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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车场

2014-12-02

山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值班室政委车场

熄灯后,中尉K穿上大衣,步行去一公里外的老车场查哨。手电筒的锥形光柱惊到了飘扬的雪花,它们像深海鱼群一样拼命盘旋,向光柱外的黑暗中四散奔逃。按说这样的雪夜,K不必专门跑去老车场一趟,只消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但K并不这么认为。到任汽车连指导员以来,只要轮到他值班,一定会坚持步行去老车场查哨。有一天夜里起沙暴,连长劝他打电话查查就行,可K谢绝。他记得那晚出门后能见度不足十米,飞沙走石让他睁不开眼,干枯的杨树细枝不时掉在他身上,其中一根树枝在他右边颧骨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K并未感到沮丧,相反,他在风沙中独步时会生出隐隐兴奋,颇似迎着弹雨冲锋,略感壮烈。K并不了解迎着弹雨冲锋是什么感觉,最近一次边境战争结束第二年他才出生,此类想像来源于连环画、盗版碟和互联网,他只知道除了蒙上一身洗衣机就能处理的沙尘之外自己非常安全。这个前提之下,K很享受从事某种自感带有崇高意味的工作所产生的快感。

当然,K的隐秘想法极端个人化,难以引起共鸣。比如连长。连长比K年长六岁,任连队主官比K早两年,新兵下到汽车连,除了出去读过三年军校之外就没挪过窝,从战士到班长,从排长到连长,他的资历奠定了他作为连队头号人物的地位。他对K上任以来风雨无阻去老车场查哨不以为然,但他并不明说,只是笑笑。微翘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同夜间行车时的灯光信号一样具有不言自明的意义。不过K对连长的不以为然同样不以为然,他的成长道路与连长大相径庭。高考志愿填报的都是军校,进入军校后表现优异,本科毕业后主动要求到边远艰苦部队工作,来到团里后想不被重视都难,先在二营当了半年排长就被调到机关,在政治处组织股当了一年半干事后又被提拔到连队任主官,而跟他一起分来的干部绝大多数还在干排长。上任之前团政委专门找K谈话,希望他尽快改变汽车连的后进面貌。K向政委表态时内心激动,当他说到决不辜负首长信任时不禁热泪盈眶,他被自己深深感动,仿佛一个即将赴死的敢死队员,以致于左眼角膜上含水量百分之四十二的软性隐形眼镜随着眼水夺眶而出。一贯以严肃著称的政委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让K感觉到了父爱一般的温暖。所以他并不责怪连长对他的含蓄嘲讽,因为连长并不了解这一切。

K坚持去老车场查哨并不仅仅因为《内务条令》有此规定,他这么做的根本理由在于他认为老车场是他改变连队的突破口。上任以来他牢记政委的嘱托,一直在寻找一个突破口,正如外科手术式的空袭必须选择适宜的目标,否则就是浪费弹药。政委深刻指出,汽车连多年后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纪律松弛,政委还打了一个生动的比方,说一个连队纪律松弛就相当于一个人没系裤带,稍不注意裤子就会滑到脚面丢人现眼。K想做的就是把连队的裤腰带扎紧。当过兵的都知道只有把腰带扎紧了才能军姿挺拔精神抖擞,不然就会含胸塌腰无精打采。

最初,K试图像中国伟大的军事家孙武杀掉吴王宠姬那样杀一儆百,按照通常的理解,枪打出头鸟对于身处的这个作风稀拉的连队来说无疑是最为直接有效的办法。他到连队的第一次晚点名就有四个士官不在位,其中汽车排三个修理所一个。批量涌现的出头鸟让K又惊又喜,惊的是数量之大超乎他的想象,喜的是这么快就有了送上门挨砍的脑袋。K把汽车排长和修理所长叫来问话,但两人均表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说话时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K问他们笑什么,可他们却拒不承认自己笑过。他让汽车排长和修理所长分头给手下不假外出的兵打电话,可他们无动于衷,而是提醒K,未经批准士兵不得使用手机,所以他们无法联系。K冷笑一声,说昨天他还看到一个兵坐在猎豹车上打手机,那手机屏幕很大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但汽车排长辩解说,即使真有这种情况,也只能说明个别人在按规定上交手机之后又违反规定私自购买了第二部手机,而违规使用手机的士兵显然不会傻到把号码告诉上级。汽车排长的回答逻辑严谨滴水不漏,K竟无可奈何,只好回到连部坐等。

