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 鱼

2014-12-02

山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背篓大鱼

整个天空都是饥饿的。

入冬以来猫庄就没有太阳,没有云层,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狗吠,也听不到人语喧哗,天地之间,只有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呼啸和嚎叫。呜呜——呜呜——,先是小风,坚硬、凛冽,天气越来越冷,风力也越来越大,最后升级成七八级的大风。大风从西北方向的诺里湖方向往东南方向的乌古湖使劲地刮,横扫猫庄,刮了整整三天三夜,把猫庄的天空舔舐得灰蒙蒙的,树木乱晃,枯叶纷飞,晨霜一天不化,疑结成了亮晶晶的薄冰。大风把我们家的茅屋顶掀开了一个大洞,从堂屋里望去,仿佛一张巨大的鱼嘴巴,深不见底,我和弟弟有好几天不敢坐在堂屋里,生怕它一合拢,就会把我们吞噬掉,作了美餐。不知为何,我看那个破洞就想到了鱼嘴巴,真是奇怪,我从没见过大鱼,除了在年画上,我见过最大的鱼是只有半斤左右的鲤鱼。我们猫庄没有河流,只有溪沟,那里的鱼长不到半斤重就会被人捞进肚子里去。但现在那条小溪沟里,别说鱼,早在两个月前就连虾米、螃蟹、螺蛳,甚至那些看起来很肉麻的多足的水蜈蚣、水蜢子等等都已被猫庄人捞得一干二净,填进肚子里去了,整条溪沟里没有一条指甲大小的活物了。猫庄人太饿了,凡是能吃的活物,除了不敢吃的——譬如生产队的猪、牛,统统都逮住吃完了。现在,猫庄人已经开始吃“死物”了,树皮、草根等等。猫庄有三四百口人,很快连可以吃的树皮和草根都被吃光,有人开始吃观音土了。十天前,弟弟顺子就吃了好大一坨观音土。他是瞒着爹娘和邻居小蛮子一起到鸡公山白泥坪挖来的,他破棉袄的两个口袋里装了不下四五斤这种白泥巴。晚上睡在床上时,他给我吃,说猫庄有很多人都吃这个,不饿。我接过后,用舌头舔了舔,有点咸,有点腻,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嚼,柴柴的,咽到喉咙时一股腥味从胃里翻上来,我干呕了一声,赶紧把它吐了出来。我咽不下去。弟弟吃得津津有味的,两个腮帮骨嚼得嚓嚓作响,只一杆烟功夫,就咽下了拳头大一坨。那夜弟弟睡得很香,他没有半夜里醒来喊饿,连个翻身也没打,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他的肚子鼓得像个圆球,第三天,他的肚子更鼓了,整整一个下午,他蹲在茅厕里拉不出大便,嗷嗷地嚎叫,眼泪都出来了。娘听到他哭,才晓得他吃了白泥巴,让他把屁股撅起来,用手指抠屁眼,一点点一地把那些白泥巴抠出来。

抠完后,娘把顺子倒提过来,扇了他一巴掌,说:“你个吃货,咋不胀死你啊!胀死了我们家少一张嘴,更好。”弟弟确实是一个吃货,他比我只小一岁多,但饭量比爹还要大,比我和娘要大一倍,我们吃一碗他要吃两碗。饥荒没有到来之前,弟弟一直长得肥厚敦实,他年纪比我小,个子比我矮,一年前我们在食堂的磅秤上称过,那时他就比我重七斤。现在他也还是比我胖,我脸上身上的骨头鼓出来老高了,特别是肋骨,像一级级梯子格,全撑到皮外来了,而他还皮肉饱满着呢,骨头还未露出来一根。但他比我饿,每晚他都要半夜里醒来,问我爹出去找吃的回来了吗?那段时间,爹常常半夜里去外面找吃的东西,有时后半夜能回来,有时要快天亮了才能回来。每次爹找来的东西,弟弟一个人要吃掉差不多一半,我和爹娘三个人,分着吃另一半。我们在油灯下分享食物时,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娘都要说:“慢点吃,慢点吃,没饿死你个吃货,噎死了你咋办?”

爹望着弟弟,又望了望娘,叹了一口气。

入冬以来,爹每夜都要出去寻吃的东西。最初,他是真正地找,去生产队秋收了的红薯地里刨红薯、薯根,去山上套兔子、挖竹鼠,但很快这些东西就找不到了。猫庄好几百人口,人人都饿得双眼发绿,所有的红薯地都被深翻纵刨过好些遍了,像用犁头犁过一样,也像用篦子梳过一样,连根枯藤也找不到,就连山上的小动物也被赶尽杀绝了,活下来的那些小动物也仿佛闻到了猫庄人饥饿的气息逃走了,好几个晚上父亲都空手而回,没有找到任何能吃的东西带回家来。半夜里我们听到娘给他开门后从床上爬起翻父亲的背篓,可背篓里除了树皮和几把枯藤,什么也没有。后来爹就去偷生产队的粮食。生产队里的粮食放在大队部后面的仓库里,仓库是栋木屋,屋里每夜有两个民兵持枪守着。爹的个子瘦小,他可以从只有一尺多宽的排气孔里爬进去,偷谷子或苞谷出来。每次偷不得多,他只敢偷一两斤,怕偷多了被发现,下次再去偷,就会被民兵们瓮中捉鳖;也怕夜里民兵上门来搜查,搜出存放在家里没吃完的粮食。无论偷窃当场被抓住,或者他们从家里搜出赃物,都是大罪,他都会坐牢的。谷子和苞谷偷来后,爹娘就会叫起我们,我们娘儿仨围坐在火坑边,爹则蹲在大门口吸烟,盯着黑黢黢的屋外,怕邻居来旋家,更怕民兵来搜查。家里没有锅碗瓢盆,娘从火坑灰里扒出一块生铁片,那是一口铁锅的一小部分,只有我的两块巴掌大小,像只船似的,两头翘中间凹,娘把苞谷或者谷子放在上面炒,苞谷或者谷子就变成爆米花,一粒粒地炸开,噼噼啪啪的响,但往往等不及它们爆开,只要有一点轻微的香味传来,弟弟就会伸手去抓,忙不迭地丢进了嘴里。坚硬的苞谷被他嚼得咔咔作响。若是谷子的话,没有爆开之前,弟弟伸手去抓,娘就会用搅拌的木棍打他的手,因为那样连谷壳吃进肚子会拉不出大便。等炒好一捧后,娘在手心里搓掉谷壳,吹掉烤焦的谷壳,把米花给弟弟吃。吃了两捧之后,娘会叫弟弟去替一会儿爹,让他回来烤烤火,暖暖身子,但弟弟不会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铁片上的吃食,舍不得离开,最后往往是我去替换爹。弟弟要吃饱了才去睡,每次他至少要吃掉一半,我和爹娘把剩下的全部吃光,不留一丝痕迹,就是那些搓掉的谷壳,或苞谷包衣,娘都要打扫干净,放进火堆里烧掉。烧掉后,还要把灰烬搅碎,让它们跟草木灰完全融为一体,分不出原形来。

