂法的施行问题》等多部专著。其中,192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劳工问题》是陈达关于劳工问题的代表作。该书包含工人生活状况、劳工团体、罢工、工资和工作时间、生活费、福利设施、劳工法规等十余章内容,基本上涵括了劳工问题的方方面面,同时就每一议题都能做深入而细致的阐发,其中既包括学理上的介绍,也包括对本国经验的分析以及与他国经验的比较。这本书出版之后,很快成为当时影响最大、成就最高的一本劳工社会学通论性著作,对于劳工社会学的学科建设起到了积极作用。在陈达的影响下,清华大学社会学系也很快成为当时劳工社会学研究的重镇。
1938年起,清华大学成立了国情普查所,成员以社会学系师生为主,陈达为首任所长。除了人口普查之外,该所另一项主要的研究工作就是对劳工问题的调查研究,且主要聚焦于劳工组织(工会、行会)、劳工运动(罢工、劳资争议)和劳工法及其社会影响等方面,在研究方法上则以大规模问卷调查和口述史访谈为主。1940年代中期国情普查所在昆明、重庆、陕西、上海等四地进行的工厂抽样调查堪称民国社会学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一次工厂调查。该调查从1945年7月开始,“国情普查研究所以战时历年关于昆明区所搜集的劳工资料为根据,复举行有系统的选样调查。包括10业42厂11046人,即男8534人,女1995人,童517人。是年深秋,又与社会部及国际劳工局中国分局合作,关于重庆市举行选样研究,共选9业68厂31747人(即男23594人,女7750人,童403人)。重庆的实地调查完毕时,国情普查研究所又与陕西省社会处合作,委托该处采用同样表格,在西安与宝鸡举行调查,共选5业26厂,共16627人(即男13142人,女1597人,童1888人)。次年9月至11月,国情普查研究所又与上海市社会局等八个机构合作,举行上海工厂劳工生活的研究,共选11业241厂92952人(即男36721人,女54724人,童1057人)”[注]陈达:《我国抗日战争时期的市镇工人生活》,中国劳动出版社1993年版。。由以上记录可知,此项调查历时近一年,涉及四个城市的377家工厂、十余万工人,规模之大、范围之广、人数之多,即便在现在看来,也甚为罕见。除了大规模抽样调查外,该所还开展了一些对工矿企业的个案研究,例如由苏汝江负责的个旧锡矿调查等。[注]苏汝江:《云南个旧锡业调查》,载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二编) 近代工业卷(下)》,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三)费孝通与云南大学社会学研究室(“魁阁”)
与陶孟和、陈达相比,费孝通是小字辈,[注]陶孟和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时与费孝通后来的导师马林诺夫斯基是同学;陈达则是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的创系主任,而费孝通1933~1935年在该系学习,是清华社会学系第一个研究生。然而由他主持的云南大学社会学研究室(即“魁阁”)却是战时相当高产的一个学术团体,它所取得的成就直到现在还为学术界所艳称和追怀。1938年,费孝通自英国学成归来后,任教于云南大学社会学系,后接替其师吴文藻主持魁阁。在费孝通的指导下,魁阁的一些研究人员曾经开展过若干以工厂为对象的社区民族志研究,其中较著名的有史囯衡的《昆厂劳工》和田汝康的《内地女工》。《昆厂劳工》是史囯衡在一家国营军工厂做了几个月的民族志田野之后写就的,出版后曾被孙本文列为战时十大社会调查之一。[注]孙本文:《当代中国社会学》,胜利出版公司1948年版,第220页。该书受到涂尔干学派的影响,聚焦于工厂内部的社会解组现象,尤其是工人之间的分化,[注]史囯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就笔者视野所及,《昆厂劳工》是对单个工厂进行细致的、有理论关怀和问题意识的民族志田野研究的第一例,因而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注]参见闻翔:《“乡土中国”遭遇“机器时代”:重读费孝通关于〈昆厂劳工〉的讨论》,《开放时代》2013年第1期。该书于1944年经费孝通和许烺光译成英文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注]Shih, Kuo-heng, China Enter the Machine Ag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4.,在海外也产生了一定影响。田汝康的《内地女工》则是民国时期为数不多的对女工的专项研究之一。
作为“魁阁”的主持人,费孝通本人虽然未曾亲自参与过工厂调查,但却对工业化和劳工问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曾经翻译了工业社会学的经典著作《工业社会中的文明问题》,[注]梅岳:《工业社会中的文明问题》,费孝通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且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关于劳工问题的评论。在劳工问题的研究方法上,费孝通也曾经有过相当深入的讨论。费孝通认为,陈达等人的劳工研究是一种“社会调查”,而他所指导的史囯衡等人的研究,则是一种“社会学调查”,或曰“社区研究”。两者的区别在于,社区研究从理论出发去考察事实,而社会调查则缺乏理论准备,只以“事实”本身为目的。[注]费孝通:《书后》,载史囯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200-201页。因此,虽然“魁阁”在劳工问题研究上的产出不多,但从研究取向上,却形成了不同于前面两个学术机构的鲜明特色,对于劳工社会学研究的多元化作出了重要贡献,所以这里也单独作为一派列出。
三、劳工社会学的式微