等到凌晨一点,K听见走廊里传出放肆的说笑声。他含着一嘴被唾液浸透的呵斥走出连部,迎面撞上的却是浑身酒气的连长。连长毫无尴尬之意,反倒哈哈笑着上前猛拍K的肩膀,举动亲热下手狠毒。他说四个老兵前几天出色完成了给四营运送装备和给养的任务,特别是在途经沙漠时一台车辆抛锚,大家冒着严寒奋战到半夜才排除故障继续前进,受到四营官兵的高度赞扬。他答应过回来后为他们接风洗尘,刚才就是在兑现承诺。四个士官也红光满面,嘿嘿笑着从K身边鱼贯而过,像变道的车一样消失在走廊深处,无意中使K成了一只红白相间的橡胶交通锥。

第二天早上起来K感到肩头刺痛,拿起镜子一照发现左肩有一片肩章大小的淤青,他坐在床沿愣了十几秒,终于想起这是昨晚连长喝酒回来时狠拍他肩膀的结果。接下来的每个清晨K都会用镜子照一下肩膀,那片淤青被时间稀释成黄绿色,最后终于消失。此后K就开始与连长保持距离,他不确定连长何时会出手拍他,特别是当他哈哈大笑的时候,K就更加小心。

不过K并未因此放弃努力,他暂时放过了那一批出头鸟,那四个士官跟连长关系密切,管连长叫老大,非常庸俗,这种江湖义气决定了他们应当被视为老鹰或者秃鹫之类的猛禽,而非K想像中那些性情温顺偶尔冒泡的雀类。理清思路之后,K集中收拾了几个新兵,他们犯了一些小小的错误,轮胎上的泥没洗净,早上出操时动作慢了,内务质量比较差,吃了一口的馒头扔到泔水桶,还有一个小子拉完屎没冲水。对这些问题,K有的让他们写检查,有的进行口头批评,总是忘记冲厕所的新兵被罚打扫一个月的厕所。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一度让K找回到了若干身为连首长的感觉,然而在一个普通的早晨,一个老兵没起床出操,K问他怎么回事,他面无表情地说肚子疼。K说那你应该请假啊。老兵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可能提前知道我会肚子疼。就在那一瞬,K突然感到索然无味。那些吊儿郎当的老兵并未因为新兵被收拾而有任何变化,这让K对杀鸡儆猴的可行性产生了深刻怀疑,猴子可能根本不在意鸡被杀掉,就像连里没一个兵不期待赶紧杀猪,杀了猪才好吃香喷喷的红烧肉。

李南凤作品-《四季人生·冬》 245×369cm 纸本水墨 2012

基于此种认识,K决定改弦更张实施新的计划。新计划并不针对任何一个特定的人。他发现连队表面上看是军纪不严,本质上是士气不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队列里没有歌声。发现这一点后,K要求连队只要队列行进,必须要有歌声,这其实是个非常低端的要求,简直比要求所有人都穿制式皮鞋还要容易做到,因为连长就总穿便鞋,理由是制式皮鞋磨脚。问题是每次队列行进时,几十号人唱歌的音量加起来还没他一个人的大。就连“说打就打说干就干”或者“团结就是力量”这种短促有力的军歌也没人肯放开嗓子去唱。当所有人都用嘴唇发声而只有K用胸腔发声时,他尖利的声音就成了羊群里窜出的一头骆驼,听上去非常滑稽,队列里立刻就会发出吃吃的笑声。一个人只有一张嘴,发笑时不可能同时唱歌,队列歌声因此更加低沉。K无法揪出到底是谁在笑,笑声和音乐一样不分肤色和国界,没有语种和口音的明显区别,何况发出笑声的嘴长在前面,而走在队列末尾的K只能看到一个个后脑勺。有几次K生气地命令排长把队列停下然后向左转,他走上前强调一番军歌提振士气的道理,又命令队伍向右转继续前进。这时候排长又会起一首歌,像“军队的节奏是一二一”或者“日落西山红霞飞”,然而声音还跟之前一样,没准比之前更低沉。

