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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起源

2014-12-01许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老莫虎头凯特

许城

凯特挨板砖之前,老莫弯腰驼背地在古城墙上用木柄铁挠钩挖来刨去的像寻宝。老城墙外皮砌砖、内为夯土,老莫费了老劲埋在地下的“宝贝”才露出那么一小点点,顾不得松松垮垮的裤子,甩掉木柄铁钩,扬起手揪下头上那顶拉了圈的草帽,拽下瓶子底一样的近视眼镜擦了又擦,再戴上更模糊了。老莫干脆薅下眼镜扔到一边,差不多狗一样趴在地上觑着眼用手抠。

古城墙经历了战火留下的也只能是残垣断壁,挂着“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表明有关部门予以了足够的重视。又终究难于抵御岁月的腐蚀,牌子旧了,城墙也渐渐不堪入目,也就是几百米的样子吧,有的地方出现了裂痕,摇摇欲坠一副不可救药的模样。城墙上不再有垛口和女儿墙,生长着杂草和高矮粗细不一的榆树和酸枣树,正值夏至时节,草木繁盛反倒衬托着老城墙愈加破败凌乱,到处又低洼不平,走在上边摇摇摆摆如跳舞。

老城墙两边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变成一块狗皮膏药也有理有据。那些退休了天天早晨在城墙下遛弯的老教师、老教授们纷纷撰写文章在媒体上发表,政要们也在大会小会上反复地研究讨论,甚至还提上了议事日程;有地产大腕将能量释放到了市府高层,干脆彻底拆除,不费吹灰之力便美化了都市。媒体及时报道自然是推波助澜,却终究难有定论,城墙也只能摇摇欲坠、苟延残喘着……与凯特挨板砖无关,古城墙却又难辞其咎,那苏戈呢?

每天早晨,苏戈拉上虎头驾着那辆破捷达王穿越城区到处乱窜,再转完一圈圈环城路,虎头也发出了饥饿的嚎叫,好在破捷达王上有苏戈备好的牛羊肉和水。吃饱喝足的虎头老老实实地躺在后排座上,摇着脑袋喊叫着引得脖子上的铁链子哗啦啦作响,铁链子的另一头通过一个破了的皮洞拴在驾驶座下的铁柱上,虎头享受的却是被禁锢着的快乐!

虎头是追随了苏戈多年的红毛藏獒!

苏戈跑上老城墙上也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地乱窜,与虎头完成了每天早晨必须完成的行程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路过北城区这段古城墙不由得踩住刹车。虎头很不情愿地瞅着苏戈离开,却必须尽心地守护着破捷达王。苏戈走上城墙有振臂高呼的欲望,也有“北风卷地百草折”的感慨,站在破败的城墙上遥想自己的当年,却还没有吟诵完“轻轻的我来了”,老莫便出现了。

那时候是春天。

老莫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折了难成规矩,好久不洗了颜色和气味都令人难以恭维,上衣好像是一成不变的军装上衣,肩上还留着扣肩章的纽扣,似乎是别人的施舍或是从哪里捡来的也没必要考究;腰带总是不那么尽守职责让一条浅蓝裤子松松垮垮,鞋的牌子倒很响亮,鞋跟歪了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也没有考究的必要,颜色由白色演变成乌突突的杂色倒与一身的装束不冲突,鞋带被两条黑线绳替代只能说老莫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务实者,可老莫玷污的不只是那件军装上衣,还有那双安踏白色板鞋。

老莫每次走上老城墙腋下都夹着一个蛇皮袋,手里拿着木柄铁挠钩,在乱草中或树下捡一些诸如矿泉瓶、纸板之类的垃圾。蛇皮袋有时满满的,有时空瘪瘪得像他的肚皮,老莫似乎不是很在意,又似乎与苏戈一样只要上来走走才是最惬意的事情。

苏戈发现老莫的怪异也是早晨,像夏至时节的早晨一样,也是有时候弥散着一层层薄薄的雾。老莫丢下铁钩和空蛇皮袋拿起一块城墙砖反复地琢磨着又是那么小心翼翼。破损的城墙上到处是那样的烂砖,早先儿还有人悄悄地拿回一些修补院墙和垒砌猪圈或鸡窝,却都是郊区农民们干的事情。如今,一片片郊区被接连开发了,农二代、三代们也渐渐融入了城市,破城墙砖自然成了多余。老莫的兴致总是那么好,拿着一块城墙砖颠来倒去地看了又看,再蛮有兴致地说砖的年代、烧制的地点和用什么样的土、怎么称职的窑工……似乎不怎么在意蘇戈听不听,总是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

凯特遇袭之前,苏戈没问过老莫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又叫什么名字,只是凭口音判断,他家可能在远离城区二十公里外的郊县……那些信息对苏戈来说的确没有丝毫价值,只是凯特被板砖击中了头部才显得重要了起来。

老莫依旧狗一样趴在地上抠。

苏戈走过去见老莫咧着嘴也不顾及流出来的哈喇子,两只手变成了泥棒槌依旧矢志不渝,就问他是不是发现了金子,老莫哼了一声不住地抠着说:“你要有金子肯定不会埋在这里,遥想当年,那些苦役们更不会带着金子来修城墙,再说要是有的是金子还用得着服徭役?早先儿跟这会儿一样,腐败!不过,我找的比……比……金子……还还还金贵……贵,不信信信你你看……看——”说着话咬牙切齿地让两个泥棒槌配合着一拽,那半块惹是生非的城墙砖便重现天日了。

苏戈没看出怎么金贵,倒是老莫如获至宝的癫痫样怂恿着苏戈从他手里拿过那半块城墙砖,也就是半块砖,没觉得有什么新奇又还给了老莫。老莫觑着眼又看了好久才想起被他丢在地上的眼镜,瞎子摸象般地拿起来,来不及戴上拿在手里当放大镜使,又是好久突然异常兴奋地说:“你瞧你瞧瞧——北宋熙宁年间官方颁布的《营造法式》规定,条砖长一尺三寸,广六寸五分,厚二寸五分;清人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记录的尺寸是,长一尺三寸五分,宽六寸五分,厚三寸二分……这半块砖大约是整条砖一半的尺寸……哎——你瞧,砖文不全,却留下一个‘小和一个‘方字,我断定,‘方是一个汉字的偏旁,可能是旈、放、旗、施、族或者旌、旋……” 苏戈笑呵呵地打断了老莫的话,说:“还可能是旅,旅是出行的意思,出行就必须迈开脚步,可你必须往回走,雾气说话就散了,还是紧着回家吧。”

老莫依旧心无旁骛地研究手中那半块砖,可视力和光线都是阻碍,便丢下苏戈走到城墙边上自欺欺人又乐不知疲,脚下恰好是那段显出塌陷势头又摇摇欲坠的城墙。城墙根下生长着一棵棵粗细不一的杨树,杨树下荒草成片又低洼不平,老莫站在城墙边上颠来倒去地折腾着没在意脚下的杂草和烂砖,也没看见树下站着一脸忧郁的凯特。那半块城墙砖从老莫手里脱落直击凯特的头部,苏戈听到凯特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移步到老莫身边,老莫惊慌失措地摇摆着双手想喊叫点什么,可张开大嘴又发不出声音来。苏戈往城墙下跑着没忘记回头冲着呆若木鸡的老莫哎一声,直到苏戈招来救护车将凯特就近送到第七医院,有些神神叨叨的老莫才自报家门……至于凯特,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护士们只是猜测她叫凯特,诸如家庭住址、父母兄弟一概不知道,没手机也没身份证,凯特睁开眼睛望着为她医治的男医生满含深情地说:“威廉王子,我是凯特·米德尔顿,你的王妃呀!”

男医生安顿好了凯特,来到苏戈和老莫面前问他们谁是病人家属,老莫眼巴巴地瞅着苏戈不说话。男医生按照年龄和形象做出判断自然会出现误差,为了减少医生叙述的麻烦,苏戈暂时接受了病人家属的称呼。

男医生说:“你女儿的头部遭受撞击导致短暂性昏迷,可能是击打头部的物体稍微偏离了一点才不至于导致非常恶劣的后果。你也看见女儿被转到了急救室旁的普通病房,缴了钱办完手续住院观察几天,要是没有大碍就可以出院了。我是外科医生,却对精神疾病略知一二,你女儿很可能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说罢转身走了。

苏戈也相信凯特不叫凯特,却必须介入凯特(也只能喊她凯特)的善后事宜,便瞪着眼巴巴瞅着他的老莫问:“怎么办?”

老莫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苏戈问老莫家庭住址、老婆和儿子……按照老莫的年龄掐算,至少有一个或者两个闺女住在县城或老家附近的村庄。老莫很认真,却只说儿子天天忙,小区里的人也很少见到他,去他家总是锁着门,打他的手机又打不通,不是欠费就是没电了……还有那个天天把自己个儿捯饬成红牡丹的儿媳妇,还……说着话丢下手里的木柄铁挠钩,从兜里掏出一部联想P301手机用拇指象征性地摁动着数字模糊的按键,仿佛要极力证明一点什么。

一个护士从病房里走出來,大声喊着凯特的家属去缴费,苏戈冲着那个长得不算难看的小护士应了一声,也眼巴巴地看着老莫。老莫仿佛刚明白过来,将手机塞回兜,丢下夹在腋下的蛇皮袋,却不舍得扔掉一直被他拿在手里的半块城墙砖,很别扭地用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放在了排椅上,有二十的、十块的,更多的是五毛和一元的纸币……苏戈呵呵地笑着瞅着蹲在地上很认真地数钱的老莫好久才一把把他薅起来,说:“好好在这里守着,遇到好的家属,出点钱能了事,不好说话的可能要去法院,可怎么着也要惊动派出所。我是目击者,想跑也跑不掉……哎——好好拿着你的砖,那是作案工具!”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拽开了,凯特用胳膊拖着半瓶液也不顾及流着血的手腕喊着威廉王子向苏戈扑了过来,苏戈不得不紧着跑过去抱住了凯特。凯特一遍遍地重复她是凯特·米德尔顿王妃,苏戈伸手拍着凯特的头安抚着她回到病床上躺下。护士将输液瓶挂在铁架上又帮凯特打理好手腕上的针头,说:“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你有必要考虑把女儿转到精神康复疗中心。”

凯特似乎很累了,抓住苏戈的手才闭上了眼睛。看着凯特抿着嘴慢慢睡去的样子,苏戈由衷地感慨:“要是妮妮活着也有凯特这么大啦!”

