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河流般孤寂的大街上
2014-12-02
这条老街仿佛一条温顺的河流,人们生活在两岸,相安相养。事实上,老街的前身就是一条河流,与别处的河港交汇,可通舟楫,四乡八里的人到岸上采办货物十分方便。后来河流填埋了,变成宽阔的街道,但两边的店铺依然保存着旧时的格局。这些,在一本古老的县志里就有过描述。老街长约四百余米,有南货店、餐馆、旅馆、蔬果集散市场、肉铺、药铺、冥器铺、打铁铺、木器坊、旧书店、古戏台、祠堂、耶稣堂、土地爷庙等。近三十年来,两边的店铺有增无减,但药铺仍然只有两家:中药铺与西医诊所(兼卖西药)。本街人生了病,一般不去县城大医院,街这头赚来的钱送一些给街那头的药铺,仿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条街上几乎没有外人过来摆摊开店。古旧的空气里可以感受到老街的人们长年相处所形成的默契与熟稔。他们的口音与这里的河流是融为一体的,他们的衣裳与这里的绿树、白墙、黑瓦、青石板是融为一体的。他们是老街的一部分:明亮的与晦暗的、新生的与古老的、黑的与白的乃至灰的,都是如此静穆地分布着。
有一天,这条街上来了一位电器行老板,租了五间门面做家用电器生意。新店开张,从门口至店堂,一片红地毯铺过去,两旁一排溜摆放着红色花篮。老街的古旧气一下子就被声光电气冲淡了,给人一种蓝袍脱去换红袍的喜气。新招的店员一律是本镇人,年纪大都很轻。店员与客户谈生意时,老板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他没有介入他们之间的交谈,但有时候,店员似乎在顷刻间接收到了老板的某种暗示,能断然地做出决定。
家用电器店开张不过一个礼拜,生意就红火得不得了。每天,店员跑进跑出,忙个不停。唯独老板不动。他总是十分安静地坐在他该坐的那个位置。我们知道,宇宙间有了第一推动力,就注定动者恒动。太阳在动,月亮在动,地球在动,万物无不在动。不动的人看着动的人,于是就有了劳心者与劳力者。于是就有了老板这种优雅而冷漠的动物。
在这条街上,所有的老板都是小老板,唯独这位电器店老板是真正的大老板。他看起来没有一点大老板的派头,平日里总是显得不温不火,但店堂里的事务经他调度,就变得井然有序。员工们都知道,老板的肚子里有一本生意经,对他的安排也都贴然就范。这些日,从这家电器店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但老板仍然没有融入人群的意思。通常情况下,老板不太说话。他总是坐在玻璃后面,远远地观望,稳稳地把握。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喝酒聊天的朋友,也没有仇人。下班之后,他喜欢独自一人骑着电动摩托车到镇外,领略平原的一缕清风。
李南凤作品-《长红毛的男子与梦露》 105×100cm 纸本水墨 2012
老街的打烊时间很早,太阳刚落山,人们就开始收摊关门了。电器店门口一堵与门面呈直角的茶色玻璃幕墙黯淡了些许,从那里,映照出一条略带暖色的老街的景观。等天黑透了之后,老街渐渐归于沉寂,而电器店门口那堵玻璃幕墙上的银色店名开始闪闪发亮,偶尔有人闲逛至此,便进去看看。店堂内依旧灯光如昼,有轻音乐流荡至街头,融入晚风和树影。
老街上一家饭馆的灯火都熄灭了,电器店内的灯光却还十分醒目地亮着。店员们正在谈生意时,灯光跳闪了一下,骤然熄灭了。有人喊道:跳闸了。老板提着一盏仿风灯的充电灯,慢条斯理地走出办公室,转到一个角落,把总电源开关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哪个分头开关跳闸。于是就托人请来本街的一名电工。不多时,电工扛着一张便携式铝合金梯过来。经过排查,他发现停电原因就出在外线上。当初这个店堂的线路全部由他一手张罗的,因此他知道外线接线端在哪里。电工扛着梯子,老板提着充电灯,一前一后,穿过堆货栈,走到后院的天井里。电工把梯子架在墙头,爬上去,在一根接线柱上鼓捣几下,店堂内的灯光就骤然亮了起来。电工说,一定是有人从外面爬上这堵墙,把线头给剪了。哦,老板嘀咕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电工站在那张梯子的顶端,此时的月亮仿佛伸手可及。
