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四海的斧子
2014-12-01李贯通
李贯通
与毕四海相识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于一般人而言,只不过是在脸上划出一些皱纹,小伙变老头,美女变老太,无奈夕阳浪花流年,海龟沙滩慢行。四海不是一般人,当然不会如此。因为,三十多年前他脸上就刻录着今日的皱纹,或许,他的皱龄可以上溯到中学生时代,或许更早,天生一个苦大仇深的容貌。第一次看到这个年长我一岁的作家,我就断定,此人有着独自的沧桑。
四海祖上也曾显赫几世,连蒲松龄也当过毕家的家教。时运不济,到了四海的祖父辈,毕家早已是衰草摇饥肠、枯杨倚瘦骨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有个新鲜的词儿令四海激动不已:“复辟”。文革本来是反“复辟”的,他却做梦都是复辟毕家旧时的天堂,想着顶带花翎,妻妾成群。他一阵子保皇,一阵子造反,来回折腾两年,终归明白是痴心妄想,回家种地去了。四海是焦虑的一类,种地太穷,去当了挖煤工,几次塌方,从死神手缝里捡出小命。四海有点小心计,两瓶劣质酒搞定了生产队长,开上了拖拉机。那个时代,开拖拉机要比如今开宝马奔驰神气,小伙子们羡慕忌妒恨,姑娘们也乐于大送秋波。据说,四海就是那个时候娶妻成家的。可惜天命难违,四海终于有一天把拖拉机开进了沟里,好在和死神混熟了,再次放他一马。许多年后,四海奇奇怪怪地陆续得了些奇奇怪怪的病:做一次家务,却弄了个大腿骨折;在平坦的院子里散步,莫名地摔倒,断了胳膊;在内蒙做个生意,独陷大漠,差点成了狼群的盛宴;在外地讲课,半夜里突然脖子僵硬不能扭动,且呕吐不止;大半生灼灼如炬的一双好眼睛,几个月内突然患了不治之症,在北京和伦敦的大医院扔了大把的人民币和英镑,愈治愈糟,客厅、书房、卫生间,都备有各种型号的放大镜;心脏时好时坏,做过金指标银指标的检查,诊断报告一次一变,纠缠不休……
四海终归还是幸运的。1978年,四海考到了枣庄师专中文系,虽然不是名校,“复辟”的念想在心底冉冉如日出,先祖的文化基因迅速复活,几篇小说一发表,很快成了学校的明星。毕业后,顺利留在枣庄,成了编辑、专业作家、文联副主席、全国人大代表。再后来,调至济南,成了省作协副主席、刊物主编。天不假以时日,转眼是花甲退休,毕四海的心里,应该是河清海晏了。
——然而不是。我坚定地认为,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次呼吸,毕四海的心里都不会河清海晏。
我们这一代人,大都饱尝了相同的苦难,心灵留下的烙印也大致相同。然而,对这烙印的认识和领悟,却不尽相同,这就必然决定了人生态度与价值取向的差异。把烙印看作堪为自豪的财富,成为精神的旗帜和生命的动力,这是一种。把烙印看作一抹往日的花影,唱着偈语“吃茶去”,这是一种。只见白发飘落,不知今夕何夕,早忘记了烙印,这也是一种。毕四海与众不同,他不仅一刻也没有忘记过烙印,而且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烙印切割下来剪个粉碎,大风起兮再无踪迹。这是一种类乎复仇的狠恨和九死未悔的执著。曾听一个评论家谈路遥,旱鸭子路遥看着同行们在泳池里潇洒欢快,眉头紧锁,金刚怒目,跺地徘徊,暗恨自己无能,并立誓如何如何。毕四海不时露出的面目,与路遥基本相似。
四海是发着狠写作的,也是发着狠做了几年商人。做商人虽然血本无归,但是丰富了他的经验,成就了长篇小说《皮狐子路》和产生很大影响的《东方商人》,他是新时期山东作家写经济的第一人。《东方商人》红过不久就被冷落了,毕四海对自己痛恨不已,骂自己糟蹋了一个宝藏。四海总是这样,每当完成一个构思,每当小说初稿完成,他都会激动得浑身发抖,对自己的感佩油然而生。每当作品发表后反响平平,尤其是每次的全国文学大奖与自己无缘,毕四海都会被自己气得面如土色。
