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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的永远

2014-12-01毕四海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四爷支书

毕四海

那时候的阳光,犹如成熟男子宣泄流畅的精液。某庄,黑槐树狼皮斑驳老态龙钟地生存在贫枯苍白的土地上却得意非凡繁荣烂漫。高天变幻着鬼脸,或雪白或靛蓝,在枝桠积成的罗网间。

又是在那个有着关爷庙的丁字型街口,神妈妈萝卜花、槐爷,还有几个不酸不咸的人说着古怪。那时候大概是四月五月,闹不大明白。四月五月显然容易发生什么。庄子里人们的脑瓜儿差不多都有这样一根弦:一年里从正月到腊月十个月皆有上坟的日子,唯独四月五月空白着。鬼神寂寞了难免发点牢骚,闹一些青红皂白出来。

那天,起风了,一团一团,卷着土卷着树叶儿还卷着一缕死人的头发。太阳老了,花心不消,脸粉得更白。这时节,咱老神萝卜花才大仙大灵。凡眼肉胎算个屁,咱眼前明摆着有一条大道朝向西天银晃晃。路上人儿不分老少,女人一色的绿缎子袄,水灵灵明莹莹的红绸子裤;男爷们儿一律长袍马褂皂靴,八面威风。我冷战个不停。我知道,咱又神见那个天地了。我是阴间阳间夹间人,你们死了才有福气眼见的世界咱如今明镜儿一般。你们猜猜怎么着?我看见他海叔啦。不会错的,神准。他叫,二嫂,他们还是晒你的干菜?干脆,我娶了你吧,我光棍一条,你枯井一眼。我笑着啐了他一口,说,也好,那个天地不讲究春花秋月,你等着我吧。他从四季山那个龙藏洞里下来,一脸醉红。踏上西方大道,我眼见他蹁上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化成一缕白风……

你萝卜花红舌头白牙说绿话。我看得实实在在。那天,他站在青龙山顶,眼珠子像是快出膛的子弹那红那亮,朝着王村立马就要射去。他盼相好的哩,盼呆了。说不定,他和那个洋学生跑了。

跑个西洋景?人家老爹要他五千块。烧了骨头熬成油,他能拿得出来?那天,太阳惨兮兮地白,蓝天灰溜溜地暗。他背着一捆麻绳手提一盏电石灯,朝着高家园子走。神经迷蒙目光如炬。人为财死……也许,然而,世事繁乱,清为浊浊为清……

漫天白云纷乱成的迷惘困惑了鼎盛的太阳,它只好东躲西闪地一会儿苦笑一会儿故作轻松状。那时候,关爷庙前几个人在困乏的春天里说了许多无头无绪的话,猜谜了许多古怪。其实事情本来再清白再简单不过:海子失踪了。

海子的老娘却平静如水,她似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逢人便说,信不信由你,俺海子发财去了,固执得令人敬佩。

你要去哪儿?

我去发财!娘!

你弟弟咋没了影子,七八天了。

他发财去了。

两个儿子的自白和说白,无法不坚定老子关于儿子发财去了的信念。这个信念在每个老子的心中古老得如磐石一般。外面寒风凛凛,大雪飘飘,屋里纺车唱着千年的歌谣,一只筋脉嶙峋的手从棉花中抽出十万八千里的白线,有条不紊,经纬分明。这时候,那个发财的如意梦在她近乎僵木的心里一下子复苏,扎了根,结了果,风吹雨打都摇撼不动了。梦如灯光照亮了她昏暗的心房,夕阳的金晕浮雕在她的脸庞。梦中,有一个桐帮柏底榆盖的棺材银灿灿金光光,还有一棵摇钱树非常好看。可是,五年之后,她自己打碎了那个梦,叫着自己老驴,顽固地给儿子造了一冢坟,梦中的那个棺材无力成为现实,只好做了一张小床。坟前头栽了一棵摇钱树,银箔金箔,花枝招展,和梦中的一模一样。树没有根,竟然活了下来,过去一个夏天挣扎出无数暗绿色的芽苞,如狼的瞳仁。她觉得不吉祥。哭了个血泪涟涟,说,儿啊,你是嫌屋给你盖得不好,媳婦给你娶得不鲜?把钱给娘甩了,儿啊……

孟家墓田的鬼火跳迸着淫荡,给人世间制造了一点恐怖就快意十足地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龙藏洞里的老狐狸对着山下的树影和炊烟跳了一个奇怪的舞蹈便隐匿了火红的身影。有人说在高支书的门楼子上又看见它了。当然只是神奇了一瞬间。六月里烧死了一个“旱包”,因为大地一片龟裂,唯独那个坟头潮湿冰凉,挖出旱魔来却是一具女尸,娇艳如花。高家园子的井筒里传出来白毛老鼠欢快的、犹如豺狼撕裂人肉时的尖叫,白天黑夜经久不息。

岁月八成出了毛病。

当白昼用七色的彩羽打扮得艳丽妖冶,亮白的大腿显示着自我感觉的良好。黑夜,作为岁月的灰烬,则用积累成汪洋大海的荒寂冰冷证明着时间的推移烧焦了多少辉煌,太阳无时无刻不在朽坏,恰如放浪的青春朝着枯黄逃跑。

那时候,高家园子极其荣兴繁茂。传说,龙藏洞里尚年青的女狐幻化成俏媚娘,夜夜来和高四爷幽欢。高四爷艳福享尽赋诗一首——

春水溶溶月一塘

中含豆蔻似莲房

温泉欲漱玲珑玉

瑶柱中分细碎香

绛芯难容双蚨蝶

白波时泛两鸳鸯

也应细柳风前情

无奈娇莺唤阮郎

四爷还夸下海口要用银元把龙藏洞整治得宫殿一样。传说毕竟是传说,龙藏洞至今还是洞,但传说却一个接着一个绵绵不断:高家园子煤井给窑工们磨面子的特号大石磨不用驴拉人推,自个儿转得飞快,高四爷安上磨棍坐上去,石磨照转不误,转得他飘飘酥酥欲飞欲仙。他哗哗大笑,说,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说有钱使得磨推鬼。当然,传说一律无须考究其真伪。不过,有一件事情真实得如同阳光下的房屋树木,明明白白。那荆条儿编的大筐日日夜夜把一块块青宫煤从地心里掏出来,堆垒成一座黑山,让四爷心花怒放,不再悲叹落时的凤凰不如鸡,秀才白做了读书人。

世间显然是民国元年,青雨白雪绿叶黄土十分清明,半点儿也不浑沌,井下却是黑茫茫,神灵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时候。

一根铁锹按照上苍的冥冥旨意,无意中投开了一个老“空”——人工抑或魔鬼制造的地下水库。阴曹地府的水破壁而出,犹如千万只囚居铁笼数百年的困兽一朝挣脱,当然要发泄,要复仇,要咆哮。刹那间地心里鬼哭狼嚎。白发三千丈的水鬼张牙舞爪迅雷不及掩耳地吞没了大部分巷道煤坑。坐在X窝里发银元想着大花船的高四爷头发倏然一根根顶天立地,绿莹莹闪光,且绷紧如弓弦。井口工临危不忘救主,大叫,四爷!快上牛皮罐!四爷摇了摇头,其势若微风中杨柳一样淑静。然后,慢悠悠从太师椅子上站起来,面庞冷峻,略一迟疑,伏天的蛙子一样,一个优美的弧线跳进了水里。仓惶的窑工看见白茫茫水花下一道红光在穿行。时而消失,时而显现。人们说四爷是一只成精的红毛老狐,如今看来是有点儿像。

有人喊,四爷捞财去了。

其声若雷霆轰鸣,压住了水鬼的咆哮,唤醒了奔命如豺狼追逐的羊群般的窑工中几分余勇抑或说某种古老的潜意识。他们求生的欲望被另外一种欲望取而代之,他们攀援井帮,如壁虎般眼巴巴盯着红光。人们知道,四爷不相信白日朗朗,把许多金银财宝藏到了井下。藏在哪儿这个谜只藏在四爷的心里。今天,这个谜也许能够从四爷的心里狼狈地逃出来。有几个人水淹到了胸膛却依旧不去争夺那个牛皮罐——此刻,牛皮罐正在闪耀着腈红色的吉祥——只是呆痴痴搜寻着四爷的踪影。一颗颗浊黄的眸子摇曳飞窜如跳蚤如飞蝗。大许看见了什么,心中狂喜而震颤,抑或憧憬着什么而专注,从而漠视了死神的玫瑰花般的狞笑。水却是无义,一个个白花花的浪头吞噬了他们,连同一个个地狱门坎上最后的人间的向往。保护了四爷的秘密,保留住了一个永远辉煌着的梦,供后人们去冒险去追寻,也给高家园子罩上了神奇的紫云。

岁月开始了荒芜。

荒芜孕育着神奇。

黄蒿极快地长成林子,飒飒沙沙萧萧,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周而复始地转动:

上面的圆圈表明着岁月的色彩。

还有一个圆圈也是周而复始地转动,散发出岁月的气味:

