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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乡的春梦:《好的故事》之一种解读

2014-12-03朱崇科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弗洛伊德野草鲁迅

朱崇科

(中山大学 亚太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275)

毋庸讳言,《野草》意义指向的复杂性和狂欢性(自我、社会、哲理、文字本意等繁复交织)意味着以任何单向的思想/说辞进行贯穿和统摄此书的捉襟见肘、左右支绌;但同时,反过来,这又意味着我们必须以更开放的心态不断接纳和实验新的合理的诠释尝试,惟其如此,《野草》的厚度和魅力才可以真正和长期彰显。同样,《野草》集子中不无争议的名篇《好的故事》的解读亦该如此。

浏览《好的故事》的有关研究,从意义的阐释层面看,大致可分为三种:

第一,以“好的故事”入世,写美丽风景并对抗昏黑的夜与绝望。如李何林先生判断它为“一篇写景的抒情文”*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0页。,有点笼统。李国涛也把它视为具有象征意义的风景——“梦中之景”*李国涛:《〈野草〉艺术谈》,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5页。书写。闵抗生就指出,“也许正是为了从那怕在欢乐时也难以摆脱的忧伤中摆脱,从‘梦’中走出, 鲁迅才写了《好的故事》,告诉背负着沉重的黑暗的中国读者:永远不要忘记周围正是‘昏沉的夜’,不要坠入‘梦’中,而要从‘梦’中醒来,挣扎,奋起,抗争!”*闵抗生:《〈好的故事〉与〈蔚蓝的国〉比较赏析》,《名作欣赏》1984年第2期。而李欧梵则指出诗人的自由联想扩展到更加虚幻的领域,《好的故事》可谓鲁迅梦魇式的《野草》集子中唯一的好梦。*Leo Ou-fan Lee, Voices from the Iron House: A Study of Lu Xun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95.同样,孙玉石先生也持类似观点:“他用《好的故事》中的美丽梦境,与‘昏暗的夜’象征的社会现实的对立,写出自己当时存在于意识深处的‘作绝望的抗战’的心境。”*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连载六)》,《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6期。陈安湖也持“美的人和美的事”与昏沉黑夜的对立性观点。*具体可参陈安湖:《〈野草〉释义》,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4页。而李玉明视之为一种“心灵上的‘回乡’”*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1页。。

第二,憧憬爱情。如未央的《〈野草〉:一个特殊序列》(《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就结合传统文化挖掘其间的爱情内涵;继起的学者还有李天明(“《好的故事》憧憬和渴望爱情的题旨更为隐蔽,它建立在一个整体的象征框架之中而不易识别”)*具体可参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5页。、刘彦荣(“其旨归,恐怕应该是以和谐美好的男女爱情为本位的,它表现了作者在不幸婚姻的暗夜对理想爱情的憧憬中的一刹那的激动和迷醉”)*具体可参刘彦荣:《奇谲的心灵图影——〈野草〉意识与无意识关系之探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02页。、胡尹强(“两股意识流动,虚的和实的,互相映衬,互相烘托,完成了男女相悦、和谐美好的情爱生活的写意画,组成了散文诗《好的故事》的艺术主体”)[注]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页。等等。此一支观点“努力追求一种人性的理解”[注]张福贵:《鲁迅研究的三种范式与当下的价值选择》,《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但似乎日益走火入魔,到了余放成那里,《好的故事》就变成了鲁迅对许广平的念想,[注]余放成:《“难于直说”的爱情——〈野草〉主题探微》,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页。这种坐实令人扼腕和哭笑不得。

第三,思乡与渴望爱情的结合。如李天明的分析,“散文诗浅表层次的思乡和潜隐层次的渴望情爱的两个主旋律交奏回响,一显一隐,一明一暗,最终完成这一抒情的辉煌乐章。”[注]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6页。

除了上述几种代表性观点外,也有论者把此文本拿来解读鲁迅的生态观,“‘永是生动,永是展开’,可以看作是好的故事的灵魂,也是作者对好的故事的最高理想,更是鲁迅对生态美的经典概括……‘永是生动,永是展开’并不仅仅是鲁迅对自然生态的理想,更主要的是鲁迅对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的渴望。”[注]王雨海:《永是生动,永是展开———以〈好的故事〉为例看鲁迅的生态观》,《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11年第6期。虽有新意,但也不乏生拉硬扯之嫌。毋庸讳言,上述诸种研究,既有新人耳目、启人心智之处,但同时亦有身陷歧途、令人叹惋之举,这就意味着《好的故事》依旧不乏重读的空间。

