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打来的电话
2014-12-02
我是等红灯的时候遇见他的。他开一辆绿色雪佛兰,停我右侧,车身喷着红色的字:俞氏汽车修理站。没等车停稳,他那巨大的咳嗽声就传了过来。咳嗽声好似薄片,在他嗓子眼儿来回擦刮,擦刮到最后也没把嗓子眼儿擦刮清亮,依旧沙沙啦啦响。我不由自主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为以后奠定了某种不可控制的基础。他叫俞大矿,俞氏汽车修理站站长。我叫辛迪,是个医生,牙医。
你牙疼?我降下车玻璃问他。他被咳嗽捉弄得脸通红,吃惊地看着我,点点头。之前发过烧?他的眼睛刷地亮了,头点得像电动玩具,是是是,发过烧。绿灯亮了,长长的车队开始蠕动。去市中心医院牙科找我。我说。车行驶了一段路,从后视镜中我看到俞大矿伸出车窗的手指间夹着一张名片。
母亲的老年痴呆越来越厉害,现在几乎不认识我了。从父亲过世后,她就天天活在以往的天地里,里头有父亲,有文革,还有年幼的我。唐林曾经很伤心,为什么妈妈不认我了?她以前那么喜欢我,现在不但不认我,还追打我!我感到厌烦,我是她女儿她都不认识了,你才是个女婿啊!至于吗?也可能你长得真像文革时某个迫害过她的人吧。这些我没说出来,我只是挠了挠他的后脖颈表示安慰。
唐林是剧团的小提琴手,身上有些放荡不羁也有些小情小调,这要看他遇到什么情况。我们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在他之前,我相亲无数,可没有一个能持续下去。遇见唐林,他修剪得当的手指甲,干净修长的手指,让我打心底里不舍。多么优美的手啊!我贪婪地看着,直到结婚。
母亲今天表现得挺好,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认出我来了。问我下班了吗?二子怎么没跟来?二子是唐林的小名。我惊喜得喘气都粗了。可转眼母亲就叫我老辛,出去看看小迪,打醋还用这么长时间?我又慢慢坐回到了凳子上……
俞大矿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大大咧咧地放在我办公桌上,辛医生,我的牙疼好了,多亏你的方子。这是我妹回老家山上采的金银花,特意送给你的!这是我第三次见俞大矿。他的腮消肿了,脸窄了不少。我站起来要还给他,可他转身走了,走得很急。修理站里事太多,我就不陪你了。他边走边说。
这时的我还没有把他和俞小妹联系起来。
我的睡眠浅且来得慢,唐林都进入深睡了,我的脑子里还在花花绿绿地编故事,有些俗,有些高雅。
突然,客厅响起歌曲《可爱的蓝精灵》:“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可爱的蓝精灵……”
是家里座机的铃声。我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凌晨一点四十五分。这么晚谁会打电话来?不会是我的脑子里臆想出来的吧?我侧着耳朵轻轻起身。唐林的呼吸停止了那么几秒,然后他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懵懵懂懂地四下张望。
我来到客厅。
“喂,喂……”
电话那边只有喘息声。
“喂喂……你是谁?”
……
唐林站到了我身边,我把电话递给他。他摇摇头,示意我继续问。对方却挂了电话。
是谁?我问唐林。谁知道呢!神经病!唐林飞速看了我一眼。
我们回到了床上。屋子里空调凉爽消褪了,空气变得黏稠起来。
“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可爱的蓝精灵……”电话又响起来。我哆嗦了一下。唐林又蹦下了地,他妈的!他妈的!我叫了一声唐林。唐林去了客厅。没等唐林到话机跟前,歌曲戛然而止。唐林气急败坏地拿起嘟嘟嘟响的电话听筒大吼,找死?!然后把电话线拔了。我静静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他回卧室的时候,眼睛躲避着我。我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慌忙来回搓手。神经科的马医生告诉过我,颤抖的时候你就来回搓,平日别刺激它,千万。我敏锐的神经难道全部集中到手指尖上去了吗?