房子“辽阔”,床便渺小,凯特躺在床上形如孩童……也不只是苏戈的错觉所致,第一次装修这间房子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想到房子里真的睡着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一次次装修房子也不是苏戈心血来潮,很多年来,这间曾经做过财务室的房子自从闲置的那一天起,苏戈便有了一个很好也很不好的定位,从适合豆蔻女孩居住到变成闺房,不只是家居环境的变更,连电脑的操作系统都一次次地更新到了Solaris 10,品牌也从联想586更换到戴尔Inspiron笔记本,像放在电脑桌抽屉里从没用过的手机,从诺基亚P301到苹果iPhone4S,再是放在衣柜里的春夏秋冬、不同款式和不同年龄段的内衣和外衣,与凯特身上那件尺码一样的拉夏贝尔青豆绿色长裙是苏戈去年网购的,似乎专等着一个人回来……凯特来了,却不是墙上那个从周岁到十二岁的女孩,除非惨遭车祸的女孩死而复生!想想也是死而复生吧?长相、个头,再是一笑一颦……幻想有时候的确不是坏东西,站在床边的苏戈咧开嘴笑了。

苏戈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1990年初期在政府的号召下勉强拿到企业管理大专文凭,厂子倒闭了一纸文凭自然也成了废纸。激发苏戈拿起画笔的还是突然离世的女孩,挂在墙上的那些镶在镜框里的素描画都出自苏戈之手,除了继承画匠爷爷的禀赋,还得益于苏戈的悟性和努力。素描画上的女孩从周岁到十二岁都是真实的写照,亭亭玉立的影像就是苏戈的虚构了。苏戈喜欢那样的虚构,犹如凯特没有到来之前,总是幻化出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活动在房间里的情景……那要牵扯到苏戈的情感野史,不说也罢。

凯特在医院里住了两天,还是悄悄跑了出来,好在老莫忠心耿耿地守在医院门前,见到凯特蹦起来抓住她的胳膊,依旧没放弃手里那半块城墙砖。凯特被老莫拉进医院大楼还依偎在他怀里深情地喊着威廉王子,表白她就是凯特·米德尔顿王妃。

那时候,苏戈与区派出所的女民警有了几次接触,女民警一时也无可奈何,查询凯特的家乡无果,又在网上发布照片和文字资料依旧无人响应。苏戈与派出所最近一次交涉,出面的是女所长,按照惯例也只能将凯特送进收容站,凯特的伤势不是很严重,老莫几次联络儿子都没成功,好在钱不是很多,是真是假苏戈也懒得去追究,将该承担的责任代替老莫承担了,事情似乎很圆满了,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曲折或逆转。

也是一天早晨,苏戈拉着虎头驾着那辆破捷达王穿越市区,像往常一样去环城路上一圈圈地乱窜,应该不是突然地又遇到了凯特。看起来,凯特在收容站里的日子不是很坏,着装依旧是那条拉夏贝尔青豆绿色长裙,长发飘逸着还散发着香奈儿的味道,瓜子脸上施以淡妆,两道弦月眉自然生长根本不需要刻意修饰……乍看起来,凯特就是一个悠闲也不失情调的都市女孩!虎头似乎也不讨厌凯特,待苏戈停下车将喊着威廉王子的凯特拉上车,只经历了短暂的惊讶便心平气和了。也是平时苏戈教育得好,虎头也学会了根据苏戈的脸色和口气来判断陌生人是不是威胁它和自己的主人。接下来,苏戈只能将凯特送回派出所,女所长可能加班在所里住了一晚上,见到凯特苦笑着一时也没有主张。凯特被送到收容站后逃离了三次,被人找回去转眼不见又跑了出来,总不能将她送进看守所吧?

凯特自从走进派出所真的像与父亲失散多日的女儿,将头幸福地依偎在了苏戈的怀中。女所长建议,凯特的家人没认领之前,先由苏戈监管。苏戈提出了异议,底气却不是很足,女所长呵呵地笑着说:“你们就是一对父女……不过,监管也是要负法律责任哟!”苏戈将凯特推给女所长说:“要不你领回家?安全!”

离开派出所,苏戈拉着凯特去了地处东郊的精神康复疗中心,大夫建议苏戈让凯特住院治疗,凯特死活拉着苏戈的手不放,尤其见到那些时不时发作的病人恨不得钻进苏戈的衣兜。大夫也是一个女人,看上去比苏戈要大十几岁,说凯特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与缺少母爱有直接关系……叹一口气又说:“你们这帮年轻人啊!”

苏戈也是奔五张的人了,怎么着与年轻人也不搭界,却不是他与大夫争论的问题。大夫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定期检查,按时服药,和睦的家庭环境更有助于病人恢复健康……也只能这样了,苏戈将凯特安顿在这间大房子里,凯特见到挂在墙上的素描画,伸手指着画中长发飘飘的女孩咯咯地笑着说:“威廉王子从桑德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毕业后送给了我这张画,那时候还没人喊我是凯特·米德尔顿王妃。”

苏戈、虎头和凯特在庄园里的日子还行,凯特服用药物后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睁开眼见到苏戈为她准备的三餐情绪还不错,却也表现出对苏戈该有的戒备,可能见苏戈没有她担心的恶意,彼此相处也渐渐融洽起来。有时候,苏戈会陪凯特喝一杯红酒,凯特端着高脚杯指着墙上的素描画从周岁一直说到二十四岁,只是墙上的女孩依旧是凯特·米德尔顿王妃……苏戈往往是沉默的,也不想纠正,每一幅素描画上都写着女孩的名字——妮妮……妮妮也是有故事的,又必须牵扯到苏戈那段情感野史,每每回忆都是令他心颤的“反刍”,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也是苏戈为了避免凯特予以他的刺激,常与她坐在阳台上或去院子里转转,凯特说的依旧是凯特·米德尔顿王妃,那他就是与王妃情意绵绵的威廉王子,很别扭很错误的组合,却不是令苏戈沮丧的,至少能使活在虚幻里的凯特保持一份好情绪。

凯特依旧安静地睡着,也只能睡着,一旦醒来又遇到苏戈不在她身边,出于虎头对凯特的宽容,庄园的大门永远对凯特敞开,满大街上都是四处躲避着的威廉王子……苏戈叹了一口气离开房间,站在阳台上仰望着大太阳,虎头依旧忠心耿耿地守卫着庄园的大门,除了凯特,任何奢望踏近庄园大门一步的人都会引发虎头愤怒的嚎叫。

楼房的样式是很乡土的那种,说白了就是将十几间平房高高地摞在一起罢了,阳台也是敞着的,有一道铁栏杆护卫着,就是这样一栋楼房曾是苏戈人生极其辉煌的佐证。与楼房搭配着的除了那道油漆脱落的铁栅栏门,还有包围着庄园的平房形成一个超大型四合院,车间、仓库和锅炉房……楼前生长着四五棵梧桐树,枝繁叶茂也根深蒂固,苏戈伸手揪下一片叶子,当成纸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将目光对准了那道铁栅栏门。大门旁的警卫室空了很多年,却常在苏戈眼前闪现看门的老刘头弓着腰从警卫室里跑出来的情景,追击的目标是一条狗,狗遭受追击忙不迭地顺着小胡同跑了……那时候,苏戈的厂子刚倒闭不久。顺着那条小胡同走出去就是花裕路,十多年前还是一条小街,街两边的房子不多也不高,慢慢地街宽了楼高了也多了起来,将苏戈的工厂彻底遮蔽了,早先的工厂被人称为庄园,苏戈也成了庄园主,一个与一条狗过日子的男人!

一滴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逗留在脸颊上,苏戈扬起手打算消除汗液带给他的痛苦,却拍死了一只与汗珠争夺地盘儿的蚊子。苏戈捏着那只死蚊子在眼前晃了晃随手扔掉,呵呵地笑着很随意地将手插进了裤兜,顺手拽出一封拆开的信封。苏戈好多年不用手机、固话了,有人想联系苏戈只能靠信件,好在邮递员还记着他的地址——桥南区花裕路834号,也是苏戈庄园的代称,人们说起来总免不了玩笑几句,有点像当年上海滩上的极司菲尔路76号,也是虎头为苏戈挣来的恶名!

信是老豆写来的,老豆与苏戈一样是曾经的乡镇企业家,厂子倒闭了苏戈变成了五指山下的孙猴子,趁着房地产还没达到炽烈的程度便介入了的老豆,如今也算是大佬级人物。老豆相继参加了妮妮母女俩的葬礼不再与苏戈交往,苏戈也懒得搭理老豆。老豆突然想起苏戈是两年前,很多从京城来的购房者涌进这座城市后,房产生意也出奇地好,被苏戈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庄园也变得异常炙手可热起来,能与老豆匹敌的房产大佬却凤毛麟角,也是早先儿的交情膨胀了老豆的野心。

当年,苏戈与郊区的村支书签订购买土地协议,老豆还大骂苏戈傻×,租金一年一清,像逛窑子不拖泥带水多好!待老豆恨不得在市府办公楼上盖空中别墅了才诚心地赞美苏戈有先见之明。苏戈也的确有先见之明,当时购买土地与法律是有一点冲突,RMB却是横扫官场无以匹敌的利器!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苏戈的厂子本来就是计划经济体制庇护下的产物,背靠着国营大厂那棵大树生产塑料制品,市场了自然会失去竞争力,又没有经得住股神的诱惑玩了一次“疯股”大伤了元气,死死抓住这块地不撒手的原因也很复杂。老豆问苏戈为什么,苏戈说不为什么,就是不为什么!