作为《野草》梦系列的创作之一,《好的故事》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似乎隐隐然有一种对话关系。整体而言,鲁迅对弗洛伊德(“弗罗特”、“佛罗特”是鲁迅文本中的称谓)有一种批判性的接受,或既接受又批判,从文学理论的层面讲,他数次引用过弗氏,比如在翻译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的有关引言中,他就曾比较弗氏与厨川的差异以及关联,当然对厨川是钟爱有加,“弗罗特归生命力的根柢于性欲,作者则云即其力的突进和跳跃。这在目下同类的群书中,殆可以说,既异于科学家似的专断和哲学家似的玄虚,而且也并无一般文学论者的繁碎。”[注]鲁迅:《〈苦闷的象征〉引言》,载吴立昌编:《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国》,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133页。就在1925年1月28日创作《好的故事》[注]鲁迅在文末署名创作日期是2月24日,发表在《语丝》第9期的时间是2月9日,经孙玉石教授考证,创作日期该是1月28日,具体可参孙玉石著:《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20页。前几周,1月1日,鲁迅在《诗歌之敌》中提及,“奥国的佛罗特一流专用解剖刀在分割文艺,冷静到入了迷,至于不觉得自己的过度的穿凿附会者,也还是属于这一类。”[注]鲁迅:《诗歌之敌》,载吴立昌编:《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国》,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136页。在肯定弗氏的冷静之余,也批评了其过度衍生性。而在1933年4月《文学杂志》发表的《听说梦》一文中,鲁迅又涉及了弗氏,他批评了弗氏的泛性化并一针见血指出,“食欲的根柢,实在要比性欲还要深”[注]鲁迅:《听说梦》,载吴立昌编:《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国》,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页。。这大概是符合中国国情的深刻判断。

同时,弗洛伊德和鲁迅的复杂关联也还有其他层面,若从文学创作层面讲,鲁迅的作品中亦不乏此类关涉,《不周山》(后改名《补天》)是明确说明和弗氏有关联的(“虽然也不过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故事新编》序言),其他还有《明天》、《肥皂》、《阿Q正传》、《奔月》、《高老夫子》等等,或多或少都有点关联,值得探勘。在笔者看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包含《梦的解析》等)对于理解鲁迅《好的故事》不无裨益,我们自然不能生搬硬套,将其视为鲁迅性欲萌动、思念许广平的散文,但同时若抓住蛛丝马迹借助相关理论加以认真反思,亦可能展现出不少新颖深刻之处。

一、双重原乡/还乡

细读《好的故事》,不难发现,这个故事其实更是鲁迅先生自我抚慰的精神记录,而其中关键性的主题之一就是原乡。他对这个故事有着清晰的整体性评价,“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在我看来,这里的原乡至少可分为两个层面:

(一)故乡:物质与精神返还

毋庸讳言,鲁迅对故乡的情感是错综复杂的,既有相对抽离化,借鉴其优良传统之处,比如对越文化的批判继承,如他和嵇康的遥遥相对,同样也可能包含了深层的精神结构与越文化模式转换的契合、分裂等等。[注]有关论述可参陈越:《剑与书:越文化模式与鲁迅的精神结构》、顾琅川、顾红亚:《越文化视野中的鲁迅与嵇康》等,收入寿永明、刘家思主编:《历史的回望》,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280-289页。同时,鲁迅又有把故乡视为传统中国(尤其是超稳定统治结构)的缩影而加以大力挞伐的另一面,[注]具体可参拙文:《鲁迅小说中的村镇政治话语》,新加坡《新世纪学刊》总第11期,2011年10月,第42-47页。S城、鲁镇、未庄等等,早已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尤其是小说史)上最著名的文学地标。

《好的故事》中的故乡可分成两个层面,一个是物质的,一个是精神的。依据徐梵澄先生的回忆:

我年轻时有点像广东话所谓“大乡里”,是一个只知道而且好夸说自己的乡里的他人,不知天下之大。我说我们湖南的山水,如潇湘八景之类,真是好哪!是自古有名。而绍兴……没有什么吧!

