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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淮南子》与先唐志怪小说

2014-12-03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济南250100齐鲁工业大学山东济南250014

东岳论丛 2014年8期
关键词:淮南子博物山海经

(1.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250100;2.齐鲁工业大学,山东济南250014)

(1.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250100;2.齐鲁工业大学,山东济南250014)

《淮南子》与先唐志怪小说的发展有着一定关系。首先,《淮南子》在西汉初年最早引用《山海经》作为思想资料,扩大了《山海经》的影响,促进了其在汉代的传播。其次,《淮南子》中的神话传说不但在两汉志怪研究中值得注意,而且对汉魏六朝志怪小说也产生了一定影响。第三,《淮南子》博大瑰奇的审美倾向,在先秦《山海经》和汉魏六朝地理博物题材志怪小说之间的美学传承上起了过渡作用。《淮南子》在先唐志怪小说发展中的历史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淮南子》;先唐;志怪小说

一、问题的提出

《淮南子》原名《淮南鸿烈》。《汉书》卷四十四载,全书有“《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①。但原书久佚,传世者仅《内书》二十一篇,亦即通称《淮南子》者,大约成书于景帝末年ⅠⅠ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刘安来朝,献所作《内篇》,上爱秘之(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上),卷之二,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版)。当时,武帝初即位,则《淮南子》二十一篇成书当在景帝末年。。《淮南子》作者“惧为人之惽惽然弗能知也,故多为之辞,博为之说”(《要略》)Ⅱ,一如先秦诸子之风格,文中大量采摭神话传说、古史故实、寓言故事等,文风奇伟,表现出很强的文学性。

《淮南子》是两汉文坛上具有重要文学价值的作品,已有学者从散文史、神话史等角度对它进行了研究。本文试从小说史角度探讨《淮南子》对先唐志怪小说的影响。之所以选取这一角度,原因有三:(一)先唐小说的发展,志怪题材最早发端,且为大宗与主流;(二)先唐处在中国古代小说由萌芽走向成熟与自觉的阶段。在此时期内,在文史哲三位一体的综合文化环境中,小说发展曾广受经、史、子书的影响;(三)就笔者有限的阅读所见,谈先唐小说的论著大都注意并指出先秦子书对小说发展的影响,但对距先秦极近的《淮南子》却几无关注。刘熙载《艺概·文概》云:“《淮南子》连类喻义,本诸《易》与《庄子》,而奇伟宏富,又能自用其才,虽使与先秦诸子同时,亦足成一家之作。”②一部如此重要的汉初子书,对小说的发展是否发生过影响?答案应当是肯定的。但这一问题除林辰先生《神怪小说史》曾有论述以外③,似还未有其他专家学者关注。因此,本文确定这一问题作为探讨对象,并请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二、《淮南子》与《山海经》

《山海经》是一部负有盛名的先秦志怪书。因其主要记载远国异民、殊方异物,内容偏好语怪,故胡应麟称之为“古今语怪之祖”④;《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三认为,《山海经》“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⑤。《山海经》在中国古代小说史尤其先唐志怪小说发展中的地位是重要的,这是当今学界的一个基本共识。

今存西汉早期典籍中,最早明确提到《山海经》的是《史记·大宛列传》,云:“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⑥不过,远早于《史记》成书的《淮南子》,虽未明确提及《山海经》,实际却最早以其作为思想资料的来源。《淮南鸿烈解》刘绩《题识》云:“《淮南》一书,乃全取《文子》而分析其言,杂以《吕氏春秋》《庄》《列》《邓析》《慎子》《山海经》《尔雅》诸书。”⑦此说从一个方面指出了《淮南子》取材《山海经》的事实。而这一点最为明显地表现于《墬形训》。该篇记海外三十六国云:

凡海外三十六国。自西北至西南方有修股民、天民、肃慎民、白民、沃民、女子民、丈夫民、奇股民、一臂民、三身民。自西南至东南方(有)结胸民、羽民、欢头国民、裸国民、三苗民、交股民、不死民、穿胸民、反舌民、豕喙民、凿齿民、三头民、修臂民。自东南至东北方有大人国、君子国、黑齿民、玄股民、毛民、劳民。自东北至西北方有跂踵民、句婴民、深目民、无肠民、柔利民、一目民、无继民。

马宗霍先生云:“所述诸国,除‘天民’、‘裸国民’、‘豕喙民’外,余并见《山海经》。其数适足三十六。”⑧这是一段比较集中地采用《山海经》资料的文字。再如,本篇写道:“禹乃使太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这段文字也来源于《山海经》。又如,本篇先后提及的“渚资”、“荒土”、“僬侥”、“夸父”、“穷奇”等,亦均以《山海经》为本,这已为历代学者的注释所指明。袁珂先生认为《墬形训》“几乎就是一部《山海经》的缩写”⑨,这是合乎实际的。

在汉人的观念中,《山海经》是一部非常珍贵、具有重要实用价值的地理典籍⑩。汉初的刘安与其门下宾客当然也不能摆脱此一意识的牢笼。由于《墬形训》主要“纪东西南北山川薮泽,地之所载,万物形兆所化育也”(11),意在阐明各方地理,因而对《山海经》广采博收,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淮南子》成书后,不但武帝“爱秘之”(12),而且汉代学者也热衷于它。西汉扬雄云:“《淮南子》其一出一入,字直百金。”(13)汉末高诱《淮南子叙目》云:“故夫学者不论《淮南》,则不知大道之深也。是以先贤通儒述作之士,莫不援采以验经传。”(14)《淮南子》如此见重于时人,这对促进它所征引的《山海经》扩大影响与传播而言,是一个极大的助益。

《隋书·经籍二》史部地理类序载:“汉初,萧何得秦图书,故知天下之要害。后又得《山海经》,相传以为夏禹所记。”(15)据此,汉初是萧何首先得到《山海经》。而此之后,则是刘安与其门下宾客首先把《山海经》作为思想资料来源,大量征引到《淮南子》中,这对《山海经》能够在汉代成为一部广泛流传的书,是有直接作用的。因此,《山海经》自汉代以来不废流传,刘安与《淮南子》有一定之功。

三、《淮南子》中的神话传说与先唐志怪小说

《淮南子》中最具文学价值和审美意味的,应该是它所保存的丰富多彩的神话传说。全书除《要略》篇外,各篇中神话传说所在多有。如《览冥训》就有“师旷奏《白雪》之音”、“庶女叫天”、“武王伐纣”、“鲁阳公挥戈反日”、“黄帝治天下”、“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等七则神话故事。《天文训》所记共工怒触不周山、《本经训》所记羿射十日故事,均为文学史、神话史上的佳作。《淮南子》佚文中也多见神话传说,如《后汉书·刘瑜传》注引《淮南子》曰:“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谮之,王系之,仰天哭,五月天为之下霜。”(16)《白帖》九引《淮南子》曰:“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17)《淮南子》保存神话传说之多,实居两汉著作之首。马庆洲先生《〈淮南子〉神话钩沉》(18)一文对该书的神话传说做了全面钩稽与归类,可以参看。

《山海经》包含大量神话传说,实为中国古代神话之渊薮。《淮南子》继承了《山海经》的这一传统,对神话传说给予前所未有的关注,所收录者“包括创世神话、始祖神话、洪水神话、战争神话,还有对某些自然现象的神话解释等等,基本囊括了中国神话各个方面的内容”(19);其数量之丰和程度之广,远过于汉代其他文学作品,亦堪与此后干宝《搜神记》媲美。