有一次在礼堂看电影,开演前几个连队按惯例拉歌,战勤连拉警卫连,或者通信连拉一营一连,但没有一个连队去拉汽车连。他们视汽车连为无物,这显然是多年来形成的恶果。K坐不住了,让修理所长去指挥唱一首,所长经常在修理间和厕所放声高唱,很多次K都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到便池里去。可所长面有难色,说还是不唱为好,不然会让人看笑话。你还怕人家看笑话?K气呼呼地反驳说,别人当我们不存在不是更丢人吗?所长讪笑不语。K一气之下自己站起来指挥,他起了歌但响应者寥寥,好像他不是让大家唱歌而是让大家去清理猪圈,没一个人肯自告奋勇挺身而出。刚唱了两句,其他连队就哄笑起来,紧接着警卫连唱起了完全相同的一首歌,只一声就把汽车连给拍扁了,仿佛一波炮火把几个刚从掩体里探出头来的步兵炸得血肉横飞。最令K无法忍受的是手底下的兵们竟然一个个都在嘿嘿笑,仿佛丢人的根本不是自己。这种毫无集体荣誉感的举动让K为之鼻酸心凉,一时间他痛悔来错了地方,早知如此,他真该向政委要求去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过硬连队,而不是眼下这样一个烂泥坑。

K清楚,仅靠自己去颠覆传统改变现状基本没戏,为此他专门找连长谈过几次。连长的态度十分暧昧,一方面热情肯定K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可同时又强调,只要保证车辆安全完成运输任务就够了,其他的事其实无所谓。这不能不让K想起连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狠拍他肩膀的情形。K拿其他连队举例,连长却说,警卫连不过是一群新兵蛋子,而战勤连的主官完全就是一对二逼,他们除了唱歌喊口号之外其实根本没什么真本事,跟他们比那就是自降身份。K面红耳赤地坚持说,连队日常养成极为重要,就像一个人的修养,没有日常点滴积累就不可能有基层建设的坚实基础。他还说,不讲规矩就没有方圆,没有纪律就没有战斗力,缺乏集体荣誉感就不可能团结奋进。连长平时不怎么看报,只喜欢斗地主,周末就叫几个兵来斗,平时就在手机上斗,理论准备不足,讲不过K,于是又哈哈地笑起来。K见状立刻往旁边移开两步以防淤青。连长只好把伸出的手落在自己大腿上,说好好,指导员你看着办,我没意见。

说是这样说,可每次K瞅个空想把全连集中起来教唱军歌时,连长却总是会抢先一步让大家去菜地锄草或者维护车辆。最过分的一次,K已经把人都集合到了俱乐部,连长却在走廊里吹起集合哨,并大吼一声“门外集合”,所有人立刻像捅了窝的马蜂一样纷纷向门口冲去,只剩下K独自站在俱乐部的音响前发呆。就是在这种复杂微妙的局面中,K发现了老车场的价值。老车场之所以老是因为还有个新车场。新车场就在连队宿舍楼下,有一大片平整的水泥地坪和长长一排带有天蓝色铝合金卷帘门的车库。刚上任时K并不认为老车场是个特别的地方,那个由土坯围墙框定的大院子破破烂烂,再加上一排年久失修的库房,看上去像一处遗址。两扇锈迹斑斑的铁栅门旁边是一间同样破旧的土坯房,那是老车场的值班室。K第一次去车场查哨时,值班的两个兵还没睡觉,正守着一台十八英寸的金星牌电视机看武侠剧。那带着球面显示器的小电视机是几年前连队俱乐部换发大屏幕液晶电视后淘汰到此处的,阴极射线管生成的图像充满颗粒但并不影响观看。两个兵一人手里攥着一瓶啤酒,烧得通红的铁皮炉子——给老车场通暖气成本过于高昂,所以他们冬天一直靠炉火取暖——上坐着一口烧着水的铝锅,旁边的桌上有两袋撕开口的方便面,调料都已经放在了两只瓷碗里。K进去时两个兵站了起来,但啤酒却还抓在手里。K问他们为什么熄灯快一个小时了还不就寝,两个兵面面相觑,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站在右边的上等兵看看站在左边的下士,下士嘿嘿笑说电视剧还没结束哩。这个回答把K气得冒烟,他又指着炉子上的锅质问,下士小心地收起笑容说晚饭吃得早,他们现在有点饿了。K怒不可遏,上任以来积攒的有害情绪像五七高炮集火射击,令他胸腔内地动山摇。他伸手抓住铝锅的一只把手猛地一扯,连锅带水便飞到墙角,即将沸腾的热水在地上四处流淌,散发着热气,反射着屋顶日光灯管的光亮。K上前几脚踩扁了那口铝锅,毫不顾忌大衣和皮鞋被溅上水渍。接着他又一胳膊将桌上的方便面和大碗横扫在地,其中一只碗摔碎了,他又捡起那只质量过硬的瓷碗重新摔了一次,直到它变成边缘锋利的破片。两个兵被K突如其来的激烈举动吓了一大跳,他们肩膀紧靠在一起呆立一边,像是遇到了劫匪的便利店店员。