第二天傍晚,待街上的店铺收摊关门时,电器店老板就面色庄重地向店员们宣布下班。整条街上,上闼门的声音此起彼落,电器店这边只是让卷拉门放下一半,以示打烊。店员们走后,老板仍然坐在店堂里面的电脑前,望着深蓝色的屏幕发呆。天也是深蓝色的,有一枚白骨似的月亮。
一个礼拜后,西门阿大来了。
西门阿大不住西门,而是北街——这条老街北面是一条河,河对岸就是北街。然而,单是隔着一条浅浅的河,说话口音就有点走样了。其间的细微差别只有本街人才能听得出来。西门阿大操着一口地道的北街人的土语。
之前,没有任何人告诉电器店老板,说西门阿大要来。他什么都没有准备,他们就朝他围拢了。他感觉整个店堂在那一刻变成一个闭合的空间。很显然,西门阿大是来这里收保护费的。电器店老板想装聋作哑也无济于事。西门阿大有个规矩:当他跟你说话时,他可以盯着你看,但你不能盯着他看。斗胆直视他的人往往会在几秒钟之后低下头来,嘴唇或双手开始打颤。电器店老板虽然没有直视他,却让目光游移到别处去了。这也不行。这分明就是目中无人。西门阿大伸出一根呈钩状的手指,仿佛要把电器店老板的目光拽回来。你听着,西门阿大说,你如果听说过外地人来这里开店的规矩,就晓得以后怎么做了。电器店老板依旧把一个铜币夹在指间,用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西门阿大把他手中那枚铜币夺过来,看了看,嘀咕了一声,随即抛到店堂外面。那枚铜币落在青石板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又滚进一个网格状窨井盖里。那里有一条跟老街保持同一个走向的沟渎,污水总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流淌着。
你跟我来一下。西门阿大把他带到后院的堆货栈,跟他单独谈了一刻钟。然后,人们就看到,西门阿大拍了拍电器店老板的肩膀,带着一帮弟兄扬长而去。在电器店门口聚拢的人群也渐渐散开了。店员们问老板,西门阿大刚才跟他说了些什么。老板不吭声。
街车卷起的淡漠的灰尘里浮荡着阳光的碎片。于老街,他是陌生的。
有人说,电器老板若是娶了本街女人,在这里安了家,扎了根,西门阿大还敢惹他麻烦么?也有好事者动这方面的脑筋。一天,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走进店堂,不买东西,也不推销别的物事,只是一径地坐在电器店老板面前,脸上堆出线条柔和的笑容。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问电器店老板,家住哪儿、现年多大、有无妻小,等等。电器店老板一下子就明白妇人的来意了,只好微笑着,编造几个理由搪塞过去。后来又来了几位说媒的妇人,说是要把本街最俏的女孩子介绍给他。但电器店老板总是双手环胸,无事人似的走开了。本街爱赶时髦的年轻人都说,电器店老板是优雅的。优雅能当饭吃么?这里的女人可不吃这一套。而且,优雅过头了,就不免有些故作清高了。
电器店对面是一家牙科诊所。喧闹与冷落仅隔一条街,这多少让牙医有点不愉快。牙医不仅会看牙,还会看相。他的目光里似乎藏着一把冷冰冰的钳子。
牙医是本街人,他的脸不胖不瘦、不方不圆,脸上该有的五官他都有(牙齿自然是一颗都没少),可他看起来就是比别人多一样东西,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总之,在他看来,有鼻子有眼似乎也算是很神气的事。在街坊看来,牙医不算医生,正如打棺材的算不上木匠。但牙医总是那么神气。无事的时候,牙医就会跷着二郎腿坐在玻璃后面,冷冷地打量着外面的行人。如果这条街上有什么异常动静,他会最先知道。