怀旧是一种深奥的精神行为,它需要人的调剂,有的人调剂成了心灵鸡汤,有的人调剂成了摇头丸。四海于此是兼而有之。当他饮下一碗鸡汤后,他极为本真地生活在现实中。他显得很有理性,清晰地规划并践行工作和生活,虚怀若竹,彬彬有礼,也热情大方,知道感恩。当他吞下一粒摇头丸后,他倏然间离开了尘世,万分投入地进入了幻境:他的某个作品被欧美一些高校作为经典教材,某个高官的美貌女儿非他不嫁,红得发紫的女歌星亲自驾车把他拉到了中南海,他能够在一夜之间写出一万五千字的美文……我始终感觉,现实中的毕四海颇有些可怜,理想被坚冰覆盖着,挣扎使他心力交瘁;而幻境中的毕四海则是颇为可爱,他物我两忘,无拘无束,弹指之间坚冰消融,所有的苍老的欲望都瞬間成真,天下万物,供他享用。这种时候,不论是他还是听众,都把对方当作了童稚。了解他的人会感叹他的宣泄和哀鸣;不了解他的人,会嘲笑他编造的简陋。其实,既不害人又不害已的小小假话,叫做绿色谎言,乐在其中,便也生成了一份美。
当我们明白了毕四海是个生活在真幻两境中的人后,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患上些奇奇怪怪的病了,进入美妙的幻境,总是要付出代价。
还有,生活在真幻两境中的人,骨子里都有某种恐惧感。四海是典型的一例。与死神打过几次交道,他尤为珍惜生命,紧要关头,总是怯懦惊悚。我清楚地记得2003年“非典”时期,整个作协只有他一个人带口罩。山东作家访问团去海参崴,轮船出了故障,大家都从容冷静,唯有四海吓得三魂出窍。事后我问他为什么那么没出息,他说:“有老婆孩子,还有一肚子东西没写呢!”
四海的恐惧,更本质地表现在文学创作上。
无法否认,毕四海是山东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是一个自觉的、深刻的思想者。让他常常遗恨的是,他的创作和当时的思潮比,总是相差半拍。伤痕文学他错过了,反思文学他错过了,他告诫自己再也不能错过。上世纪80年代中期,西方文学思潮像一排排巨浪涌进中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对中国作家开始产生影响。这时候的毕四海头脑是冷静的,理智的。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机遇,大量阅读和研究其代表作品,努力把握这种叙事的核心智慧和基本技能。同时,他准确地领会齐鲁文化的精髓,从中汲取了经典的认知能力。他绝不动摇“文学就是要写政治、写人性、写物质社会”的观念。这一时期,他创作了大量优秀的中短篇小说。与结构主义叙事学的脱离社会、脱离政治、背弃哲学本体、背离历史文化不同,他的作品坚实厚重,向往的是生命的大境,赞美的是人间正气,鞭挞的是社会的丑恶,没有阴晦的自恋和无聊的呻吟,更没有肆虐的狂欢。公正而言,他在文体、结构上的实验和探索,也是成功的。我多次说过,山东作家的关注现实、讲究责任、崇尚厚重的创作,是以团队形式展示于文坛的,而山东作家的文学探索和实验,是以个体形式出现的,加之理论评论界的傲慢与偏见,这样的探索与实验难免被忽略了。毕四海的作品也有缺陷,我认为主要表现为叙述还嫌粗糙,语言的柔韧与张力还不够,或者说还不够和谐。这些缺陷并不影响毕四海小说的价值,缺陷即风格,要知道,缺陷之美有着不能刻意为之的难度。
退休后的毕四海对生命以及文学有了更为通透的理解。他看淡的仅仅是文坛上的浮名虚利,他以自戕的勇气否定自己过去的全部作品。折了肱股,伤了眼睛,并不能熄灭心中的欲望。卡夫卡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够劈开我们心中的冰封的大海的斧子。”退休之后,我和四海只有三四次通话,我不相信他那些自暴自弃、心灰意冷、散淡余生的话。我相信他还在艰难地读写和思考,锻造属于他的那把“斧子”。
2014.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