从小说史的角度看,《淮南子》大量收录神话传说,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

首先,这些神话传说是汉代志怪小说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古代小说研究中有一种意见与做法,就是试图将神话传说与小说作文体的区隔,分别看待。对此,笔者不敢苟同,而更赞同林辰和欧阳健两位先生的观点。林辰《中国小说的发展源流》一书曾明确指出:“古代神话本身就是小说(现存的古代神话,有许多是很简单的,或者也可以叫做是小说的雏形)。”(20)欧阳健《古代小说与历史》一书认为:“对于祖先历史的追溯和历史开端的探究所构成的神话传说,仍然兼有历史和小说两种品性。……神话传说,是未经记载的历史,未经记载的小说,……传说和神话,是远古时代人民群众创造的兼有历史和小说双重品格的文化产品。”(21)在这样的意义上,《淮南子》中的神话传说正可归属于志怪小说。书中比较完整地记录和保存的女娲补天、共工怒触不周山、羿射十日等神话故事,富有小说意味,很可能经过了《淮南子》作者的整理与加工,因而在汉代志怪小说研究中就不应忽视。

其次,这些神话传说对汉魏六朝志怪小说的题材取向产生了一定影响。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指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22)《淮南子》中的神话传说以浪漫多姿的想象为突出艺术特征,表达了先民渴望认识世界、掌握自己命运的愿望。总体看来,汉魏六朝志怪小说诸如《列仙传》《神异经》《十洲记》《汉武洞冥记》《博物志》以及“释氏辅教之书”(23)等,在题材方面所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与《淮南子》中神话传说基本相同的特征。因此,在考察先唐志怪小说的发展源流时,《淮南子》中的神话传说实不能忽略,它们在题材方面起着上承《山海经》而下启汉魏六朝志怪小说的历史作用。

而进一步看,通过王充《论衡·对作篇》的一段话,我们还可约略察知《淮南子》中神话传说对汉代志怪小说发展的刺激作用。王充云:

《淮南》书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尧时十日并出,尧上射九日。鲁阳战而日暮,援戈麾日,日为却还。世间传书,多若等类,浮妄虚伪,没夺正是。(24)

王充指斥的与《淮南子》中神话传说内容相似的“世间传书”,可能不尽属单纯的志怪著作,但可以肯定包含不少此类作品,只是年代久远,已不可详而论之了。

四、《淮南子》的审美倾向对先唐地理博物题材志怪小说的影响

《淮南子》表现出博大瑰奇的审美倾向。对此,历代学者所论时有涉及。高诱《淮南子叙目》说,《淮南子》“言其大也,则焘天载地,说其细也,则沦于无垠,及古今治乱存亡祸福,世间诡异瓌奇之事。其义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类,无所不载。”(25)指出了《淮南子》喜好言大说细、崇尚奇异、以宏大博富为美等倾向。宋人黄震《黄氏日抄》云:“《淮南鸿烈》者……会粹诸子,旁搜异闻以成之。凡阴阳造化,天文地理,四夷百蛮之远,昆虫草木之细,瓌奇诡异,足以骇人耳目者,无不森然罗列其间,盖天下类书之博者也。”(26)是说指出了《淮南子》广涉奇异、搜奇猎怪的审美倾向。

《淮南子》的这一倾向突出地表现在《天文训》《墬形训》《览冥训》等篇。《墬形训》云:“九州之大,纯方千里。九州之外,乃有八殥,亦方千里。自东北方曰大泽、曰无通;东方曰大渚、曰少海;东南方曰具区、曰元泽;南方曰大梦、曰浩泽;西南方曰渚资、曰丹泽;西方曰九区、曰泉泽;西北方曰大夏、曰海泽;北方曰大冥、曰寒泽。”其后又依次列举陈述“八殥之外,而有八紘”、“八紘之外,乃有八极”以及中土东、西、南、北、中各方之美者。天地覆载,中土内外,世间奇异,莫不在其关注、探究范围之内,正如刘知幾《史通·自叙》所说:“其书牢笼天地,博及古今。”(27)