老豆也是有道行的,撬动市府要员、拉上黑老大,可苏戈的大舅哥早就是省府一个很有能量的处长,PK一群市政官员还不在话下。苏戈的身板还行,当年被秃子手持杀猪刀赶出老家的不是一条狗,是狼!苏戈的爷爷是画匠,祖爷爷却是个跑腿的,也就是敢用刀子扎破大腿当着对手的面儿往伤口里撒盐的叫花子头儿。许是祖爷爷的基因很好地传给了苏戈,面对老豆高薪聘请的黑老大没用刀子扎腿,与先礼后兵的黑老大握着手暗暗唆使虎头扑了过去。黑老大只是被虎头啃掉屁股上的一块肉,却大伤了元气,马仔们也不敢肆意挥霍他们的霸气,何况,又是黑天黑地,誓死追随苏戈的虎头依旧斗志昂扬……老豆就色诱,又花高价聘请了一个在T型台上实在不得意的嫩模,老豆万万没有想到,本来打算让苏戈酒后乱性,却被苏戈用拉菲2004灌得迷迷糊糊自己睡在了嫩模的香怀中,想想也不亏,又终究难消欲火,再用蝎子爬出来的狂草给苏戈写信就很无奈了。苏戈抽出信笺看了看,撕碎了一扬手便雪花般飄飘洒洒了。

苏戈拍了拍手顺着楼梯走了下来,虎头摇着尾巴颠颠地跑到他面前,蹦蹿着吐出长长的舌头舔苏戈的手。苏戈弯腰要将虎头抱起来,可虎头如同一头小狮子,干脆将虎头背起来往锅炉房走来。

锅炉房里早就没了锅炉,替代锅炉的是苏戈自我炮制的窑炉,窑炉旁边堆着煤块,墙黑乎乎的却挂着一张非常漂亮的素描画。那也是苏戈的作品,主题是一个青百合花瓶。激发苏戈创作欲望的是一则早年的新闻报道,报道说一件有着天空般青色的青百合花瓶在日本武雄市阳光美术馆展出,它被怀疑是中国已失传千年的“柴窑”,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等美好词汇用在美好的物品上也理所应当,却牵扯到了中国陶瓷史的千古之谜。苏戈依据照片将青百合花瓶复制在画布上没有丝毫的做作,又驾着破捷达王探访柴窑遗址,从草木丛生的荒地上找到一些碎瓷片带回来,对照史料反复鉴别后又迫不及待地跑到景德镇不只是弄来最好的瓷土,还跟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窑工学习了半年。回到庄园,苏戈依葫芦画瓢,煞费苦心烧出来的的确是瓷,却与青百合花瓶相去十万八千里,也难怪墙下堆着那么多碎瓷片……苏戈也有自知之明,却锲而不舍!

时间接近了正午,正是大太阳嚣张的时刻。虎头难以承受锅炉房里的闷热,从苏戈的背上挣扎出来,跑出来颠颠地蹦蹿到梧桐树下,差不多将头探进水盆吧唧吧唧地喝完水又忠诚地守护在庄园大门旁。

苏戈站在院子中央,抬起头看了看凯特睡觉的房子才顺着一条小路往前走来。楼房与东边的房舍之间有一条夹道,顺着夹道走进去再穿越一道月亮门是一片菜地。那是苏戈经营了多年的菜园,菜园里植物丰茂自然得益于苏戈的勤劳,品种从茄子、豆角、西红柿到丝瓜,哪一样都像苏戈烧制的瓷器付出了只有他理解的心血,换来的也是预想之中的快慰,却又常生发出无法名状的沮丧和愧疚,说透了还要牵扯到苏戈的往事,可苏戈的往事差不多都不堪回首!

菜园子周围种植了一圈花椒树,繁茂的枝叶中掩藏着累累的青果,密密匝匝的花椒树形成了一圈有呼吸的篱笆,与老家宅院的后院一样……真的一样吗?苏戈站在花椒篱笆前揪下一片叶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只花蝴蝶引着苏戈顺着菜园旁的小路走过来。到了东院墙的小角门前,苏戈眼见着花蝴蝶落在小角门旁的杏树上,却只驻足了片刻便展开翅膀飞起来,越过院墙眨眼不见踪迹。

苏戈站在小角门前,仰起头呵呵地笑了两声才觉得脚下不舒服,挪开脚弯下腰来发现一个半个身子扎进泥土里的空易拉罐,从泥土里拽出来一扬手扔到墙外,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恐的喊叫。苏戈觉得那声喊叫有些耳熟,可小角门上的铁锁早锈成了铁疙瘩,连钥匙都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墙外的人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喊道:“我的砖……砖啊!”

木板房前有一架葡萄,常被人忽视的白色花朵纷纷凋谢了,留下一串串青果垂落下来,枝叶也是很繁盛的,支撑着葡萄架的是一根根粗粗细细的木棍,不可能很规则,有很是招摇的繁叶粗枝陪衬着,成就的是一个散发着自然味道的凉棚;与葡萄架相得益彰的是围住小院的一圈篱笆,篱笆上爬满了丝瓜、豆角,垂落着的也是一串串果实,却还有一朵朵颜色不一的花争相绽放……从护城河边走过的人总是由不得驻足,也实在是一点点难得的诱惑!

护城河是城南大流河的分支,大流河源于一个有芦苇和鱼虾的大淀,水源充足水流自然不断。有护城河就有城墙,也相信早就消失的城墙与北城区那段相互连接又彼此呼应;有河必然有桥,城区还没扩大的时候,人们很自然地以桥做了分界,桥北是城区,桥南就是郊区。也是很早的时候,两伙人发生争执一时又不可开交,一方突然大喊,我们是桥北的……另一方的气势会不经意弱了下去,说白了就是概念的问题。三十多年前就有人改造桥南了,路宽了高楼大厦似乎眨眼间平地而起,桥南的人再遇到纠纷也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桥南的……很喜人的变化啊!那护城河呢?

与北城区那段古城墙一样很有保留的必要,城建者们又是处心积虑修河堤、栽柳树,河水清澈,漫步在河堤上的恋人们还能看到蹿出水面的小鲤鱼……情景的确很诱人啊!南岸还保留着一片村落,有村落就有田地,也就是早先兒的郊区菜园。郊区的人多年来固守着自己的领土有很多理由,终究耐不住寂寞啊,先是村落被高楼一点点地占据,留下这片菜地其缘由也不必陈述,却令那些房产商们垂涎了多年。固守者们用砖瓦、木料搭一间简易房或直接弄两间木板房,就是种上菜也不像早先采摘了去市场上换钱,眼瞅着黄瓜、茄子、西红柿烂得不成样子了也是宝贝,那就天天看守着,又时时都不能离开人,老莫就出现了。

木板房的主人与老莫原本素不相识,可他见老莫天天在护城河边溜达慢慢地就熟络了。老莫诚实,主人也豪爽,不用老莫掏一分钱,只要有人住在木板房里就行,铺在大街上的钱厚着呢,却必须弯下腰去捡才行。老莫也深知其意,木板房后边戳起了一栋栋楼房,没盖楼的地方也开始测量准备起地基了,就是这间木板房周围还留着不多的几片菜地……这就是理由。

苏戈天天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庄园北边的河,楼房阻隔了视线就不会看到住在木板房里的老莫。老莫被隔墙飞过来的易拉罐砸了脑袋,被他攥在手里的半块城墙砖从手中脱落,恰巧落在一段碎了的水泥柱子上,伴着一声闷响心也随着颤了起来。

苏戈听着墙外人的喊声的确有些耳熟,便借着墙边一棵一搂粗的杨树还算轻易地蹿上了墙头。苏戈不胖不瘦,没有多余的赘肉,血压、血脂就不会产生波动,毕竟不再年少,坐在墙头上喘着气看到拿着半块破砖发呆的老莫咧开嘴笑了。老莫也仰起头来笑,毕竟有了多次谋面做铺垫,又有凯特遭袭一节,便向苏戈发出了邀请,很乡土的那种,就像在村街上遇到多年不见的朋友死拉硬拽,就是去家里喝口水也行。苏戈也不推脱,觉得跟老莫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到了约好的时间拉上凯特、虎头顺着护城河边来到老莫的木板房前,又是傍晚,享受凉风儿予以的清凉,闻着植物的花香,与老莫坐在葡萄架下倒是真真的享受!

葡萄架下放着一张老旧的矮桌,围着矮桌的是几个小板凳,老莫去木板房里拿来的板凳连虎头都有份,可虎头没有买他的账,跟着凯特去河边玩耍,时不时张开嘴叼住从她手里飞出来的妙脆角和酸梅子。按时服用药物的凯特情绪还算平稳,与苏戈离开庄园攥着拴虎头的铁链子漫步在大街上,引来很多艳羡的目光。苏戈去街边的卤煮店里买鸡翅和鸡腿时,胖胖的老板娘瞅着站在店外的凯特咂着嘴说:“你姑娘真漂亮!”

老莫瞅着蹲在河边与虎头相依相偎的凯特也说她漂亮,凯特身上那件拉夏贝尔青豆绿色长裙搭配白皙的皮肤的确很养眼,再是一头飘逸的长发……苏戈很是得意提前为凯特备份的拉夏贝尔,凯特换上裙子大喊“我的La chapelle”时竟恍惚了很久,直到凯特又大喊威廉王子才如梦方醒,的确像梦!

