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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圆湖或马鞍山

2014-12-02周洁茹

山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马鞍山木马大山

周洁茹

我坐在杨美丽的旁边,在露比没有心情见我的日子里,杨美丽带着我逛中文大学,杨美丽住在明教授的楼下,她指给我看小太太的车,那台车真是大极了。她说你非要去看北岛吗?他又不住在这里。

大学站的某一个出口,有一个很像自由女神像的自由女神像,穿着彩虹布的裙子。你绕过她往树林的深处走,你就会看到那个大池塘。

出错了口,你只会看到很多的士,大巴、小巴,它们把教授们带往马鞍山,他们喜欢马鞍山。如果他们不住在学校,他们就住在马鞍山。

如果你已经出错了口,你看到了鸿福堂,你就在美心旁边的通道左转,你仍然回得到大学,沿着沉香树围起来的小路往上走,上面有博物馆,图书馆,所有的一切。

杨美丽离开了以后,我不再去大学。我们去过的那个教工食堂,我都忘记了。楼外面开满了木芙蓉或者金合欢?全部忘记了。

我会走去那个池塘,大学站出来,只要走三分钟。不再有人在那里等我,也不再有人坐在我的旁边,路旁全是树,金黄色的树叶。杨美丽说过的那些话,我也忘记了。她有一颗美人痣,我只记得这个了。

池塘的周围经常有很多人,拍鸟的人,拍青蛙的人。他们有望远镜也有好相机。我的相机落在哈德逊河里了,我的望远镜曾经看得到月亮表面的沟壑,离开美国的时候它被送给大山,大山也离开美国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也一定没有那支望远镜的下落。大山离婚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爱情。

我两手空空地走过那些人,池塘里有枯败的荷叶,他们在拍它们。死了很久白肚皮朝天的腐烂乌龟,他们在拍它们。

众志堂的早餐简陋。收银的阿姨捞面条的阿姨越来越不高兴了,他们都希望自己隐密地藏在池塘的后面,永远。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去那里了,他们全部说普通话。

每隔五年,中文大学会有诗歌的夜,那一夜,诗神们会去那里。他们的后面,已经没有神了。凡人也不追随神了,凡人追随自己的欲望。

如果我还有一些故人,每隔五年,我会见到他们一次。其实我从没有爱过他们,我嫉妒他们,你怎么会去爱自己嫉妒的人呢?你甚至不会去爱神,人一直都是嫉妒神的。

还有追随乐队的女孩吗?她们洗所有的衣服,争风吃醋,她们搭大巴士绕过半个美国,她们的胸口纹了谁的名字。我一直以为她们跟追随诗人的女孩们不一样,也许追随诗人的女孩更高贵。也许她们都一样。

这些女孩全部灭绝了。

有些神从来不知道自己是神,你们把他们推举为神的。人亲近神的目的没有人知道,成为神,或者受神的喜爱,还是最终成为神?如果有人说我也曾经是女神,好吧没有人知道。

李南凤作品-《红边人体3》 200×105cm 纸本水墨 2103

他很安静地说过,你有一张孩子的脸。他说再过十年,你的脸都不会变。可是他没有认出我来,真的是十年了。他那么老了,我那么爱过他。

舞台上有人用广东话朗诵,他太坏了。可是我们不都一样吗,独特令你成功,每个人都独特,越来越独特,大家不再是一张脸了,这个世界。

我问他借了一支笔。隔了好多年,我问他,还你了吗?他讲没有,其实我还给他了。他忘记了。

杨美丽去顺德买了家具,那些家具直接运去了美国,它们摆在美国的客厅里,庞大又美丽。她们都去顺德买家具,所有暂时离开美国的女人,她们只是出来转一圈,买几件顺德家具。

露比也会有那么一天,也许是明天。她不再来中文大学,她也没有时间看贾樟柯的电影。那个夜晚我和露比在一起,她为什么要戴一条巴宝莉的围巾呢,寒冷吗?全部忘记了。

这一个五年的夜晚,我没有再去中大。更热闹了更冷清了,新的人旧的人,都与我无关了。有一些早晨,我还会去那个池塘,他们叫它未圆湖,白色的鸟在湖面徘徊,鱼都太大了。

我仍然想得起来金门桥下的亚洲艺术博物馆,挂满了日本画的房间,每一幅画都是圆,大的小的圆,长的扁的圆,浓的淡的圆,他们说它们顿悟,虚无,空,或者圆满。我拿起一支笔,纸是灰暗的,我不知道我的圆圆不圆,因为它很快就消失不见,于是我画了第二个圆,它们都不见了。

世事难有圆满,为什么又要圆满?