将《淮南子》与先唐地理博物题材志怪小说相比较,可以发现它们在审美倾向上具有较多相似性,即同以博大瑰奇为基本特征。地理博物题材志怪小说以《山海经》为先驱,汉魏六朝时期产生了旧题东方朔的《神异经》和《十洲记》、郭氏《汉武洞冥记》、张华《博物志》等一系列作品,而以《博物志》为代表之作。这类作品记述殊方绝域、远国异民、珍禽异兽、草木虫鱼之类,所涉地理空间无限广大,作者的幻想牢笼天地,纵横八极,包揽巨细。如《神异经》一书,以空间方位为顺序,分述东荒、东南荒、南荒、西南荒、西荒、西北荒、北荒、东北荒与中荒的神灵异人、草木禽兽等。再如《十洲记》,开篇即说:“汉武帝既闻王母说八方巨海之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有此十洲,乃人迹所稀绝处。又始知东方朔非世常人,是以延之曲室,而亲问十洲所在,所有之物名,故书记之。”(28)东方朔为汉武帝详述各洲神仙真人、珍禽异兽、奇物异宝等。又如《博物志》,书中地理博物知识与神话传说所占比重很大,崔世节《博物志跋》称其“天地之高厚,日月之晦明,四方人物之不同,昆虫草木之淑妙者,无不备载。”(29)综观《神异经》《十洲记》《博物志》等,表现的主要审美倾向便是追求博大瑰奇。

一般认为先唐地理博物题材志怪小说的美学风格主要是受了《山海经》的影响。的确,博大瑰奇作为一种审美倾向在《山海经》中已见端倪。但在两汉,《山海经》的这一特征首先被《淮南子》而不是《神异经》《十洲记》等志怪小说继承,因为后两者即使真的是东方朔之作(实际只是后人托名而已,学界已为定论),也要比《淮南子》晚出得多。因此,是《淮南子》继承、发扬了《山海经》的这一审美倾向,从而在《山海经》同《神异经》《十洲记》《博物志》等志怪小说之间的美学传承上起到了过渡作用。

综上所论,《淮南子》与先唐志怪小说的发展之间实有较为密切的关系。首先,《淮南子》在西汉初年最早引用《山海经》作为思想资料,扩大了《山海经》的影响,促进了其在汉代的传播。其次,《淮南子》中的神话传说,绮丽多姿,不但在两汉志怪研究中需要注意,而且对汉魏六朝志怪小说的题材取向也产生了一定影响。第三,《淮南子》博大瑰奇的审美倾向,在先秦《山海经》和汉魏六朝地理博物题材志怪小说之间起了联结过渡作用。因此,《淮南子》尽管不是小说,但在先唐志怪小说的发展历程中,其历史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应该引起研究的重视。

[注释]

①(12)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145页。

②刘熙载:《艺概注稿》,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70页。

③林辰:《神怪小说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1-94页。

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2009年版,第314页。

⑤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05页。

⑥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79页。

⑦(11)(13)(14)(17)(25)(26)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 年版,第 1504 页,第 311 页,第 1499 页,第 1504 页,第1495页,第1504页,第1501页。

⑧马宗霍:《淮南旧注参正》,济南: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87页。

⑨袁珂:《中国神话史》,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第76页。

⑩王守亮:《<山海经>“暂显于汉”探析》,《滨州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

(15)魏征:《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版,第 987 页。

(16)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56页。

(18)清华大学中文系:《清华大学古代汉文学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91-215页。

(19)赵自勇:《<淮南子>对上古神话的整理》,《安徽史学》,2009年第4期。

(20)林辰:《中国小说的发展源流》,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0页。

(21)欧阳健:《古代小说与历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6-29页。

(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页。

(2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页。

(24)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83页。

(27)刘知幾:《史通》,浦起龙通释,吕思勉评,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206页。

(28)上海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5页。

(29)张华:《博物志校证》,范宁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9页。

[责任编辑:曹振华]

论《淮南子》与先唐志怪小说

洪 静1,王守亮2

I207.41

A

1003-8353(2014)08-0063-04

洪静(1979-),女,齐鲁工业大学文法学院讲师,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博士;王守亮(1971-),男,齐鲁工业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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