虎头闻到了肉香摇晃着脖子上的铁链子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苏戈从塑料兜里拽出一个鸡腿扔给虎头,见虎头叼着鸡腿颠颠地跑了才将卤煮菜放在了矮桌上一样样地摊开,塑料兜也变成了简易的盘子。老莫忙着去木板房里拿来一瓶酒,那是那天他与苏戈墙上、墙下的君子协定。

老莫也的确很像君子,至少头上那顶拉了圈的破草帽不见了,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口和袖口系得都很严,裤子的质地与白衬衫一样都不是很好,却有棱有角规矩也干净;脚上是一双市场上随处可见的平底布鞋,穿起来却不马虎,像被他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板房前的废品,又像被他梳洗过的稀疏且黑白相间的头发一丝不乱。

酒是65度的红星二锅头,喝酒的酒盅却小得像牛眼,好在苏戈不嗜烟酒,其实呢与老莫坐在一起比喝酒还有意思,也的确很有意思!苏戈来见老莫本来就是为了听,老莫似乎也不愿意让苏戈说,戴着白手套、拿起放大镜、激活从葡萄架上垂落下来的灯泡才觑着眼鉴定那半块城墙砖,一招一式就非常专业了。砖被老莫反复地清洗过,却依旧留着很多谜,焦点就是那两个“小”和“方”字,那就先从秦砖说起吧。

秦砖素有“铅砖”的美誉,也充分体现了窑工的功力和用料的讲究,留在砖面上的花纹千姿百态也熠熠生辉,字体瘦劲古朴得很有意境。与秦砖比起来,汉砖很有个性,仅仅从砖文上的“富”、“贵”和“宜子孙”等字眼判断,足可以体现自汉高祖立汉以来休养生息的施政方略是多么得大快人心,丰衣足食的汉代人享受着生活的安宁也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文字的内涵自然华贵一些……老莫说着还不住地自谦只是一家之言,苏戈呵呵地笑着说:“那被你发现的是汉砖?”

老莫摇了摇头忙着放下那半块城墙砖,使劲地揉搓眼睛。苏戈问他是不是太累了,老莫继续揉搓着说:“有时候总是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还有点头晕,天旋地转的,可过一会儿就好了……没事的,老毛病!”说着话身子摇了摇,苏戈起身要去扶老莫,老莫却很坚定地稳住了身子,放下放大镜将滑落鼻尖上的眼镜扶正了,听苏戈又问了一遍才说:“非也非也!这块砖是城墙砖无疑,砖文上的一个半字留给了我们无尽的猜测,却不是没头绪。你看——文字是阳字,竖排,楷书,砖文如此清晰可见烧砖者的功力不凡!这半块砖被人随意丢弃,经历了漫长的岁月遗落在北城区的老城墙上也不足为奇,也就是说,被人从城墙上拆下来四处散落时断裂了,摻杂在杂土中作为城墙的填充也理所应当,却可以肯定,这块砖第一次被利用时作为某种标志安置在了一个显眼的地方。”

苏戈拿起一个鸡翅,见虎头又摇晃着脖子上的铁链子颠颠地跑了过来,凯特追过来也大喊大叫了,忙着将手中的鸡翅扔给了虎头,虎头叼起鸡翅又被凯特回了河边。老莫依旧很认真地拿着放大镜鉴定那半块砖,苏戈再拿起一个鸡翅,说:“说来说去,你断定这块砖究竟出自哪个朝代?”

老莫放下放大镜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说:“明朝。”

苏戈为老莫满上酒将手中的鸡翅递了过去,老莫的注意力却还在那一个半字上,被探到眼皮底下的鸡翅唬得呀了一声,忙着摘下手套接过鸡翅又放在了矮桌上,说:“我查阅了很多资料,断定与‘方组合的应该是“旗”字的右半边。依据《明史》兵志记载,大约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每个百户所设两个总旗,一个总旗五十人,又分为五个小旗,每个小旗十人……也就是说,这块砖至少是一个小旗的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获取筹码和担负责任的凭证。”

苏戈呵呵地笑着说:“要是一个旅字呢?依照你说法,这块城墙砖就是明朝的,烧制城墙砖的就是一个叫小旅的人,难道不可以理解小旅是班长之类的角色?小旅出生在偏远山地,长大后报名参军报效国家,盼望着有朝一日立功受奖,加官进爵,住进都城的侯门相府,娶上三妻四妾光宗耀祖……岂不知,自从小旅换上军服就被扔到了山间野地,天天担水、劈柴,和泥做粗坯,自己烧出来的砖被人拉走一块块地垒砌在城墙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到白了头发才发现,自己的路原来是自己堵上的啊!”

老莫仰起头哈哈一笑,说:“你的推断不是没有道理,明朝实施的是世兵制,军官还是军卒都要由儿子承袭,直到老得干不动了才允许退役,也难怪明朝的军队难以抵御大清的铁甲……话题远了一点啊,不妨承认你的推测,烧制这块砖的就是小旅,却不是你想象得那么颓废。遥想当年,怀揣着报国之心的小旅离开家乡,来到一片窑场,劈柴担水心里可能会有些纠结,待他看到自己烧制的砖一车车运到都城,至少会有一点欣慰。当他满头白发了看到来接替他烧砖的儿子满怀期待地离开了窑场,绕道来都城,站在城墙下仰起头来摸着满头的白发有失落也有庄严和骄傲,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有点过,‘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式的爱国情怀倒贴切,终究不负一颗拳拳报国之心!”

苏戈嘻笑着说:“像张思德、邱少云,还有谁谁谁,他们都是一颗平凡的螺丝钉!你今年多大了老莫?六十岁该有了吧?呵呵——这块砖就是小旅,当他年迈了干不动了,看到去接替他的儿子很高兴,却也有遗憾,报效国家干嘛要回到老家呀,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被儿子和好的那堆泥就很好,一头撞死前留下了遗言。儿子满脸泪花地将父亲的尸骨捣碎了掺和在了泥土中,再做成粗坯放到窑里一直烧到父亲变成一块砖。为了纪念父亲,儿子将粗坯送进窑炉前,满怀悲情地在粗坯上刻上了两个字——小旅,待小旅被垒砌在城墙上才悲情慨叹,真是自作自受啊!哎——老莫你别笑,晚上你肯定会听到小旅哭诉,未曾开言泪满腮,尊一声老丈细开怀……”说着站起身一板一眼地唱了起来。

苏戈的天赋好,在老家镇中学读书时曾是个活跃的人物,唱歌、绘画,只可惜没有好好学文化,勉强读完了初中就被人用棍子赶出了老家。也是苏戈自我幽闭在庄园后,闲来无事打开电脑学学于魁智、张建国或李军的老生唱段,郁闷了站在阳台上嚎几嗓子,观众只有一个,却常引得庄园外的人驻足,也难怪老莫端着一杯酒仰起头,咧着嘴哈喇子也不顾,要不是虎头发出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嚎叫,苏戈就求着老丈去见那包公台了……呵呵呵——苏戈还真像《乌盆记》中遭受陷害被人烧成乌盆的南阳缎商刘世昌。

凯特不知什么时候忽视了虎头,坐在河边的柳树下托腮凝思,以至于一个也穿着拉夏贝尔青豆绿色长裙的姑娘走过来也浑然不觉。虎头的咆哮震慑了姑娘,苏戈打住唱看清来人,一声喊叫震慑了虎头,姑娘站在凯特身后冲着苏戈盈盈地笑着喊了一声姨夫。伴着一声沉闷的响声那半块城墙砖掉在了地上,老莫忙着扬起那只招惹是非的手喊道:“我的砖……砖啊!”

姑娘喊了一声姨夫才说:“我想应该喊你姨夫,毕竟事实了这么多年,妮妮就是存在的佐证。每到大姨和妮妮的忌日,妈妈总是做两碗炸酱面,开始呢我不理解,慢慢地我才明白,那是妮妮的最爱……对不起啊姨夫,我不该让你伤心!”

苏戈从地上拿起一根木棍插进轱辘车盘,刚才还飞速转着的车盘戛然而止,车盘上的粗坯在晨光下闪动着诱人的光泽,青百合花瓶也有了令人咋舌的雏形。甩着两只泥手,苏戈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姑娘咧开嘴笑了笑,将目光转向锅炉房外。凯特拿着一根小木棍引逗着虎头在院子里玩耍,身上依旧是一件拉夏贝尔青豆绿色长裙,长发盘了起来,脸施了淡妆,蹦蹦跳跳地闪现在苏戈眼前,绿就成了晨光中最是养眼的颜色。虎头爱的不是凯特那身绿,也知道凯特手里的木棍不是美味佳肴,却喜欢将木棍当着美味蹦蹿着去叼去啃。凯特的手躲闪不及被虎头叼在嘴里,引来的却是凯特痒痒的微痛,一阵阵惊呼就有点虚张声势了。苏戈忙着站起来斥责虎头,虎头放开凯特的手扭头看一眼苏戈乖乖地蹲在了凯特面前。

姑娘又喊了一声姨夫,笑吟吟地说:“姥姥、姥爷跟着爸妈住富源小区,那座四合院早被老豆拆掉盖了酒店,却常常提及往事,就是祖姥爷活着时还一直念叨妮妮……你为尚家留下了伤痛,却也留下了不尽的思念……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误,妈妈很好地传承了爷爷的医术,深知大姨的病在郁,郁始于心,也就是那座充满中草药味道的小四合院培育的心……我理解!”