这里的土地是黑色的,天空永远低垂着苍青而伤心的浮云。井架历经风雨依旧支撑,默默相互扶持,在虚无的天底下维持着一个三条腿的人字的形象。因为是上百年的古柏木,也许能够成精灵,无根无皮,黑焦焦如铁,有一年却猛不丁冒出几枝新叶,抖抖索索作生的挣扎,犹如绿色的灵魂。井棚显然没有了,转车犹存。它躺在地上,因为永久的沉默而讨人喜爱,几十年中有无数男女用它做成洞房,蜂乱蝶狂。它忍受着赤裸裸的诱惑,甘愿老老实实做爱的床。井口呈长方形,一间屋大小,黑洞洞如倒立的烟囱,显示着地狱之门的威严。十几块坟石挤住了它,它显然不甘心,吐出缕缕白岚给这里的白天增加几多飘渺,几多恐怖。夜里,废井则如一管破箫,呜咽出奇诡的音响。有一天,龙藏洞里的老皮狐子潜入高家园,在夜色的掩护下溜到了井口上。它显然是快感十足地呻唤着,把雪白的楚楚动人的肚皮贴在坟石与坟石之间的缝隙中。不知道因为什么,那空洞的井口竟然能够让它激情滔滔不能自持,颤栗着肥硕的扭捏作态的屁股撒了一泡尿,奇骚无比。狐尿如银河下落九天,倜儻着落入废井,引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回音,回音集天下最美丽浓艳之韵律,飘飘袅袅曲曲弯弯如云似烟。这时节,海子的娘因为丈夫征战沙场无暇和她欢爱,孤灯熬油实在折磨煞人,只好自寻出路,采撷了一把嫩草来转车里幽欢。小情人徐徐入港,羞怯柔弱,较之粗犷的丈夫形成鲜明的对比。绝妙之音韵骤起,有一股钻出井口,飘袅着进入那个男人的鸟蛋一样的精力仓库,芬芳无比。海子的娘闻到了这股芬芳,愈益情绪高昂,肉乖乖心肝肝一迭声叫起,叫得转车里桃花烂漫春水涟涟。那股芬芳终于钻入女人的子宫变做一个精子,成为二分之一个海子。神妙的故事若干年后海子的娘自个儿和盘托出。那时候海子的爹在台湾开垦了一块高山族的处女地,豁上老命耕耘,播下了许多龙种,收获了几个跳蚤。海子的娘作为风流寡妇也已声名鹊起,那一盘小菜锦上添花,增加了她的神韵。她说她的海子聪慧是因为精灵下的种。

高家园子神奇无比,屡屡发生着灰暗的故事和粉红色传奇。

神妈妈萝卜花是高家园故事系列最权威最富有才华的杜撰者和描绘者。她那摇摇颤颤奇小无比的脑瓜儿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故事源泉,时时出新出奇,令人瞠目结舌。她自称阳间的事全知,阴间的事知道一半。

那天,我眼见一个小媳妇,一身青,青枝绿叶,那个俏静哟,那个媚眼哟,非到阴间里去捜寻才中。她骑着一头小毛驴,毛驴儿是黑的,锦缎儿一般。四个蹄儿倒是雪白雪白的。小毛驴驮着她嘚儿嘚儿进了黄蒿林子,一闪身无影无踪。我揉揉眼珠子,又眼见她了。咱瞅着她飘悠到了井口,用手那么一指,你猜怎么着?一块千把斤的大石头飘悠飘悠离开了井口。井口更神,灵灵地伸出了一双手,手指葱白一般,递出一个花包袱,看样子沉甸甸的。小媳妇接了,用手划了一个圈儿,召回了那块石头,盖好了井口。她骑上毛驴儿,你猜去了哪里?半句谎不是咱萝卜花。她进了高支书的家。咱想,小媳妇不是别人,准是那个狐媚子,高四爷的相好。

萝卜花,要是那个狐媚子,她会进高支书的家?她不会不知道,高四爷和高支书可是大仇,四爷的家产就是高支书领人分的。高四爷,高支书,红书上说是两个阶级嘞。

别迂了,狐媚子是凤凰,专站高枝,谁有势有钱她就骚谁。

槐爷,神妈妈萝卜花的崇拜者,永远捍卫神妈妈的不容置疑。

他说,是的,是的。我也撞见了一桩奇事。那一天,高支书在井口摆了贡,烧了香,极规矩地磕了头。井里出来了一个白毛老头,说,如今天下该你发财了。老头儿似乎是把一串钥匙交给了支书。

井筒里坠着一根钢丝绳,锈了七八十年,尽管变得狼尿一样斑驳,却依旧不坏,如长蛇攀缠依附,从井底直竖井口,有些雪花飘落下来了,接近地面便融化成了濛濛雨丝。黑槐树光秃禿,犹如把把剪刀妄想剪碎灰白的尸布一样的天空,却又不敢,只好抖颤着把勇气化为乌有。这时,一匹小犬般大的老鼠从巷子里钻出来,前爪抓住了钢丝绳,肚皮匝着它,后爪蹬着井帮,一蹿一蹿,爬一会儿停止片刻,来一个倒挂金钩,两只贼溜溜如豆鼠目看见了井口一条条白茫茫的天空组成了一些棋格。它吱了一声吱,再爬,爬上来了。钻出井口,天地间才出现了一个独特的形象。它的眼睛原来和雄猫的一样大,且一样黄幽幽骇人。它长了一身毛,长三寸许,雪一般白,胡子抖擞如钢针,却也是白的。上了井,它对着似乎早就安排好了的黑洞洞的枪口冷笑了两声。那笑声放荡无忌,油腔滑调,看破了红尘。它说,你敢打我吗?当年你爹也会打兔子,枪法比你神多了。可是,他只是我豢养的一条狗而已。他对我忠心耿耿,我和大花船在暖房里幽欢,他站在门外放岗。大雪下了半夜埋住了他半条腿,他一声不吭。我看准了,你也是一条狗,奴性传下来了……白毛老鼠说了许多话,对着持枪者说。持枪者听不见,听见也听不懂。白毛老鼠蹲下身子并不逃遁。枪口是雀子设置的。打兔子闻名遐迩的雀子路过这里便烦恼,无名火在心中燃烧,便神差鬼使把猎枪安在了披着狼皮的矸子堆上。后来有人问他,你看见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糊里糊涂地……白毛老鼠的话他充耳不闻,却感受到一阵恐惧从天而降,胸膛里的那个玩意儿慌成了兔子。慌乱中他扳动了枪机,轰一声响,白毛老鼠不见了,一束火红的光从眼前窜过,摇曳着进入了四季山的龙藏洞。老皮狐子狂叫着逃窜,漫山遍野奔命。它哀号着、尾巴沮丧地拖拉风尘。在后边紧追不舍的是那匹肥壮凶猛的白毛老鼠。白毛老鼠一边追一边骂:你这个臭婊子,骗了我的珠宝,去讨好新贵。

从那,神枪手雀子再也不神了。

人们相信那件事的真实。高家园子的白毛老鼠海啦。凡是老井废井一律少不了这种精灵。当然,雀子遭遇上的那一只似乎有点儿怪。对于它的真面貌,人们是无法知道的。后来,雀子荣升高支书的军师,做成了支书影子。人们禁不住感慨万端——

当年,雀子爹跟着高四爷,狗跟主人一样形影不离。如今,雀子跟高支书,又是狗跟主人一样形影不离。世事也怪,几十年转一个花儿……

井上青天白日写上了一九八三年,并下依然黑暗,光滑如镜,硕大无比。平面是不能测度时间的。

一群白毛老鼠狂喜着包围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此人鼻翼尚能轻微地扇动,对于死亡的恐惧却是绝对地消失了。他的肺里凝固了恶气,生命的气息如微风吹不开关闭的门。大脑里一片死灰,残存着的不过是一些细脆,本能地做着生命的颤动。一只胖墩墩显然是个小头目的白毛老鼠率先咬断了他的脖子,那里随即冒出一串气泡,继而凝固了。无数朵蓝色的血花开得灿烂。小头目干完了这件事情,以示清廉地坐到一边去,看着子孙臣民们蜂拥而上,蚕食人的血肉。它馋涎欲滴。立了牌坊,只好不再做婊子。遗憾中,它清清楚楚看见有一只黑蝙蝠抑或是黑蝙蝠似的鸟儿从死人的胸膛中间扑棱棱飞出,贴上井壁,化为黑漆漆的一片。它对于自己的判断有点儿怀疑,奇怪的感觉异常充沛。那东西头若蝙蝠,却又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且愈是仔细看,那东西愈是模糊,渐近虚无。这时候,那只近似蝙蝠的东西无声亦无息地颤栗,看着自己的肉体被一枚枚鼠齿撕裂,一条条舌头吸吮。奇异的环境奇异的事情引发了它浓郁的兴趣,冲淡了肉體粉碎必然带来的痛苦。思维王国却又死灰复燃,抖动着红绸子般的火焰。实质上它便是一团思维,比空气更加透明无色更加轻飘如云。它很活跃,离开了躯壳的桎梏。它想,这儿是时间和空间化合为一的浑沌。时间是什么呢?空间是什么呢?也许世界本来没有什么时间和空间,那玩意不过是人类想象的翅膀飞翔出来的轨迹。飞翔止,轨迹即刻消失。正在胡思乱想,那具肉体中尚没有完全死去的部分细胞开始了最后的挣扎。它看着有点儿忍俊不禁,失去了灵的肉的行动和豆腐的颤抖一样滑稽。显然无济于事,相反更加激起了鼠们的征服欲。它们怒发冲冠发出怪叫,让它都感到了毛骨悚然的恐怖。它现在才明白,人的灵魂和人一样胆怯,一样具有许多不可克服的局限,人的灵魂不过是人的本质而已。它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肉体遭难而又无能为力。它想活得超脱一点儿潇洒一点儿。它试着和那匹小头领进行一些不刺激的谈话。

你们在这儿生活了多久?

什么,什么叫多久?

时间呀。

我们不懂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和盐一样咸咸的遥远的朦胧的记忆?

你们从哪儿来的?