一道天光漫过玻璃上方那个巨大的“牙”字,牙医的目光显得有些幽森。
李南凤作品-《出生地》 105×100cm 纸本水墨 2012
市肆停歇的时辰,有个手臂刺青的少年趿着拖鞋走到电器店老板跟前,递上一张纸条,二话不说就走了。电器店老板看完纸条上的一行字,就立马揉成一团抛到字篓里。他把头探出店门外,看着那个刺青少年远去的背影,继而转头问一名店员,你认识他?店员说,从刺青图案来看,他可能不是西门阿大的人。另一名店员说,我认识,他是阿七手下的人。那个刺青少年的身影在祠堂门口的一棵大树后消失了。电器店老板收回目光时,正好发现对面的牙医站在门口,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眺望。彼此之间的目光碰上之后,牙医隔街递来一声问候。电器店老板的目光落在牙医身后那个巨大的“牙”字,然后掠过屋脊线,随同空中的一片浮云飘远了。光线渐暗,知是黄昏边了,街上人影渐稀,几乎没有车辆经过时扬起的灰尘。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鸟鸣声中,暮色愈来愈浓。他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这条街上,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安静。
电器店老板无事的时候,就坐在电脑前写一些什么东西。有人说,电器店老板是个诗人。他怎么会是诗人?店员们悄悄地说,他那样子像个县府门口广告店里的打字员。有时候,电器店老板会在电脑前坐上半天时间,的确像个勤奋的打字员。这一天傍晚,店员都走了,老板还在电脑屏幕前静静坐着。
老板的确在写诗。他写到“达达”这个词语时,仿佛也听到了键盘也发出了达达声。突然间,他的手指变得兴奋起来,以一种轻快的节奏在打字机上不停地敲打着:达达达达达达……他关掉了电脑,又坐到她曾经坐过的那面镜子前。他看到镜中那个人无力地举起他的右手说,这是我。然后,又举起左手说,这是她。右手对左手说,现在,死亡让你们彻底分开了。然后,他就玩起了那枚仿佛带有神秘印记的铜币。
李南凤作品-《凤凰涅槃-重生》 105×100cm 纸本水墨 2012
电器店老板站起来,关掉了那扇只放下半边的卷拉门。上锁之后,他点燃了一根烟,站在店门口,怅然地望着这条灯光下略显霉黄的大街。这里立着一排路灯,洒落烟尘般的光晕。有人但没有脚步声。电器店老板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一直伸进风里,仿佛在摸索着什么。不远处,一只野猫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他赶紧把手缩回,插进口袋。他走了。影子留下来。是电线杆的影子。一只野猫走到影子前,嗅了嗅,衔走了一部分影子。是一条尾巴的影子。而电线杆的影子仿佛朝前移动了一点点。
第二天清早,有人发现西门阿大趴在这条街上,身上有五个枪眼,鲜血流了一地。风贴地卷起几片落叶,在尸体旁边打几个旋,跟魂似的飘散了。达——达——达——达——达——街上的人都说半夜里听到了五声枪响,但没有人敢起来探看。街上的一位老人指着尸体拖走之后那块血迹未干的地方说,他小时候听大人说,他的一位邻居的母亲就死在这个位置,只不过那时候,这里还是一条河,那个妇人受不了酒鬼丈夫的鞭打,就是从这里跳河自尽。老人说,女人溺水而死之后,都是仰面躺着的,而男人是脸面朝下的。看西门阿大的死相,也像是淹死的。
有人猜测,凶手就是那名电器店老板。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警察一来就先找他谈话?何况,这条街的人现在都已经知道,电器店老板年轻时坐过几年牢。至于他犯了什么罪,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低声交谈的时候,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他们像暴雨来临前的鸟一样,不再发出吱吱喳喳的声音,只是带着诡异的表情回到各自的屋檐下。雨终于没下,他们有些失望。