从那天以后,只要轮到K值班,他必定每晚去老车场查哨。他和连长每人一周轮流值班,连长值班时他也很想去,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不想让连长认为他行事操切,毕竟连长的资历和威信他一时无法挑战。摔锅砸碗之后,连续几周他出现在老车场时,两个兵都已经老老实实睡在床上,只有他敲门时才会爬起来开门。这种时候K会变得和蔼可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他们拉两句家常后离开。事实上K对此前的激烈举动颇感后悔,他甚至都不相信自己会干出这样不冷静的事,这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温文尔雅举止得体的优秀军官。为了挽回自己一时冲动造成的形象损害,一个天气晴好而无所事事的周六下午,K去连队的大棚和猪圈视察了一圈之后,信步去了老车场。他打算和值班室两个兵进行一次深入细致的交谈,以期冰释前嫌,赢得他们的理解和爱戴。从老车场两扇未合拢的铁栅门中穿过,K听到值班室发出一阵哄笑。仅凭两个兵不可能发出那么多声部的动静,再走近几步,他又发现从值班室发散出的不仅是说笑声,还有浓烈又陌生的香味,K动用了全部的经验储备,短时间仍无法判断到底炖什么肉才能发出这么诱人的味道。

推门进去,小小的值班室顿时鸦雀无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DVD播放器。屋里乌烟瘴气,六七个兵或站或坐,几乎每个人都一手夹烟一手拿酒,而炉子上一口崭新的铝锅正咕嘟嘟响,锅盖被蒸气顶着不停抖动,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摞白色的搪瓷碗和一把筷子。后来K想起当时的情景时再次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后悔,可那时他被受愚弄而生出的耻辱感冲昏了头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指着炖肉的锅问值班下士这是什么东西,他的本意是质问下士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可下士回答说是兔子肉。K问哪来的兔子,下士说是他在车场套的,老车场没有车辆运行所以很多兔子在这里平静地生活。K又质问究竟是谁让他们在值班室聚众喝酒的,这下没人应声了,包括下士在内的几个兵都看着地面默然无语。K又问了一次,还是无人回答。于是K端起溢着肉香的锅走到门外,扬起胳膊把滚烫沉重的锅远远扔到了地上,锅里的肉块、葱段、辣椒和汤汁飞溅出来,把一片土地洇成了深褐色。K回到值班室,几个兵手里的烟和酒已经不见了,他们挤在两张床中间,直到K大吼一声滚,几个兵才如蒙大赦,夺门而逃,身后扔下了一串嘻笑声。值班下士和上等兵无处可逃,只好继续站着听候发落。按说扔掉一锅炖兔肉消耗不了多少体力,可K两手却不住发抖。他刚才想好的那些谆谆教诲此刻无法适用,却又没准备出另一套说辞,于是什么也没说,发了一会儿抖后摔门而去。

K决定正式与连长谈一下老车场的问题。谈之前他并未生出把老车场值班室撤掉的念头,事实上他压根儿没往这方面想。值班室的存在是既定的,人往往迷信既定的事实,将其视为“两点确定一条直线”这样无需证明的公理,看上去颠扑不破。K原本的想法是把两个值班员换掉,可连长不同意。他们准备考军校,那地方比较适合复习功课。连长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办的,谁想考学就让谁去老车场值班,那地方是个宝地,考出去了不少人。K反驳说考学也要建立在履行好职责的基础上,否则就是本末倒置。再说,他根本没看到谁在那儿复习功课,他看到的只是方面便和兔子肉。连长笑笑说,我当年准备考学时也在那儿值班,也喝过酒,问题是我最后考上了呀。见K沉默,连长接着又说,其实这就是老车场现在最大的用处。