我们的祖先当然是在地上。我们的祖先很精明,和猫一样,你们不是很喜欢吹捧猫吗?其实没有我们便没有猫,猫永远消灭不了我们。我们的祖先当然很美,他们五彩斑斓,他们有美妙的盐可以吃。

你们呢?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猫是什么样子。猫的样子是一枚淡月印在我们的血液中。盐也是一个样子,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又模模糊糊地觉得盐和煤炭差不多,我们的大头领什么都知道,它是我们的圣人,比人还能。它是由人变的,极怪,有时候一点儿也不像我们,它来无踪去无影。

井下的黑暗依旧浑沌。

那个人的血肉却没有了,只是一具骨架,赤裸裸地躺在一条小巷里。

骨头极光滑,显然还有油气。肉丝是一点点也没有的,鼠们带刺的舌头不知舔了多少遍了。尽管如此,鼠们依然爬上爬下自由自在犹如雀们蹿跳在黑槐树上。

心那个玩意儿变成了铅球,无所托附地向下坠去,而一股浊黄色的浪水却从胃里翻泛出来向上升腾。两条腿萎缩着坚挺,舌根底汩汩酸水流淌。脑子里似乎有一个陀螺飞旋,眼睛闭上却能够看见红彤彤一片。

一根钢丝绳赤溜溜似乎穿过了它的胸膛向上转着花儿,拽得一颗心生疼。一根钢丝绳滑溜溜似乎从它的头顶穿进去,通过五脏六腑,又从脚底钻出来向下钻着圈子,钻得它头重脚轻。牛皮罐夹在中间,它觉得自己站在牛皮罐里。井筒子像什么它说不出来,它只能感觉着自己在下地狱。

它知道自己的感觉比人的感觉更细腻更敏锐。感觉的触须如蛇信子一样善于捕捉。

阴水瓢泼,那一身铁皮似的工作服眨眼间湿透了,贴在身上全是冰凉。阴风呼号,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捉住了它便尽情地嘲弄。牛皮罐下到半途它就有点儿承受不了了,感觉极其糟糕,苦不堪言。它想逃之夭夭。如今,它虽然不是神,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本领却还是有的。可是,犹豫了几下,它终于没有打退堂鼓。许多想法鼓舞着它以人的面目出现在井下。只要人们识不破它。它是一个人的灵魂,很容易做成那个人的样子。它这样子做了,那个人的一些特性一些弱点一些局限一些欲望一些感觉便在它的身上复活了。

如今,它算什么呢?说它有形却蒙蒙没有血肉。说它无形,却又分明是一个浓重的人的影子,似乎还能说话。

牛皮罐落到了地下,它失去了任何知觉,感受的能力也暂时离开了它。好大一会儿,它才感觉自己鲜活起来。一切都是奇异的。头重如铅脚轻似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蛐蛐钻进了地心。想哭,心里酸溜溜的不行,却又不知道怎么样哭。眼睛开始清明,先是看到一片黑暗黑云压城一般涌来,抑或说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判断——眼睛瞎了。思维的翅膀在两种判断中间飘飞,不敢栖落在哪一棵树上。随后出现的一粒粒电石灯火救了它的思维,使之敢于判定,我的眼睛还是可以依赖的。灯光渐次扩大,摇曳不定如萤火虫。光团中间黄红,四周充满了毛边光芒,光芒分明,却极短,充分显示着氧气的不足。慢慢地发现灯光连成一片,犹如红雾,红雾中出现了一张张脸,黑漆漆如锅灰如炭。脸盘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尖一会儿圆。脸儿盯着它看,似乎在相识未识之间。它苦笑了一下算打招呼,它不敢盯着人们看,怕暴露出它目光的虚无缥缈如天空如深潭,以及形体的似有若无似影子又非影子。它把目光离开了灯火和人们的脸,试图去看看开掘着的煤井是个什么样子。荒凉着的煤井它已是极熟悉的了,只有黑暗的死亡和死亡的黑暗。费了极大的劲才看得朦朦胧胧。右边是一个大门,三根粗壮的木头支成冂字型。门里头俨然一个山洞,空空然瓮瓮然。头顶,锯齿型排列着悬挂着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白厉厉如狼的板牙。横排着的木栅样绷得咚咚响,犹如胸肋顶着石头们不让它们塌坍制造肉酱般的死亡。石头们狂怒,赌气形成千钧压力把木头压得四分五裂一批一批的,却依旧宁弯不折。人们在狼口里制造了一个安乐窝。它想,置身在这样的窝里安乐得了吗?它忐忑。木头们迟早有一天会顶不住的,那时候天上便会掉下许多磨盘,制造许多肉酱。如今好像这是安乐的。中间安放了一个铁筐,里边炉火正旺,旁边还有一把太师椅,古色古香。

槐爷进了安乐窝,它尾随其后。

火显然是很好的东西。有了火人才能够围而休憩,才能够思索,才能够情爱,才能够像个人的样子。

七八个人坐着像人的样子休憩。

荣哥双手枕在脑后,全身压迫着长不足二尺细若擀面杖的尖镢柄。姿势颇为自得,二郎腿翘着悠闲。一串涎水依恋着他的嘴角摇摇欲坠。显然他正怀抱着一个好梦。

它不是猜出来的,它实在看得见他梦的内容。它的这个本事显然超过了人。

一个小女人身材畸短面容衰老,怯怯地站在荣哥面前。荣哥看着地上的土鳖儿却不看她。对女人持这样的态度于荣哥可是空前绝后。

二十几了?

二十八了。

没有那玩意儿?

俺不懂。

就是沒有红的?

哎。

你爹让你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好!快让我看看!

小女人把一个梳头匣子递上来,引发了男人金黄的欲望膨胀得青筋般一根根趴在手上如赤练蛇,迫不及待地抖索,掏出一些钱,掂了掂分量,赤练蛇于是痉孪缠住了票子,目光则贪婪若绿豆蝇盯着污血一样凶叫。好梦也有醒的时候。绿豆蝇盯上了它。

高中毕业?

是的。

咱也学过ABC,没用的。到了井下,胖与瘦、精明与愚蠢、文化与文盲统统一个样,就好比俊女人、丑女人、洋女人、土女人那玩意儿一概差不离儿。

他们睡得真是踏实。

这是X窝,进来就是睡的。只是没价小花船。

五花八门的笑表现在荣哥的脸上,七扭八歪。

它脸红得似乎有许多针尖刺着面皮冒出一层烟火。

槐爷要拉它,它赶紧躲开,躲得自然而得体。槐爷躬着腰向太师椅子上的人说了一些什么,似乎是为它美言。它认识那人是高支书。那人的眼皮好像生了锈。

不是说你失踪了吗?

我没有哇。

回家了吗?

我不能……

我开井讲究信誉,现钱现货,拉一拖子炭五毛,货到货满付款。丑话说在先,出了大“喜”一千五,出了小“喜”五百。

它知道“喜”是什么意思。它看得见支书胸膛里的那颗心红得鲜亮,水泵一样有力地供送着血。血液滋润那些五脏六腑,一律地雄壮有力,犹如一架凶猛的机器。

它接过支书递来的绊子,认真端详。绊子乃麻绳编成,五尺许,一端有铁钩。槐爷这时候又不知道从哪里给它搞来了拖子。拖子用铁皮做成了一个小棺材的模样。有一个铁环焊在一头,把人的力转化为拖子的动,给高支书创造着人民币。

它茫然不知所指。

趴下。槐爷命令。

它迟疑不决。

想挣钱便要做牛做马。

槐爷喟叹了一声趴倒,显然要为它做一个榜样。两只手抓住地面,手掌五指叉开成鸡爪状。头脑儿翘着,做成狗瞅着主人的姿态。两只脚蹬着地面,蛙子一样。腚锤儿撅起,显然不肥,瘦削如刀尖。腰肢不用努力业已成为凹膛。它愈看愈觉得槐爷成了一只矮腿狗。黑不溜秋的。它产生了一个滑稽的感觉,想撒尿,做成了撒尿的样子却又一点点尿也尿不出来,只好再看槐爷。绊子扣在了身上,一头系着肩膀一头匝着腚沟。绊绳从腚沟里伸出来,长蛇一样做成了尾巴,垂头丧气耷拉到地面。看着这样的尾巴它觉得无限懊恨,它的小白的尾巴可不是这样的。小白的玲珑可爱精神抖撤如白云般潇洒。这样的尾巴属于又老又癞又脏又丑的老掉牙的丧家的乏走狗。槐爷的尾巴上的铁钩勾住了拖子上的铁环。刀尖般刻薄的屁股摆了几下,拖子沙沙沙划动。

它把惆怅写上了脸且小声嘟哝,这样子和狗有什么两样?

槐爷对于它的“尊严”木然不解。

它开始彷徨沮悔,一颗心飘摇不定犹如风雨中的云彩。它想飘然而去,可是它又一次把退堂鼓砸了。它发现,人们似乎识不破它的真面目。这样的发现又一次鼓舞了它冒充一个人的决心。它想试试自己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如何生存,如何挣钱。另外,一个人的念头顽固地制约着它,许多过去的情景怎么也忘记不了……

五千块!少一厘一毫一分我养的闺女也不能给你。

红润的泪。

身体的颤抖把目光搞得混乱不堪。

外面是绵绵淫雨,里边有两颗近乎绝丧的心。他们在淫雨中相爱,他们的爱在淫雨中出现危机。

它开始用人的逻辑去思维:一拖子五毛,五千块除以五毛等于一万。不干看来不大行。人也许有的时候是需要变成狗的。

它妥协了。

可是,付诸行动依旧艰难。

它觉得腰肢是铁打的,趴起来困苦至极,挤压得心脏悲愤欲绝,急出了满面汗水才总算完成了初步的妥协。两只手刚刚接近了地面,地面刹那间又变成了火红的鏊子,烫得它把手猛地缩了回去。它想,不用手难道爬不成?让我试试看。它把腰肢折成九十度,让胸膛和地面平行,两只手犹如铁锤悬在空中。血呼地聚上来,双手死沉麻胀,攥一下感觉握住了无数根银针却依然坚持着。尾巴是愈来愈尾巴气十足,拖子拽得它愈来愈长愈来愈细,先像癞皮狗的,后来则愈来愈像黄鼠狼的,它回头看了一下,禁不住悄悄地笑了。它想起了类人猿。人类得意非凡,时常夸耀进化的彻底和高级。尾巴藏匿了,变得内秀而含蓄。事实上,尾巴是永远存在着的,且随时会变长变粗。

它跟着槐爷进了左边的黑洞,开始了某种劳动。

这条大巷叫腚沟。

你给它起了这么一个文雅的名字?