从大风吹起的前一个晚上,爹再也偷不到生产队里的粮食了,大队管理员发现了仓库里的粮食被盗,报了案,公社里来了干部和公安人员调查,那些粮食也被一卡车拉到县里去了。幸好父亲白天看到了粮食被拉走,要是没拉走粮食,公安人员晚上在仓库里设伏,当晚准会把爹逮住。可能逮住的不止爹一个,因为有一晚爹偷粮食回来得晚,娘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爹就给娘说,他看到有个人在他前面爬进仓库里去了,等那人出来走远后,他才进去。爹没说碰到的那个人是谁,娘也没问。整整三天来,我们就只吃了食堂里的两个红薯,每顿只有一个,不到二两重,吃完后反而肚子更慌,更饿。一到半夜里,我们就会被饿醒。从屋顶那个鱼嘴似的破洞里穿堂而来的风,不仅让人睡在被窝里浑身冷飕飕的,它还像一把无形刀子一样,从我们的嘴巴伸进去,穿过喉咙,钻进肚子里,在我们本来就空空荡荡的胃肠里刮呀刮,刮得肚子内咕咕作响,一绞一绞地痛。一天半夜,弟弟给我说:“哥,我饿得肚子里有把刀子在割。”

我也很饿,我说:“你去看看,爹是不是出去了?”

弟弟不去,他说:“我没听到房门响,爹肯定没有出去。”

爹没有出门。从睡下后我就没听到门响。公安人员正在调查大队粮食被盗案,还没有查出头绪来。昨天他们却把八天前生产队失踪的一头小牛犊的案子破了。那是头还没满一周岁的牛犊,不上一百斤毛重,他们在鸡公山的燕子洞里找到了它的皮子和骨头,中午我们从食堂回家时看到两个民兵把小蛮子爹大全伯从家里带去了大队部。押送大全伯去公社时是黄昏时刻,我们一家人都看到了,大全伯被五花大绑地捆着,头佝到裤裆里,不敢看人,他们身后是一个提着手枪的白制服公安和两个持快枪的民兵。爹和娘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吓得脸都青了。

接连几夜,爹不敢夜里出去了,他就是敢,娘也不会准他出去。在此风尖浪口上,爹需要避嫌。爹一不出门,我们就只好挨饿了。

一连好几夜,迷迷糊糊地睡着时,我都会梦到一条大鱼,张着饥渴的大嘴巴,扑向我,要吞噬我。那条鱼真的很大,我估计有几百斤重,它很可能是一条大鲸,或者鲨鱼,面目凶狠。它的头像一面大牛皮鼓那样圆,翘起的尾巴比我身子还大还宽,高高地竖起,特别是它张开的嘴巴,跟我家屋顶的那个破洞一样大,深不见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要把我吸进它的肚子里去。这夜,我正在水里游着,躲避大鱼的攻击,无处逃遁的时候,突然一股热流涌来,一个激灵,我醒来了。醒来后,我感觉腿上还是热乎乎的,知道是弟弟赖尿了。这几晚夜里没吃的,饿得慌,我们睡着后弟弟肯定往肚子里灌水了。他只要睡前一喝水,半夜里就会赖尿。我踢了弟弟一腿,他马上就醒了,瓮声瓮气地大声抗议:“你踢我做什么!”

我说:“你又赖尿了。”

弟弟显然不是被我踢醒的,他的声音毫不含糊:“我没赖尿,我是屙尿。”

我很生气地说:“你屙尿屙在床上啊!”

弟弟说:“多冷的天,我不愿起来,茅厕那么远,我饿得走不动。”

弟弟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我更加生气,骂了他一句:“你是猪呀,哪里吃哪里屙!”又踢了他一脚。这一脚踢重了,弟弟立即哇哇大哭起来了。睡在隔壁的娘被他吵醒了,大声地问我们怎么啦?我告诉她弟弟又赖尿了。娘立即起了床,去火坑里烧火。火燃大后,她叫我们起床去烤火,给我们烘尿湿的裤子、被单和棉絮。

弟弟早就不哭了,坐在火堆旁,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他没看到爹,问娘:“爹去哪里了,是不是找吃的去了?”

娘拍打了一下他的脑壳,下手较重,“啪”地一响,说:“你个吃货,就晓得吃,这么冷的天,你想你爹冻死在外面吗?”

弟弟昂着头,不服气地说:“可是,我饿呀。”

娘说:“就你晓得饿,人家就不饿了,晚饭时你一个人吃了两个红薯,我和爹一人只吃半个,你还好意思喊饿。”

弟弟说:“我就是饿!”

