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民间木版画的艺术语言与审美文化
2014-12-02南通大学艺术学院226007
(南通大学 艺术学院 226007)
康卫东 (南通大学 杏林学院 226007)
江苏南通民间木版画是中国庞大的民间木版画体系中的一支,是线刻木版印刷加彩色套印的民间传统工艺。从中国民间木版画的相关史料和记载产地看,南通民间木版画并不出名,在古代,像南通这样出产民间木版画的地方比比皆是,属地方艺术品种在一隅之地自产自销自传,影响范围有限,流传的资料和研究者甚少,几乎成为中国民间木版画史遗忘的角落。近年来,南通民间木版画作为仅有的几个至今尚存的,其部分艺术形式仍在小范围地区流行的民间木版画产地之一,渐渐从沉寂的中国民间木版画历史长河中浮出水面,得到关注。
南通民间木版画根植于民间文化土壤,具有丰富的民族审美文化内涵,在艺术形式的表现上与文化精神的传达上都体现了中国民间木版画的共性特征。而让收藏者怦然心动的是南通民间木版画古朴、丰满、生动、传神的独特韵味,特有的造型与表现形式以及特有的个性文化让更多的研究者对这种艺术语言充满了研究的兴趣。
一、南通民间木版画概述
南通民间木版画是伴随着南通地方经济、文化的发展而兴起的。首先,南通是长江三角洲冲击平原,成陆较晚,地质松软,气候多雨,先民世代临海垦植,屡遭乡土涨坍、季风横扫等忧患,当地百姓有着强烈的生命生存和保家护院意识。在艰苦的环境下,渴望安定、自给自足成为百姓最朴素的生活理想。以此催生出祈福纳祥、驱凶辟邪等表达精神寄托的民俗用品,如“门神”“纸马”等,间接为南通民间木版画的发生、发展提供了契机。其次,南通土著先民大多由外地入迁,给南通带来了各地的民俗习惯,为南通民间木版画提供了文化根基。第三,南通地处江海交汇处,独特的江海文化经过长时间的杂糅优选和历史沉积,以及相对的交通阻隔,逐步呈现出独特的地域特色和人文风情,为南通民间木版画提供了个性化的土壤环境。
南通民间木版画产生年代没有史料直接记载,但据有关文献和作品遗存的考证,南通民间木版画最早出现于明代,在当时只供少数名门贵族使用,并未形成广泛的民间市场。南京博物院院长徐湖平在《木版年画》中,详细记载了清代末年,南通县袁桥人王金华从苏州学艺回来,便在家乡开设了画店,店名“王正顺”,开始用色版套印木版门画。后又出现城东“唐德成”、平潮“葛春和”、金沙“丁广泰”、秦灶“易双和”等几家字号,各有一套刻印班子和自己的作坊,形成竞争局面。同时也将南通民间木版画推向普及,成为家喻户晓的艺术样式。
中国民间木版画种类繁多,据权威专家统计,即带有图像的木版雕刻印刷(不包括纯文字的印刷品),至少可以分出如下的种类:⑴门神类;⑵年画类;⑶窗画类;⑷灯画类;⑸幡画类;⑹神像类;⑺纸马类;⑻插画类;⑼扎糊类;⑽广告类;⑾印记类;⑿凭证类;⒀游艺类;⒁日用类;⒂符咒类等,十五大类,将近百种,用途几乎涉及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很多品类和样式是画所不能包容的。就南通民间木版画的内容而言,以其个体作坊进行分类,可分为四大系列:⑴门神坊——以年画为主,刻印各式门神画,用于春节等不同节气风俗的张贴,以迎祥祗,如门神、清明的耕牛图、端午的辟邪图、重阳的登高旗及利市招财等等;⑵纸马坊——刻印各类迎神、送神功能的民间祭祀品,题材包括道教、佛教、巫神、神话、传说、风俗等各路神祗;⑶牌坊——专门刻印长牌。长牌是南通特色的游戏纸牌,有108张牌,上面绘画的主要是以《西游记》《白蛇传》《东游记八仙》等各式人物形象,是民间传说故事融入百姓娱乐生活的体现;⑷书坊——刻印各式书刊小说,并配有精美的人物像插图。