哪能?是高四爷当年叫起来的。

腚沟高一米,宽六十公分。它是实际存在的一条狭窄幽长的空间。

但是,黑暗把它和井壁融为一体,是柔韧不可推的黑色胴体。它在槐爷的率领下硬着头皮钻进去也就钻进去了。钻进去以后,一种感觉马上实实在在地产生了:四块石头夹着一砣肉,肉把空间填得满满当当,一点点儿也不能做自由的活动。它想耸耸膀子,一块棱角尖厉的石头教训了它。它想挪挪屁股,却怎么也挪动不了,两边的井帮挟持着屁股的骨头和肉。爬了几步,气喘吁吁。冰凉的汗珠子组成毛毛虫大军侵犯它的敏感区域,比如腮帮、眼珠,还有真正的腚沟。它本能地用手去抓,手却麻木僵直到了无法弯曲的地步,神经中枢异常悲哀又无可奈何,指挥失灵。

腚沟漫漫,它感觉永远没有尽头。它有点儿怵,吃力地仰起头来朝前方看去,却只能看到黑暗似铁近在眼前,碰着额头、鼻子尖,触及了凉森森的一片。

槐爷,还不到地点?

膝盖还没到,出煤在脚后跟。

膝盖总算爬到了,那是一个牛梭头样的弯脖。巷边转了个一百度,猛地折向右边。这一切,都是通过感觉得出来的判断。它很感激槐爷,槐爷在前面,拖子的划动声,吁吁的喘气声,人的气息使得它能够保持住一个人的样子,要不,黑暗会随时把它吞噬成蝙蝠样的东西。

它想爬得快一点儿,猛地失去了平衡翻了一个跟斗。因祸得福尝到了甜头,于是又爬又滚又翻才不至于掉队。

它吃了一惊。当它想用一只手去抓痒的时候,它才发现自己已经用两只手抓着地面,完完全全像一条狗的样子爬行了。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干的,它努力回忆却回忆不出来。看来,是在完全不自觉的状态中完成了这一步转化的。它在茫茫的黑暗中凶残地狞笑了,无声。许多许多年以后,作为一个灵魂它去西方漫游。它漫步时那蜷缩弯曲的样子一点儿也不飘逸潇洒,倒是保留着狗的一些姿势,比如说两只手耷拉在前面,离地面极近,背驼得极其厉害,胸脯子几乎平行于地面,头则努力向后仰着,让脸看着蓝天。一个古老的灵魂对它产生了兴趣:

你认识我吗?

认识,您不是马克思的女婿拉法格先生吗?

我很年青的时候读过您的文章《懒惰权》,您对人类的进化和劳动有独特的理解。

古老的灵魂悲哀地笑了,很苦。

脚后跟终于爬到了。那是一个半圆形的煤洞。

一盏电石灯挂在墙壁上。灯光被黑暗恫吓得可怜兮兮,犹如一只只鹅黄色的鸡雏。它们嘀嘀咕咕叫着,寻找着星星点点的小米。

荣哥蜷着身子,歪了脑袋,抡着二尺长的尖镐刨煤。火星飞迸,煤壁铿锵。煤洞和狗窝一样大小。它看着,觉得地球变成了一个黑核桃,荣哥和它、槐爷则是核仁,被挤压得干干瘪瘪、七歪八扭、奇形怪状。这种感觉忒真切,它甚至闻到了核仁的味儿,触及到了核壳的坚硬。一些煤屑飞进了口中。咦,炭竟然是咸的。荣哥向它笑笑,黑锅底露出两排白云石榴籽儿。它记得荣哥是两排黄牙呀,到了井下怎么变得白如银?

白牙风骚起来,问它,和相好的粘了几回?

心里突然有点儿疼。它看见了校门口的橘黄色的路灯和那条黑幽幽的小胡同。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的悔恨像鼠齿咬着它的心。有一颗鼠齿特别尖厉,那是用永远得不到的恐惧铸成的。

拖子里装上了煤。

荣哥喊:小花船儿慢慢颤,咱给你装上了葫芦丸。

麻绳绊子一根根如铁丝往肉里杀。拖子拽得骨头扭曲萎枯变形老化。它弓起了屁股裤裆顿时觉空空荡荡摇摇晃晃。拖子犹如传说中的倒霉黑狗咬着它不放松。

我是一只蚂蚁,拽着的是一座山。爬一步绝对要用一天的时间才能完成。右手带着膀子向前,抓住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用上力气,拉着右边的半个身子向前移动。左手相应地抬起来抖抖索索寻找着抓攀物,寻找到了抓住了便把左半边身子拉着向前完成平衡。爬动一步,就要把筋脉骨头拉长一分。骨头节吧咯吧咯响,响得滞重而潮湿。我爬了很长的工夫了,似乎应该看看爬了多远的路程。它挣扎着回过头去,看到的现实折断了想象的翅膀。那盏可怜的电石灯近在咫尺,荣哥的白牙似乎在狰狞着笑。沮丧迅速占领了它的心房。它胆怯地折回头来,做了很大的努力才勉强睁开眼睛。目光惶怵散乱,如一簇香火碰上了汪洋大海,转瞬即逝。它两眼迷茫,心灵浑沌,只是机械地爬。全身汗水淋漓,闷热潮粘。头胀大如牛,胸闷厚如土。若干年后,作为一个灵魂,它回忆这一段生活时说,我被黑暗瘪窄苦累完全征服了,我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我是谁。我被那种生存环境改变成了比人更笨拙更本能的动物,比人更加可怜。

这时候,它产生了一种欲望,想判断一下自己用去了多少时间,却汹涌奔来一种驴子吃天无处下口的悲哀。时间,应该是两个一大一小的圆圈:

人们在圆圈上划分出无数的刻度,根据刻度来掌握时光的流逝。如今,时间成了黑暗的沙漠,没有形状,没有长短,没有宽窄,没有变化,因而无法度量。它努力地想象着眼前时间的模样和色彩,可是怎么想象也是枉然,只有一团黑雾连接着一团黑雾在心中泛翻。它沮喪地摇了摇头,不再去做枉费心机的思索。洞子右边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悠闲自在地碰上了它的一个太阳穴。它想骂娘,还没有成功,脊背又撞着了巷顶的一块女人乳房般垂悬的石头。石头很风骚,撞着了却让它龇牙咧嘴,像挨了一闷棍的老狗那样苦丧。它老实了,尽量地龟缩着身子,把它缩成一团,蜗牛一般。这种对环境的屈从适应完全出于本能,丝毫没有动用思索。空间,对于人类来说是最好的朋友,它给你自由和活动的舞台。如今,它却成了人的敌人。头顶上的狼牙巨石会随心所欲把你砸成肉泥;旁边的石刀石斧,也狞笑着准备随时侵犯你。空间剥夺了人的自由,把人塑造成蜗牛。空间本来有东西、南北、高宽三匹勇猛的花斑马永不停歇地驰骋,从而展示空间的无限和美丽。在这里,却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了四块石头形成的一条旯旮洞,犹如一个尖酸刻薄毒阴的吝啬鬼。

第一拖子炭才拉了一段距离,它就觉得已经度过了很长很长的黑暗。前面的路还有多长的黑暗,前边的时间就还有多长的黑暗,它只是想了一想便沉浸到了恐惧的泥淖……

酸麻如电流先是击穿了四肢继而贯穿了全身黑暗这时候却变得白茫茫一片如石灰水在流淌。坡度更陡洞子更矮脊梁骨划破出血了热辣辣如酷阳暴晒着皮肤四条腿弯曲似乎永远口渴难忍嗓子眼冒出青烟袅袅酷暑他妈的来临把赤裸的胸膛贴到地皮上感受到了大地的死亡的平静黑暗更白更粘稠铺天盖地我看见时间和空间如狰狞的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白色广告漆似的黑暗除此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存在了灵魂也变成了白色的泡沬抑或变成了一团什么灵气也没有的肉只有本能地机械地爬爬爬

地老天荒。

爬越了泰山十八盤一样的大腿里子,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样遥远的腚沟,总算把一拖子炭拉到了X窝。

它想爬起来。腰肢却失去了直立的能力,软疲得犹如面条。且稍稍做直立的狂想便酸疼得无以复加。两条腿麻木成了一种姿势:即只能做狗的后腿的样子,稍稍做站立的打算它们便用麻痹症来抗议或说偷懒。更有意思的是神经中枢也非常不满意大脑的指挥,觉得大脑迂腐,不面对现实,没有自知之明。大脑苦笑着说,我也不再想站起来的事情了,稍稍想一想,便累得天灵盖发热,太阳穴跳舞。于是,它打消了站立起来的计划,安于现状,依旧作狗的样子,不爬行不动作。想不到舒坦立即从天而降,全身软绵绵的,思维也软绵绵的。

昏昏然了一会儿,它仰起头来,看着X窝里的太师椅子上的那个人,想,你应该把五毛钱给我送过来了,这样的想法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且热辣辣如情人的红唇灼烧着心头。

那个人却一动不动,脸部现出奇怪的神情。

它抬起前腿来抹了一把汗水,不管脸盘子花花成了一个什么模样,关键是让眼睛看得见。这完全是一种本能的举动。咸咸地疼,却能看得见什么了,可看见的事情便让它觉得不可思议荒诞透顶。它在心里说,太师椅子上坐着的不是统治了这个村子长达三十八年之久、近几年又赶上时髦带头致富,自己开起了高家园子煤井的高支书呀!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什么时候代替高支书坐在了这把椅子上的?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诸如此类的问题雨后春笋般冒出,它一概做不出回答,只好端详着那个人,此人尖尖的下巴,尖尖的鼻子,尖尖的颧骨,一言以概之,三尖。老人们说,谁是“三尖”来着?下巴还有一颗黑痣,居正中,大如团枣。老人们传说了几十年了,称这种痣为财痣。他们说谁长着这样的财痣来着?想起来了,记忆如闪电飞过,三尖和财痣,别人不配长,一律说的是高四爷,八十年前的高家园子的窖主。

尖不溜丢白脸狼

财痣一颗坑爷娘

天上掉下摇钱树

东海龙王来帮忙

歌谣曲曲弯弯如金蛇窜上心头。它肯定了,太师椅子上坐的是高四爷。难道人也永远不会消失,统统保存在了上帝那儿?它觉得自己的汗毛孔浮肿起来,变成一层鸡皮疙瘩。

四爷咳嗽一声,威严陡生。一个高大的人影站立起来,迈着四方步走动却无声无息,他把一枚银元放在了它的手心里。是银元,不是别的,银元上还镌刻着一个人头哩。

此乃当今袁大皇帝。

袁大皇帝原来是酒糟鼻。它想。

好好拉,拉上几千拖子,上井买它几十亩地,成就一个小康人家。不,我不是为了买地……

高四爷笑起来,哗哗哗如高山流水一样欢畅,声音却似乎没有了根基。

四爷,您开井发了大财想干什么呢?