娘说:“你哥就不饿了吗?你看看你爹和你哥都只剩皮包骨了,他们就不饿?饿也要忍着!”

弟弟还想分辩,这时我们听到大门口传来“嗵嗵”的擂门声,有人在喊:“开门,开门,查夜。”是民兵连长赵承元的声音。

娘高声答应着“来了,来了!”,声音很轻但语气很严厉地对弟弟说:“等下来人了,不要乱说话,更不要说吃的,记住啦!”

这几天,爹和娘一直不准弟弟出门去玩,就是怕他乱说,特别怕他给人说我们家天天晚上吃爆米花的事。看到弟弟茫然地点了点头,她又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才出去开门。

李南凤作品-《男人的使命》 137×69cm 纸本水墨 2012

李南凤作品-《天路》 100×94cm 纸本水墨 2012

进来了四个人。赵承元带着两个猫庄的民兵,另一个是穿白制服的公安。两个民兵一进屋就到处搜寻,把屋里的旮旮旯旯翻了个遍,楼板也被撬开了,一个民兵用手电筒往里面照,另一个民兵还把火坑灰也扒拉了一遍。母亲问民兵连长赵承远:“队里又丢了什么东西吗?”

赵承元说:“查前几天队里的粮食被盗案。”

娘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惴惴地说:“案子还没破吗?”

那个白制服看了一眼娘,说:“没破,但很快就会破的。”

娘说:“一定能破的。”

白制服又问娘:“大半夜里你们家烧这么大火做什么?”

母亲说:“顺子赖尿,烘被子。你看看,被单上还在冒水气呢。”

他又问:“你家男人呢?”

这时父亲在他身后说:“我在这呢。”父亲的棉袄还披在肩上,他对那个白制服点头哈腰说话时,棉袄滑落了下去,他赶快一手抓住,再次披上它。

两个民兵翻过我和父母的卧房后,对白制服和赵承元说:“都搜了,什么也没有。”

赵承元看了一眼白制服,意思是可以走了吧?白制服对娘说:“屋这么矮,烧这么大火,小心失火。”

爹娘连连点头,说会注意的。

白制服和赵承元正准备走时,弟弟突然站起来,冲着他们说:“我好饿呀,你们有吃的吗……”

娘和爹的脸色一下子青了。娘离弟弟近一些,赶紧一把按住他,让他坐了下去,训斥道:“烤你的火,大半夜的,谁会有吃的!”弟弟的思维常常出人意料,爹娘怕他说出以前我们天天半夜里有吃的现在没吃的所以很饿这种话来。七八天前娘回家时在赵承元家坪场上碰到弟弟和小蛮子说他晚上吃爆米花的事,说得绘声绘色的,娘当即就在他头上给了两颗爆栗子。公安来猫庄后这几天,爹娘就不准弟弟出门,公安正在查粮食被盗案,弟弟一句话就可以把爹娘送进牢里去!

白制服和赵承元回头望着弟弟。我看到白制服耸了耸肩,双手摊开对弟弟说:“其实我也很饿呀。小佬佬,现在是国家困难时期,忍忍就过去了,开春了,就有吃的了。”

弟弟说:“我饿,等到开春,我不就饿死了吗?”

娘凶弟弟:“闭嘴,就你嘴多!”

爹也对弟弟瞪了一眼。那一眼有点凶神恶煞,像刀子一样刺人,吓得弟弟缩回了脑壳。娘怕弟弟又说出什么意外的话,也怕白制服和赵承元再盘问弟弟,忙举着油灯先出二门,引着他们出了屋。

我看到他们出去后,转过头来烤火。突然,弟弟一跃而起,扑向二门角落的一张小马扎,那里黑乎乎的,弟弟怎么要去那里?等弟弟回来时,我看到他的嘴巴里胀鼓鼓的,他的上下颚在快速地蠕动,他的整张脸在火光的映照里扭曲变形了,但他的两眼放射着光芒。我看到他嘴巴外面留有半寸长白乎乎的东西,嘴巴上也粘着白乎乎的粉末。他正在吃一块千层糕!我不知道那块千层糕是谁放在小马扎上的,是什么时候放的,反正不是赵承元放的,就是白制服放的。

我一把拉住弟弟的肩膀,他往我这里倾斜过来,我说:“你分我一点!”

弟弟不做声,使劲地摇头,他用双手蒙住自己的嘴巴,防止我夺去露在嘴巴外面的那半截糕。我用右臂抱住弟弟的头,用左手去掰他蒙在嘴巴上的手掌,弟弟的腿跟着乱弹起来。

爹娘进屋来了,看到我箍着弟弟的头,爹呵斥我说:“闹什么,还有力气闹?”

我没有松手,喘着粗气说:“他在吃糕。”

娘说:“他哪来的糕?”

我说:“不晓得刚才谁放的,好大一块,他吞了,还有半截在嘴巴外。”

爹一听弟弟真在吃糕,马上跑过来,从后面掰开弟弟的手掌,他几乎是把两根手指伸进了弟弟的嘴巴里,取出来的糕大约还有半寸长,嘴里的那头是湿的,另一头已经被弟弟的手掌压碎了。爹用巴掌接在弟弟的下巴上,把粘在他嘴皮和下巴上的粉屑刮下来。弟弟倒没有哭,我松开他后,他在使劲地咽嘴巴里的糕,生怕不赶紧咽下去,我们会把他嘴里的那部分也夺了去。咽完后,他又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他自己手心和手指缝里的糕屑,他对站在身后数落他自私的娘,充耳不闻。

父亲把从弟弟口里夺来的糕点掰了大约一半递给我,把剩下还成块的一小条又递给了娘,然后他像弟弟一样舔自己的手心和指缝。我接后就塞进了嘴巴里,快速地嚼动起来,娘往嘴里丢下了一小块,慢慢地咽着,她看到我和弟弟还在舔着手指头,把剩下来还成块的平分后递给我和弟弟。