凶杀案很快就水落石出。杀死西门阿大的凶手便是他手下几个跟班的。他们觉得跟随老大没前途,就把他干掉了。凶手为什么不是电器店老板?他们仍旧有些失望。西门阿大出殡时,电器店老板也按照乡俗,特意带着白毛巾参加他的葬礼。北街没有南街繁华,街道两边错落着带有郊区风格的新屋与破敝的老宅,显得古怪而又恣肆。有半边路面被挖开,也不晓得要埋什么东西,弄得到处都是尘土飞扬。房子一律是灰色的,人和树也是灰色的,仿佛这里未曾有过春天。电器店老板和他手下的一名店员夹杂在灰色的送葬队伍中,缓缓前行。身边那些人有说有笑,好像不是来送葬的。一向沉默寡言的电器店老板也跟店员聊了起来。店员是本街人,知道不少有关西门阿大的轶闻,他谈完之后总结说,西门阿大这一辈子只做过两件事:喝酒和收保护费。在电器店老板看来,西门阿大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坏。他在老家见过比西门阿大更坏的人。走过半条街,电器店老板望着街道上那一株灰头土脸的垂柳说,那天,西门阿大把我拉到店堂后面,你猜他对我说些什么?没等那名店员追问,他就接着说,那时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他收保护费只是做个样子,否则他就压不住那帮小兄弟了。所以,那天,我给他卖了一个很大的面子。
老街终归是老街,并没有因为发生谋杀案而变得喧闹或动荡,它仍然安于自身的慵懒和宁静。这条街上最清闲的人莫过于那位终年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电工了。他喜欢扛着一张电工梯晃来晃去,那样子仿佛刚刚从梦里走出来。他从电器店门前懒洋洋荡过时,电器店老板叫住了他,递上一根烟说,有空再给我们拉一根线吧。电工走进一座四合院的天井,把楼梯架在一堵破败的墙上。电器店老板跟他说明这条线的用途与分布情况时,他取下耳朵上那根烟,用火柴点燃。他斜靠在楼梯的横杠上,默默地抽着烟。他吐着烟雾,就像雪地里马喷鼻。烟雾渐浓,凝成浑然一团,蒙住了他的半边面孔。你去店里拿一团三十米的线来。电工说。电器店老板拿来一团电线后,烟雾早已飘散,那个抽烟的电工却不见了。电工梯依旧架在墙上,电器店老板抬头仰望墙头,也没见电工的影子。只有几只黑鸟,从一片云下淡然划过。
电工登上梯子之后,会不会爬到那座荒寂的阁楼里面去了?当然不会。阁楼的窗户都是紧掩着的。那么,电工会跑到哪儿去?莫非是接到什么紧急电话,翻墙走掉了?如果没有眼前这把梯子,他还真疑心自己方才只是倚着墙根做了一个短梦。他回到店堂,问来来往往的店员,有没有看到电工的身影?没有,他们说,他跟你进了后院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电器店老板点燃了一根烟,琢磨着那个突然消失的电工。这个下午,除了他嘀咕几句,没有人追问电工的下落。外面下起了雨。一丛湿漓漓的白烟在青石板上簇拥着。
那时候,电工正抚摸着一个女人凉滑的身体度过了一个美妙的雨天。
大清早,被夜雨洗濯过的老街透着鲜澄的气息。家用电器店的卷拉门打开后,老板照例给员工们沏了一壶清茶。收银员见到老板,突然压低声音说,你昨天不是到处找那个电工么?有消息了。他在哪儿?电器店老板带着嫌憎的口吻问。死了,收银员说,死在一个按摩女的床上。电器店老板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头走进办公室。他把电工猝死的消息告诉手下一名员工时,员工隔着玻璃指着后院那个方向说,人走了,梯子还搁在这儿呢?电器店老板说,他上天堂的时候,兴许能用得上。员工冷笑一声说,这样的人下地狱还来不及呢,我得把它搬走,免得小偷爬楼房。