南通民间木版画中的门神年画与纸马神像,无论是其存在的数量、品种和使用的广泛性,还是艺术审美的角度分析其特征及影响力,都应作为南通民间木版画的代表形式,最具研究价值。本文所论及的范围是以南通民间木版画中门神年画与纸马神像为点,管窥南通民间木版画的艺术语言和审美文化。
二、独特的艺术语言
民间艺术存在共性特征,各地民间木版画相互流通,相互模仿,没有版权约束,完全依靠供需关系,自觉传承和流通,没有半点外力的强制与干预。因此,南通民间木版画顺利地吸收了南北民间木版画的艺术形式,接近的工艺制作,相似的构图手段、类似的色彩观念、题材的相互流通,同样的题材和构图更是大同小异,只有走近端详才能品出其独特神韵。
中国民间木版画的艺术语言体现在线的运用、线条组织疏密有致,富有节奏、韵律;造型追求夸张变形,画面极富装饰意趣;色彩强调东方色彩观念,色相对比强烈赋予象征性;构图采用多点透视,画面呈现圆满均衡等等。这些都是各地民间木版画艺术语言的共性特征。南通民间木版画的艺术语言除了共性化特征外,有着独特的艺术个性,呈现地域性风味。
1.线刻挺拔劲健
线是民间木版画的造型基础,在画面的构成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南通民间木版画线刻以挺拔劲健,柔中带刚为特点,线条以长线为主,精细饱满呈挽弓之势具有内力,线条走向讲究方向的一致性,线版的雕刻不疾不缓颇见功力,长线主要塑造轮廓与物象结构,短线多以平行的重复进行装饰或呈肌理,长短线相互组合,疏密有致,极具装饰意味,光一版墨线稿也可独立成画。这种手法在南通纸马中多见,可减轻对套色的依赖,同样达到画面丰富的效果(如图1)。
图1 纸马木刻版《土地正神》,线刻挺拔劲健
2.造型敦厚憨态
意象造型是民间美术常用的造型手法,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追求形象的夸张和象征。南通民间木版画的造型别具特点,画中人物造型多为身首不成比例的“五短身型”,头大身短,其比例一般为1:3,甚至1:2,以南通门神形象最为典型,大弧形线条概括刻画人物体态造型,身形浑圆、饱满,肥头大耳,眉、须造型平整,稠密而厚重,眼睛比例拉长,眼角直至太阳穴,眼眸滚圆、突出,目光直视,形象敦实宽厚,憨态可掬(如图2)。
图2 《五子将》门神,造型敦厚憨态
3.配色主观均匀
民间木版画的色彩观体现了中国传统色彩的审美价值,强对比和尊重民族传统的色彩情感。红与绿、黄与紫、蓝与橙成为民间木版画的常用配色;而代表中国传统“正色”的五行色广泛使用于民间木版画,被视为吉祥色。
南通民间木版画在此基础上又有独创,更加强调主观色彩的运用,而不限于客观物象的固有色,做到随类敷彩,既以表现物象的类别而赋予相应的象征色彩。以南通门神为典型,如一对武将或文臣,左披红袍,右配紫袍;福星穿绿衣,财神着红装。使用一些蓝绿色和青紫色等复合色,来调和对比色之间的冲突,使色彩搭配更显沉稳、古朴,突出明黄的亮色地位。在色彩明度上呈现明显的递进关系,从高到低依次是白、黄、红、蓝绿、青紫、黑,注重色彩明度的布局,亮中有暗,暗中有亮,即使画面以黑、白、灰呈现,层次依然清晰,色彩分布均匀,对比强烈鲜明。南通门神套印银色的形式更是别具一格,称“描童”,巧妙运用银粉在原有大面积色块上进行最后一层套版上色,多用于人物服饰上的装饰花纹,使得画面更具层次感(如图3)。
4.装饰肌理多变
南通民间木版画的色彩都以套版平涂而成,没有杨柳青木版画和潍坊杨家埠木版画后续手工渲染的层次变化,为使画面更具装饰效果,肌理成为主要的装饰手段。南通民间木版画的装饰肌理多以点、线构成。其中,点元素构成的装饰手法受南通民间工艺的影响,与南通蓝印花布纹饰的表现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画面色块均转化成各种形式的点元素,在不影响轮廓的情况下进行填充,形成别具特色的装饰肌理,增加其审美鉴赏的品位(如图4);其次,曲直、方向、粗细等不同形式的线条重复排列,形成不同肌理层次的面。