一会儿后,我们全家人都在“吧兹吧兹”地吮吸指头,响声连成一片,像一群老鼠在地洞里穿行。

李南凤作品-《未来的朋友》 105×100cm 纸本水墨 2012

我们一家人围着火坑烤火。

爹再一次提起几天前说过的带我们去赶闹(捕鱼)的话题。三天前,就是大风掀开我家屋顶的前一天,也是生产队粮食被拉走的第二天,我们一家人在夜里烤火时,爹给我们说他听人讲过几天那支溪电站要放水洗坝,到时带我们到那支溪河去赶闹。他说那支溪电站好几年没有放坝了,水库里有大鱼。弟弟问他大鱼有多大?爹张开两只手臂,伸直,比划着说:“有这么长,最少有几十斤重,一条鱼够我们全家吃半个月。”

我觉得屋顶的那个破洞像条大鱼嘴巴,这几夜连续梦到大鱼追咬我,也许跟爹说要带我们去逮大鱼有关系吧?

那支溪电站离我们猫庄有二十里路,是一座县级的小型电站,它发的电只供我们县城使用。我从没有见过电灯,电站是什么样子,更没见过。我从没到过那个电站。爹告诉我电站就是在河里拦一条坝,蓄水发电。至于怎么发电,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坝蓄了水就是一座几公里长的大水库,就能发电。五年前修电站大坝时,爹曾在那里干过一个冬天的民工。他曾不止一次地给我和弟弟回忆在那里干民工时堂食的伙食,三天有一餐豆腐五天有一餐肉吃。爹说,现在水库里的水要放掉,水就会浅到那些大鱼的背鳍都露出来,逮住很容易。

爹说:“逮它们就像在河里捡石头一样,想捡多少捡多少。”

弟弟听得涎水流了出来。“我们逮到鱼了,就在那里烤着吃,”他问爹,“可不可以?”

爹说:“当然可以。一逮到鱼,就烤,吃完了再去逮。吃不完的就背回家里,熏腊鱼过年!”

娘也说:“挂在炕钩上,你们哪时饿了就可以哪时吃。”

爹娘说得我的喉节蠕动,口水也流出来了,仿佛已经闻到了烤鱼的香味。

今晚爹又说起去赶闹的事情。他告诉我和弟弟再过几天那支溪电站真要放坝,到时他就带我们去逮鱼。娘也说,再忍几天,以后天天都会有鱼肉吃。接着,我们一家人就讨论逮到鱼后怎么熏制干鱼,又一起回味以前吃鱼肉时的香。

我和弟弟天天盼着那支溪放坝,盼着父亲带我们去那个我们从没到过的水库里去逮鱼,盼着吃我们从未吃过的抹了油盐和佐料的美味的烤鱼。我们盼呀盼,每次说到要去逮大鱼,我们都很激动。我每晚还是梦到那条大鱼,追着咬我。这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弟弟晚上还是赖尿,有时是后半夜,有时是黎明时,他总是趁我们都睡着后爬起来喝水。弟弟已经瘦得跟我一样皮包骨,只有短短的一二十天,他像每天都在掉几斤肉一样,瘦得惊人。我很奇怪,他身上的那些肉,怎么跑得那么快,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往爹和娘的身上跑去了吗?爹和娘看上去是好像胖了不少,那些膨的地方,一按一个坑,半天不能复原。

猫庄大多数人都浮肿了,有些老人和小孩在死去。起初,那些死去的老人还用棺材装起来,抬到后山的山坡上去埋。后来大家没力气抬了,就在屋侧挖个坑,草草地埋掉。很多人携家带口去逃荒了。民兵们也不阻拦,他们也一样的饿,一样的浮肿了。民兵连长赵承元自己饿得躺在床上起不来,连把一支步枪举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起先,他们大队干部还有饱的吃,自从队里的粮食被拉走,红薯被吃光后,食堂就彻底断了锅伙,他们家也没吃的了。据说躺在床上的赵承元问家里人最多的一句话是:啥时到公社去开会呀?我和弟弟大多数时候也是躺在床上的,弟弟总是问我:“哥,啥时去赶闹啊!”

我说:“要等电站放坝才能去。”

弟弟问:“为什么现在不能去?那里有水就会有鱼。现在去也能逮到鱼。”

我想了想,弟弟不傻呀,他说得对,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现在去逮鱼呢。我又想,可能是因为爹娘和我们都是旱鸭子,水库没放干水,我们是逮不到鱼的。

弟弟说:“再不去逮鱼,我就要饿死了。”

弟弟说得没错,再找不到吃的,不光是他要饿死了,我们一家人也都要饿死了。但最先饿死的肯定不会是他。而是爹或者娘,他们中的哪一个。

终于,去支那溪电站赶闹的这天来了!

先天晚上,父亲给我们说明天就去那支溪赶闹,他说据可靠消息,水库今天晚上就要开闸放水了,开两个闸,一夜就会把水放完,他说我们得早点去,天不亮就要起床上路,不然那些鱼就会被别人逮光。现在方圆百里,哪一个大队哪一个村子不闹饥荒,晓得电站放水的人何止成百上千,不要两个时辰,那时鱼就会被呼啦啦地逮光。晚上,娘给我们准备捞鱼的工具。她把一条小麻布口袋用剪刀锥了很多细孔,缝在一根弯成椭圆型的竹篾上,再把竹篾的两端插入到一根手腕粗的竹竿顶端的孔里,再用麻绳绑紧,做捕鱼捞篼。她做了一长一短两只捞篼,长的有四五尺,短的也有两三尺,长的是给爹用的,短的是给我和弟弟用的。爹找来了一只没有底的烂背篓,这也是渔具,在浅水里它比捞篼还好用,只要看到哪里有鱼,把背篓盖在水里,鱼就跑不掉了,把手伸进去捞,不管大小,稳拿了。

这一夜,我没梦到那只不祥的大鱼来追咬我。

第二天天不亮,娘就叫醒我们了。平时打都打不起床的弟弟一听到娘的声音就虎地从床上一跃而起,麻利地穿好衣裤下床。我也起了床。爹已经在堂屋里等我们了。我和弟弟脸也没洗,我背上那个没底的背篓,弟弟拿着那根短捞篼,跟着爹出发了。

快走下坪场时,弟弟发现娘没有跟来,扯了扯爹的衣角,问:“娘不去吗?”