后半夜唐林翻来覆去地让我没睡好。早上起来,我的头很疼。看着餐桌上比往日丰盛的早餐,我有些措手不及。培根、煎蛋、烤面包、小馄饨……我吃得不多。唐林殷勤地替我倒果汁,端盘子。
上班走的时候,站在门口换鞋,唐林瞟了眼被拔下来的电话线,走了。我跟着下了楼,走了一段路,又折回家把插头插进了电话机上,并且在沙发上坐了一小会儿。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给孙姨打了个电话,问母亲的情况。孙姨是母亲的保姆,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陪母亲。孙姨说母亲睡了,今天胃口和睡眠都很好,让我放心。孙姨的电话挂断半天了,我还举着听筒看着桌子上的座机发愣——
那是谁打来的电话?
唐林下班回来时,芹菜已在我的菜刀下剁成了糜。唐林站在厨房门口问了几句话,我一句也没听明白。他夺下我手中的菜刀。你剁这些糜想怎么吃?什么怎么吃?我吃惊地看着他。唐林停顿了一下,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辛迪,不就是个电话吗?说不定是个醉汉打错了呢?我的手指尖又开始颤抖。我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不会是,不会是俞小妹吧?我终于把这个疑问抛给了唐林。唐林的脸刷的红了。她敢!唐林额头上绷起青筋,可眼神软塌塌的。
这是自从俞小妹从我们对门搬走后,我们俩第一次谈到她。
俞小妹是旅行社的导游,租赁了我们的对门,一年大多数时候在外面带团。她回来的时候,整层楼都会有她欢快的声音。晚上,她端着一盘炒西葫芦或者两碗小馄饨就冲进了我们家,开饭喽……我就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向她的盘子。她手忙脚乱地往我嘴里塞食物,有时也往唐林嘴里塞,仿佛一群偷吃的孩子。往往这个时候,唐林会很激动,他失手砸碎过家里一只高档高脚杯。
俞小妹是在她的生日过后搬走的,搬到哪儿去,我没有问。唐林也没提。也许他也不知道。
可是,谁打来的电话?
唐林让我到沙发上坐着,他搞定这些芹菜糜。这晚我们吃的芹菜馅馄饨。吃的时候才尝出没有放盐。唐林端给我一碟酱油。我没接。
李南凤作品-《黑夜》 200×105cm 纸本水墨 丙烯 2103
俞小妹在她生日的时候郑重邀请我们俩去她家。她说,大吃大喝一顿,让日子见鬼去吧!好,我也被激发起了无限热情,那就大吃大喝一顿!我送的生日礼物是一件蚕丝睡衣。俞小妹开门的时候,眼睛看向我身后,继而收回目光看蚕丝睡衣。她说高兴坏了,这么漂亮的睡衣,谢谢辛迪姐和唐林哥。我说,没你哥什么事,是你姐送的。你哥今晚有应酬,晚会儿过来。俞小妹仿佛松了一口气,跑进了厨房。
唐林来的时候,已是酒意阑珊。他反复跟俞小妹道歉,说罚自己切蛋糕、洗甜瓜。俞小妹鼓起圆圆的嘴巴,想了一会接受了这个道歉。
我坐在沙发上看《养生堂》。我看电视只看这一个栏目。看到插播广告的时候,我起身换了个姿势。唐林和俞小妹去了厨房。我探身看厨房,先看见他们紧挨在一起的腿。我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唐林左手握着一只杯子,右手正飞速地摸了俞小妹的脸一把。快得仿佛是我的幻觉。俞小妹抓住了那只手,把脸贴了上去。唐林左手里的杯子在往下滴水。
我的手指就是从那时开始颤抖的。手指抖得像弹琴一样停不下来,我慌忙把两手交叉起来按压,却毫无效果。我站起来,弄响了垃圾桶,打翻了瓜子盒。唐林拎着酒杯第一个从厨房跑了出来。看到他明亮的眼睛,我的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了。
唐林,咱们回去吧,我累了。