“唉!你莫说,到底是“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也有些好风景!”——先生说。

我便默然。[注]徐梵澄:《星花旧影》,载鲁迅博物馆编:《鲁迅回忆录》散篇上册,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第1326页。

鲁迅先生此处特别点出自己家乡的胜景之一——山阴道,这自然是一种自豪和确认。无独有偶,作者所写的文本中“我”手里的《初学记》一书卷八中亦有对山阴道美景的记载,“山阴南湖,萦带郊郭,白水翠岩,相互映发,若镜若图。”当然也不乏其他文人雅士,如王献之、杜甫等的精妙描述。[注]具体可参陈安湖:《〈野草〉释义》,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2页。结合文本中的叙写,“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把此处的美景说成是鲁迅的真实故乡绍兴似乎也合情合理。而日本学者山田敬三就把《好的故事》中坐船过山阴道的一节描写视为“鲁迅后来忆起他求学时代从故乡绍兴由水路去南京的情景。”[注][日]山田敬三:《鲁迅世界》,韩贞全、武殿勋译,周坚夫校,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5页。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这个故乡又是精神的,这样的涵盖无疑更广,有论者指出,精神原乡“指涉的是个体的精神的本原,即指个体的文化精神或文化心灵的始源。”鲁迅的精神原乡既包括绍兴,也包括日本,尤其是东京。[注]商金林:《扶桑艺道润华年——鲁迅精神原乡问题探究》,《理论学刊》2013年第3期。鲁迅在梦中又把它幻化成提纯和画梦录般的和谐、美好与无垠浩瀚:

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这样的书写更多又是精神的、虚指的,而不该过分坐实。如论者指出的,“《好的故事》是一幅美丽、幽雅而又有趣的江南水乡风情画,更是一首美好未来的赞美诗。”[注]蒋有为:《读鲁迅散文诗〈好的故事〉》,《绍兴师专学报》1981年第3期。

(二)母体:精神分析

前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有其偏颇之处,但同样不乏深刻和独特,在我看来,《好的故事》中的原乡/返乡其实亦有疲惫的游子在倦极或孤独无助时企图回归母体的冲动。

根据弗洛伊德的分析,梦的元素和梦的解释之间有一种“象征”关系,男女生殖器在梦中会有不同的象征,比如“女性生殖器则以一切有空间性和容纳性的事物为其象征,例如坑和穴,罐和瓶,各种大箱小盒及橱柜、保险箱,口袋等。船艇也属于此类”[注][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17页。。从此角度看,文本中的坐船其实已暗含回归母体之意,结尾“我不在小船里了”既是好梦被打断的结果,同时也隐喻着被生硬抛离母体。

同样不容忽略的还有水的意象。在弗氏看来,“表示分娩常用与水有关的事:例如入水或出水,那就是说自己分娩或自己出生。我们不要忘记这个象征实指双重进化的事实。不仅人类所由出的一切陆生动物都从水生动物进化而成——这是关系较远的一重事实——而每一哺乳动物,每一个人,都在水内经历第一期的生活——这就是说,作为胚胎时,生活在母亲的子宫的羊水内——所以分娩时都由水出。”[注][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21页。毋庸讳言,文本中提及的无垠水域又同时呈现出鲁迅对更大自由度和安全感的念想。

如人所论,“一篇《好的故事》言近旨远地倾吐出的就是这种追求理想的困苦与心迹。这可视为这篇散文诗最基本的寓意。不仅如此,《好的故事》仍然属于追忆儿时故乡的‘回乡’主题, 心理上的‘回乡’。”[注]李玉明:《〈好的故事〉:心灵上的“回乡”》,《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可以深化的是,回乡似乎是一种必然,但也包括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故乡,同样,隐隐然,在现实中受挫或遭遇伤害的心灵往往亦有回归母体的冲动和潜在渴望。

二、美好的春梦

有论者指出,《好的故事》有些所谓的瑕疵:“不过《好的故事》也有点小毛病,那就是标题太普通,与文章的优美意境、深刻情思和生动意趣不甚相合,可算作白璧微瑕。”[注]刘真福:《多重审美元素对立统一的精致建构——〈好的故事〉荐读》,第77页。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操作或许是出于鲁迅的有意为之。毕竟在“好”的背后,涵容了相当丰富的文化意蕴,从此角度看,这或许就部分决定了《好的故事》中的梦其实更像是一个春梦。

(一)春梦:意象的融合

前人已经把“好”的历时性丰富内涵加以解析,较早而具有代表性的如未央的叙述,结合历史语境,如《说文解字》、《诗经》、朱熹论述等作品,他认为“好”更多是指男悦女的美事和好事,甚至他也相当精彩地从传统文化角度(比如借用《周易》等)指出《好的故事》文本中象征了对和谐、理想的爱情生活向往的情愫。[注]未央:《〈野草〉:一个特殊序列》,《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当然即使到了白话小说和现当代文化中,“好事”、“百年好合”等说法亦和性交欢愉息息相关。[注]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第140页。