爹说:“你娘要守屋。”

弟弟跑回堂屋里,喊:“娘,娘,跟我们一起去吧,烤大鱼吃。”

我看到娘摸了摸弟弟的头,说了几句话后,弟弟又跑回来了。娘的声音很轻,表情很温和怜爱,说的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们走出了猫庄天才真正亮明。我们走得不是很快,但也算不上慢。出了猫庄我们就走上了山路,一直爬坡,道路很窄,崎岖不平,显然不是人经常走的道路。爹给我们说这是条小路,只要翻过两座山就到那支溪电站了。比走大路要省五六里路。爹说我们争取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到那里。清晨的山林里有流动的薄薄的雾,像轻纱一样飘舞,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事实上,这几天猫庄的天气都很好,天天都有大太阳,中午和下午天气都还算得上暖和,就是早夜,气温很低,比吹大风那几天还要冷得浸骨。但现在我们不冷,走热了,我的额头上已经出了汗。热汗和虚汗都在流。

爹和弟弟也走得气喘吁吁的。我们几乎每走两里路就要歇上一阵。

太阳出来时,我们终于看到那支溪电站的大坝了。是弟弟最先看到的。那时我们正站在下山的半坡上,弟弟眼尖,指着前面一处灰白色的塔楼一样的房子喊:“爹,那是电站大坝吗?”

爹停下来,仔细辨认了一下,说:“那是电站的机房楼,我们快到了。”爹往前走了几步,又说:“看,那就是大坝,水库里没水了。”爹像个孩子一起,举起他手里的长捞篼,高叫着:“我们来捞鱼来了,我们要吃烤鱼噢……”

弟弟也高喊着:“我要吃烤鱼——”

差不多半小后,当我们走到山脚下的水库边时,一下子傻眼了!水库差不多已经完全干涸了,只有一大片淤泥和纵横交错的像犁犁出来的沟壑。那些沟壑里还有一点点水在流动。淤泥里到处是杂乱的脚印和人们捞到鱼后丢弃的捞篼、烂背篓、废箩筐等等。显然,水库里的水已经放干至少两三天了,鱼都被别人逮去了。我看到那些靠近岸边已经快要僵硬凝固淤泥里的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脚印,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的都有。

爹呆住了。

我呆住了。

弟弟也呆住了。

突然弟弟放声大哭起来。他哭嚎着说:“我的鱼呀,都没有了”。仿佛这水库里的鱼是我们家的。我也想放声大哭,我们父子仨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走得又饿又乏,已经精疲力竭了,要是逮不到鱼,我们还有力气走得回去吗?我们会不会瘫软在路上的荒山野岭里,死掉?

爹在喃喃自语。

我听清爹在反复地说:“水不干鱼不尽。”

这句话是我们猫庄的俗语,意思是只要有水,就还有鱼!

受了爹那句话的启发,我向水库里走去。我踩着那些僵硬的淤泥一步一步往前走,往有水沟的地方走,一直走到我的胶鞋深深地陷进淤泥里拔不出脚时才停下来。我痴痴地望着前面纵横交错的水沟,还有一洼洼澡盆大的水洼。我的更远处,大约三四十丈的地方,就是灰白的水坝。大坝是用条石砌的,并不很高,大约只比我家的木屋高出一个屋顶。水坝上有几个垛口,靠河右岸,也就是我们的对岸,有一栋两层的砖房,应该就是爹说的机房屋。水坝上空无一人。机房屋的窗口也看不到人影。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人在慢慢往下沉,一会儿,泥浆就淹盖了我的鞋口,灌进鞋子里,我感到脚踝那里一片冰凉。天上日头正当顶,晒得我上半身暖洋洋的,脚底下却冰冷异常。我看了一眼太阳,感觉头晕晕乎乎的,像似要感冒了一样。我又看了一眼爹和弟弟,他们站在岸上一动也不动。

我正要拔出脚,准备回岸上时,突然,我听到身子右侧“噼啪”地响了一声,我往那边看了一眼,发现距我一丈多远的一个小水洼里有一圈一圈的水波在扩散。我从背上摘下烂背篓,用手捏着无底的沿口,又把脚从胶鞋里脱出来,往那个水波漾动处奔去。到了那里,就把背篓扑向那个水洼的正中央,我听到背篓里传来一阵里“噼噼啪啪”的弹跳声。是鱼!虽然不大,但也不会比巴掌还小,否则它不会有这么大力的弹跳。我兴奋地对着爹和弟弟喊:“有鱼!有鱼!”

我把手伸进背篓里,去捞那条鱼,碰到了它几次,抓住了一次,它全身黏糊糊、滑溜溜的,没抓牢,让它滑脱了。我用手使劲搅被背篓围住的水,一直搅得全是泥浆,那条鱼就翻白不动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它的嘴和腮,提起它,高高地举起来,让爹和弟弟看。这是条红鲤,有四指宽,应该不下四两重。

“看到了吧,我抓到了一条鲤鱼!”我对着爹和弟弟喊。喊完,我用力地把它往没有水的地方抛去。那条鱼在阳光下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在凝固了的淤泥上,弹跳起来。

弟弟兴奋地喊了一声:“真有鱼啊!”飞快地跑了下来。接着爹也跑了下来。爹跑到离我们一丈多远时就对我和弟弟说:“你们拣水洼大的地方找,水不干鱼不尽,有一条就会有两条,有两条就会有三条,这些鱼是别人逮它们的时候,陷在泥糊里的,现在泥浆水澄清了,加上没断流的河水注入,它们又出来游动了。”爹从我手里要过背篓,让我拿长捞篼,他说你和弟弟找鱼,捞不到的我来捕!