图4 年画《福》,点元素构成的装饰手法
5.印绘随性自由
套色印刷是民间木版画工艺制作中易会难精的技术活,从国内民间木版画总体风格看,一般要求套版精准无误,并采用木版套印加手工彩绘相结合的“半印半画”的制作原则,来增加其做工上的精细程度。甚至像天津杨柳青木版画只刻印外轮廓,色彩全部由工匠绘制而成,不做任何套版彩印。但南通民间木版画则反其道而行,追求错版带来的印痕效果,线条与色块全用套版叠印,极少用手绘,即便是手绘色彩,也是随意涂抹几笔。套色的叠加不拘于形的精准,化腐朽为神奇的个性美。线与色、色与色的重叠、露白在画面中形成更多的层次,没有谨小慎微的拘束感,更多的是一气呵成的畅快淋漓,其艺术效果更加的随性、自由、率真,将木刻版画的技术特征真实而准确的展示出来。(如图5)
图5 天津杨柳青年画《五谷丰登》与南通木版年画《抱瓶童子》套印风格比较
6.纸张本色乡土
南通民间木版画的纸张很有特点,尤其是印制门神。旧时印在麻纸上,且麻纸都上过胶,纸质粗糙,褐黄中带白,还有纸质纤维的肌理效果。套印在这种材料上,颜色搭配不温不火,色泽温和而协调,无须装裱,本色处理,和居住环境非常协调,透射出浓郁的乡土气息。现今使用的白色纸张已无法体会怀古的味道,而其它地方的民间木版画对纸张也有较高的要求,因搭配画、染等艺术手法,大多选用宣纸、毛边纸等书画用纸,并进行开相、装裱等工序,异常考究。
7.晕染自然融合
南通民间木版画的工艺技法中不带晕染,这和天津杨柳青木版画的精勾细染不同,画面除了部分人物脸部染上一笔,其他都是套版平涂。但是,南通民间木版画印制使用的植物或矿物颜料在长时间的风化、受潮后会出现自然晕染的效果,以传统植物染料蓝色为主。打开收藏已久的南通民间木版画,颜色晕染的效果清晰可见,它不拘于形,色泽温润、通透,深深地吃进纸张,直透过反面。色与色的渗透自然、交融,没有清晰的边界和水质的痕迹,为画面增添了几分色泽晕化的瑰丽。
三、 独特的审美文化
审美文化是人类有目的有意识地创造美和享受美的一种特殊社会活动,是以人的精神体验和审美为主导的感性文化,对社会成员发挥精神教化作用。民间木版画的审美文化从艺术形式看,体现在主观精神的追求和对客观世界的表述。祈福纳祥、驱凶辟邪等精神寄托是劳动人民朴实的情感诉求,这种渴望直接而强烈;象征性的艺术语言又是超越于本体形象的狭隘理解,通过象形、隐喻、谐音、皆意等表达方式,含蓄、委婉的在客观形象中得到观照。
民间木版画的审美文化还体现在对传统文化的综合体现,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潜移默化地渗透在老百姓的劳动创造及审美活动中,民间艺术以其极大的包容性特点,吸收并灵活地运用于传达生活观念及价值追求。民间木版画的题材内容体现了儒、道、释三教合一的综合文化体,这也是汉文化的精髓,如儒家文化的道德教化;道教文化的羽化成仙;佛教文化的送子保安等等。一并被拿来作为精神传达的教具。这些都是中华民族观念表达在文化形态上的体现,是民族文化根的延续。
南通民间木版画除了拥有上述审美文化共性之外,在特定的地域环境和人文环境中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文化,并有具体的表象性特征。
1.融通多样,独树一帜