时乖运蹙,正途闭塞,只好不能为而为之。买几千亩地,修阳宅一幢,造阴宅数间,再来一番红袖添香夜读书,权当歪打正着。

它吃了一惊。高四爷描绘的人生境界何等谙熟。高四爷的目标似乎也是那个人的目标。它觉着它飞出煤井,抑或说,煤井、X窝、高四爷统统从它的眼前消失了。它看见了两个无与伦比的情景。它心里泛上了不大正常的滋味,显然是妒羡、伤心、无可奈何所致。人世间真的是一个大圆圈吗?

“圣人腿”新辟高氏墓田,占地三十余亩。青石牌坊业已树立,横梁上书四个大字:龙凤呈祥。中央,一个规模恢宏、造型壮观的寿坟正在动工修造。高支书指着一张图纸剖示着承包寿坟的工头。

务必按图纸施工。看看,墓穴内有石门,两旁是石狮子,入门是飨堂。石狮子要莱芜豆青石的,嘴里要滚着绣球,眼球子不转悠不行。四壁要刻上字画。你们一点儿也不准马虎,返工就不好啦。飨堂前有一个石桌子,上边摆放香炉银台。转过飨堂才是卧室,四大间,一间也不能少的。当然是我自己设计的,用别人的图纸我不舒心。钱不怕多,半个煤井就是给它开的,如今又不能买地。

凤凰翅下面有一幢洋楼气派十足,釉面砖马赛克,金黄硫璃瓦。一切都表明它的年青。它在炫耀着自己的华贵,阳光也赶来助威。这时候,主人趿拉着绣花拖鞋潇洒地出了楼,厌恶地看着太阳的献媚。支书的导师——为支书的开井操心、为支书的家事操心、也为支书每月都要换一个鲜味操心,因而每月领取操心费二百元的雀子恭而敬之地站在洋楼前,两只脚似乎扎了根。雀子混得很得意,自觉超过了老爹。他时常在神妈妈萝卜花、老槐、荣哥等人面前吹,高四爷头上没有乌纱帽,咱老爹给他当差,钱挣得再多也不风光。高支书乃一村之长,咱给他当差,是官差,比老爹的民差强之百倍。

支书说,扒掉重来。

书记,是不是有些可惜?

蠢。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支书用手指了指凤凰翅上那幢中式青砖小楼。小楼破败得不能再破败了,青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然而,地理上的优势却让它比后起之秀高了三砖,恰恰是北京太和殿比曲阜大成殿高出的尺码。

是。我马上去找人。

洋楼扒得灰飞烟腾。

雀子想身先士卒。支书瞪了他一眼,他大彻大悟,明白了一个千古不变的道理:主有多高奴有多高。他是有身份的,不能和劳苦小人一般。他背起了双手,目光开始了尖厉的挑剔。

楼梯是木料的才好。

支书点了点头。

用那批一级柞木吧!

行。不过,那批木头是井下做顶柱的呀……

支书阴幽幽地看着他,犹如老猫偷窥小猫怎样逮老鼠。他明白有些事情应该由他专干,去承担,去冒风险,支书还需要牌坊。

他说,顶柱不用了。

噢?塌顶了也不好嘛。

咱们有合同,书记。小煤窖,谁敢保险?愿者上钩。大“喜”一千五,小“喜”五百。

手中的银元像是灰白的小毛驴儿打了一个滚变成了人民币。高四爷却是突然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高支书。它有点儿恶作剧地看着支书,看着他的心。他的心依旧那么红亮,那么鲜旺、那么肉感,那么柔软,那么活泼,一点儿也不黑,不丑陋,不歹毒。它蔫蔫地低了头,不再去看。它想想一想发生在x窝里的魔变,却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这当儿,槐爷娴熟地呼啸着,犹如一条发了情的春狗子冲到了井口。高支书目光炯炯地扫射了他一眼,他马上成了一个泄气的皮球,那双母狗眼温润起来,怯怯地垂下了浊浑的光芒。屁股后边的麻绳尾巴似乎有了神经,感应着身体的蔫萎,变得松松耷耷死蛇一般,不再像雄驴的阳物那样亢奋。

高支书把一张两毛的人民币递过去。那双苍白的纤细的手充满了死亡的气味,长长的指甲鬼气森森,却执拗坚挺,如鹰爪一样雄悍有力,它要掌握什么决定什么攫取什么,丝毫没有怯懦、退缩、胆怵。槐爷的黑手抖索着,显然不是这双手的对手,被它威逼得犹如秋风中的枯叶一般瑟缩,一条条毛细血管颤抖羞涩,连皮肉包裹着的那几根骨头也软弱无力。槐爷黑乎乎的脸干笑成一朵枯瘪的石竹花。尖削的屁股怕挨打似的收缩了一下,那条麻绳尾巴急忙予以配合,努力地摇摆。

小腿杆子……歪了娘个巴子一跤,洒了丁点儿,求您、您放过这一回。

你是老人了,不懂规矩不成,顶多八分,满天江了也不能给沟票。

支书,我是条老狗,筋疲骨头乏的。

姜还是老的辣嘛。

支书,我还是、是你入党介绍人嘞!

那是两码事。

他有点儿莫名其妙,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产生如此非凡的勇气,如此神奇的本领。一根麻绳,竟然能够把他送下一座荒废了八十年、深达一百七十余米的煤井。他像壁虎一样贴着井壁,像山羊一样抓着绳索,蹬着突出的石头,对于身下的无底深渊泰然处之。人是很奇怪的,身上潜藏着挖不尽的奇迹。一个孱弱的走出校门不久的学生,一个爬树登高都不出众的人,仅仅靠了一个狂想便奔赴了探险者的极致,可见那个狂想是何等炽烈。离井底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他已经有点儿迫不及待,松开绳扣闭了眼睛跳下去。他不害怕,从抉择了这样的探险之路开始,两腮醉红头脑火热,胆怯犹如老猫追赶的幼鼠逃之夭夭。勇气的祥云将载着他安然抵达井底,脚腕子甚至都没有崴一崴。他掉进了一团漆黑中,却分明地感觉着一片金光包围上来,如霞光飞扬。我成功了!我马上就可以找到当年高四爷藏匿的金银财宝!发财成了世间最辉煌的理想,连公园门口的石狮子对钱财都垂涎三尺,他理所当然地卷进了漩涡。发财原来这样容易,只要有一点儿不怕死的勇气即可大功告成。他对自己说,你应该马上工作。他划动火柴,一朵红花开放,旋即凋零。他又划动一根,只是出现了一片绿叶,随之也枯萎。手心里有了汗水,心脏开始长毛。同时,头重似铅、脚轻如棉的感觉不约而至。他像一堵墙感受到了地震,不得不开始摇晃。惨淡的苦笑大写意地画上了他的脸庞,唠唠叨叨的碎语努力造成一种轻快的滑稽:大发财在即,上帝也会嫉妒,这时候,大概连神仙都要经历这样的、的、什么呢?黑色幽默吧。我怎么了?上帝在问我。是上帝的声音,又像是我自己的声音。我的华,我的华,我可能孤独了,都会失去平衡的,身体,心灵……

呼吸滞重粘稠拉锯一般一缕芳芬侵入了我的大脑好像是白漆刷墙空白一点一点扩大星光点点跳跳迸迸连成一片阳光惨白愈来愈普照万物天下真亮呀亮呀亮得耀眼她的背影美妙如诗臂部的曲线令人如醉如痴不好太阳熄灭了眼前漆黑如铁身子摇晃得如同狂风中的幼树坚持我不能倒下扶住哎哟我扶住了一团黑暗一下子扑倒了冰凉的水好清新哟花朵灿烂泪眼红润乳峰雪白芬芳好美的气息不好一氧化碳!火速爬动马上离开这个鬼门关娘你在哪儿爬爬头撞着了堵墙此处没有巷口爬爬手抓住了堵墙此路不通娘我不怕我不怕呀爬爬爬终于爬进了一条巷道眼泪好咸我没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水流潺潺怎么一点点水光也看不见我如今才明白了真正的黑暗意味着什么是个什么样子那是死亡前的恐怖那是封闭了千年的古墓那是一片火红一片暗绿心里黑漆漆的恐惧吞没了我它是一只恶狼我是一只羊羔……我要……死了吗原来黑暗也会杀人我的华都是为了五千元为了万恶的五千元不是似乎是为了一个时髦的梦我想一富惊人娘你别哭你把我养大多么难难于上青天人家都叫我私孩子我是吗我一点点儿也感觉不出来我想吃一支山楂串血红血红的奶奶不疼我她买了山楂串自个儿吃一只老馋猫逗着一只小馋猫她骂娘是破鞋骂我是破鞋里的脚泥爬爬我的脚呢我找不到我的脚了一点点儿脚的感觉也没有了我的腿呢腿的感觉也消失了我的那玩意呢硬起来想一想她的乳峰一点儿也硬亢不了蚕蛹一般怎么突然没有了腚沟是空空的我觉得我只有胸脯子了两只手和胳膊也莫名其妙地木起来木木木木也木不出来了我动弹不得全身木呆只有头脑异常活跃天气晴朗蓝天高远空气多么美妙呼吸一下乃天下最好的事情呼吸万岁呼吸进花的芬芳蔗糖的甘甜水的清冽深深地呼吸一口把干瘪的肺撑满如同阳光下的帆我看见了那一切把头伸进一汪碧湖啊又腥又臭又霉又烂抽出来必须马上抽出来有一只巨大的黑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那黑手如铁板一样把我的呼吸彻底地阻止我憋憋得胸膛几乎要炸开一个洞洞洞……