大约只过了一杆烟功夫,爹就逮到了第二条鱼,这条鱼比我那条小,只有三指宽。不久,弟弟也捞到了一条小鱼。我们在水里来回地走,找了几十个水洼和水沟,费时一个多小时,大约逮到了十来条鱼。鱼都不大,爹捕的第七条最大,也只有巴掌宽,不到六两重。逮到的大多是鲤鱼和鲫鱼,只有一条长筒状的鲶鱼,但非常小,只有不到二指宽,是它嘴巴边的胡子扎着了我的脚背,我才发现了它。

没有逮到一条大鱼,我和弟弟很失望。弟弟老是问爹会有大鱼吗?当我抓到那条小鲶鱼时,爹的眼眼发亮了。“它叫鲶胡子,这种鱼最喜欢钻进泥浆里,”爹说,“肯定还有没有被人逮去的大鲶胡子。”

我们找了近两个小时,一直找到坝底时,也没有找到一条大鱼。

弟弟喊饿了。我也饿了,饿得拖不动腿了。弟弟对爹说:“我们去烤鱼吧,吃了烤鱼才有力气找大鱼。”

爹说行,等吃了烤鱼补回力气时再找。爹还说他有感觉,水里一定还藏有大鱼。

“它在等着我们。”爹语气坚定地给我和弟弟说。

我们上了岸,我和弟弟把那些扔在干泥上的鱼一个个捡起来,用麻绳串好,提上岸去。爹找来了柴禾,烧起大火后,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包里有盐、辣椒末,还有花椒粉和胡椒粉。爹说:“没有油,现在到哪都弄不到油了,不过鱼腹里有油。”

我知道那些佐料是爹从食堂里偷来的,我很奇怪,食堂都停伙二十多天了,难道爹早就作好了这次烤鱼的准备?

在决定烤多少条鱼时,爹和弟弟的意见发生了严重地分歧。弟弟除了坚持他要吃那条最大的鲤鱼外,还说他一个人要烤三条才吃得饱。但爹坚持只准每人烤一条吃,他自己就选了一条只有三指宽的小鱼,给我选的是条四指宽的。爹的理由有两条,他耐心地给弟弟解释:第一,不晓得今天能不能逮到更多的鱼,现在只有十三条鱼,我们不仅要给娘带回去吃,还得留到以后吃,不能一餐吃完,不然以后还得挨饿;第二,我们都是很久没吃过饱东西了,一次吃得太多,会撑破肚子的。弟弟不干,说他最少也要吃两条大的。最后我做了中间人,对爹说把那条最小的鲶鱼烤给他,就让他吃两条。

弟弟是个弱智的人,他没有正常人的思维能力,如果不哄着他的话,他会发气。他一发气,吃完烤鱼后,他可能就坐在岸上,不再去水库里找鱼了,也可能直接就回家去了。他犟起来,除了娘能哄得住,谁讲他也不会听。说实话,我有时真羡慕弟弟,他可以自私,可以肆无忌惮地只顾着自己,不必为别人作想。上天给了他这个脑壳,他就有了这个权力。而我们不可能做得到。

我说:“就让他多吃一条鱼吧,等下让他多找几条鱼,他眼尖,说不准会找到一条大鱼呢!”

父亲叹了一口气后,拿起那条小鲶鱼,抹盐和佐料。爹把树枝烧成的火碳拔出来一些,架了六个小木杈,搁好三根木棍,搭成了一小桥,把四条鱼平放在上面烤。大火在两尺外熊熊燃烧,弟弟不断地往上面加柴禾,爹不停地把红红的碳火拨到鱼下面去。我负责捡柴。这里是一片树林,到处都是干树枝。我站在一个平台上,好好地看了一下那支溪水库,我发现这里其实是很偏僻的一隅,水库的两边全是高大陡峭的山,目光能看到的地方,除了山,就是树,没有一个寨子。电站也不大,机电房下面只有两栋平房,房子很长,但最多能住进七八家人吧。这样算,电厂也就一二十个职工。平房那里也看不到一个人,我很奇怪,水库放水时,那些大鱼都被谁逮去了?

我期待着再次下水时,能逮到一条大鱼。

风中传来了烤鱼浓烈的香味,刺激得我打了一个喷嚏,这时我才感觉到脚上没有穿鞋子,裤脚也完全是湿的,我浑身冷了起来。我抱着干树枝来到火堆时,弟弟已经开始撕扯他的那条小鲶鱼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那条鱼虽小,但真肥,肉很厚,弟弟一撕就是一大条,肉白扎扎的,还带着暗褐红色的血丝,显然还没有完全烤熟。弟弟边嚼边含糊不清地对我说:“哥,香。哥,香。”

父亲拍了一下弟弟的头,说:“慢点吃,别讲话,当心鱼刺卡着。”

弟弟说:“爹,香。真香。”

我和爹一直等到鱼烤得两面焦黄焦黄时才吃。这是一顿香喷喷的大餐,烤鱼的香味没法形容,好几十年来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慢慢地撕扯下一条条鲜嫩的鱼肉,在嘴里慢慢地嚼。我舍不得大口地吞咽,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它。爹也一样。弟弟早就一口气吃完了属于他的两条鱼,显然,他没有吃饱,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爹从鱼腹上撕了一块肉递给弟弟,弟弟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塞进了嘴里。三两口他就咽完,又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撕下鱼尾递给了他。他吃完后又望着我和爹,但我们再也没给他一根鱼骨头。我们的鱼刺和骨头都烤得焦脆脆的,嚼起来特别香。