我相信每个地方都会有一座马鞍山,就如同每个美国城市都会有一条加州大街一样,所以所有山的形状都应该是一样的,像马鞍一样。我的故乡有一位被杀掉的公主,他们讲她被分成三段埋葬,于是埋葬她破碎身体的山就像身体的三个部分,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山和其他的山也没有什么分别,它们全部都像马鞍一样。其实我时时想起那位公主,他们说杀她的是父兄,无情的故事。香港的马鞍山曾经是矿场,它也一定无情。

我住在马鞍山以后,每天去马鞍山行山,山上有一些洞,土是红的,我又想起来它曾经是矿场,的确无情。可是对我来说,整个香港,没有哪个地方比它更合适我了。

我坐在马鞍山公园打电话给露比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会住在马鞍山,我看着旋转木马一圈又一圈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次会住一年二年三年四年。

我看着旋转木马,有人塞了一张海澄轩的广告在我的手里,然后我就住在海澄轩了。

除了迪斯尼乐园,马鞍山广场有全香港唯一的一座旋转木马。中央公园有旋转木马,它们不再金光闪闪却仍然气势汹汹,就像大纽约市一样。图书馆后边的草地上,也有一座小小的旋转木马,马和音乐都旧了,转起来吱吱呀呀,可是我更爱那一座,很多年了,我忘不了它,它总和所有的好词搭在一块儿,甜的,棉花糖,小孩,五颜六色,过去了的好时光。

我对旋转木马着迷是因为我童年时时常做奇异的梦,每一场梦都发生在马戏团,每一次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旋转木马。我后来读过的每一本儿童书也都会出现旋转木马,那些孩子不是死了,不是失踪了,他们不喜欢现实,又迷恋木马,就坐着旋转木马离开了。

李南凤作品-《红边人体4》 200×105cm 纸本水墨 2103

我以为别人都跟我一样,这一生一定要看一次马戏,这一生一定要有一座忘不了的旋转木马。

我以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直到别人告诉我不是这样,没有谁的童年完整,你是少见的能被爱的小孩。可是你知道吗?有的父母在就好像不存在一样,有的爱从来没有过就不会再失去。

我在寻找海澄轩的路上迷了路。我拖着箱子,拦住一个中年妇女,我问她住在马鞍山会怎么样?她说很好,住在这里很好。她长了一张香港的脸,可是她的普通话流利。我肯定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也许我们后来时常在马鞍山碰到,但是不记得了。我记得她说过的话,住在这里很好。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往事,马鞍山也不再安静。今天你再来问同样的问题,没有人会停下来,也没有人会回答你。

我还是经常迷路,即使在我住的地方。为了去一个港岛的画展,我找了整整两个小时。晚饭的时候,有人坐在我的旁边,他问我海澄轩真的是月租八千八吗?

塞到我手里的小广告也写着八千八,可是你真的去到那里,他们会告诉你只有一万二千八百八的房间,或者一万四千八百八的房间,要看你的窗子是对着多一点的海还是少一点的海。要是你问,八千八呢?骗人的吧?他们也会熟练地响应你,确实是有,但是只有一间,而且已经租出去了。

他瘦又平静,我看见过很多很多的人,我觉得他的目光最平静,就像他自己一样。我说八千八已经租出去了,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我的心就难过了一下,就这么,难过了一下。

后来我住在Lake W,他住的楼对面的楼,他们的楼,看到的海要更近一点。他们说他还是去海澄轩租了一个房间。

海澄轩当然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样子了,台湾人苏十年都住在海澄轩,楼价暴跌的时候,她没有买楼,楼价暴涨的时候,她也没有买楼,她就一直住在海澄轩,没有移动过。他们都为她惋惜,他们说如果你怎么样怎么样,你就会怎么样怎么样,苏平静地说,自己住的,跌或者涨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们都离开海澄轩了,除了台湾人苏。