那个灵魂害怕了一会儿便超脱了害怕。它觉得害怕是一泡尿,撒出来就轻松了。

黑暗的世界里出现了一团紫黑色的气,飘飘悠悠消散不了活灵灵—只硕大的蝙蝠。

它看見了一具干朽的骨架。骨头也已七零八落不成体系,犹如一架破废的机器。它知道这是高四爷的朽躯。猛地,它记起了自己冒险的宗旨,即那个黄灿灿的梦。它开始了心急火燎的寻找。X窝、大腿里子、腚沟、脚后跟。捜寻了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却一无所获。灵魂失望了也会哭泣的。它似乎流了泪。它又回到高四爷的身边,抓住那些骨头摇撼,一根一根拆卸着。

快,告诉我,藏在哪里?

骨头们用无声无息死一般的沉默来对付它。一个古老的灵魂却躲在黑暗里冷笑。它笑世界转了七八十年一个圈又转回到它的身边。

年轻的灵魂绝望了。它想回到亲人的身边。可是,那样的念头刚刚出现,羞赧便沉重如石头压上心田。人的欲望还在它的身上燃烧,人的惯性还在冲撞着它的行动,人的一些弱点还在制约着它。这时候,井口轰隆隆一片生命的雷声滚动,它马上知道高家园子又回到了七八十年前,它想,我应该干一点儿什么,我不能空手回家。那样显得我太无能了,无颜见老娘,更无颜见她。

它悄悄地来到了井上,看见阳光是一棵树,正在刻画着阴影,许多人正在做着金黄的白日梦。他们的梦吸引了它。它情不自禁地混进了一群矿工中间,戴了一个柳条帽,穿起了一身如铁的工作服。阳光下,人们似乎看不见它的存在。它很得意。

X窝状若瓮若缸若罐。对于井下的人们,它不啻是天堂。人们创造了它,在黑暗的地狱里,是因为人情的火光即将熄灭却依旧摇曳。在这儿,人们基本上可以恢复人的姿态,可站、可立、可蹲、可躺。然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龟缩成狗躺在窝里的样子。一方面这样子他们感觉舒坦,另一方面他们那样子习惯了做人的样子反而别扭。炉火撩逗着人的本能。几块木板横着,供疲累之躯休憩、亢奋、萎枯之本性。

它占了一块木板,四肢懒得去管,只是舒展了弯曲的躯干。大脑顷刻软柔柔如棉絮,昏茫茫失去了思维。作为一个灵魂,它是愈来愈人化,愈来愈动物化了。井下黑暗一片,有灯光也昏迷似无。伙伴们认不出它的庐山真面目,它便感觉着自己又是一个凡人了。这种感觉成了它的一种本能。此刻,它就像一个人那样躺着,甚至响起了微鼾。

过了一小会儿,它觉得自己一个人来到一条废弃了的小巷。巷顶白石头凶相毕露,如一排排狼牙。有若干奇怪的声音不知道在哪儿发生,又消失在什么地方。它看见,井壁出汗了,水珠儿如绿蝇,十分老实。井壁极厚,要是另外一种情况,那面汪洋似的一潭空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让高家园第二度荒凉。死水粘稠着,黑绿着,平滑如镜,偶尔有一个泡沫冒出来便惊天动地。忽然,它发现死水里有无数银针,一会儿闪烁,一会儿消失。好好看看,水底是一些坛坛罐罐,金闪闪银灿灿的光束从坛坛罐罐射出来。光芒在水里生锈了,变成暗绿。大喜。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

它想马上扑进水里。还没有行动便害怕了,发财的欲火燃烧熊熊,危险的信号却也是冰水如河川。一大群白毛老鼠围护着坛坛罐罐。它们是一些忠诚的卫士。有一匹大如狗,眼睛微闭,露出两条血刃。血刃纠缠着它。它知道这个家伙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在监视着它的动态。它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害怕这个家伙,且怕得厉害。

那个古老的灵魂又一次冷笑了。

它恋恋不舍地醒来,眼皮子涩得如同生柿子。

它发现X窝里有点儿不大对头。槐爷没有了,荣哥没有了,熟人一个也没有了。X窝里生成出了一片陌生面孔。他们或痴呆、或精明、或悲苦、或欢乐、或迷狂、或平淡,表情各各相异,却一概黑漆漆若鬼魅。它本能地闭了眼睛不敢看他们,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唯恐他们发现了它当成异类消灭之。

嘈嘈切切、喃喃嗡嗡、低声碎语、杂沓纷纭、肆意放浪、大声喧哗……

凤凰翅上的大花船,那娘们儿够味。那奶子,那大腿,啧啧叫人流涎水。四爷的一半银元流进了她的裤裆。听说她要盖楼了。她能行。四爷第一能耐,她第二能耐。哥们儿要装蒜,一个一个来,谁没去过凤凰翅坐过大花船谁就不够窖户的份儿。她是阔爷也接穷小子也接。好,先说说咱的味儿。咱喜她那一口叫唤,乖乖的,软软的,叫得人疼怜引得人狂乱。

咱、咱嘻嘻去过两、两、两(啊)回,咱喜她、她(那)股冲了和尚庙的水、水水子。

咱们一个月去疯一回,就那么大荷叶,只能包那么大粽子。馋是馋得喊爹叫娘,可银元不是土坷垃。咱喜她点着灯和咱耍。

我喜见她那一泡尿,黑黑的,沙沙的,里头八成煤沫子……

它感觉着脸皮子滚烫滚烫,发红发涨。嗓子眼冒烟,两只耳朵竖得尖尖的,心头一阵阵酥软。

阴风无声地呜咽,充盈于井下的每一个角落。黑暗的汪洋把地狱填充得满满当当。炉火闪烁着一条条狗舌头几盏豆油燃尽了最后一滴,生命做拼命的挣扎也无济于事,布捻子灭亡了。

它听着他们的放骚。

X窝里的胡吹海唠名曰放骚。

它想起了凤凰翅那高高的石棚台子,那一棵弯弯拐拐的黑槐树,凤凰翅中间那幢朽颓的青楼,青楼上的锈黑了的三角铁旗。它还想起了脸上有一百条皱纹的老女人,青楼的主人。老女人九十九岁了许多年。儿子死了,儿媳妇死了,她活得依旧建壮。她说,我老驴成精了,死不了了。人们都说她是用两条大腿挣来的青楼和地主帽子。历史也是这样书写的。她看那时候的它时眼光黄幽幽,好像一只老猫,比萝卜花的神秘莫测更上一层楼,让刚刚走出门的它感受着人生的神奇和迷茫。它记得,一般情况下,她白天蛰居夜间则出来游荡。穿了一身皂青,干净得黑亮,拄了一根花椒木的拐杖,轻悄悄的不出一点声响,走路依旧保持年轻时飘飘袅袅如花形移动的风韵。她几乎哪儿也不去,专门去高家园子,钻进风声鹤唳的蒿林,抑或坐在井口。两只猫眼犹如灯笼般骇人地亮起来,两片干瘪的核桃皮哆嗦着碰出一支无奈歌:

咿咿呀——呀——啊咿咿……

关于她年轻时的风流史人们几十年来天天讲,月月讲,兴味盎然,永远不厌。它极为熟悉那一切,岁月的流水溶进冬天的阳光、秋天的黄叶。春田里老牛的长哞以及那一切汩汩地流进它的血液中,从七八岁开始流起,从而化为身体的一部分。它越想越可怕。今天的一切怎么重复着七八十年前的情景?它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张莫名其妙的脸,恍恍惚惚,若有似无,只有黑白,没有一点点儿血光。它迫不及待地把眼睛又闭上了。它明白自己置身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中。我和他們都是游离时间和空间之外的人啊,它想。

起来,吃饭啰!