李南凤作品-《风景4》 52×48cm 纸本水墨 2013

弟弟在跟爹嚷,说他还想再烤一条吃。其实我也没吃饱,也眼巴巴地望着爹。爹很坚决地回绝了弟弟,爹发了脾气,说:“你再嚷,我就不带你回家,把你丢在山里,晚上喂狼。”

我在搬柴禾时阳光还很大,天空还是瓦蓝的,明净高远,等我们吃完鱼,再次下水库去找鱼时,天空中没有了太阳。天一下子阴了,风很大,吹得山林里的树木呜呜地叫,像有人在哭泣似的。弟弟在跟爹赌气,他最先下水里去。他下去了很久,我才下去。爹和我一起起身离开火堆的,我下到水库后才发现他没有跟上来,而是看到他往火堆上面的树林里走去。我没有问他去那里做什么,因为当时我找不到自己的胶鞋了。我的鞋子一直陷在淤泥里没有拔出来。现在我找不到它了。我发现,水库里已经没有那些纵横交错的水沟,也没有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水洼,库底大部分面积是一片连结起来的水域了。我站的脚下,应该就是我脱鞋的地方,原来只有淤泥,现在有了一层薄薄的水面,快要覆盖到我的脚背了。

大坝已经在关闸蓄水。那支溪河并没有断流,还有河水流来,一落闸,水库就能蓄水,水位就要上涨。

这时,弟弟在喊我:“哥,大鱼,我看到大鱼了。”

弟弟在我十来丈远的地方,那里的水已经淹到他的小腿肚了。我向那边望去,弟弟面朝我站着,他的周围水面平静,不像有大鱼的动静。

我说:“你真看到大鱼了吗?”

弟弟说:“真有一条大鱼。”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他两手拉开有两三尺的距离,说,“这么长的大鱼,骗你不得好死。哥,你快过来,我们逮住他。”

我顾不上找胶鞋了,往弟弟那边奔去。我的脚踩在水里哗哗地响,弟弟这时表现出了异常的精明,他说你脚轻一点,别吓走了大鱼。我来到弟弟的身边,顺着他指的地方看,果然有一条大鱼在我们一两丈远的地方。它露出来的岩青色的脑壳顶足足有我的一块巴掌大,嘴巴张得比我家的碗口还大,它的两根胡子又粗又长,像两根铁丝一样,看起来非常坚硬。

是条鲶胡子大鱼,看样子应该不下七八斤重。

我突然一下子想到我梦中的那条大鱼,那条鱼当然要比这条鱼更大,也没有胡子,但我又觉得它们非常相似,都是岩青色的脑壳,都张开着无底洞似的大嘴。我盯着那条大鱼足足有几十秒钟,它也一动一动地盯着我。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一下轻松了起来,梦里真要是这条鱼,它不可能吞噬掉我。我心想,现在我要逮住它,以后风干挂在炕钩上,每天晚上吃它。

我对弟弟说:“这么大条鱼,我们逮不住他,我看着它,你去叫爹来。”

弟弟沉思了一会儿,再次表现出不像一个弱智者应有的精明。他说:“不要叫爹,我们自己逮住他,大鱼就是我们逮住的。爹来了,就是他逮的了。”

我认同了弟弟的想法,点了点头。于是我和弟弟往两边散开,准备从两头夹攻它。我们知道,这么大一条鱼,用捞篼和背篓是没有用的,对付不了它,我们只有扑上去,便劲按住它,让它陷入泥浆里去,掐住它的嘴巴和鳃,我们才有可能制服它。我们从两边慢慢地靠近它,到了距它两尺远的地方,它还没有发现我们。弟弟是在它的头部方向,他轻轻地往前又走了两步,突然,他一跃而起,整个身子扑向了大鱼,弟弟扑倒下去溅起一大片水花,落在我的头上脸上,冷飕飕的,我打了一串寒颤。

弟弟头、脸和整个身子都陷进了水里,我只能看到他的背部和屁股。大鱼我也看不到了。一会儿,弟弟抬起满是泥水的头,两眼放光,对我说:“我按住了大鱼,哥,你来帮助,按住它的尾巴。”水已经被搅浑了,看不到大鱼的尾巴在哪里,我弯下腰,用双手去摸,终于我摸到了它的像芭蕉扇一样宽大的尾巴,并死死地陷住它。

弟弟说:“我抓到它的腮了,哥,你抓到尾巴了吗?”

我说抓到了。

我和弟弟一起用力把鱼提出水面。真是一条大鱼啊,足足不下四尺长,它的身子就像一颗长冬瓜一样,青乎乎圆滚滚的。我就看到大鱼这一眼。我们把它一提出水面,它突然发力,尾巴使劲一弹,不仅挣脱了我的双手,尾巴像扇子一样“啪”地打在我的身上,我受了它一击,一个趔趄,扑倒下去,整个身子扑在了水里。弟弟也一样被它掀翻在水里,但弟弟抓着它的腮的双手没有撒手,他落在水里后还紧紧地抓着不放。等我从水里爬起来时,我看到弟弟已经离我一丈多远了,他是被大鱼拖的。那里的水已经齐他的腰深了,我看到他弓着的身子,整个屁股都没在水里了。

我跌跌撞撞跑过去,问弟弟:“大鱼还抓着吗?”

弟弟喘着粗气说:“我把它用脚踩在泥浆里,等一会再取出来。”

李南凤作品-《风景6》 48×52cm 纸本水墨 2013

我让弟弟抓着鱼腮莫放,用脚找到大鱼的身子,把它的身子也踩进泥浆里。过了好久,水快涨到弟弟弯着腰的下巴时,他才把那条鱼提起来。这次大鱼再没有力气弹跳了。弟弟提着它的腮,我抱着它的身子,准备上岸。

我在前,弟弟在后,我往前走了一步,弟弟没动,他像根木桩一样,几乎把我的脚步扯回去。我问怎么不走?弟弟说:“哥,我脚下还有一条很大很大的鱼。他在咬我。”他的双手依掐着鱼嘴和双鳃,又说:“好大的大鱼,我的脚被他吞了。”

我说:“真的吗?”