过了半晌,牙医无缘无故走到电器店老板面前,问了一声:还记得几天前给你捞铜板的那个电工?他死了。电器店老板只是轻轻地“哦”一声,问,他给我捞铜币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当然,牙医微笑着说,这条街上的人都看见了。牙医的目光有意识地落在他手上。即便没有那枚铜币,他那手指也会跟冬天的苍蝇那样,来回搓着,仿佛时间正从指间悄无声息地溜过去。
牙医有一副古怪的笑容。牙医咧嘴大笑的时候,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这一天下午,牙医一直在琢磨着一件跟他貌似无关、但又不无关系的事。牙医一走神,就把一名患者的好牙拔掉了。这件事是以患者打掉了牙医那一颗被烟熏黑的牙齿告终。看热闹的人群散开后,牙医坐下来,好像在竭力回想这一天发生过的事。
牙医透过玻璃上那个巨大的“牙”字,远远地观望着那个坐在柜台边的电器店老板。他的眼睛仿佛缩成了一枚铜币,在别人难以觉察的地方闪闪发光。
牙医说,那个电器店老板身上有点阴阳怪气的。你们瞧见他手里的铜币了吗?他有事没事总是拿这个铜币夹在指间玩。这里面一定是有堂名的。牙医说的“堂名”,就是名堂的意思。
也可以说,故事是从那枚毫不起眼的铜币开始的。那天,西门阿大把电器店老板手中的一枚铜币抢过来,扔到店铺外的大街上。铜币在那一瞬间似乎附上一道魔力,开始滚动,一直滚到一条沟渎里。事后,电器店老板花了一百块钱,雇了那名正好扛着梯子路过的电工,打开盖子,往沟渎里探寻。电工像一只鸵鸟那样探头进去,在污水里捋了许久,才摸到了那枚铜币。电器店老板接过来,用手帕拭净,发现币面是朝上的,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他自言自语地说,币面是正面,我赢定了。于是,他又给那名电工加了一百块钱。电工拿着两百块钱,十分纳闷。他喜滋滋地对旁观者说,如果我不是碰到财神,就是碰到疯子。
这些细节都毫发无遗地落入了牙医的眼中。
事实上,触摸过这枚铜币的西门阿大和电工后来都碰上了死神。
我总觉着,那枚铜枚会给人带来晦气。牙医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牙医的话很快就传到了街坊耳中,说的人多了,即认为真。尤其是老人,向来讲迷信。人老了,不待动,但动嘴皮子。动得嘴角满是唾沫星子,方罢。老人家的闲话进了本街祠堂,就不能不当真了。几位族公也都犯起了嘀咕。自打祠堂屋顶的箕尾被雷劈过之后,他们便有些惶惶不安了。他们把这件事与街上接连发生的不祥事件联系在一起,就得出一个骇人的结论:那家电器店的五间门面凸显于街腰的位置,显然破坏了这条街的风水。
过了一个多月,这条街上再次发生了一桩更为离奇的凶杀案。死者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凶手竟是一名九岁的男孩。先说死者。她是另外一个镇上一名外地按摩女的女儿。那天傍晚,有个老妇人带着猫出去散步时,猫仿佛嗅到了一股怪异的气味,突然跳开。然后,猫的主人就看到那里躺着一具小小的尸体。警察过来勘验现场、解剖尸体之后,发现了若干蛛丝马迹。他们一路追索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年仅九岁的杀人凶手。他是本镇一名酒鬼的儿子,父母离异,平常大都寄养在祖母家。警察问他杀人动机时,小男孩说,他所看到的死者都是身上盖着被子,头脸部分被白毛巾盖住的。他对死亡充满了好奇。他想看看一个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