它听见了槐爷的声音,似乎获得了救星,立即睁开了被恐怖锁紧的眼睛。果然是槐爷。它觉得春天又降临到了x窝。那边是荣哥,是他,他又把身子躺在了尖镢柄上似睡非睡。

槐爷,我不饿。

显然天天如此,人们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槐爷会提出一个要求:

荣子,来点腥的吧。

荣哥腾一下子坐起来,精气神俱佳,坐的姿势则滑稽可笑,活脱脱一只公狗。

那个味儿可谓叫人垂涎三尺。小花船摸着咱的老二娇滴滴软颤甜酥酥。荣哥,是我好玩还是你那磨盘精好玩?我说,磨盘精只管推煎饼不干这营生。小花船在咱们身子底下那么轻轻地扭了一把说不疼又疼说不痒又痒说不麻又麻说不酥又酥。小花船的本事绝对不亚于她的老婆婆大花船。那双丹凰眼一瞟,高支书的人民币一半便流进了她的裤裆。听说,她要把那幢青楼推倒扒掉,盖新的。高支书哪去了?去脚后跟了?她吹出牛来,说楼盖得不能比支书的差。支书本事第一,她本事第二。

她的那个男人也真叫个男人。那天,我、我、我去,可、可带了两瓶孔府家酒。那个爷们儿迷、迷糊了眼,一连声说、说她、她在屋里擎着,去吧,去、去。我坐上了小花船颤贼贼那个得哟。那男人也、也有乐子,坐在炕、炕、炕头上把小酒壶烫得咝咝响,轻悄悄地说、说、说,你们两个慢,慢、慢着踏的,别蹬翻了我的酒、酒、酒、酒、酒壶。

槐爷也不甘寂寞,插空来了一段独特感受,我就是喜见她那泡尿,黑黑的,沙沙的,八成煤沫子。能不黑吗?一夜三四个,一色煤黑子。

它的脸皮子也已老辣,不红不烫,更不再沸沸冒火。只有一股青色火焰在它的血管里左冲右突,跑马一样呼啸。它也闹不明白怎么翻过了身子,但是身子实实在在翻了过来且压住了木头,把身体的某一部分坚挺当做矛枪去冲刺木板。它丝毫不感觉害羞,x窝里的男人一律这样艳丽无比的姿势。羞耻的感觉在x窝根本消失,井下什么都是赤裸裸的。快感犹如电流迅速贯穿了它的全部身体。它愈是亢奋木头愈是狼狈。它甚至无师自通地扭动色情的屁股。它还有空儿想,我应该去那座青楼里逛逛,那个年青媳妇挺风骚,的有一次看电影她在黑暗里扭了我的大腿一把,扭得肉麻且意味深长,她还玫瑰花悄悄开放地说,洋学生你真是一个大苹果,嫂子啃一口行不,我真笨得灰白,夹着尾巴挤进人缝,还用青白的鄙夷看了一眼人家,还用粉红色的心情忏悔着回忆了我的华一通……

荣哥寻它的开心了。

喂,洋学生什么味道?

没有任何思维支持或制止,完全是本能的洪水决了它的堤口。因为木板实践证明是火上浇油,并未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那股火土匪一样疯狂,到处寻找溢泻口找来找去而不得。最后找到了嘴巴子。嘴巴子不吐不能自持了。

—个X味儿。

吹个X,你干了没有?

它那时真的没有干什么,可是它不能够说实话。

干了,干得痛快自在。

真的一个X味?

海子骚得好、骚得艺术、骚得味道十足。海弟,从今以后,你每天给咱来一段新鲜,大伙一人替你拉一拖子炭。

海子,行不?

槐爷眼巴巴馋涎欲滴,看着它众人也呈现同样的神态与心情,那一张张仰起来的脸犹如小狗盼企哺乳,禾苗仰望甘霖。

它产生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迈感,它郑重其事地应允。五年以后,它见到分别久矣的华,第一个念头便是忏悔今天的应允。它说,我不应该和他们一块儿放骚……可是,任凭它说什么她是什么也听不见的,唯见阳光伤心地流。

吱吱咕咕呀呀……时常有白毛老鼠的怪叫不知道从哪一个地方传来,给井下创造出一些白茫茫的恐怖,让黑暗痉孪。黑暗的痉挛是艰难的事情,犹如巨蟒的扭动。黑暗的境界里似乎只有白毛老鼠活动着,只有它们的白毛能够冲淡一些黑暗,只有它们灰白交驳的叫声能够穿透黑暗而四处消散。黑暗里的人被黑暗吞噬了,他們的形体被黑暗同化、灵魂被黑暗消溶、话语被黑暗浸洇得喑哑潮湿。它和大伙愈来愈一个样儿了。它不能不惊叹这个天地的本领。

它想,支书真是神人,他怎么能够想出这样高明的法子来弄钱?在这一点上,他略胜四爷一筹。他竟然——乖乖真够残的、真够绝的、也绝对天才——把七八条真正的狗弄到了井下。他肯定是从井下人们的狗化得到了启迪,就像瓦特从茶壶盖的起落诞生了蒸汽机的灵感的火花。他给每条狗的右耳朵打上一个洞,洞儿靠近耳根。接着用细细的皮绳栓洞儿,狗耳朵如何挣脱也是枉然。然后,他抓住了七八条皮绳,七八条狗便成了他的傀儡。每匹狗发一条绊,和人的一样且一样系法。狗们也不优待,尽管不领工资只发一点玉米饼子和骨头,一匹拉一个拖子和人的同样大小。一声鞭花呼啸,狗们百舸争先。狗们在井下竟然比人灵活十倍快速十倍,狗们或白或花或黄一会儿工夫一律变成了黑的。狗们掺杂于人群中,几乎分辨不出谁是狗谁是人。一样的黑漆漆、一样的洞子、一样的从腚沟里伸出尾巴来、一样的四肢伏地、一样的撅腚凹腰仰头、一样的左右挣扎着膀子、一样的拉筋拽肋、一样的张口气喘、一样的汗咻咻、一样的瞪着一双木呆滞闷湿润的哀怜的求告无主的眼睛、一样的本能地躲闪着空间敌人出其不意的袭击、一样的忘记了思维大脑呈现一片麻木和空白、一样的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一样的为了生存仅仅是为了生存默不作声劳作……它看到一只狗爬过来,爱怜地去抚摸它的耳朵。想不到,狗竟然是槐爷。浑沌,一切都浑沌不清。浑沌中,一只小狗过来了,哀怜地看着它。几拖子驯练过来,高支书便让狗们自由了。狗比人自觉,有人役使与无人役使一样好好干活儿。同时,狗的技术似乎比人学得也快,很迅速地成了熟练的拖子工。它看着小狗,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心弦震颤起来。它看不清小狗的模样却有一种感应产生。它爬过去,搂住了小狗的头。它觉出来了,小狗是小白。那时候,小白非常讨他喜欢,他把它当作知心伙伴。他走到哪儿带它到哪儿,几乎天天和小白去四季山放牧山羊。小白的脖子上挂了一串铃铛,银铃声声,抚慰着他的心灵。高中毕业后,大学梦破碎,随之爱之天空阴云密布。他苦闷至极,濒临精神分裂的绝壁。他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比如不停地吐唾沫、不停地伸舌头表明精神焦灼得犹如着火的山林,火舌狂舞、树枝挣扎、野草枯萎、山川痉孪。他想法子解脱。最后,他一跺脚选择了探险,去寻找金银梦也是一种解脱。当然,这种解脱的本身便是一种疯狂的表现。在这之前,他还有几种解脱,其中一种便是放羊。他喂了几只山羊,一律母性,一律长着白白的棉绒一样的毛,一律的胖嘟嘟且善于爬山、善于体解他的苦恼。有一次,他坐在四季山顶孤独地哭了,东边有几朵云彩,给高天书写着忧伤的诗。太阳的目光被群山缠得疲倦。哭泣着,他看见一首诗出现在天幕,不知道是云彩写的还是他写的:

在宽阔多星的天空下面

挖一个坟墓,让我安眠

活时喜欢,死了也不讨厌

……

看着,涕泪更加滂沱,他几乎要嚎啕。这时候,几只山羊咩咩着围上来。有的,把小脑袋抵在他的胸怀。有的,和他坐在一起。有的,用鲜嫩的舌头轻柔地舐着他的手背。他心里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胸中的狂风巨涛化为和风细雨。他蹲起来,把几只山羊搂进怀中。小白也在,刚才正是默默,如今则欢快地在一片野草地打花滚……

今天,它看到小白一团黑,毛发乱糟糟若鸡窝,心中很不是滋味。小白显然认识它,呆呆地看着它。

他不在家,他们把我卖给了支书,十块钱。

它不吭声。

我拉了三拖子了,支书给了我一根骨头,瘦肉不少,汪汪。

猛地心肠坚硬起来,情绪也粗砺。我才拉了一拖子,竟然不如一条狗!刚才,支书递给我五毛钱的时候曾经掂量了几下,那浅绿色的目光大概说着这样的意思。

有些厌恨滋生。

它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滚开……卖力去吧,新主人有骨头。它咆哮着某种情绪发泄着某种突然而至的仇恨。一个火光黄幽幽地闪亮在它的大脑深处。它狞笑了。做人,看来要毒一点儿,要从弱者身上压榨出油水来,我要学习支书的榜样。

它偷偷地把它的两只山羊弄到了井下。

开始还真的有点儿不忍心。它们的哀叫几乎让它落下泪来。过了一些时候,它就坚硬起来,它想起了遭受的苦难,想起了支书的自在,莫名的怒火便旺腾。它一只手卡住一条羊脖子,把它们摁到地下。欺凌给它带来了快意,两只山羊微弱的反抗激长了欺凌欲。它决心制服它们再让它们去劳动改造。它轻而易举地让两只山羊来了个肚皮朝天,它仰面躺在了上头。山羊哀叫了几声便驯良,软弱得一动不动。然后,当然是把绊儿挎上它们的脖子,一羊一条,支书,我弄来了两只山羊,一回拉两拖子行不?不行。那两拖子八毛总可以了吧?必须十分满。好啦,支书。两只山羊拉着两拖子炭,歪歪扭扭爬动了。它跟在后面爬,爬得轻松愉快,轻松者,因为什么负担也没有,愉快者,它成了监工。监视,乃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它看着山羊的两条细瘦如麻杆的前腿拼命抓挠着地面。地面很光滑,羊蹄甲不住地滑下来引起一阵痉挛。随后,羊蹄甲又哆嗦着做第二次、第三次努力。它笑了。你们不如我,我一下子就能抓住,把手指头插进去。好不容易抓住了,羊蹄甲狂喜不已,不顾一切地弓起蹄跟向地里杀去杀去,腿则绷得如千钧弓弦一样硬。后腿痉孪着哆嗦着做着相应的拼命,瞪着每一个细小的坑,好像要从地里蹬出一个金元宝来那样卖力。羊腚是比较肥沃的地方,如今却几处缩进了肚子里,羊肚子是比较臃肿的,如今却几乎变成了一张皮贴上了脊梁。四块大腿骨头一律突凸,嘶嘶呀呀响,眼看着要挣脱开皮肉的包裹。羊脑袋歪扭着,眼睛流着黑水一样的可怜。