正是连长的这句话启发了K。既然老车场事实上已经失去了作为车辆运行枢纽的功能,那还留着个值班室干什么呢?在K看来,那个破烂不堪发黄的墙壁上满是蚊子尸体和肮脏水渍的值班室完全就是连队建设的一个毒瘤,必须连根铲除才能使连队焕发新的生机。他为自己的新发现感到兴奋,但他并不急于透露自己的想法。他需要确定老车场真的毫无用处,再提出把值班室撤掉,这样连长也将无话可说。他不能容忍有人打着考学的名义在孤悬连外的老车场胡作非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只有把这个该死的值班室撤掉,他才能真正树立威信,迈开连队跨入先进行列的第一步。

可以确定的是,连队所有的在用车辆都在新车场,老车场的库房虽然都大门紧锁,但谁也不知道里面都放着什么东西。按连长的说法,那里还存放着一些报废车辆,可油运股的助理员却表示报废车辆早就处理完了,不可能还放在老车场,所以他也不确定那些破库房的内情。K决定去实地查看一番,打算从头到尾把所有库房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货色。可奇怪的是,老车场值班室并没有任何一间库房的钥匙,而此前他一直以为会有一大串提起来哗哗作响的钥匙放在值班室的某个抽屉里。下士很确定地告诉K,他来接班时就没人移交过钥匙,所以他也不知道库房里都有什么,在他的印象中,那一大排库房从来没被打开过,所有的大号挂锁和铁门闩都生出了一层层鲜黄的铁锈,看上去像沾满了某种药粉。K从第一间库房开始,试图从门缝里窥视库房内部,可那些陈旧的木门闭合良好,没有一丝偷工减料的嫌疑,掩盖着门背后那狭长而固定的空间。即使在能见度极佳的雪后晴日,K上蹿下跳满头大汗寻找着门板上的缝隙,后来好容易在几间库房门上找到了能塞进去一束目光的窄缝,可什么也看不清楚,那里面仿佛有一些无法辨认的东西,又仿佛空无一物。K不得不再去找连长,连长则重申那里面就是一些报废车辆。K又问库房钥匙在哪时,连长却大摇其头,说他当年在老车场值班时,新车场就已经投入使用,他承认他从来没见过库房钥匙,也从来没见过那些库房被打开过,他都是听他的连长说的。K最后跑到油运股去问股长,他认为股长肯定了解情况,谁料股长却大为吃惊。钥匙难道不是一直由连队保管吗?股长像是蒙受了冤屈似的强调,如果真的找不到钥匙,那肯定是连队而非自己的责任。

李南凤作品-《风景3》 48×60cm 纸本水墨 2012

K觉得连长或者股长肯定有一方在撒谎,那些钥匙不可能不翼而飞,为此他找遍了连队所有的老兵,有人说里面放着报废车,有人说里面放着水泥和炮弹壳,还有人说里面放着一些破烂的桌椅,可每个人最后都承认自己都是道听途说,没一个人真的见过库房打开时的样子,更没见过库房的钥匙,他们都以为钥匙就放在连队调度室或者油运股的铁皮柜里。K如同找到了满载金银的古船沉没之处却无法打捞的船长,站在甲板上一筹莫展。那段时间他满脑子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一大串钥匙,有几次做梦时那串钥匙都在哗哗作响,这让他醒来时无比沮丧。当穷尽所有的办法而依然无法找到库房钥匙之后,K决定直接向连长摊牌。他甚至考虑好了一个折衷方案,他可以承诺老车场值班室一旦裁撤,会派人每天早中晚轮流去车场巡查,确保那些从来没被人打开过的库房继续不会被人打开。连长却认为K的想法十分荒唐,他以少见的严肃表情提醒K,老车场值班室的设立不是连队有权决定的,连队也无权撤销,必须由当初决定设立值班室的那一级领导来决定是否裁撤。这种解铃还须系铃的人说法从程序上来说无懈可击,问题是连长也说不清当年这值班室究竟是何人批准设立。正如库房钥匙不知去向,老车场建于何年已不可考,更不用说车场值班室经何人批准设于何时。K为此去政治处找来厚厚一本蓝色硬壳封面的团队大事记翻了一整天,但他在翻动纸页时也知道,这种小事显然无法载入大事记。不得已,K又提议老车场值班室的一切陈设保留不动,只要把人撤回连队就行,这样至少规避了连队未经许可私自撤销值班室的问题,可连长仍然坚决反对。连长说,几十年都好好的,为什么你来了就要把它折腾掉呢?