劳工社会学研究在1940年代进入鼎盛时期,然而,低谷也随后到来。1949年之后,由于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原因,社会学本身的合法性开始受到质疑,1952年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各个高校的社会学系在高等学校院系调整中都被取消。曾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任教的张绪生后来回忆道,“当时社会学的研究对象主要可以分为三类:民族问题、劳动问题、民政问题。全国各高等学校社会系被取消以后,有关民族问题的干部培养和科学研究工作在中央民族学院得到了继续和发展;有关民政问题的一部分(属于政法方面的问题),在政法学院得到了继续和发展;唯有关于劳动科学在高等学校中则是走着一条从大到小、从小到无的道路。”[注]张绪生:《劳动科学的地位问题》,《新建设》1957年3月号,第51页。在这样的背景下,劳工社会学研究不可避免地走向式微。
1957年百花齐放期间,陈达、费孝通、吴景超等人曾经呼吁在大学重建社会学系,例如陈达就建言,社会学仍然可以在对劳动、人口等社会问题的研究上发挥作用。[注]参见陈达:《社会学的内容主要是社会问题》,《新建设》1957年7月号,第40页。袁方更是撰文呼吁开展新中国工人阶级状况的调查研究,认为后者应当“在我国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以及社会科学研究工作中,占有重要地位”,此外,他还指出在进行劳工研究时可以采取工厂调查、典型调查、专题调查、工人生活史研究等方法。[注]袁方:《开展我国工人阶级状况的调查研究》,《新建设》1957年6月号,第18-20页、45页。然而,风云突变,反右斗争突然到来。时任劳动部部长助理在《人民日报》上撰文攻击陈达所谓的劳工问题研究实则“是拥护资本主义制度,反对社会主义革命,反对工人阶级的解放和工人生活的任何真正的改善”。他指责陈达所研究的“劳工问题”是“资产阶级社会学的‘劳工问题’,实在应该称作‘统治劳工问题’”,而作为“资产阶级的劳工问题专家”,“实在应该称作资本家的代言人”,文章最后指出,“绝不容许陈达的劳工问题与社会调查‘复辟’”。[注]吕文远:《不容陈达的“劳工问题”和“社会调查”复辟》,《人民日报》1957年9月21日第7版。右派的帽子落到了陈达的头上,而吴景超、费孝通等人甚至还被定性为章罗联盟的“谋士”、“军师”,就这样,“资产阶级社会学”的恢复还未开头就煞了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对劳工问题的社会学研究自然也无从谈起了。以陶孟和与陈达两位前中央研究院院士为例,陶孟和虽然在解放后成为中国科学院的副院长,但却基本上放弃了对劳工问题的研究;陈达虽然仍然孜孜不倦地对解放前他所主持的工厂调查资料进行整理和分析,但这些研究成果直到他1975年去世,都没有机会出版。
而到了1980年代社会学恢复重建后,虽然对于民国时期的学术遗产有所“补课”,但由于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论的巨大影响,几乎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我们对于传统中国社会的认识论范式,城镇中国则被遮蔽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注]参见陈映芳:《传统中国再认识——乡土中国、城镇中国及城乡关系》,《开放时代》2007年第6期。这也就使得我们很少关注民国社会学家关于城市社会尤其是工业和劳工问题的研究。[注]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在史学界,一些学者开始着手对民国时期的劳工问题研究进行梳理,例如田彤:《民国时期劳资关系史研究的回顾与思考》,《历史研究》2011年第1期。因此,民国劳工社会学的学术传统至今尚未获得学界足够的重视,更遑论继承和发扬。[注]参见沈原、闻翔:《转型社会学视野下的劳工研究:问题、理论与方法》,载《清华社会学评论》第五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页。
四、民国劳工社会学研究的启示
知古是为了鉴今。本文对于民国时期劳工社会学的考察,并非纯粹出于学术史的兴趣,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通过重访前辈学人的研究,对于当代中国劳工社会学的学科建设提供启发和借鉴。惟其如此,断裂的学术传统才能重新得到接续,且焕发出新的生机。就此而言,笔者认为,民国劳工社会学至少有以下三点值得我们今天加以重视和学习。
第一,研究方法的多样性。在民国劳工社会学研究中,既有大规模的抽样调查,也有以某一个具体工厂为对象的个案研究和民族志田野研究,此外还有关于劳工个体生活的口述史研究、以某一工人家庭为单位的记账法研究等等。这种多样性的研究方法值得我们借鉴。
第二,理论视角的多元化。民国时期的劳工社会学研究呈现出百家争鸣的局面,不同的学者往往受到不同理论视角的影响,其中既有英国“费边社”的改良主义,法国的家计学派、涂尔干学派,也包括马克思主义、马尔萨斯主义,当然也包括传统的儒、法思想等等。相对于今天的社会学界主要从“阶级”或“阶层”的理论视角来研究劳工问题,民国劳工社会学的理论视角显得要更加开放和多元。
第三,在问题意识上,不以“社会问题研究”的狭隘定位来约束劳工社会学的想象力。对于民国时期的社会学前辈而言,劳工问题并非一个单纯的社会问题,也不仅是劳工一个阶级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民族存亡大局,关系到中国工业化、现代化的道路选择,因而是一个牵连甚广的结构性问题。这启示我们,不要将劳工问题研究局限在社会问题研究的狭隘定位上,而是要看到劳工与整体社会结构的关联,劳工问题与宏观问题的关联,只有这样,劳工社会学的想象力才能得到充分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