后面出来的俞小妹端着一盘甜瓜,辛姐,吃了甜瓜再走嘛。说着递给我一块。我没有伸手接,我怕他们发现我的手指在颤抖。我把双手背在身后摇摇头。俞小妹还想挽留,我不再看她,开始换鞋子。出了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茶几旁边的唐林。唐林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没人会想到,我回家居然睡了三天。这三天,我的眼睛几乎没睁开过,就是睡。那是些很好的睡眠,有助于我解除疲劳。半睡半醒间,我看见自己和唐林很骁勇地骑马。唐林跑得很快,就要看不到踪影了,我的手指又开始快速地颤抖起来。我醒了。我的心脏咚咚跳得厉害。我喝口水,又回来躺下了。喝水的时候我看到餐桌上有唐林上班时留下的饭菜,我闻了闻,馊了。天太热了。
第四天,我醒了,彻底的。醒的标志之一就是手指不再颤抖。俞小妹搬走了。从那天起,我和唐林之间仿佛没有了俞小妹。俞小妹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得就像我这几天做的一个梦。
这天晚上我们躺下得很早,我甚至有些期盼,期盼蓝精灵的歌声响起。我早已经想好了一些话,要对着电话说。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好久没回过神来,怎么就睡着了呢?电话没响吗?躺在床上,我和唐林互相怔怔地看了一会。唐林伸手想抚摸我一下,我起身下床了。辛迪,我们要个孩子吧。唐林在我身后说。我没吭声。
我到母亲家的时候,孙姨正在给她梳头。老辛,你回来了?母亲热切地望着我。她把我当成了爸爸。然后又压低嗓音说,有没有人看到你?看看大街上那些大字报,都是你的,你回来干啥?!我摸了摸母亲的脸。母亲把自己的一生进行了剪辑,只留下了文革时跟父亲共患难的经历,其他都丢弃了。每天的大多数时候,母亲都是胆战心惊地度过,她怕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冲进来给她剃阴阳头,把父亲揪出去批斗。
老辛,我要吃橘子。母亲盯着我说。我忙答应着,拎起包就出去了。
这不是橘子上市的季节,我找了好多地方。等我买到橘子时,车发动不了了。在我发动第七次或者第八次的时候,唐林的电话打了过来。他说,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一愣神的工夫,他的电话挂断了。我双手使劲拍打着方向盘,把头发也拍打得乱糟糟的。
俞大矿带着工人来拖车的时候,我还趴在方向盘上。俞大矿轻轻敲了敲车玻璃,我不好意思地理理头发,抹抹眼睛,下去了。
俞大矿揭开车前盖捣鼓了一会,指挥工人把我的车拖走了。他邀请坐他的车,去哪儿,尽管说。
路上,他知道了母亲的病。为什么不搬到你家去?照顾起来还方便。我想了一会,还是决定不告诉他母亲见了唐林时那种激烈的反应。
到了母亲的楼下,俞大矿非要上楼去看看母亲。都到楼下了,不上去看看老人,我还算个人吗?俞大矿认真地说。即使上升到做人的高度,我还是想劝阻俞大矿。我不想让外人看到母亲现在的状况。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如果清醒也不会愿意别人看到她现在的这个样子。俞大矿的脸沉了下来,辛医生,我从小就没娘了,就当我上去看看我娘还不行吗?俞大矿的脸严肃得像块青石。我叹了口气,转身往楼上走去。
如果早知道母亲见了俞大矿会是这种情形,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俞大矿上楼的。
我把橘子剥开皮,撕下一瓣递给母亲。她站起来,眯起眼睛打量俞大矿,转着圈打量。俞大矿跟随母亲转圈的节奏也周身打量自己,没有丝毫不快。母亲打量了几圈以后,突然扔掉了橘子瓣,抱着俞大矿哭了起来。边哭边捶打俞大矿,二子啊!二子啊!你终于回来了!你去哪儿了呀!怎么一直不回来看看妈呀!我触电般僵在了原地。
不能不赞叹,俞大矿是个很好的演员,没有丝毫犹豫,即跟随母亲进入了情节。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您放心,以后我会天天回来看您!