苏戈见凯特与虎头又蛮有兴致地玩耍了,伸手拿起地上的木棍拨动着车盘迅速地转动了起来。姑娘的注意力也聚集在了飞转着的车盘上,青百合花瓶粗坯在苏戈手里变化自如,手引着瓶走,瓶随着手变,很难分清是手在转还是瓶在飞。

苏戈认识尚青的时候,尚青还是一个杏眼含情的小女子,刚刚走出大学校门进入企业局工作。作为当时被热炒得很厉害的乡镇企业家,苏戈经常开着桑塔纳2000去企业局,见尚青自然有很多理由,就是苏戈不去见尚青,她也有很多官方理由来到苏戈的庄园。那时候,庄园里还很热闹,就在那栋二层小楼里,苏戈面对尚青那张青春绽放的面孔就觉得她应该是这栋小楼的女主人,一种很霸道的预测,却需要机智、耐心,甚至厚颜无耻,更需要机会。那样的机会也很多,1990年代的乡镇企业家被媒体炒为弄潮儿,政府也把他们当成祖国花园里的大树,却必须像唐僧一样成群打伙地去取经,不是往西,而是往南……往南……一直往南。苏戈在去南边的路上总是希望有一个人陪伴着,不是腾云驾雾的孙行者,是变化莫测的白骨精,永远不想看见一堆白骨,却还是看见了,又是后话。

组团去南方参观、学习,尚青是组织者也是参与者就必须与苏戈在一起。与尚青住在一家酒店里后,苏戈却找不到与尚青单独相处的机会,那就创造机会……直到苏戈让尚青怀上了妮妮,也变成企业家的老豆还不知道苏戈究竟使用了什么魔法。苏戈也不想说,就像尚青问起他肩膀上的那道刀疤一样,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死都不能说!

苏戈在酒店里做的那篇文章很简单,其实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很简单,只是有一道想到想不到、敢不敢做的墙,那道墙脆的时候像一层窗户纸,厚起来就是铜墙铁壁……世界上的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还说苏戈与尚青,除了公开的交往,尚青很多时间都闷在房间里像一个大家闺秀,也就是大家闺秀。苏戈认识尚青后带着很多牵强的理由去尚家——一座具有明清建筑风格的小四合院。尚青的爷爷也就是尚老先生出生于中医世家,自幼攻读医书修炼医书,传承祖德成为享誉一方的杏林高手,直到九十七岁驾鹤西游了依旧被人们念念不忘……苏戈第一次走进那座四合院就有了攻打城堡的野心,身上的皮尔卡丹也变成了所向披靡的铠甲!

凯特突然又喊叫了起来,苏戈的双手在还飞转着的青百合花瓶粗坯上,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很识趣地跑了出去。苏戈看到在虎头与凯特中间斡旋的姑娘依旧有些担心,虎头还没有对陌生的姑娘彻底消除戒备,见她跑了过去发出了攻击性嚎叫,好在某一个时段,凯特能完全取代苏戈,一声斥责就彻底降服了虎头。苏戈见虎头乖乖地站在了凯特面前,向陌生的姑娘发出了示好的叫声又咧开嘴笑了,妮妮、尚青、凯特,还有喊他姨夫的姑娘应该是一个人……姑娘来庄园前与苏戈提前有约,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装扮,穿着拉夏贝尔青豆绿色长裙与凯特站在一起又没有丝毫做作的嫌疑,荡漾在晨光中的绿时而融合、时而分离,却是一片令苏戈非常动情的朦胧,朦胧……朦胧好啊!

姑娘像尚青吗?像啊,或者她就是尚青的化身,如此直白难免做作,却也有事实存在,至少她体内存在着与尚青相同或相似的基因,比如那双含情的杏眼和陪衬杏眼的弦月眉……当年,苏戈在酒店里找不到与尚青单独相处的机会就去商厦,哥弟、艾格和歌莉娅、红袖……似乎还不够啊,路易威登、迪奥、普拉达和巴宝莉一件件地被苏戈拎回酒店,让被小费俘虏的酒店服务员悄悄放在尚青的房间里。尚青见到那些华贵的服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觉得莫名其妙,拿起普拉达粉红色长款外套贴在胸前就爱不释手了,房间里没人也有了胆量,可她刚刚将普拉达穿在身上,房门突然地被人打开了……其实,苏戈疯子似的在尚青的房间里堆积名牌,也只是尚青不知道的秘密,甚至连号称情魔的老豆都不得不佩服苏戈的狡诈!

问题也随之而来,却是苏戈盼望着的,首先向苏戈发难的尚青的父母,一个做了好多年政府小官员、退休了还喜欢在卧室里看文件的小老头儿,另一个举手抬足都显露出大家闺秀娇态的妇人。天天坐在几案前看医书、把脉的尚老先生始终一语不发,直到孙女的骨灰被埋在城南那片公墓里,苏戈觉得他也应该无话可说,就像那个总是视他为孽障的爹!

尚青与苏戈的婚姻始终没得到法律认证,阻碍不全在尚家,苏戈的大舅哥当时只是市府一个小科长,在仕途上遇到知己必须用钱做铺垫才行。大舅哥知道苏戈与尚青搅在了一起便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苏戈早有准备,脸上挨一巴掌就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直到大舅哥累了、面前也摆上了高高的一摞人民币为止。大舅哥拿着钱走了,苏戈必须去精神康復疗中心看黑粗得像李逵的老婆,回头又必须安抚有孕在身的尚青……直到那个疯婆子从精神康复医疗中心跑出来再无音信,苏戈才把尚青安置在了北城区一处住宅小区里。那是这座城市第一片住宅小区,尚青自从住进那套三居室,除了去医院很少走出来。临死前,尚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口气将哥弟、艾格和歌莉娅厚厚地穿在了身上,身边依旧堆着普拉达和巴宝莉……安葬了尚青,苏戈才将妮妮接到庄园。那时候,苏戈的庄园里依旧很热闹,三岁的妞妞就是梦幻庄园小公主!

姑娘似乎有意留给苏戈一个独立的空间,与凯特一边逗着虎头一边说悄悄话,看上去很投缘。一滴汗珠从头发里流出来,顺着脖颈进入苏戈的衣服,肩膀上的那道刀疤却成了汗珠的阻碍,痒也随之袭击了苏戈。苏戈咬着牙、摇着头痒痒的感觉依旧难除,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干净的细木棍从衣领捅进去,恰好触及到了那道刀疤。刀疤是红亮红亮的,遇到阴雨天也是痒痒的,痛却在苏戈的心里,犹如刀尖轻轻滑过心瓣。

那道刀疤是秃子留给苏戈的,苏戈当时还在老家养兔子,从镇上买来几只兔子,再培育一只雄健的公兔就能繁殖出一大群。也是苏戈眼见兔子们激情澎湃地交配时,一个美丽的姑娘跑到苏家,与苏戈站在兔子窝前情意绵绵又激情澎湃,最终决定躲开秃子、甩掉兔子,拉着她跑出来……很好啊,可苏戈安置好了兔子,姑娘却不去见苏戈了,不是姑娘不想见,秃子是爹就有很多不许的理由,干脆将美丽的姑娘囚禁在卧房里,天天拿着一把杀猪刀守在院门前,却忽视了院墙。

秃子家的院墙是青砖垒砌的,很高也很瓷实,却经不住苏戈手脚并用借助院墙边的一棵榆树翻墙入室,姑娘情不自禁,苏戈也难以自持了。正当苏戈与姑娘赤裸裸地抱在一起,那把杀猪刀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是白天,秃子持刀追着肩膀上流着血、全身光溜溜的苏戈满大街跑着的镜头永远定格在了1984年的乡村大街上。

紧接着苏戈也遭到了囚禁,爹不乏秃子的蛮力,却没有斗争苏戈的智慧。苏戈趁着爹给他送饭的机会,拿起准备好的绳子将老头儿捆绑了拴在猪圈旁的小枣树上。爹不服,苏戈干脆拿起一根粗枣木棍子夯在爹的大腿上,爹瘸了,他跑出了老家,直到爹身归那世去了,哥哥、姐姐们,尤其是苏家的大辈子,也就是胡同里的长老们都不许苏戈踏进家门一步……还有那个美丽的姑娘,苏戈被秃子狠狠地砍了一刀,她也被秃子一棍子夯折了腿,幸好村里有一个杀猪的手艺好接骨也说得过去的瘸子,才不至让美丽的姑娘变成瘸子,待苏戈与镇信用社主任那个黑粗的闺女成就了姻缘,美丽的姑娘也变成了人妇。

苏戈在庄园里过着红红火火的日子时,见到过那个美丽的姑娘,与苏戈在酒店里重温了旧情,张开嘴死死地咬住他肩膀上的刀疤,他与美丽姑娘的故事才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那个又黑又粗的疯婆子,也就是镇信用社主任的女儿从康复医疗中心走失后,苏戈才听说,美丽的姑娘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地点是婆家村外一条刚修成的公路上,撞击美丽姑娘的是一辆解放牌卡车……车祸,苏戈也说不清,美丽的姑娘为什么与妮妮一样与车祸纠缠在了一起!

一件青百合花瓶粗坯做好了,苏戈从地上拿起木棍遏制住了飞转着的车盘,姑娘也走了进来。凯特与虎头的兴致依旧很好,看上去姑娘的情绪也不坏,再喊一声姨夫夸奖苏戈的手艺真的很好!苏戈甩着两只泥手笑呵呵地看着姑娘说:“老豆让你来的吧?”

姑娘笑盈盈地说:“是……我也是在街上看见你与凯特在一起来着,你们走在一起也的确很像父女。我知道……可妮妮长大了,又天天与你在一起。那天,在护城河边,我特意用手机拍了一组照片拿了回去,妈妈见了也直说凯特与妮妮很像,真的很像吔!”

姑娘说话时,苏戈的目光一直在青百合花瓶粗坯上,待她止语了才说:“老豆的房产生意越做越大,你能进入他的公司也不易……你先回去,我安排一下再考虑跟老豆签合同好吧?”

