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的仪式性*
2014-12-03武瑷华
武瑷华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1)
话语的仪式性*
武瑷华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1)
话语仪式性是话语分析的新问题,目前还没有深入、系统的理论研究。本文阐释话语仪式性的基本问题,包括话语与仪式的关系问题、仪式话语的一般性质以及仪式话语的符号特点、语用特点和社会功能问题,深化对作为文化符号的话语的性质、特征和功能的认识,对话语理论做必要补充。
仪式;话语;机构话语
1 引言
仪式本是文化人类学的命题,近年来成为媒介文化、传播学、文学艺术、音乐的热点问题。仪式的象征意义引起话语学者的注意。Карасик认为,“仪式是由传统决定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动作序列”(последовательность действий)(Карасик 2004:333)。他明确提出,所有类型的机构话语,其构成特征都在不同程度上呈现出仪式性(ритуальность),仪式性表现为一种特别的交际基调(коммуникативная тональность),即特定语境中的核心价值意识(Карасик 2004:335)。这一思想富有启发性,但有许多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澄清。本文结合机构话语的特点,谈几个基本理论问题。
2 话语和仪式的关系
虽然学者们指出话语的仪式性问题,但还要进一步说明话语与仪式的关系。话语和仪式的关系可区分为两种:(1)话语是仪式行为序列的一部分,(2)交际过程中话语的仪式化(ритуализация)倾向。前者如教堂婚礼、各类庆典活动的话语表达、递交国书、望弥撒和做礼拜等;后者如庭审、外交部新闻发布会、交涉、外交谈判与谈话等。前者具有仪式的一切特征,后者是某些仪式特征在某种程度上的表现,二者都可视为仪式话语表达,都可作为话语仪式性(ритуальность дискурса)研究对象。
3 仪式话语的一般性质
仪式性话语具有仪式的一般性质:(1)作为文化符号,仪式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集体(原始部落、族群、民族、特定社会群体)认同意识和情感的象征性表达,因此仪式话语首先是社会集体的话语、机构的话语,属于个人的日常话语不具有仪式性。(2)仪式具有纯粹的象征意义,仪式的行为序列具有表演性(сценарный характер),因此任何一种仪式都对形式有特别的依赖和追求(曾庆香 2011)。机构话语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形式化趋势,如递交国书、交涉、庭审等机构话语。形式化不仅表现为语言手段具有相对固定的结构形式,还充分表现为言语行为的程序化和语境空间的结构化(武瑷华 2013)。(3)早期仪式代表的集体认同感(идентичность членов сообщества)是一种与神灵、魔法相关联的、神圣的、非同凡俗的意识与感受(涂尔干 1999),现代仪式的集体认同感首先是一种社会价值。庭审是典型的机构话语,其仪式性体现在法官宣读判决书的话语形式上:全体起立,法官双手持判决书,宣读判决。这种仪式代表的是社会成员对司法公平、公正的集体认同感和法律至高无上的神圣感。(4)仪式一般产生于具有集体意义的事件(战胜自然灾害,战胜敌人),作为文化符号具有记录性。但仪式体现的认同感是经验的(勒庞 2004)。因此,作为仪式的语言符号意义与一般的语义不完全相同,它不具有理性的逻辑内涵。仪式话语的意义在一般情况下不用逻辑实证性加以验证。比如,青少年在烈士纪念碑前宣誓:“人民为先,祖国至上,诚实勇敢,自律自强;奋发有为,誓作栋梁;振兴中华,再造辉煌”,我们无法考察这段誓词的命题意义与现实的关系。(5)А. К. Байбурин还指出仪式的情节性(сюжетность)(Байбурин 1988)。仪式实际上都是某种情景的再现,仪式参与者在其中扮演一定角色(如祭扫仪式、教堂婚礼仪式)。仪式性话语也充分反映仪式的这一特点,即话语角色的规定性(如外交部新闻发布会,新闻发言人只发布消息、回答问题,不提问;媒体代表只提问,不回答问题)。
4 仪式话语的符号特征
Н. И. Толстой指出,仪式是包括不同种类的符号成分的文化文本,如特定序列的仪式动作(ритуальные действия)、仪式道具(ритуальные предметы)、语言符号、人物、场所、时间、音乐和造型(Карасик 2004:334,维克多·特纳 2006:19-28)。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符号与其他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没有区别。
仪式话语的意义应该如何解释?阿克瑟尔·米歇尔斯(Axel Michaels)认为仪式类似一个空壳,经历变迁之后,仪式意义并没有完好地保留于后来的仪式活动之中,仪式活动起源时的意义早已丧失,因而后期的仪式活动并不具备意义(阿克瑟尔·米歇尔斯 2008:35-46)。从话语的命题内容意义看,说话人通过命题内容向听话人传递信息,对其知识储备做出贡献或改变其世界知识的心理表征。然而,仪式话语的交际目的不在于传递信息。А.Л. Чудинов在描写政治话语的仪式性特点时指出,“表面上看,政治语篇应该具有最强的交际功能、传达新信息的信息性。然而政治交际却常常是一种仪式,即不以传达新信息为目的的某种固定的形式”(Чудинов 2007:53)。话语的仪式性是与话语的信息性相对立的。话语一旦不具有信息内容,不具有信息性,就成为一种形式。仪式对形式所特有的依赖和追求使С. Карцевский(1965)所发现的语言符号形式与内容的二元不对称性在某些机构语境中发挥到极致。