南通历史原因使得南通的民间文化呈现出融通多样的特征,齐鲁文化、吴越文化、楚荆文化都曾在这里相通相融,这也是南通民间木版画与国内其他地区民间木版画作品形式特点似成相识的原因,特别是受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的影响,在题材和造型上都有很大传承关系,南通民间木版画在多种文化及民间木版画形式的交融并蓄中快速发展。与此同时,也形成了自身独有的地域特色,在题材和风格上独树一帜。如“大将军”“一子将”“披风官”(如图6)、“五子将”“状元骑马”等门神和具有南通地域文化与产业文化特点的供奉神“大圣国师王”(如图7)、“耿吉正神”(如图8)、“网师大仙”(如图9)、“取鱼篮大仙”(如图10)、“水母娘娘”“蚕花茂盛”等纸马,其称谓和造型形式都融合了南通民间木版画特色。
图6 《披风官》门神
图7 《大圣国师王》纸马
图8 《耿吉正神》纸马
图9 《网师大仙》纸马
图10 《取鱼篮大仙》纸马
2.寓美于丑,寓善于恶
“真”“善”“美”是各种文化艺术品表达的永恒主题,艺术作品不遗余力地展现出向往美、歌颂美、追求美的精神内涵。艺术作品外在的形式美是为突显出内在的精神语言,传达创作者的情感与精神理念。不同于文人墨客的“阳春白雪”,南通民间木版画向世人展示的是一种欲扬先抑的辩证美,这一点在南通民间木版画人物造型中得到体现。画中的人物造型多为“五短体型”,头与身的比例、上半身与下半身的比例严重失衡,确切的说是侏儒身形(如图11);有的面目狰狞,眼露凶光,亲和难觅(如图12);有的酷似京剧丑角的面部装扮(如图13),很难与神、佛等圣人形象联系起来。虽然相貌丑陋,但有一颗大慈大悲、积德行善的美好心灵;满脸杀气,令人畏惧,却是嫉恶如仇、惩恶扬善的正义化身。南通民间木版画的艺术形象,将美与丑、善与恶辩证地统一在一起,通过“寓美于丑,寓善于恶”的形式美,蕴含着南通人对神、佛于虚无飘渺之中的信仰,是出于精神寄托的需要,美的形式在这里得到了新的阐释与表达。
图11 《增福财神》纸马 ,侏儒身形
图12 《钟馗》年画,面目狰狞
图13 《禄》年画,面部丑角装扮
3.简洁稚拙,返古原生
民间木版画的生成与发展昭示着人与自然、社会共处共荣的心愿,是先民对生活期望的原始表达,是满足心理需求的俗信文化行为,在当时这种信仰是虔诚的,此类物品的有用价值远远超越了其本身的艺术表现形式。因此,南通民间木版画正是在这种“有用”思想的指导下,形成了最为朴实的审美文化,画中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色块,不会因为是否精准,而增加或减少其功能性。相反,这份自由、随性的创作状态成就了南通民间木版画生成和延续的一种特定的艺术形式和“简洁稚拙,返古原生”的审美追求。其次,南通民间木版画的创作主体是身着蓝布粗衣的地道农民,加上南通地域相对阻隔的特点,使得南通民间木版画风格不像众多文人墨客汇聚的苏州桃花坞木版画带有的雅致,更不像邻近京城受宫廷绘画影响的天津杨柳青木版画带有的精细,南通民间木版画的乡土气息更加浓郁。南通民间木版画提炼了各地民间木版画工艺制作中最主要的三道工序“绘、刻、印”,各道工序都充分发挥其独特的风格优势。简洁的线条、造型勾勒出人性之初的稚拙之美;套版印刷的粗犷、豪放,不加修饰的落落大方,透射着厚重、斑驳的历史感及返古原生的神韵和风采。
南通民间木版画源于民间,又不囿于民间。这种质朴的原始艺术形式,一方面,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逐渐远离了民俗生活;另一方面,这种原始的艺术基因却一直存在并渗透于当代艺术创作中,成为现代艺术审美的新视觉。兼于这种特殊的身份,如何更好的发挥南通民间木版画的时代价值,研究其独特的艺术语言和审美文化是寻其根本的首要任务,为现代艺术的造型形式借鉴和多元应用打下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