我已经习惯了离合,总有人走,也总有人来。起先我以为马鞍山与新港完全不同,除了人们来来往往,除了香港或者美国都只是中国人的一座桥。新港的对岸是纽约,哈德逊河,马鞍山的对岸是大浦,吐露港。从马鞍山去大浦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如果你选择港铁,那就会是更大的弯,你得经过恒安,大水坑,石门,第一城,沙田围和车公庙,到达大围以后你再经过沙田,火炭,有时候是马场,如果那一天有赌马,然后是大学,最后才是大浦。从地图上来看,真的是一个好大好大的弯。大学到大浦的那一站最长,还是大围到九龙塘的那一站最长,我分不清楚。有位艺人讲她不得不搭港铁她只好去坐头等舱,可是头等舱的门却没有打开,她说她很气,她说大学到大浦的那一站又这么长。有多么长呢?长过欣澳到东涌吗?多数离开迪斯尼乐园的游客都会走错那么一次,他们看着窗外的景色逐渐不同,他们疲惫又厌烦,可是错了的车开啊开啊总是停不下来。

我在新泽西经常坐错车,即使已经是很多次以后,火车会开往新泽西的其他地方,我说过的破旧的房子,坏掉了的道路,那样的地方。

折返的路我总是疲惫又厌烦,我厌烦我自己,我对周围一切的不关心。如果我还有点心,我为什么搭错每天都要搭的火车。如果我还有点心,我对香港多少也会有一点感情。

很多人离开了,新来的人并没有填补那些空洞。

有人回了故乡,他们在故乡还有房子和土地,他们在香港兴许是不笑的,没有人在香港笑,走路都走得飞快的地方,他们在故乡一定可以笑了。

有人去了上海或者上海的附近,是的是的又是上海,本来可以不去的,扔掉香港的一切赶过去,数码通的手机计划,香港宽带的两年合约,什么都扔得掉。大山去的也是上海,大山的太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我是不是说过了从来没有得到过也就不会有什么失去。没有人再见到大山,也许通过一些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里也是飘荡的。他也是很重要的人,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可是大山离婚了,每个人都离婚了。

有人的小孩突然长大了,必须去好国家上学,你是专业人士,你的小孩就不能低到灰尘里去。

有人要回到好国家去,就像杨美丽和露比,她们本来就是从那里来的,香港给了她们好回忆,香港的国际学校给了她们的小孩好回忆,她们说香港很美好又很难忘,然后她们买好顺德的家具,离开。更多的离开是这一种。

整个七月,我都在告别,喝茶,不自然的拥抱,杨美丽的离开只是一个开始,然后是更多的人。

杨美丽卖掉了爱迪生的房子来到新港,然后卖掉了新港的房子来到香港,现在她卖掉了香港的房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再回到爱迪生,她什么都没有说。杨美丽在爱迪生的房子巨大,底层全部堆玩具。在香港,她有两个佣人,可是她没有地方,玩具和书全部都扔掉了。

杨美丽马鞍山的房子,我从没有去过。她只是住在大学,再在马鞍山买一层楼。香港人讲的一层楼,其实只是一个房间。

杨美丽说香港真是太小了。我们说明教授都只住这么大,难道你对祖国的贡献比明教授还大?杨美丽就笑了,杨美丽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些绰约,那该是怎样高山流水的人生啊,会令她如此绰约。

她们一定是要非常地爱我才能忍受我。

她们一定是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如果她们分给我一点点心我就会好起来,我会不会好起来?

我到香港以后,香港的她们也很爱我。她们说你还是要出去,第四年了你还在网上查会展中心在哪里你真是问题大了。

她们叫我出来饮茶,我不是每一次都去。我不太想知道九龙塘是不是一个好学区,我也不太想知道启新书院二年级突然有了一个名额,也许你就在等待名单的第一位。

她们都是好人,但是香港的中国人不再是美国的中国人,美国的中国人总还有点唇齿相依,那些情感,也真的是真的。

香港的中国人太多了。

我这样的人,总也分不清楚方向,我早就没有心了,我还有点情感,可是我再也没有对我童年以后去的地方产生情感,无论那些地方富裕或者贫穷,无论那些地方有没有住过我爱的人。你对某个地方产生的情感,不过是因为那些与你有关的事情,那些你对你自己的回忆。

海澄轩的游泳池我一次也没有用过,海澄轩去沙田的穿梭小巴,我也没有坐过。租满离开的那一天,我想过坐一次那种小巴,他们拒绝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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