那天下午,小男孩在另外一个镇上寻找酒鬼父亲。他没找到,却发现一个小女孩躲在墙角哭泣。小男孩问她哭泣的原因,小女孩说,她要去找外婆,但妈妈不让。小男孩说,来吧,跟着我,我带你去找外婆。走出那个小镇,就是疏落的村庄。村与村之间,由水泥路、黄泥路、石子路以及机耕路联结而成。经过一家荒废的自来水厂时,小女孩忽然止步,指着远处说,那里有很多狗,我不去。小男孩从地上捡起一些带棱角的小石子,说,没事,有我在。小女孩问,你捡这些小石子作什么?小男孩没回答。他们走进一座村庄时,一条狗从稻草堆里跑出来,冲着他们唁唁而吠。小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石子,猛地一下丢出去,狗就不叫了。再丢,狗遁。有时候,只听到狗叫声不见狗的身影,小男孩就把手插进口袋,捏住一颗石子,随时准备迎头痛击。这一路上,有狗,但不恶。它们见了生人,叫几声,是出于习惯,就像走夜路的人听到黑暗中传来脚步声,便要咳嗽。小男孩似乎跟狗打过交道,知道怎样治它们。那些狗见了他们,一律回避。小女孩紧紧跟随着,觉得小男孩果然有些本事,心底里的恐惧也渐渐消失了。来到这个镇上的老街,小女孩见天色黑下来,就哭着要回家。小男孩感觉有点心烦,捡起一块砖头就砸在她后脑勺上。
牙医的目光总是像渔网那样从某个幽暗的角落撒到大街上,当他收回来的时候,总能打捞到他所需要的东西。
有人问牙医,小男孩杀人案件跟那个电器店老板之间有什么关联?牙医说,有关联的,一定有关联的。关联在哪里?牙医一时间也说不上。
但牙医很快就从那个被杀的小女孩与电器店老板身上找到了一丝隐秘的联系。牙医说,一名办案警察曾向他透露,他们检查尸体时,发现死者手中紧握着一枚铜币。他们从这枚铜币开始,找到了本街一位钱币收藏者,然后又找到了电器店老板,确证他就是铜币的主人。但铜币为什么会落到那个小女孩手上?电器店老板回忆说,三天前,他曾在一群孩子面前变戏法:他把一枚铜币放进左耳,拍了拍双手,然后就从右耳取出那枚一模一样的铜币。之后不久,他忙完店里的生意就发现铜币不见了。警察根据电器店老板提供的线索,又从那几个围观的街坊男孩开始排查,终于找到了酒鬼和酒鬼的儿子。小男孩十分镇定地告诉警察,铜币是他偷的,小女孩也是他杀死的。那个酒鬼父亲先是愕然,继而举起空酒瓶,敲碎了,想要当场砸死儿子,却被警察抢身拦住了。让警察暗暗吃惊的是,小男孩居然跟平日一样面色不改地站在那里,眼前发生的事仿佛跟他没有一点关系。那么,警察又追问,为什么铜币最终会落到那个小女孩的手中?小男孩说,那时候他觉得她没有死,而是睡着了,他想她醒来后需要钱坐车回家,因此就把这枚硬币放在她手里了。这不是硬币,警察更正说,这是一枚宋朝的钱币。但小男孩压根就不知道宋朝的钱币是否可以坐公交车。
李南凤作品-《燃烧的肉·出生地》 105×100cm 纸本水墨 2012
这件事是真的么?有人听了牙医的讲述,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是真的。牙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
这么说来,那枚铜币是不能碰的。那人这么说时,把眼睛睁得跟铜币一般大。
当天下午,祠堂里的长辈公们请来一名师公做了一场法事。师公望着铅灰色的天空说,电器店那边有一片阴云,是为不祥之气。长辈公循着师公所指的方向望去,似乎也看到了什么。他们的目光夹带着祠堂内部的一抹深黑。他们不说话。
一天深夜,电器店老板突然接到了一名店员打来的电话,说是电器店着火了。他抽了一下鼻子,仿佛闻到了一股塑胶烧焦的气味。放下电话,他就披上外衣,小跑着来到老街,那里早已站满了人,只空出一条道,让消防员跑进跑出。因为救火及时,大火只吞没了五间电器店,没有向两边蔓延(事实上,电器店两厢都砌了防火墙,火势自然也就处在可控的范围内)。电器店老板远远观火,脸上带着淡漠的表情。风吹过来,有几片灰烬落在他肩膀上,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掸掉。那一刻,身上沉重的一部分仿佛突然变成了一股青烟,向夜空飘去。有人走过来,想安慰他几句,但他好像没当回事。他只是收起那个带有神秘印记的铜币悄然离开了这条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