K不可能听不出连长的言外之意。他是在讥讽K试图通过裁撤值班室扬威立万敲山震虎。这让K有些难过。他的出发点只为改变连队后进面貌,而不是为自己谋取私利,这一点上他确信问心无愧。与连长无法达成一致,K做什么事都深感掣肘,想了很久之后,他决定去找后勤处处长请示此事。在处长办公室,K痛陈老车场值班室的问题,处长像是被他打动了,频频点头。可当处长得知K与连长的意见并未统一时,又变得面色凝重。他说,如果两个主官没有进行充分沟通,仅凭各自的想法背对背开展工作,将会形成巨大内耗,造成无法收拾的恶果。处长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连队搞得怎么样,关键就看两个主官是否团结,特别是K,作为党支部书记,更要讲大局讲团结求大同存小异,如果K和连长一起来向他汇报此事,他也许会考虑,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应也不会考虑K关于撤销老车场值班室的建议。

接下来的那几个月,K依然坚持值班时每晚去老车场检查。其间他训斥过在那里“炸金花”赌香烟的几个兵,没收过几张带有裸露镜头的好莱坞盗版碟,撞见过一个穿着时尚染着黄发的女孩,不过没再发现有人在那里炖肉,这应该跟天气转暖不再生火有关。虽然他每次去时都感觉值班室的空气中残留着啤酒或白酒的味道,但并没有在柜子里和床底下找到过酒瓶。到了夏天,值班室两个兵参加了军校统考,K非常希望他们都别考上,只有他们落榜才能有力证明那些锅碗就该被摔掉而那香喷喷的兔子肉就应该被倒掉。可到八月初,两个兵都收到录取通知书。K在一次查哨时很失望地向他们表示祝贺,两个兵嘿嘿地笑着,流露出做了好事没留名最终被人找到之后才会有的表情。接下来有两天K没去老车场查哨,他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但他拼命说服自己,政治干部本来就是做人的工作的,如果连自己的工作都做不通又何谈他人?他劝自己要坚持下去,于是他真的被自己说服了,重新开始每晚步行去老车场查哨。那时值班室已经换了另外两个兵,他们也打算复习功课参加明年的军校统考。他们接班的第一个晚上,K给他们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要求,但他不确定这两个小子听进去了没有,他们也许只是假装在听,因为之前那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子成功考上了军校。连K自己都意识到,他们收到录取通知书这一事件本身,已经宣告了此前那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自己的彻底失败。

不过K很快又高兴起来。在他任满一年时,连长提升到了二营任副营长。他当然不会为连长提升而高兴,他认为转业才是连长应有的下场。他高兴是因为自己终于成了连队资历最老的主官,汽车排长接任连长,而新连长不过是自己从前的下级罢了。K重新勾画了一番连队建设发展的蓝图,那蓝图中绝对不包括老车场和那个该死的值班室。他向新连长透露了他的想法,第一条就是裁撤值班室。对此新连长满口答应,并和K一起去了后勤处长办公室汇报。K去时成竹在胸,不料处长表现得非常谨慎,说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也许不是后勤部门自己说了就算,还得要把当初设立值班室的时代背景和历史原因搞清楚,然后再说撤与不撤的事。处长的态度让K十分郁闷或者说气愤,他忍不住说,为什么要常年派人看守那些毫无处用的库房呢,这种形同虚设的岗位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处长听了颇为不快,反问K怎么知道那些库房毫无用处,暂时没找到钥匙并不代表钥匙不存在,钥匙肯定在某个地方放着,只是一时半会还没找出来罢了。从处长办公室出来,K怒气冲冲地走在路上,突然用眼睛余光瞟见连长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他猛地停住步子盯着连长,问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可连长矢口否认。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新上任的连长还带着点排长的身份惯性,委屈地看着K,我是支持你的呀!

