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岸(组诗)
2014-12-02
深 冬
河流结冰,疲惫的旅人
放弃呻吟、尖叫、哀号,那些拐弯中
带电的沙沙声
当孤寂的深渊来临,岸边
一片槭树林,从它树荫下爬过的瓢虫
也爬过了你的裤管
一粒火星,一个暖水瓶里的热气
槭树叶慢慢划开水波,你怎可怀疑
那来自某处的呼吸,宁静的刻骨的某物
不要对我供出世界的瑕疵,破绽,槭树叶
变换着表情,不要说预谋了很久
流水埋身赶路,无法回头
嗨,时间深处,到底发生过什么?
克鲁伦河
流水变得迟疑
从峡谷里涌出来,一些波纹重叠着
和我心里的皱褶等同
傍晚,有人
在岸边走动,那是一支弘吉拉部落
匆匆地赶着逝者之路
很久以后,我才听见那些踢踏的脚步声
与水的回响纠缠在一起,继而消失
我凝视河面,寻找一个倒影
又一个倒影,从那里可以看见斑驳的往事
以及近年来发生过的遭遇和问题
是一场占卜玩牌,“把好手气都输光了”
是另一种游牧生活,“转场的途中数次撞上了暴风雪”
又是某一年,在大街上抵到腰部的匕首
此刻,克鲁伦河像静伺多年的一把快刀
霍霍出鞘,当我停息、观望,万物画出休止符号
用不了多久,在黝黯的水底
带电的皮毛,肉体上的破绽,就会露出迹象
所有星星的碎片
一段放浪形骸的生平有待销毁。
恩江镇
翠鸟飞过晚霞,消失在自身的飞行中
我们年少轻狂
手握弹弓
坐在巷口外的河堤上
江面一片空荡荡,只有恩江河的
水蒸气在眼睛里流动
恩江河日夜流淌,像极了
这些年我们各自经历的微凉梦境
在它弯曲的河道里
李南凤作品-《敬拜》 146×70cm 纸本水墨 2013
时间在风中消失了三次
我们没有察觉到
我们消失了三次,我们
没有察觉到
只有晚霞连着晚霞
只有恩江河的水蒸气在眼睛里流动
远处的状元楼、报恩塔、龙盘寺
会一直比我们更恒久地
在这方寸之地盘踞
恩江镇无边无际,有人从那里离开
也有人在很多年后
骑着高头大马第一次抵达
对 岸
风并没有把铁皮货轮推动
它泊在水里,仿佛已经地老天荒
远方来客,蒙面,拎着藤条箱
从它右边的拐弯处消失
它锈蚀的嘴唇,铁质的倒影
不会再向你说出痛苦
如果你隔岸远眺它
如果你突然泪涌
如果你像它孑然孤立在风中
如果它是你遗忘在尘世深处的一只旧鞋
如果它从未向你告别,就用尽了一生
你是否会甘于受用
生活赐予的哑巴亏,爱上
这一切不存在的存在,你是否会
在风中默哀,回忆
对岸,杂树生花,忽逢桃林和闪电
命运的时针在落日的罗盘里颤栗
霞 光
有时候它是无穷大,像宇宙满盈
所有鸟翅聚集到窗口。有时它是危险的消除
使我们盲从于冬天的旷野,抽走饱满鲜美的部分
提前只剩下骨架、轮廓
这些年
“褪色的天空里已经没有隐秘的花纹”
我们的房子,公交卡、对账单、香水瓶
凌乱的被褥,昨夜一个梦尚来不及完成、染色
呼呼的风声是无色的
身体里的潮汐是无色的
走过的每一步是无色的
眼泪、叹气、疲惫的奔波,都是无色的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为什么独有那一个傍晚
天空突然重新亮了,显现异象
仿佛一些被抢夺遮蔽的事物、道路
再一次被和盘托出
是啊,模糊变形的生活里一条花斑蛇
闪电般地来过,身怀冰凉的狂想