母亲抱住俞大矿拼命地,大张着嘴巴,哭得满脸泪水。俞大矿用手掌用衬衣袖子给母亲擦脸,却是越擦越多。二子啊!你回来就好了,就没人敢欺负你爸了!俞大矿的眼眶红了一下。你爸去哪儿了?母亲松开手臂,回头张望寻找父亲。
谢谢你,俞大矿!在车里我跟他说。俞大矿烦躁地挥了挥手,这是我跟老太太之间的事,与你无关。我闭上了嘴巴。
我和俞大矿都没想到,这时候,唐林正和俞小妹在一起。
俞小妹从丽江回来,一刻没停就来到了剧团的院里。她要等唐林下班出来问清楚,凭什么说我半夜往你家打电话?我又不是神经病!这话俞小妹从丽江憋到了这里。等到天黑,唐林才出来。看到俞小妹,唐林愣怔了一下。可下一秒,简直可以用欢呼跳跃来形容了。俞小妹性感的嘴唇,妖娆的身材,耀得他两眼发直,口舌发干。唐林毫不犹豫地拉起俞小妹的手朝自己的车奔去。
刚上车,没等俞小妹开口质问,唐林就抱住俞小妹亲起来。仿佛俞小妹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得到他的亲吻。俞小妹既惊讶又兴奋,连应景的推辞都忘掉了,即刻陷入了这混沌的暧昧中。
唐林请俞小妹吃西餐,俞小妹使劲摇摇头,吃不饱,吃不饱,我们还是去大排档吃烤肉吧。唐林笑了。俞小妹吃相凶恶,一副很久没吃饱的样子。你现在住在哪里?唐林问。俞小妹没吭声,她被噎嗓子了。整整一杯水喝下去,她才轻松起来。能住哪儿啊,我哥的修理站呗。不行,我得搬出来,住那儿太糟糕了。唐林握了握她的手。俞小妹把这看成是表示同意。
这不是个友好的夜晚。我的车子被拆开了,俞大矿正领着工人大修。我站在修理站门口旁的热风里,从槐树上摘槐花。有那么一阵子,我被槐花的香气熏得晕头转向。唐林的车开过来,我都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车稳稳地停在俞氏汽车修理站的大门旁。好一会儿,唐林和俞小妹都没有下车。借着修理站大门口的灯光,我看到,在车里,唐林正用他好看的手指捧着俞大矿的妹妹俞小妹的头,使劲亲着。我似乎听到啧啧的声响。我的手指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为了稳住它们,我开始往嘴里填槐花。开始是一朵一朵地填,最后是一把一把地塞。好几次呛得我恶心。可我没停下。我盯着唐林的那些手指,心一寸一寸地痛起来。
矮树枝上的槐花全被我吃光了,连一丁点儿也没有剩。我的胃开始翻滚疼痛。我抱着肚子低声呻吟。母亲现在睡了吗?我不太确定。
半夜我起来上卫生间,发现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熠熠生辉。小迪,你跟二子吵架了吗?这时的母亲是清醒的。我上前蹲在母亲跟前,拦腰抱住了她。母亲轻轻拍打着我。
唐林每天往医院送一束百合,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当年我们热恋的时候,他就是如此。我把百合扔进垃圾桶,开始给病人看牙。电话响了几次,我都没接。中午的时候,我给他回了过去。唐林软弱地叫我老婆,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他会叫俞小妹老婆吗?唐林接着说只要我回家,他给我下跪都行。他求婚的时候给我跪过,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跟求婚一个跪法。出于好奇,我答应了他。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唐林,目光炯炯。他的膝盖一软,跪下了。那些修长白皙的手指按着膝盖,一个个像做错事求饶的孩子。唐林跪的时间很长。这期间,我歪在沙发上陷入了沉睡。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我很疲惫。醒来,我看到唐林还是保持着开始的姿势低头跪着。我拉起了他。唐林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歪倒,我把他拽住了。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就这样互相拽拉着进了卧室。
衣服是我们互相撕扯掉的,像两头小兽觅食。唐林跟俞小妹也会这么互相撕扯吗?我的动作顿了一下。座机铃声响了:“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啊……可爱的蓝精灵……”唐林颓然倒在了床上。我的瞳孔在一点点扩大。我想杀了电话。
没有谁起身。屋子里终于沉寂下来。
我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等着电话铃声第二次响起。我知道,这事还没完。