例如,在国庆阅兵式上,首长向受阅官兵们说的话(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不一定被每一个官兵都听清楚,音符所代表的意义、话语的内容已经不重要,只要看到首长做出说话的动作,听到他的声音,每一位受阅官兵就要立刻回应“首长好!”和“为人民服务!”;而在千万受阅官兵们的齐声回应中,首长不必,也不可能分辨每一位官兵的语句,官兵们只要发出类似的声音,就算完成了受阅任务。据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上,许多人并没有听清或听懂毛泽东的湖南话:“我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但只要听到毛主席的声音(忽略音符所代表的意义)后他们仍然发自内心地欢呼共和国的诞生。大使向驻在国国家元首递交国书(正本)时所说的话,实际上与此前送交驻在国外交部的国书副本的内容一样,但仍要当面说出;国家元首通过外交部早已知道某国大使递交国书并十分清楚国书的内容,但仍要认真地听完大使的话。作为仪式的语言符号的形式/内容关系与作为正常交际手段的语言符号的形式/内容关系不同:如果说在后一种情况下形式/内容关系呈现的是无标记(常规的)的不对称性,那么在前一种情况下只凸显形式的一面。主要表现为以下两点:(1)作为仪式的语言符号形式结构程式化(Байбурин 1988, Чудинов 2007, Гудков 1998),即作为仪式的语言符号其结构形式是固定的,仪式的任何参与者都没有对形式的选择权,相反,只有完全遵守各种形式,才能被视为参与其中。阅兵式上首长的话和受阅官兵回应的话,自建国以来一直保持不变,这是传统的沿袭。外交联络文书的格式始终如一;(2)系统意义在不同程度上弱化或消失。如《庚寅年(2010年)清明公祭轩辕黄帝祭文》:“惟公元二零一零年四月五日,岁次庚寅,节届清明,惠风和畅,万象更新。炎黄子孙,聚首于桥山之阳,谨以鲜花时果,恭祭我人文始祖轩辕黄帝,辞曰:大哉我祖,肇启鸿蒙,修德振武,韶德懿行。兴文字,创法度,丽九天而垂象;教稼穑,工算数,昭万世以腾文。大勋缨垂旷典,华盖络结祥云。下拯黎庶,上符昊命;恺乐九垓,泽被八紘。承香火之连绵,历百朝而代嬗。融百族于后土,壮新华以集贤。六十年自强不息,国运新天。保增长万众同心,再克时艰;倡公平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西部开发,赓续新篇;两岸三通,同胞欢颜;自主外交,和谐为先。转变方式,布局谋篇,开中华振兴新元;缵承远祖,奋发踔厉,建神州福祚绵延。桥山凝翠,沮水流觞。衷情拳拳,雅意洋洋。告慰吾祖,永兹瑞康。伏惟尚飨。”祭文中的黑体字在现代汉语语义系统中的意义弱化或消失,而像“南无阿弥陀佛”中的“南无”已经完全没有系统意义。这种情况下,语言符号的象征性与一般的仪式道具(ритуальный предмет)的象征性并无两样(试比较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的鉴缶不再具有远古时代的乐器的意义)。
5 仪式话语的语用特征
仪式性话语是一种特殊的、仅适用于机构交际的语用现象。语言符号的使用仅仅具有象征意义,而不以交流信息为目的,因此,无所谓命题的逻辑实证性。仪式性话语排斥个人话语的意向性,无针对听话人的言语意动性,因此,无所谓言语行为的真诚条件、预备条件和本质条件。作为集体认同感、社会情感的表达,仪式性话语不是按照一般的语用逻辑建构的,交际不以量原则、信息原则、方式原则(levinson 1987)为前提。请看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孟英与叙利亚大使易卜拉欣扈利的谈话:
孟英:今天请您来,就是要交给您一份照会,这份照会说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同意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政府任命易卜拉欣扈利先生为驻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
扈利:我很高兴从您的手上接到这份照会。
中国外交部副部长邀请叙利亚驻中国临时代办扈利,这是双方约定的,约请的目的也是早已通知对方的已知信息。在这种情况下,孟副部长的话具有一定程度的仪式性:“今天请您来,就是要交给您一份照会”。仪式化程度最高的是后面的两句话。听话人知道,他本人此前向中国外交部递交了本国政府任命他为叙利亚驻中国大使的国书,作为职业外交官,他也知道,派遣国向接受国派遣大使,要事前征求接受国对大使人选的同意并且接受国要以照会的形式向派遣国正式表示同意或拒绝,他更清楚,他自己国家的名称是“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他自己的名字叫“易卜拉欣扈利”;而说话人孟副部长已经收到叙利亚共和国任命易卜拉欣扈利先生驻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的国书(副本)并且知道对方也知道此事并且对方知道自己国家的名称和自己的姓名,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重复双方已知的信息。显然,孟副部长的话不完全符合量原则(说话人提供了知识范围内的信息),也不符合信息原则(不是以最低限量原则说话)。按照一般的语用逻辑,此话应该说成:“我们已经同意您被任命为大使了”。
6 仪式话语的社会功能