K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让连长先回去,自己重新进了办公楼。他“蹬蹬蹬”跑上三楼,走到团政委办公室门口喊报告。政委正在批阅文件,见到K很热情地招呼他坐下,然后笑眯眯地等他说话。K像个走丢了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差点哭出来,他本想大倒一番苦水,好在他还比较清醒,知道不能给首长添堵,所以尽量简洁地汇报了自己准备把老车场值班室撤销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汇报得还算清楚,因为政委听完了以后点了点头,然后说,这个想法有点意思,的确有点意思。K以为政委还会往下说,可政委却开始喝茶。这使得K出了一头汗。他不知道政委对此事究竟是什么态度,可他并不敢问,只好半边屁股搭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等着政委发话。政委很细致地吹着杯沿的浮茶,好半天才啜进一口,他放下杯子,意味深长地看着K,说你现在是连队主官,有想法就要想办法去实现,就好比在团队建设上我有什么想法,也会想办法去实现。但具体的办法要你来想,谁也代替不了你,你懂我的意思吗?

其实K并不很清楚政委究竟在说什么,可他还是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用力点头。政委似乎看穿了K,所以他笑了一下。临走时政委勉励K好好干,努力通过合理的途径去改变不合理的现状,他始终对K寄予厚望。政委的话让K异常感动,哪怕他并没想出该用哪种合理的方法改变不合理的现状,但转念一想,至少政委也认为老车场值班室是个不合理的存在,这从根本上肯定了他的努力方向。在回去的路上K涌动着一股激情,一到连部就告诉连长,政委已经充分肯定了他的想法,但还要一步步来,他想先把值班室的人撤回连里,其他暂时保持原状,每天三次派人巡查。如果有人问起,就告诉他们仍和几十年前一样有人值班。连长沉吟了半晌,说一下把两个人都撤回来是不是动静大了点,能不能先留一个人,先看看情况再说呢?K想了想同意了。作为交换条件,他和连长约定,如无特殊情况,每周一和周三晚上看完新闻联播之后,要组织全连学唱一个小时的军歌。达成一致后,K和连长又在让谁留下值班谁回连里的问题上纠缠了一会儿,最后他们决定在暂时保留一人值班的这段时间,两个兵每周轮换,这样两个兵或者他和连长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在上任的第二个冬天到来时,一位将军来团里视察工作。将军在团长和政委陪同下在营区各处走动,K和连长已经接到机关通知,军容严整地站在连队门口迎候首长。这时连部文书飞奔过来,K以为首长马上就到,不料文书却说机关来电话,通知连长在连里待命,让指导员立刻跑步去老车场,首长现在正在那里视察。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把K吓得不轻,立刻朝老车场飞奔而去。等满头大汗赶到老车场时,将军正在值班室和蔼可亲地跟值班员交谈,看上去心情不错。这让K松了一口气。满面笑容的政委招呼K上前给首长介绍一下情况,但K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好在将军先说话了,他指着年代久远的墙壁和地面说,这么老旧的营房现在真是不好找了呢,我们的战士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坚守岗位,非常感人。将军接着问K,外面那些库房里都存放些什么,K迟疑了一下,他很想说不知道,但这种回答无疑是愚蠢的,犹豫了两秒钟后,他很确定地告诉首长,库房里放的都是一些废旧车辆。似乎为了证明所言非虚,K接着又补充说他们已经多年保证了车场安全无事故。

将军没有再说库房,而是提起了新的话题。他说,我刚才听值班员说,这个小房子里考出了好多军官,是不是这样?K赶紧点头称是。这一点他没撒谎,至少他就亲眼见过两个,这让K想到了那一锅被他扔出去的兔子肉。将军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要是没这么艰苦的环境,可能还考不出那么多干部。这要是写篇报道,一定很有意思。不过条件该改善还是要改善,不能让战士们受苦。团长和政委频频点头称是,表态马上就会把值班室翻修一下,达到跟连队宿舍一样的标准。走到车场门口,将军突然回过头来对K说,我看值班室一个人值班不大安全,应该两人值班比较合适,指导员同志,你说呢?

第二天将军离开后,K才弄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老车场。据说将军乘车经过车场时突然内急,秘书立刻让司机停车,陪同将军进了车场。将军解手之后心旷神怡,顺便就走进了值班室。不过这也许只是个传言,一些人没事就拿领导开涮,K认为这很无聊。将军下基层体恤兵情,专门去看望小远散直的官兵再正常不过了。可惜那几天K没功夫细想这事,首长关于两人同时值班的要求已经迅速落实,营房股也已派人来察看了值班室并开始联系施工队,但K起草的关于老车场值班室每年都有战士考取军校的材料却被机关连着打回来两次,每次都说他写的不够生动不够具体不够深入。这一次K下定了决心,哪怕他整夜不睡,也一定要确保材料顺利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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