凯特突然抱住虎头喊着威廉王子不住地大笑,虎头被禁锢着脖子很难受又挣脱不开便愤怒了。苏戈听到虎头的咆哮甩着泥手几步蹦了出来,虎头叼住凯特的手不放。伴着凯特凄厉地嚎叫,姑娘也跑了出来,却只是远远地看着,身子如筛糠般战栗,如触了电一样。

凯特被虎头咬伤了手指经历的只是短暂的惊恐和疼痛,虎头却在凯特失踪前还刻意地躲避着,就是鼓足勇气看凯特一眼,眼睑也是沉沉地垂落。待苏戈拉着凯特去医院做了包扎,又打了狂犬疫苗回到庄园,虎头只是远远地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向凯特示好,却与凯特失踪无关。

那天晚上,苏戈与凯特共进了晚餐又帮她服了药,见凯特的情绪还不错便来到锅炉房。面对成了形的青百合花瓶不免生发了一些感慨,能复原一个牵扯到千年柴窑之谜的青百合花瓶自然是妄想,却有信心让粗坯再一次变成瓷!也是苏戈感慨的时候,又想到了老莫,离开锅炉房见虎头忠诚地守护着庄园大门便顺着那条夹道来到菜园,也只是为了与老莫沟通方便才换了一把新锁。

木板房里亮着灯,老莫好像正在尽心地写什么,听到苏戈的脚步声才走了出来,原要拉着苏戈去木板房,见苏戈满额头的汗珠,便忙着回木板房拿了一把芭蕉扇。两个人坐在葡萄架下谈论的依旧是那半块城墙砖,待苏戈疲乏了才责怪自己大意,忙着跑回来,偌大的庄园里只有虎头忠诚地守卫着开启了一道縫隙的铁栅栏门,虎头予以凯特的似乎永远是无尺度的宽容!

苏戈驾着破捷达王拉着虎头离开庄园前,拨通了区派出所的电话,接电话的恰好又是女所长。女所长听完苏戈的诉说表示一定全力以赴,可她还没将话说完,苏戈就听到她的手机响起了铃声。虎头也知道自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老老实实地趴在后排座上一动不动,苏戈差不多折腾了一个晚上,晨曦微露了才回到庄园。面对情绪极其低落的虎头,苏戈又无话可说,凯特甚至将虎头都当成威廉王子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叫什么,待她被药物安定了情绪,又不会说出深藏在心中的秘密。苏戈做过很多努力,却必然是无果而终,也不奇怪啊,之于苏戈或凯特来说,彼此究竟还是陌生人或某个人的替身!

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大暑时节的天气就是这样的,也预示夏天进入了高潮。苏戈在阳台上呆立了片刻,无法遏制的汗液不住地袭击他的全身,便转身来到凯特的房间。

凯特情绪好时做事情是很严谨的,甚至连家具上的一点尘土都不允许存留,可以猜测,她离开前打算上床休息来着,毛巾被乱糟糟地摊在床上与枕头搅合在一起,想是凯特情绪烦躁时所为。苏戈走到床边打算将毛巾被叠起来,拿起枕头发现一张留着密密匝匝字迹的B5纸——

好长时间了,我还是很愿意回忆与秦远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天夜里,我被秦远送到医院前,至少有三天没传来信息了,QQ、手机,哪怕传来一阵盲音也好,没有。我回到那套出租房没来得及消除干渴便打开了电脑,秦远好像很久都没上线了。小区里供暖一直不好,常是温度降到最低了暖气突然中止,没有办法只能打开取暖器。取暖器予以了我最大限度的温暖,却无法消除来自心底的寒。秦远所在的那家公司一年里有很多时间去外地招揽工程,我也必须在一年的里承受等待、思念的煎熬。

秦远那次去了老家绵阳,离父母也就是几十华里,那他就有很多时间回到被两座山夹瘪了的村庄照管年老体弱的父母,再是智残的大哥和正在读初中的弟弟。我被囚禁在格子间里完成了一天的文字工作,与我为邻的小青与小恋人打着手机突然啊啊地叫了起来,也是小青的激情激活了我有些疲惫的思维。我无所事事地点击进入QQ,与秦远同去绵阳的小艾在线,可小艾与我对话藏藏掖掖的,好像有天大的秘密隐瞒着我。我无法破解小艾心中的隐秘,更无法知道秦远究竟想干什么。我一时真的无所适从,以至于总是带着一身寒气的女总监走过来很冷地盯着我说:“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休假了?”休假从女总监嘴里说出来有很多派生的含义,往往与员工的工作态度或业绩不佳有关,休假也变成了走人的代名词,我好恐惧吔!

取暖器依旧无法消除来自心底的寒气,我去了厨房打算很认真地做一顿晚餐,可我能找到的只是一桶康师傅。回到那间简单得只有一张床和一张电脑桌的卧室,我消灭了那桶方便面才骂自己多么愚蠢!胃口不好是我上高中时就落下的毛病,县中食堂的饭菜不是那么难吃,只是我总是无法掌握吃饭的时间,坐在教室里看书看得头昏脑涨眼也花了才想起食堂,可食堂早关门大吉了,也只能去学校的小超市里买简装的方便面。每次回到家,妈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总是骂我是饿死鬼,又将储藏着的食物恨不得全拿出来给我吃了。饿与涨的矛盾很快纠结在了胃口里,老家诊所的大夫说我消化不良,县医院的大夫说我是胃炎,待我读大学了省城医院的大夫说我是胃溃疡,慢性,再到伟大的首都走进格子间,内科专家提醒我说:“胃溃疡长久发作不愈的最终结果是cancer……”秦远也这么说,我被爱才不至于被癌,胃溃疡也离我渐渐远去了……爱呢?

间歇性胃疼始终折磨着我,一桶方便面吃下去我的胃口又提出了抗议,刀剜一样迫使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不能把控地战栗也随之袭来……门被人打开了,我知道走进来的是秦远,也知道他抱着一束合欢花走进这片破落的小区前满怀信心地要给我一个惊喜,甚至还在火车上就一次次幻想我遭遇惊喜时的面颜……我没有力气听他解释,被他抱在怀里跑到大街上,强盗一样拦截出租车时依旧备受疼痛的折磨,那束合欢花一直被我拿在手里,却遭受了无法挽回的蹂躏……直到第二天早晨,秦远带着我回到小区,见到洒落在门前的花瓣屈服在一棵桂花树下,用水泥筑起的池子让花瓣免遭流离失所的痛楚,却依旧无法安顺地待在一個至少能释放花香的安静之所……我不顾秦远的阻拦从水泥池子里捡起一片花瓣,于寒风中与花瓣一起瑟瑟发抖。

医院里日日夜夜人满为患,床位像皇帝的宝座一样遥不可及,我被秦远背进医院大楼接受了医生的诊断,只能坐在走廊的排椅上打吊瓶。医院楼里的暖气终究抵不过夜深后慢慢嚣张起来的寒气,药液进入我的身体一点点地消除了疼痛,倦意也随之袭来,好在我一直拥有秦远的怀抱,心总是炽热的,更希望那样的温暖能够伴我到永远——呵呵——铁凝曾用小说提出过质疑——永远有多远……永远究竟有多远?

凯特肯定是用苏戈随意放在电脑桌上的碳素笔和B5纸写的,字迹清晰,书写的时间不会太久。看得出,凯特离开前思维状态还行,只是情绪有些压抑……苏戈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将目光聚焦在那张满是褶皱的B5打印纸上——

格子间里的女孩们常和我探讨与别墅有关的话题,我却总是喜欢给她们讲一个老辈人的笑话。那时候,有一句话很流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可能是一代人的理想吧。老家有一个叫大至的男人,活到四十岁了还没娶妻,有人闲得没事儿就逗他,只要他能住上别墅就能娶上老婆。大至就去小学校找一个姓丁的男老师,丁老师给他讲什么是别墅,还给他看那些画报上的照片,大至如坐在了菩提树下。到了晚上,大至将电灯拉到房顶,再铺上被子躺下闭上眼睛,扬起一只手比划成电话状嚷嚷着就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那时,街上坐着好多晚饭后乘凉的人,谁都喜欢逗大至,大至也总是喜欢逗别人……好笑吗?格子间的女孩们象征性地笑了,之后好长时间都闷闷地趴在电脑桌上低声吟唱神马都是浮云。

小赫去了美国,据说是帮助父亲打理一单生意,父母也去泰国休假了,我本来可以与小赫一起飞往洛杉矶,我的胃却成了小赫拒绝的理由。阿姨为了儿子的婚事回了老家,大概要住上一段日子,别墅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有一段时间,我过分地贪恋床,像毫无规矩、贪吃贪睡的懒猫,床上堆积着普拉达、拉夏贝尔和路易威登、巴宝莉……待我从床上挣扎起来,看到了从窗外泻进来的一缕温和的秋阳,可好情绪并没有维持太久,突如其来的袭击令我无法安静坐在一间房子里。我走遍了楼上楼下的房间,依旧被克里斯汀·迪奥、梦特娇、ETAM艾格和皮尔卡丹死死地纠缠着,便站在维森特前不动了。

维森特是一张充满富贵和吉祥的大床,大红的颜色浮现出高贵家族的血统,深刻着的皇族烙印昭示着一种无以阻挡的延续……不是吗?维森特被安置在这栋别墅里极力张扬着逼人的气势,于无声的状态下体现着无与伦比的欧风古韵之风。想当年,西班牙皇室以vicente zaragoza为荣,也会为了拥有维森特明争暗斗,维森特却在血路上倔强地走来,延续到今日只是一个古老的家具品牌,却恪守着皇家的品质才尊贵无比!马莲娜呢?芬迪还有阿马司呢?