我们不妨从弗洛伊德那里找寻新的可能性。弗氏指出,昼梦(day-dreams)中的事件和情景受其“动机的指挥”,“昼梦中的情景和事件,或用来满足昼梦者的野心或权位欲,或用来满足他的情欲。青年男子多作野心的幻想;青年女人的野心则集中于恋爱的胜利,所以多作情欲的幻想;但是情欲的需要也常潜伏在男子幻想的背后,他们的一切伟大事业和胜利,都不过只想博得女子的赞美和爱慕。”[注][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70页。尽管《好的故事》是“夜梦”幻想,弗氏的论述也有武断和片面的一面,但他的论述却提醒我们,夜梦、昼梦,男、女幻想性的本质和背后冲动却很可能异曲同工。

考察《好的故事》中的意象书写,其中的鱼、塔则可谓男性阳具的象征,按照弗氏观点,各种武器和长形工具都代表着男性性器官,“许多在神话和民间传奇中代表性器的动物在梦中亦有同样的意思:如鱼、蜗牛、猫、鼠(表示阴毛),而男性性器最重要的象征则是蛇。”[注][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赖其万、符传孝译,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339页。但无论如何,它们总是和谐相处,“水里的萍藻游鱼”一起荡漾,“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这些似乎都呈现出性和谐的美好图景。

(二)女子及其姿彩

文本中还多次提及美好的男女关系、天人合一的场景和美好女性。如“农夫和村妇”、人和动物和平共处、自然和宗教信仰(如乡下和伽蓝的并存)、“村女”等,除此以外,还有不少和村女有关的美艳事物,“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在弗氏看来,“乳房也属于性的器官;女性的乳房及臀部都以苹果,桃子及一般水果为其象征。两性的阴毛在梦里则为森林丛竹。女性器官的繁复部位则常比喻为岩石,有树,有水的风景”。[注][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17页。我们当然不能过分坐实弗氏和鲁迅意象隐喻的雷同关系,基于对弗氏的批判性继承和鲁迅相对含蓄深沉的文字风格,他自然不会将上述象征一一对应,但仔细阅读文本,鲁迅的植物和风景书写的确和美好的性事不乏暗暗呼应之处。

同样需要提及的是,文本中屡屡出现的红色亦耐人寻味。有论者指出,在中国民俗文化中,红色的自然特征使其成为人们表达喜庆和激情的媒介和凝聚,红色所象征的强大的生命力使它具备极强的阳世之气,足可以压倒鬼怪妖魔的阴邪之气,从而使红色又具备了避邪的保护功能。[注]刘爱昕:《喜气洋洋中国红——浅谈红色在中国民俗文化中的意义》,收入山东省民俗协会编:《中华吉祥文化与和谐社会建设学术研讨会暨山东省民俗学会2007年学术年会论文集》,第60页。当然此中也包括了和美丽的婚姻、性事的可能暗合。易言之,在鲁迅的笔下,这种互融的美好恰恰反映出男女之间神圣而美好的欢愉。

值得关注的还有“我”所处的环境的灰暗基调与色彩,“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昏沉、黑暗呈现出书写者的孤寂、无聊而又压抑的环境,而村女及红色却同时意味着活力、丰富而美丽的梦想/感觉,从此角度看,其隐喻和内涵亦有部分溢出春梦的指涉,比如如何对抗黑暗、执着进取。如人所论,“作者所期望的那种虽说朦胧、飘忽、杳远,但却‘美丽、幽雅、有趣’的生活,正是对丑恶、鄙俗、枯寂的现实世界的无言的否定和抨击。作品生动、真实地反映了鲁迅及当时一些进步知识分子渴望美好生活的心情,虽然由于黑暗势力暂居优势,作者绘就的美好图景还难免被现实的冷酷无情的黑手撕得粉碎,但执着的追求,积极的进取,作为荡漾其间的主旋律,却能引起广大读者的强烈共鸣。”[注]陈一辉:《读〈好的故事〉》,《扬州师院学报》1981年第1期。

三、如何“故事”

张洁宇指出,“在鲁迅的文字中,一直存在着一种‘记忆’与‘遗忘’的斗争……鲁迅的回忆性写作,很多都是自觉的,尤其在《好的故事》中,更体现了他本人对这类写作的一种‘自觉’的思考。”[注]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55页。毋庸讳言,《好的故事》题目中富含了张力和悖论,毕竟,此处的“故事”既非旧事、历史、传说,同时又不是传统叙事学意义上的讲故事,有相对完整、跌宕起伏乃至离奇的情节。《好的故事》中鲁迅对故事的经营特点似乎值得探究。