涂尔干(Durkheim E.)(1999)关于仪式能将世俗转换为神圣的功能分析,是目前人类文化学的一个基本的理论框架。米歇尔斯区分仪式的4种意义,分别为功能意义、参考意义、目的意义和无意义的意义(米歇尔斯 2008:35-46)。在他看来,功能意义包括心理释放和治疗以及社会规则的调适。Карасик提出仪式的4个功能:(1)肯定某事;(2)整合事件参与者,将其联合为统一的集体;(3)动员集体成员完成某种行为或形成某一特定的态度;(4)以具有核心价值的形式记录交际行为(Карасик 2004:335)。这4个功能可以简称为肯定功能、整合功能、动员功能和记录功能。以Карасик的观点可以解释机构话语的这样一些社会功能:(1)对某种社会价值的肯定(法庭宣判这一话语仪式对公平、公正的肯定;国家元首接见外国使节的仪式话语和外国使节递交国书的言语礼节,体现了对国家主权的尊重);(2)构建话语秩序,形成话语界限(如,法庭话语、外交话语的制度化,言语行为的程式化、程序化);(3)激发社会情感,形成价值态度(如,烈士墓前的誓词、阅兵式上首长和官兵的话、念佛);(4)仪式性使机构话语具有日常话语所不具有的特殊的形式标记,用以承载社会意识形态价值或标记话语权力(试对比,新闻联播的仪式性——固定不变的音乐、相对固定的播音室和主持人、交替播音的形式、主持人的着装、语气、态度等等,使新闻联播的内容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与之相比,网络爆料只能是传闻)。
7 结束语
话语的仪式性与话语的信息性相对立,表现为话语的形式化,具体为语言手段的程式化,系统意义弱化或消失,命题不以逻辑实证为条件,语用不以量原则、信息原则、方式原则为前提。仪式性话语所体现的集体认同感是某种社会价值观念和情感,仪式性话语的主要功能是肯定、巩固某种社会价值观,激发某种社会情感,以特殊的形式标记话语秩序和话语权力。
阿克瑟尔·米歇尔斯,阿曼古丽. 仪式的无意义性及其意义[A]. 王霄冰. 仪式与信仰——当代文化人类学新视野[C]. 北京:民族出版社, 2008.
古斯塔夫·勒庞.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4.
涂尔干. 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9.
维克多·特纳. 象征之林[M].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6.
武瑷华. 从外交话语的言语行为模式看话语秩序[J]. 外语学刊, 2013(5).
曾庆香. 模拟、施为与召唤——论仪式的符号特征[J]. 国际新闻界, 2011(8).
Байбурин А. К. Об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ом изучении этикета[A]. Этикет у народов Передней Азии[C]. Москва: Наука, 1988.
Баранов А. Н. Политический дискурс: прощание с ритуалом[J]. Человек, 1997(6).
Гудков Д.Б.Ритуалы и прецеденты в политическом дискурсе[A]. Политический дискурс в России-2: Материалы рабочего совещания[C]. Москва: Диалог-МГУ, 1998.
Карасик В. И. Языковой круг: личность, концепты, дискурс[M]. Москва: Гнозис, 2004.
Карцевский С.Об асимметричном дуализме лингвистического знака[A]. В. А. Звегинцев. История языкознания XIX-XX вв. в очерках и извлечениях[C]. Москва: 1965.
Чудинов А. П. 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лингвистика:учебное пособие[M]. Москва: Флинта Наука, 2007.
Levinson, S. C. Minimization and Conversational Inference[A]. In J. Verschueren & M. Bertuccelli-Papi (eds.).ThePragmaticPerspective[C].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7.
【责任编辑李洪儒】
RitualityofDiscourse
Wu Ai-hua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1, China)
Rituality of discourse is a new topic in discourse analysis, which has not been studied systematically.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foundation of rituality of discourse, inclu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iscourse and ritual, the nature of ritual discourse, its semantic and pragmatic features, and social functions. This paper tries to strengthen the understanding of nature, features and functions of the discourse as a cultural symbol, and serve as a necessary complement to discourse studies.
ritual; discourse; institutional discourse
H030
A
1000-0100(2014)03-0084-4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后期资助项目“外交话语研究”(13JHQ023)的阶段性成果。
2013-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