我离开充满异国味道的房间,来到露台上,将顺手拿来的龙舌兰打开盖子狂饮。酒精很快渗透到了身体,经过脱氢酶分解的乙醇刺激了我的血管和大脑,站在花丛前仰望飘着朵朵白云的蓝天,听着云在天上抖动的声音,也一遍遍重温小赫吟唱When I Fall in Love时的激情和缠绵,却无法阻挡从我眼前飞舞而过的浮云,更找不到我曾坠入的爱河……

虎头突然发出了极其强烈的嚎叫,苏戈的手一抖B5纸掉在了地上。依据虎头强烈的带有攻击性的声音判断,走近铁栅栏门的一定不是凯特,苏戈却迫不及待地跑下来楼来,站在他面前的人的确不是凯特……凯特呢?

一片枯黄的葡萄叶子掉下来落到矮桌上,恰巧盖住了苏戈正在翻看的日记本,日记本是大红色的塑料封皮,上面竖印着两行毛体字“向雷锋同志学习”,扉页上盖着镇教委的章,将一个“奖”字死死地圈管在了红红的圆圈中,落款时间是1978年6月8日,还算一组吉利的数字。日记本封面很是养眼,内页却黄了,书写时间不同,字迹的清晰度也自然有差别,好在每一篇文章最后都写着日期,似乎又不是那么重要。看得出老莫非常珍惜日记本和日记本里的文字,将每篇文章的题目编成目录,很像一本书,其实呢就是一本书!苏戈拿起那片葡萄叶,又盯着日记本旁边的那半块城墙砖出神……也很有意思啊,老莫死都不放松这半块城墙砖!

那个跑到庄园来的男子是老莫的儿子,穿着一身粘着油污的蓝色工装,像是刚从工地或车间里跑出来。有时候,老莫的儿子也去护城河边上看看老莫,顺便送点吃食,老莫从来不要儿子送去的钱。那次,儿子没有见到老莫,打他的手机开始没人接听,再打就关机了,想是电池没电了也未可知。常在护城河边上遛弯儿的几个老人见老莫的儿子很着急的样子,便说老莫常与苏戈在一起。这些天,苏戈忙着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凯特竟把老莫忘了,见老莫的儿子急火火的样子便丢下虎头驾着破捷达王去找老莫。

苏戈与老莫的儿子在车上说了很多,老莫的儿子似乎早就等着回答苏戈的问题,也似乎急于表达一点什么。老莫的老家是郊县县城边上的一个小村庄,有山有水也就山清水秀,县旅游局开发了村边那座有神仙传说的山建起了旅游区,他们家的责任田和祖坟都在山下,地被占了得了钱,恰好儿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女方只有一个条件——必须在市区结婚,县城在她眼里往往不是城。村里很多人家都被征了地,有些小伙子死缠着爹妈将老家的祖宅卖了跑到县城或市区买房、结婚。前车后辙,老莫很是心疼三岁就死了娘的宝贝儿子,可他与儿子和媳妇住在那套两居室里总是不自在。老莫将所有的包括卖祖宅的钱都拿了出来为儿子买了房子也成了家,儿子就必须天天跑出来为人家装空调、送快递,有时候还去工地当小工,媳妇不是个能干的,却必须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才行……苏戈没有过多发表意见,只想尽早找到老莫。

苏戈发现老莫还是在那段老城墙上,依旧狗一样地趴在地上的老莫没有用手抠,却用木柄铁挠钩刨了一个坑。木柄铁挠钩、眼镜和那半块城墙砖都紧密地团结在以老莫为中心的土坑周围,坑不是很深,却也有半块城墙砖露了那么一点点。苏戈蹲下身来用手指试了试老莫的颈动脉,拿起木柄铁挠钩将那半块城墙砖挖出来,与老莫拿来的半块砖没丝毫的关联,也没有留下砖文。苏戈又拉着老莫就近去了第七医院只不过走走形式而已,医生很简单地用手放在老莫的鼻子上试了试就让人将他送进了太平间。依照医生的经验判断,老莫脑出血量至少在70ml以上,被发现时至少死了二十四小时。

老莫的姑姑八十多岁了依旧健在,两个姐姐只是骨骼发生了病变身体没有大虞,除了那三个女人繁衍出来的庞大家族,还有老莫的两个闺女,所以儿子就不能擅自处理老莫的后事。苏戈帮老莫的儿子做了暂时的安顿依旧牵挂着凯特,可派出所和媒体的效应始终没有发挥出来。与虎头在庄园里待烦了,苏戈就跑到护城河边,虎头见苏戈走进老莫住过的小篱笆院,便蹲在河边看天看地看水,却时不时抬起头四处张望,似乎也很牵挂失踪多日的凯特。

阴天往往令人压抑,之于行走在夏季的人们来说就是好天气了。一阵凉风呼呼地吹过来动摇了日记本上的那片葡萄叶,苏戈却拿起矮桌上的半块城墙砖看了看咧开嘴笑了,很苦!

老莫的儿子早将木板房里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了,剩下的只是半块城墙砖和一个日记本。苏戈从地上捡起日记本,也觉得老莫不会留下吊人胃口的秘密,坐在破矮桌旁有意无意地翻看着也是无聊中的消遣,待他翻到第三十七页才想起诸如“铁画银钩、隽秀挺拔”之类的成语,不由得静下心来——

灶台:老家人习惯管灶台叫锅台,谁家要是生了女儿就说生了一个“锅台转”,看来锅台很早就是女人的专利。有锅台的房子被称为灶間,老家的房子一般都是三间式的,两边是卧室,中间是灶间,要垒砌两个锅台才在待客、年节时做饭不至于乱了手脚。灶与隔壁卧房里的土炕是相通的,烟通过土炕才从山墙上冒出去,除了做饭还有烧炕取暖的功能。到了夏天,必须在院子里垒砌锅台烧火做饭,却不是那么讲究了,随便用土坯和烂砖垒砌起来也不过是临时之用。相比之下,灶间里的锅台要讲究一些,贫寒人家用土坯垒砌,至少要抹上一层白灰;讲究一点的就用青砖垒灶,时间稍晚一点有的人还用水泥罩面。与灶台不能分离的是风箱,每次看到母亲拉着风箱往灶眼里扦柴时的样子,我总想象出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在舞台上用肢体演绎出来的舞蹈。除了风箱,灶台边缘,也就是临着墙的地方有一个用砖和木板支起来的碗架。碗架上边是供奉灶王爷的地方,每到腊月二十三,主妇们总是要烧上几炷香,再摆糖瓜之类的供品就很郑重了,也不能不郑重啊,贴在碗架上的灶王爷画像两边还有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是一家之主……灶王爷总是受人敬畏的,尤其是天天围着锅台转的主妇们。

祖宅之所以称为祖宅自然有其缘由,可以往上追溯多少年,算算也不过有两三个爷爷辈的人在祖宅里繁衍生息来着,父亲临终前遗言,祖宗造宅前是看了风水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都降服着总是惹是生非的晦气不能动弹,小小的院落才有了遏制不住的灵光……莫家多少辈子没有大兴大旺,也就没有大起大落,待我成了那座祖宅的主人才感悟,用青砖垒砌的房舍、院墙和猪圈、鸡窝、茅房,方方正正的,日子淡淡的却不是没有声色,有绿树和鸡鸭陪衬着总是在记忆里闪耀着诱人的光辉!

灶台呢?

自从母亲走进莫家就与灶台不离不弃了,从早晨的第一顿饭到晚餐,每天行走的差不多都是固定的路线,仿佛是谁早为母亲编织好了经纬,就必须像母亲那台老式织布机上横横竖竖的棉线不能乱了丝毫。鸡鸣催人早起,犬吠伴人早眠,阳光耀了小院也有了母亲用身子摇摆出来的风,豆粒大的油灯光又是母亲驱散烦恼的一点希冀……日子也就淡淡地流走了,直到我从县中毕业、直到不能被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又参不成军,跑到村小学校里天天守着三尺讲台传道授业,母亲的身影似乎永远晃动在灶台前、小院里,又直到母亲被一个鲜灵的少妇取代,日子依旧如水一样流着,灶台却留住了,像道具,又像一个或两个女人的化身,我最后一次站在灶台前,看到的却是一尊雕塑!

虎头突然发起了攻击性的嚎叫,迫使苏戈抬起头来向虎头发出鸣金收兵式的指令。虎头毫无畏惧,依旧抻着脖子嚎叫不住,一帮穿着工装、扛着仪器的人站在护城河旁面对虎头裹足不前。一台挖掘机顺着护城河边开了过来,轰隆隆地叫嚣着震慑了虎头,那群穿工装的人见虎头退居篱笆门里才闹哄哄地跑了过去。

挖掘机停在了篱笆门前,驾驶室里的小伙子打开门与蹦过去的虎头逗,伸出手张牙舞爪的样子,像过年一样喜兴。苏戈看得出来,小伙子在等待指令,老莫住过的木板房后边还有几间简易房,菜地里却没了秧苗,取而代之的是那群摆弄仪器的人。

苏戈再一声指令唤回虎头,虎头面对轰隆隆响叫着的挖掘机表现出如临大敌般的不安和躁动,却又无奈,趴在苏戈的脚下也只是摆出要攻击的架势嚎两嗓子而已。苏戈冲着小伙子咧开嘴笑了笑,又低下头来——

锄头:房檐下有一根用绳子吊起来的长长的木杠,田里的大庄稼壮壮地生长起来了,木杠上便挂了大大小小的锄头,也进入了俗语中的挂锄时节。每一个锄头都被父亲擦得锃光瓦亮,甚至连木柄上也不留一丝污痕,父亲总是说,锄就是他的枪!

父亲从集市上买来锄头用砂轮先开刃,再安上买来的或自做的锄柄。锄柄和锄头一样都是很讲究的,首先要直得不能弯曲丝毫,也不能有一点点的疤才好。锄地的时候,父亲的双手要在锄柄上来回摩挲着才能变换姿势,能准确地除掉杂草,也能避开还很幼稚的秧苗,捋锄柄的手便起了厚厚的茧,像父亲的日子!