(一)“封套”结构

平心而论,若从“故事”情节设置的角度看,鲁迅在《好的故事》中还是费了点心思,采用了类似《狂人日记》的封套结构。以“我”在昏黑的正月初五夜里看《初学记》陷入朦胧中画梦开始,“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接着以回乡、融合等作为主体结构,然后梦被击碎,又以抓住欲坠的《初学记》作结,“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耐人寻味的是,作者却又屡屡强调对这篇“好的故事”的珍视: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而颇让人疑惑的是,恰恰是在故事的主体部分,“故事性”相对平淡,在虚实结合的手法中更强调“虚景部分”[注]肖新如:《〈野草〉论析》,辽宁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页。的书写,连描述的美好中都更多是意象/臆想的连缀。鲁迅为什么煞有介事地企图好好“故事”,却在主体部分虚晃一枪、拍马抽身而去呢?吴立昌指出,鲁迅“既清醒地看到弗洛伊德学说的泛性主义和形而上学方法的致命伤,又擅长汲取其合理因素,加强了对中国封建思想文化批判的力度和深度,是鲁迅引进精神分析理论的显著特点。”[注]吴立昌:《后记》,载吴立昌编:《精神分析狂潮——弗洛伊德在中国》,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264页。这当然是一种整体性的说法,指涉了鲁迅借鉴精神分析理论的功用和着眼点,毋庸讳言,除了针对国民劣根性及其生成机制加以宏观批判外,鲁迅也会借此驱除或打击内心深处的余毒,在表达和设置上反倒因此显得虚泛。

(二)被淡化的性及其美好

从一开始对好的故事的定性,“很美丽,幽雅,有趣”。到结尾时又不断强调,和文本主体部分故事的平淡无奇形成一种张力和对话关系,至少其间,鲁迅似乎有意隐藏了什么,或至少是一种含蓄化处理,里面包含了作者对“无意识”的有意识处理。如人所论,“解读作品等于无意识地破解作者的无意识幻象。文学允许作者以伪装出来的、能为社会所认可的方式,表达自己被压抑的强烈情绪,也给读者提供了以同样的方式,分享这些强烈情绪的机遇。”[注][荷]亨克·德·贝格(HenkdeBerg):《被误读百年的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理论及其在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中的应用》,季广茂译,金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页。

有论者指出,《野草》中的“梦”和“忆”手法各有千秋,又互相关联,但“梦”却更具隐蔽性,“如果说,忆可以与过去和现在形成对话,梦则不仅可以与过去和现在对话,而且也可以与忆形成对话。但这并不等于说忆的真实性强于梦的真实性;相反,因为距离真实更远,梦倒能有更强的真实性。因此,与其以忆的方式诉说往事,不如以梦的方式诉说‘苦衷’,既已明显说出,又可轻易掩藏。”[注]李国华:《〈野草〉:梦与忆之诗》,《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5期。在我看来,被淡化和有意隐藏起来的恰恰是鲁迅对春梦的简化和晦涩化处理,借助“梦”的方式,鲁迅显然有了更好的自我保护和情绪倾吐武器——在梦中,男女性意象、男欢女爱被简化成无所不包的平面织锦和天人合一的美丽风景,但实际上,无论是回归母体,还是男女好合,无论是阴阳浑成,还是对潜在美女的“意淫”(中性词),都是一种不容忘却、不可替代的美好及有意回望,从此意义上说,《好的故事》更是在表面上原乡/返乡之余写给自己的美好私密情感纪念。

《好的故事》具有相当丰富而多元的内涵,它既是一种作者的精神原乡,这里的故乡既有具体所指即绍兴,又有精神泛指和皈依;同时又是一种回归母体的欲求满足,当然也可能包含了对黑暗的不满和自我洗涤,如人所论,“我们同样可以揣摩《好的故事》的命意:既宣泄一时去意彷徨的踌躇苦闷心情,又表达对黑暗社会的失望和怨愤。”[注]刘真福:《多重审美元素对立统一的精致建构——〈好的故事〉荐读》,《语文建设》2009年第11期。同样不容忽略的还有,《好的故事》也是鲁迅对一场美好春梦的象征性记载,其中既有意象的有意融合,同时又不乏对女子及其姿彩的强调。而不必多说,在这种回望性的故事书写中,鲁迅自有其私密情感记载,又有情节性设置,值得仔细探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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