因绝望而燃烧,因一次痛苦的扭曲而呼吸渐渐膨胀、窘迫
丛 林
风送走一些
不可再见的事物,树缝中的
光线就暗了下来,苔藓占据着树干
雕刻自己孤独的星相,拒绝被钳制
那里面肯定居住着一群游魂,正在走过去的人
零星的紫藤倒挂,像钟摆在晃动,一会儿延伸到
遥不可及的过往,一会儿在原地打转
感受到寂寥的胸怀中,粒粒星宿越来越经不起推敲一次细小的呼吸便会把它们震落
想到我们
也是这林中永不能重来的物件,便有水分子
搅动空气,形成漩涡状的波浪,吞噬着平静的一切那么,是什么在命令我们,将我们
与整个世界从路的两侧分开
那些枝叶、根须、果子,在黑暗中站得太久
已经幻化成沉默的佛陀
但是,透明的空气中仍有某种存留物
腐烂的树墩上长出一圈新的木耳,踩踏过的
断枝重新弹了回来,修改着造物主的雄心和律令紫藤花簌簌掉落,探向自我的路径和墓穴
可以停下来了。我相信过从左边开始
也相信这右边的结束。
李南凤作品-《上帝和他的儿子》 146×70cm 纸本水墨 2013
另一条河流
一些灯光落在它身上,影影绰绰
仿若它和我一样生来彷徨,一次次成为忽明忽暗的物种,另外的
仍坚持顽抗,在凹陷的奔流中
与自我谈判、审视、抵消
就像那个夜晚
在渡口我没有遇到摆渡的艄公,也没有船“几十年,什么都没有看见”
“咬咬牙就都过去了”
就像那个夜晚
天都那么黑了,我还不想轻易开口一句话反复憋在心里,活脱脱一个胸怀老虎的哑巴
对面的河水不依不饶地沉默着
像另一个眼巴巴瞪着我的哑巴,两个面面相觑的哑巴谁也不愿意先吐出胸中囤积的黄金
谁也不会说出什么才是变幻莫测的人生
什么又是苦不堪言的曾经。
河 床
不再完整。所有的波浪都已撤退
所有的涌动在瞬间凝固,铅灰色的天空下
一段河床摊开枯竭多乱石的底牌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几支水蓼开始变红
几朵云被风吹散,越来越空茫
其实,我们都曾渴望过在一个蓄满涛声
的黎明醒来,一次次看见
昨夜似曾相识的梦境中,一条汪洋
肆意碾过了河床
席卷、冲击、撕咬,在无数次的磨损中
被耗空,是什么轻易取走了那些激荡着的水流、漩涡
“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多么疾速又多么缓慢,犹如短暂之于永恒
逝去对抗到来,无消灭了有
不再完整
一段河床躺在了流水的废墟下
我们在其上走动、思考、争吵,一点也没注意到
我们随手摸到的哪一个石头都布满了裂痕
我们随手摸到的每一个石头都在持久地沉默
当一轮上弦月把我们洗白,在时光的胶片上
我们,河床中一个坐满石头的遗址
因为
无法剔除的阴影而显得模糊、可疑
对2001次列车的叙述
车过镇江,六号站台的大广告牌上标出一行红色的滚动字幕
此处无车厢。是否意味着这里从来不会生产出告别、相逢
来往、出现、消失、等待、结束、开始。也就不会上演浪漫主义
现实主义中追火车的人。生锈的铁道旁,牵牛花孤单开着
其实,我从来没有否定过火车,它永不倦怠地奔跑,
带我们进入
疲惫、快感、抵达。令我们成为即将到来的新人或是
头也不回的过客
“一朵飞行的花改变了生活的颜色”,当我一次次冒险
一次次爬上最慢的火车,在它给出的正确的路途中
难道我从来不曾迷路,错过??不曾妥协?抵抗?