父亲走在那座青砖小院里也像母亲一样,似乎是爷爷或祖爷爷留下的固定经纬,站卧坐立也不能乱了丝毫。房前有一棵一搂粗的槐树,父亲从地里回来喜欢蹲在槐树下抽烟,眼睛却时不时聚焦挂在屋檐下的锄头露出欣慰的笑颜。恰那时母亲走了出来,仰着头看着红红的大太阳用蘸着水珠的手捋着稍有些凌乱的头发,似是不经意地哎了一声,父亲便站了起来。饭摆在了桌上,父亲必须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吃才行,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端着碗蹲在院里或街上吃过饭……呵呵呵——离题了。

父亲的个子很高,锄柄也总是比别人的长,与一群人锄地的时候腰却必须弯下去才行,脚下是茁壮的秧苗,又总是有草生长在秧苗的夹缝儿里。待父亲将锄头棱起来锄掉那些讨厌的杂草,秧苗也必是毫发无损,那要看功夫了,眼要准,脚不能乱了分寸,腰弯着两只手尽心地驱动着长长的锄柄,锄头攻击的就是恣意生长在垄间的杂草……傍晚的风吹动着去除杂草纠缠的秧苗刷啦啦作响,像一群翻身得解放的农奴。父亲蹲在地头上用烟袋锅从荷包里狠狠地挖出一锅烟,用大拇指摁实了才从兜里掏出火柴,待一股股白烟从蓄满胡须的嘴里悠悠地冒出来,眯着眼看着嘎巴巴生长着的秧苗,脸上显出满足的笑颜,犹如指挥着千军万马鏖战了一场的大将军。父亲过足了烟瘾才拿起一块小石头蹭去锄头上的泥土,再揪一把杂草慢慢儿地擦拭出一层亮色,村子上空也升腾了袅袅的炊烟,再是鸡犬同鸣的声音,却依旧不舍一地的绿……庄稼地里也有父亲行走了多年的经纬,与母亲脚下的经纬一样,都是用心编织出来的画!

挖掘器依旧停在门前,一个矮个子男人走进篱笆小院来到苏戈面前,苏戈必须用斥责声遏制住虎头。矮个子男人是木板房的主人,与没有铁链禁锢的虎头保持一段很适宜的距离才开口说话,说了很多,苏戈没在意,将日记本装在裤兜里才拿起那半块城墙砖与虎头离开了小篱笆院。挖掘机响起了轰隆隆开动的声音,苏戈没回头,拽着虎头的耳朵顺着护城河一直往西走去。

虎头对新环境很不适应,一直倔强地直立起来,用两只尖利的前爪不屈不挠地抓挠着不锈钢栅栏,瞪着坐在驾驶座上无动于衷的苏戈张大嘴巴试图以攻击性嚎叫予以震慑,无效!苏戈通过内视镜,瞅着愤怒却无奈的虎头张开嘴笑出了一身的豪气,却谨慎地驾驶着六轮加长悍马H6穿越在灯火嚣张的城市,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虎头蹦跳着与苏戈去提悍马H6时,见到新坐骑犹如苏戈儿时穿新衣服时一样的德行,待苏戈很果断地请人用不锈钢管为虎头隔离了一个还算宽阔的空间才知道,宽阔只不过是苏戈制造的假象,恶毒!跟随苏戈穿越于灯火中愈加喧嚣的都市,虎头也不知道苏戈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苏戈的路线图很清楚,从庄园出发离开花裕路上了人民大街,再穿过锦华路到了槐中街一片小区附近才放慢了车速。小区是老豆新近完成的作品,名字也很响,华庭御园。老豆与苏戈签协议前,拉上他去酒店喝着帕图斯红酒说起华庭御园就是卖瓜的老王,很豪爽地送一套跃层是表彰苏戈无私的奉献,苏戈哈哈一笑说:“我很自私,也没有将庄园白送给你,却对你的回报照单全收!”

从老豆手里拿过那套房子的钥匙,苏戈又找到曾在庄园里为妮妮装修房子的装修队,头儿很懂得苏戈的心思,按照庄园里的装修规格复原了妮妮的闺房……还不够,在楼下为尚青装修的卧室与妮妮的闺房一样,除了贴上苏戈的素描作品,衣柜里的衣服和饰物一样不少,属于妮妮的物品可以原封不动地搬过去,尚青留下的东西却不是很多,不是很理想的复原,至少尚青和妮妮母女俩不再寂寞。

苏戈依旧执著地穿越都市,到了北城区也很有目的性地将悍马停在了那段老城墙下。丢下虎头跑上老城墙的苏戈手里拎着装有半块老城墙砖的手提袋,拿出强光手电才能找到老莫“寻宝”地方。坑还在,木柄铁挠钩与那副瓶子底一样的眼镜很落魄地屈服在坑边,被苏戈拽出来的那半块城墙砖没了,想是有人撒气扔到城墙下也未可知。苏戈蹲下身来,从塑料袋里掏出那半块城墙砖放在了坑里,眼前闪现的却是老莫的骨灰盒被安置在墓穴时的情景。

老莫的葬礼很乡土也很热闹,花园别墅、金童玉女,再加上鼓乐、白幡,有老莫的姑和两个姐姐再是两个闺女的参与也必然热闹,只是老莫的尸骨葬哪里在葬礼前成了焦点。老莫还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師时老家村庄就被环城路包围了,县城的大小楼盘也以极其暴烈的态势与环城路接壤,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就变得格外金贵了,有很多人家不得不卖掉祖坟地,将先人的尸骨埋在责任田里,像老莫一样没有责任田的怎么办呢?村民找村长,村长找镇长,镇长只好找县长,县长也没辙就将问题反映到书记那里,书记一拍桌子大喊着说:“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你不懂啊?安抚……安抚……再安抚懂不懂啊?”

很多人从村长手里拿到钱在县城西环外的公墓里安顿先人,老莫的儿子却在市区南为老莫买的一块墓地。与莫家的姑娘们发生争执时,老莫的儿子说出的理由也很简单,父子离得近一点好,将来……不远的将来他也只能是一缕幽魂返故乡!

苏戈以特邀的身份参加了老莫的葬礼,老莫被拉到市区南的公墓区。天气很好,接近立秋时节的天气热,溽气却慢慢地淡了,红红的大太阳悬挂在天上让很多人的脸上冒出搅扰泪珠的汗液。有人要将墓穴的盖板拉上时,苏戈才从兜里掏出鲜红的日记本,除了苏戈,没人在意老莫留下的文字。待苏戈将日记本放在老莫的骨灰盒上一直干涩的眼眶里倏然蹦出了泪珠,伴着拉动墓穴盖板嚓嚓的声音,才意识到一种无法挽回的完结竟然是如此残酷!

悍马的车窗有一道被苏戈无意中拉开的缝,听到虎头在老城墻下又发出了一声哀鸣,苏戈才将那半块城墙砖放在老莫刨的坑里,可他拿起木柄铁挠钩才觉得不能忽视老莫那副瓶子底样的眼镜。老莫被送进火化炉前,儿子才想起父亲的眼镜,拄着拐棍被人架扶着哼哼唧唧的老姑妈冷着脸说:“戴着眼镜不是也只能看一拃远?”很多戴眼镜的人仿佛不由自主地将眼镜摘了下来。

苏戈咧开嘴笑了笑,将眼镜与那半块城墙砖放在了一起,拿起木柄铁挠钩埋着又哼唱“未曾开言泪满腮”,以至于引来虎头一声怒吼。

苏戈驾着悍马远离了城市上了高速公路,往南……往南……一直往南!虎头竟如逃出樊笼般地发出一声声充满惬意的嚎叫。苏戈的心情也不错,打开音响,伴着热烈的摇滚曲与崔健一起引吭高歌: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想什么做什么是步枪和小米/道理多总是说是大炮轰炸机/汗也流泪也落心中不服气……激动得虎头也兴奋地嚎叫不已。

一个长发飘逸的姑娘突然在苏戈眼前闪现,苏戈被潜意识支配着戛地一声踩住了刹车,趴在悍马车头上的凯特啊啊地喊叫着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小鸟。苏戈忙中止了崔健的歌唱,打开车门蹦下来,依旧穿着拉夏贝尔青豆绿色长裙的凯特借着车灯光也看见了苏戈,激情地喊着威廉王子扑倒在苏戈的怀里哽咽着说:“我就是……凯……凯特·米德尔顿……王……王妃啊!”

苏戈将凯特拉上车继续往南,看一眼情绪慢慢好起来的凯特,又觉得缺点什么便继续让崔健独唱:噢……噢……一、二、三、四、五、六、七……虎头与凯特依旧不陌生,兴奋地喊叫着激动开了凯特,凯特随手打开苏戈放在车前的粉红色DIY礼品盒,拿出两片碎瓷片撞击在一起发出当当的脆响。苏戈忙着阻拦了凯特,凯特见苏戈那么庄重也谨慎了起来。

那是苏戈的呕心沥血的作品,出炉的时候又一次破碎了,达不到“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境界,也不会烧出千百年来引得人们猜想也期待柴窑,却依旧矢志不渝!周世宗帝柴荣当年毕竟留下了“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的美好诗句,袁世凯的大管家以一处宅子和二十亩良田与人交换一件柴窑的传说也不是空穴来风……柴窑不只是一件瓷器的代称,还是一块充满迷津的荒蛮之地!

凯特很小心地将瓷片放进装DIY礼品盒,又是很期待地看着苏戈咧开嘴笑了,苏戈也笑着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拍在凯特的头上,崔健依旧情绪饱满也声嘶力竭地唱: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凯特深情地看着苏戈喊了一声威廉王子,如不谙世事的孩童咯咯地笑了起来,引得虎头曳着脖子嚎叫了一声。苏戈仰起头模仿着虎头喊叫时的节律,嚎叫着驱动一只脚加大了油门,悍马箭一样戳入夜的深处!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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