唐林伸出手试探着想把我搂进怀里,我没有动。
“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啊……可爱的蓝精灵……”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笑了,为自己的直觉高兴。
唐林起身,踩得地板咚咚作响。换来电显示的机子,我看看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枕头被唐林带到了地上。刚拉开卧室的门,电话铃声断了。唐林尴尬地站住,一拳打在门上。他回过身,我看到他的牙龈出血了。暴怒会引发牙龈出血,就像牙疼会引起发烧,发烧会引起咳嗽一样。换机子,换!我看看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唐林用舌头舔舐着牙龈的血,反反复复只说这一句话。
“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啊……可爱的蓝精灵……”我赤脚走向客厅,脚下冰冷。我拿起电话听筒,撒手,听筒荡悠在茶几边。
睡觉,我们。我朝唐林笑笑。
唐林听话地跟在我后面。我们上床在各自的位置躺好,一动不动。我们之间隔得很宽。
俞大矿占满了母亲的生活。他陪母亲吃饭,陪母亲聊天,陪母亲洗脚,陪母亲吃橘子……我被挤出了母亲的脑海。母亲看到我,连老辛也不叫了,仿佛我不存在一样。母亲越来越依赖俞大矿,天天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她牢牢记住了俞大矿的车。那辆绿色的雪佛兰在楼下停住,她会忙不迭地跑到门口迎接。亲热地拉着俞大矿的手叫二子,问他想不想吃她做的鱼。俞大矿就用手揽着她的肩膀一起进屋。母亲的生活正在慢慢变成俞大矿的生活,连母亲家中的气味也变成了俞氏汽车修理站的气味了。
很多日子半夜不响电话了。可我的失眠却愈加厉害,我搬到客房去睡了。唐林对此没有异议。他自己独占着大床。我成为了家里的客人。
站在母亲家里,我想回家;回到家里,我又想去母亲家。我觉得在哪里我都成了一个外人。
送俞大矿下楼,我没有马上回去。我抬头看三楼,妈妈趴在卧室的窗户往下看。俞大矿朝她挥了挥手。俞大矿,我窘迫地说,谢谢你来陪我妈!俞大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那就是他亲妈。以后,请你不要来了,你的工作也很忙……俞大矿没有理我,他朝车里走去,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太在乎,不用谢,我是自愿的!俞大矿发动车走了。我追了两步,慢慢停下来,站在原地,周身发冷,指尖微颤。
俞大矿的车又倒回来了。他降下车玻璃,辛迪,他说,他早就不叫我辛医生了,他说叫辛迪显得更亲近。辛迪,我的牙这几天又疼,你什么时候有空给我拔掉吧,一了百了。
李南凤作品-《人体》 105×100cm 纸本水墨 2013
好的,一了百了!
拔牙是从一种痛走向另一种痛。我觉得俞大矿给了我个机会。刚上班,我就给俞大矿电话,让他过来拔牙。
那是个漫长的过程,长到俞大矿睡着了。过后俞大矿说那不是睡着了,那是打麻药过量的缘故。很多人劝俞大矿追究我的法律责任,俞大矿看着面带微笑的我,摇了摇头。他咬着大团的棉球回到“俞氏汽车修理站”,迎面碰到俞小妹。俞小妹拖着拉杆箱往外走,唐林已经替她找好住处了。俞大矿毫不迟疑地上前给了俞小妹一记清脆的耳光。俞小妹没有哭,只是捂着红肿起来的腮,诧异地看着俞大矿的嘴。俞大矿吐出嘴里带血的棉球,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颗牙齿。俞大矿的整张脸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告诉俞大矿,现在他即使再去找我母亲,我母亲也不会认识他了。所以,不要再去了。可是,我接着说,俞小妹可以再去找唐林,因为我和唐林分居了。
从给俞大矿拔完牙,我的手指再也没颤抖过。
家里的电话终于被唐林砸碎了。唐林喜欢上了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完后就安上新电话机子,用酒瓶子砸,直到碎成粉末。
我搬到了母亲家。好几次,我发现,母亲半夜起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拨打电话。拨通了并不说话。
我查看过,那是我家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