现在,它让一个老人领着孙女,还有一对情侣做了我的邻居
老人抱着一杯茶打盹,小孙女趴在车窗上看风景,情侣在互相
喂橘瓣。我们于无聊中做游戏:扮狼外婆、偷吃葡萄的狐狸、
木头人,在不停变化的角色中,毫不顾忌地尖叫
一点儿也不在意,2001次列车这个慢家伙究竟是否存在过
直到手机中的短信提醒声再次响起,窗外一直和我们的赛跑的
夕阳坠入逐渐到来的夜幕中
也许,我们只是在这里遇见了陌生的自己,在一瞬间
经过了彼此的
少年、青年、暮年。那一刻我们面面相觑,狐疑着
互相打量,很快消失在各自的站点,或是,我们只是从
它漆黑的体内漠然擦肩而过,互相遗弃。
潮 水
它滚动,在无垠的大野中放下岸堤、导火索、裂缝
它设置歧途、十字路口以及
没有地址的天国。它不会疲惫,痛苦
滚动着又突然静止,是创造也是破坏
在我们随手丢弃的时间里
它被风吹高,形成炫目的波浪,离神那么近
又一次次砸碎,像一个被打回原形的流亡之徒
一失足坠下云端,匍匐着、残喘着
它提供遐想,以此向我们确证
一条生物链,着火的命运的绳索,还在艰难地
焊接,衍生,具有持续性,这些年
它勒索我们又在瞬间把一切一笔勾销
相对现在,它昭示过去和将来
它不断后退,以期和痛别过的错失过的万物重逢
它命令失眠者,于遗忘中获得湿漉漉的回忆
相对具体,它面目模糊,难以描述
仿佛某一次幻觉,更如我们
经受过的苦,那些无名人事,呼啸着,来了又去
吸附我们,死命攥紧又冷冷地松手
它不会为我们的意念存留,在法则之外
它说逝者不可追,千古明月仍要照人来
李南凤作品-《花痴-自画像》 180×97cm 纸本水墨 2103
择舍、扑击、追逐,它失衡于某种力量,并不能真的
经过你我之间,它是最后出现的虚无
弯曲的、笔直的、椭圆的、溃散的,凝固的
在失神的刹那,我们互相挟持
孤独地重返,在流水般的衰亡史上
那清晰的、牢靠的沉默盘恒……
河水记
是阿波利奈尔的塞纳河水,它说:扬波、扬波
也是阿赫玛托娃的涅瓦河水,它说:快将死亡的阶梯踩响
或者是特朗斯特罗姆的木奥尼欧河水,它说:一只比
郊区更大的风筝在飞[1]
又是安妮·塞克斯顿的查尔斯河水,它说:混沌的痛
楚从来不会停下
是生长蒹葭的河水、是安葬魂兮归来的河水、是怒沉百宝箱的河水
是盘山公路、花园、结冰的房子、长条形的迷宫、踢着石子的马蹄
是鱼鳞、琴弦、火车、表盘上的指针、斧头、子弹、秃枝指向四面八方
是黑裙子、银项链、亚麻围巾、长发、腰肢、麝鹿的腿
以及黑鹂的手指、花斑豹的静脉
是纤夫的汗渍,渔民讨要的杯酒、水手的死亡峡谷、
摆渡人微薄的生活账单
是苏小小的丝绣、怀斯的蛋彩画、林黛玉卡在喉咙里的一口血
雄信割断的袍子、休斯的歌声、茅舍、金字塔
到了十月,就是我身体里的丰溪河水、碧溪河水、饶北河水……
那里面,时而会走出一支送葬的队伍,麻雀们喜欢和我玩
绕圈圈的游戏,我的祖父,一生都在跑码头的舵手最终却埋身水里
他会在半夜醒来,指着滚滚波涛狠狠地咒骂“把我像一枚
分币那样扔进去”。也有很多个叫小萍的村妇一闭眼
秤砣一样掉到最深的漩涡里,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其实更多的时候它们只漂着河藻、泡沫、一点点夕照的反光
现在,秋风总是试图有意无意暴露出它们的孤独和悲伤
但秋风并不知道,不懂孤独和悲伤是可怕的
而轻易孤独和悲伤则是可疑的,现在它们总是
蹑手蹑脚经过林子、岩石,观望我,测量我,一次次忽略了
叶芝这个爱尔兰的老夫子说过“天空下那静谧的河水总是在流淌”[2]
就像在我的个人河流谱系里,一只白鹭始终在缓缓啄着
水底,那忽明忽暗的尤物到底是什么
(注:[1][2]引自特朗斯特罗姆、叶芝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