弟弟说:“真的,它肯定是这条大鱼的爹或者娘,比这条大鱼大好多不止,它的嘴巴咬着我的脚,我扯不出来了。”

我松开手想去拉弟弟,一松手,大鱼弹跳起来,尾巴找到我的脸上,生疼生疼的。弟弟的身子也摇晃起来,幸亏他双手死死掐着它的腮,不然它就挣脱溜走了。

弟弟说:“哥,你先把鱼放上岸,我们再来逮这条大鱼。”

我小心地接过鱼,掐紧它的嘴和鳃,拖着往岸上走去。鱼实在太长太重,起码有一二十斤,我提得很费力。我的心里很兴奋,不但手里提着一条十多斤的大鱼,还有一条更大的大鱼等着我们去逮。那时我全然没有想到,吞得进弟弟双脚的鱼会有多大,弟弟会有多危险。花了十来分钟,我才把鱼送到岸上。放下鱼,我没忘记喊爹,想给他说我们逮到大鱼了,也想给他说弟弟被一条更大的鱼咬住了。我喊了几声,爹在树林里答应了我,说他正在拉屎,等一下就下来。爹说:“真逮到大鱼了?有多大?”

我说:“弟弟说还有一条更大的鱼咬住了他,你快下来跟我们去逮那条大鱼。”

仿佛我是在骗他赶快下来一样,爹并没有兴奋,说:“这塘里哪有咬得住人的鱼,他八成是陷在泥里了,他是个愚人,他的话,你也信?”

爹在树林里不出来,我只好又往弟弟那里奔去。快到他身边时,我看到淹在水里的弟弟只剩一个脑壳露在外面了。才短短的十几分钟,水不可能涨得这么快。水确实没涨那么快,它比我去岸边时的那个位置只略高了四五寸,原来齐我小腿肚的水现在也只齐到我的膝盖处。弟弟真是陷在泥里往下陷,还是大鱼把它吞得只剩下脑壳了?弟弟的脸已经浸白了,嘴唇也乌了,不晓得是冻的,还是恐惧造成的。我吓坏了,颤抖着大声喊弟弟把双手递给我,我抓着了他的手,使劲地拉他。可是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拉不出来他。

弟弟哭了:“哥,我胸口憋得好痛。大鱼要吞了我,我会死吗?”

我们周围已经是一片很大的水域了。风乍起,波光粼粼。但水面却很平静,我问他:“你是陷在泥里的,还是真被大鱼咬住了?”

弟弟的眼珠在往外鼓,血红血红的,让我非常恐惧,他一直在喊:“哥,你看,大鱼在动,大鱼想翻身,它一翻过身,就会吞下我游走的。”

我没看到大鱼在动,只听到弟弟的叫喊声,头皮一阵阵发麻,全身冷得籁籁发抖。

我转身大声地喊爹。

风很大,两岸的树木呜呜地响,像寡女的哭泣声一样。我的喊声逆风,爹根本无法听到。我看到对面的机电房里有人影站在窗子边,又对着那里喊,那个人也听不到,无动于衷地望着我们。这时弟弟离我已经有两丈多远了,他好像在漂移,我伸手拉不到他了。我心里非常害怕,不敢再靠近去拉他。我看到弟弟继续漂移,离我有三四丈远了,仿佛那条大鱼已经翻过身来了,正在一边吞噬弟弟一边往远处游走,我看到弟弟的后脑勺已经没入水中了,只剩下整张脸浮在水面上,我最后看到的是弟弟的头颅就像一个黑点一样,在一个突然冒起的漩窝里倏地不见了。

我吓呆了,忘记了哭。等我哭出声来,才飞快地跑过去叫爹。我快跑到岸边时,爹已经出来了,在提起那条大鱼看。我哭着说大鱼把弟弟吞了,弟弟没了,他才大吃一惊,和我一起飞跑着去找弟弟。我们下到水时,就像地底下涌出来了一条河流一样,原来水深只齐脚裸的地方此时已经齐腰了,我们面前已经一片浩淼的湖泊,我连弟弟消失的位置也确定不了……水面中央不时地涌起几个簸箕大的漩涡外,连根浮草也看不到,去哪里找弟弟?我们无从下手,爹站在齐膝的水深处,再没往前走了,只是冲着这片大水骂:“狗日的,这水从哪里来的,关坝也涨不了这么快啊,兴许真有大鱼吐水……”

那晚我们大约凌晨时分才回到家里。娘拿着煤油灯给我开大门,进了堂屋,爹解下身上的背篓放在水缸边。娘看我们沉默着,问爹:“没逮到鱼吗?”

爹和我都不做声。

李南凤作品-《风景11》 48×52cm 纸本水墨 2013

一阵后,娘没见着弟弟进屋,问我们:“顺子呢,顺子怎么没回来?”

我从背篓里取出那条大鱼,抱在怀里给娘看,就像抱着我的弟弟一样。我说:“娘,我们逮到了一条大鱼,起码有十七八斤重。”我低着头,不敢看娘,嚅嗫着,又说:“有一条很大很大的鱼,把弟弟吞了,我没能把他拉出来。”

我没听到预料的娘的嚎啕大哭声,只看到娘愣怔了一下,她放下手里的油灯,蹲下身子,用无比温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颊,声音温柔地说:“再过几天就是立春,春天来了,活着就有盼头了!”

猜你喜欢

背篓大鱼
大鱼海怪
黄牛背篓
白嘴角马的背篓
背篓 外一首
背篓人家
“会海”养不出“大鱼”
大鱼带来的启示
潘珂 奔走在田间地头的“背篓检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