拖子苍白瘦弱,奄奄一息。

那些白毛老鼠穿透几重黑暗看见了这样的情景禁不住抚掌大笑,或舞或蹈或歌或吟,庆贺着某种胜利。它呢,自我感觉呈现最佳状态,从来没有这样子好过。

许多时候以后,它在大地上飘流。看到厂长狞笑着处罚工人,让工人站在酷阳下;包工头提了电警棍监督着雇佣;十万元户主仰躺在沙发上让女仆给穿袜子,它垂涎三尺。可惜,我再也变不成一个人了,否则,我要比厂长包工头十万元户主更加威风凛凛更加颐指气使。这样想着,某种源远流长的快感如三月桃花一般烂漫。

X窝里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关于小花船的品尝回味。

有一对发情的狗则混杂在人群中进行着肆无忌惮的红与白的洗礼。它们爱得狂热痴迷赤裸裸,毫无羞耻之心,其艳丽程度完全可以和人们的放骚相媲美。

人们和狗们在X窝里互不干涉,和平共处,相得益彰。

荣哥显然属于细腻的写实主义者。他似乎是在回味,又似乎是在憧憬,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告诉别人。那是什么样的毛呀,黄蔓子一样弯弯扭扭,嘻嘻和我的缠到了一块难舍难分,春蚕到死丝方尽……

哟……一只狗欢乐地呻吟着呻吟着欢乐。

这位老初中生脑子里的词儿显然拥挤不堪。十年之后,荣哥在田野里把一个剜菜的小女孩儿按倒撕裂了她的什么之后,理所当然被押上了审判台。面对法官和悲惨命运,他还禁不住喷涌出许多词儿来:我罪该万死,我欲火万丈,我冲昏了头脑……

槐爷显然患形容词天生不足症,却能够进行感觉主义的画龙点晴:全空了,他娘的丁点儿也没了,都给了那个窟窿,口袋里的,腿肚子里的。

嗡嗡嗡呀呀喲——汪汪……

两条狗连接在一起,分离似乎需要海枯石烂。

它去过,人家没有空,人家小楼里的床正在充分发挥着空间的最大实用面积。它怏怏而归。几天里,血管里流窜着一条金蛇。它想破坏想撕裂想压碎想挤瘪想咬想啃想亢奋想枯萎言而总之想得厉害。X窝里的一切使得它再也不能忍受下去,金蛇呼啸狂舞。它猛丁感受到了什么。瞳孔一下子放大,亮光变得血红。那两条狗给了它伟大的启迪。它盯着颤栗的狗盯着它们的接触,和深入盯着世间万物一个共同点。它的那颗心脏咚咚咚擂起战鼓。它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狗,它愿意这样的蜕变且欢呼之,它再也不受人的束缚了,它自由了,因为我是一条狗了。它钻进腚沟,爬进了一条危机四伏的小巷。它大口喘着,氧气似乎严重不足。它顺手把一只山羊拖进去。它哆嗦着犹如得了热狂症,一下子抱住了山羊。我为什么要做人呢?我再也不做人了。它在心里狂叫。轰隆一声巨雷,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落下来,磐压住了颤栗的它和它。

时间和空间变成了一件事情——拉够一万拖子炭。它只会在大脑里贮存数条信息:一、二、三……九千九百九十九,一万。当一万出现在它的感觉里的时候,它上井了。

那时候是秋天。

秋天充满了温馨之感,每一片摇摇晃晃飘向地面的叶子都蕴涵着丰沛的情愫,而季节本身却在此时此刻濒临枯竭。井上的阳光还是相当不错的。它从牛皮罐里爬出来的时候,却觉得阳光十分可怕,阳光像火一样燃烧,像血一样流淌,像灾难一样发生。它还感觉出了太阳的重量,压得它止不住地瘪缩。

井口上喊号了!

两杆勾子把牛皮罐稳在了井口一动不动。槐爷爬出来,井口工和他骂“大会”。

老槐,够小花船一夜的吧?

你老婆足够了。

它跟着槐爷,紧紧地。人们不理它,槐爷好像忘记了它。它感到一个阴影一步步逼近。它孤独地爬出井口,看到了三条腿的人字型的井架的呻吟和挣扎以及转车棚的茅草、高家园依然存在的黄蒿林。它看见了花花绿绿的一些牛仔裤一些茄克衫一些披肩发一些变色镜。它还看见一些光泽白润的皮肤和一些老茧层层的心灵。村庄依旧是贫枯苍白的土地。有一棵白杨树上垒了一个老鸦窝,黑黑的,乱七八糟。一些老鸦站在树枝沉默,蓝天离得它们太近了些,它们害怕那面大海一样的蓝旗覆盖着一切。

它想站立起来。

这样的念头刚刚诞生,白杨树上那十几只老鸦便聒噪,声音若铁片划动玻璃。它一阵阵毛骨悚然。

它定了定神。拼命努力。首先,它遇到了外界的压力,阳光犹如一块无与伦比的石碑,而它似乎成了一只老龟。石碑驮在它的身上,怎么样用力想站立也是枉然。其次,自身的局限也无法超越,两条后腿的骨头弯曲了,想伸直除非打碎。只好勉强用屁股和后腿形成三个点支撑起身子,像一个小丑罗圈着。两条前腿千方百计地伸展,幻想着恢复成手的样子。

骨头像铁钩子一般曲弯,伸一伸,疼痛便万箭穿心。

它沉重地叹息一声,重新趴下。

它不自觉地那样子走动。蓝天如镜,映出一条狗的姿态。前左腿挪半尺,前右腿跟上半尺。后左腿前进半尺,后右腿跟上半尺。后边是什么?万恶的阳光,你映出了我的尾巴。谢天谢地,不长,兔子的一样。可是,存在是刺眼的,人们不会看不见。羞愧把它的脸涂成了一个紫茄子。

可是很快它发现了一个很大的惊奇,人们对于它的怪异一脸冷木,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一点儿倒是让它迷糊了。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它方大悟,人们和它隔着一个世界,它根本进入不了世人的眼睛。

心中最可怕的担心用铁的事实敲打着它。上了井,阳光下,它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无形亦无声的灵魂。它呜呜哭泣,感受到巨大的孤独攫住了自己。

太阳疲倦地黑了眼圈。田野里钻出来了一个旋风讨厌地溜进庄子里来骚扰。蓝天一会儿工夫苍白了,村子里的炊烟纷纷扬扬。黑槐叶一叶一叶落着,犹如一行行凋零的小诗。那个有着关爷庙的丁字型街头又围上了一些人。傍晚时候总是有些人在这里谈论点什么,抑或站一会儿什么也不说。萝卜花显然是常客,老槐上了井也喜欢在这里落落脚,另外还有几个别的人。

听说,海子没有仙游,他下了井,井下住井下吃,腰包满不了不上来。老槐,有这档事不?

没哩,没听说。二婶子你甭听他们瞎嘚嘚我在井下连他的影子也没有见。二婶子,老槐咱可是实在人,肚子里无半句谎。

你小子见鬼了。天天和它搅和,自个儿还不觉。人见了鬼自个儿是不觉的。咋呼的都没有真事。

槐爷一脸迷惘,努力想回忆什么却什么也回忆不出来。有些事情如过眼云烟飘向远方,在心里投下一点儿似有若无的影子,想抓住它却办不到。

我是好像梦见过海子,荣子也说梦见过他。可是,他实实在在没有下井。

怪了,他娘个锤的怪了,我萝卜花可是看见他在一天夜里抱着两只山羊进了高家园子……

旋风冲散了他们的松散的聚会。

它还想听听人们议论什么,却只能怪罪旋风的不识趣。它想,我应该回家了。家里人们也许会认识我的。

它把五千元钱从裤裆里取出来交给老娘。

给桂华送去,够了。

娘接过了钱,惊惧迷疑牵动了每一条皱纹。怔忡了片刻,把钱抛到了地上。它的归来和存在没有触动她的任何神经。

它抱住了娘的双腿,哭了个天昏地暗。

老娘掩上了门。妖风,刮了我一个趔趄。

这时候,它的华来了。她妖冶得很,泪水也风骚十足。它看着她,情欲万丈浪潮澎湃。无法忍受的现状煎熬着它,它决心克服困难站起来拥抱她,且想在她身上最肥沃的地方拧一把。目呲嘴裂,吼叫着狂怒着挣扎也是枉然。只好像狗一样圈着她转,狺狺地。它觉出来眼睛里放荡着愤怒的痛苦,痛苦顷刻间又化成为鼓荡的火焰呼啸在血管中,却是无济于事无声无影的表演。转着,它想忏悔一点儿什么。它记起了在X窩里对某项任务的应允以及自己的堕落,说了许多文明的话,试图改变自己的形象。

她无动于衷。她也看不见它的存在。

它很生气很悲哀,然而又无可奈何。

它大叫,你们!

她们木然。

今天,是他失踪了五年的纪念日,我想来看看他的房子。

到坟上去看看吧。我给他安、安了个家。有一件事儿……给他娶了一门阴亲,是个小寡妇,人还周正。

也、也好,免得他孤单。

它想撕碎她们。

我没有死。太阳这个老混蛋,它抹不掉我的生命的黑夜。

它的大喊大叫、它的焦灼万分显示自己的存在,但统统是细菌的活动。她们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阳光下,人属于一个世界,灵魂属于另一个世界。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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