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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路人家

2014-12-01杜光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剃头匠德才狗子

杜光辉

四十年前。星期天。十一点。住在二马路的二狗子,早上只喝了一碗稀饭,尿了两泡尿,肚子就瘪了,饿得心慌,饥狗样在街上晃,贼眼乱闪,琢磨咋能弄点填肚子的东西。也住在二马路的章史石,在国营西安仪表厂上班。一年前谈了个对象,叫郝美丽。一到夜里,两个人就在城墙拐角,把嘴都亲得磨出了茧子。章史石还揉郝美丽的胸,问:谁的?郝美丽软着声音答:你的?章史石又问:不变心?郝美丽又说:海可枯,石可烂,心不可变!章史石心里就踏实,把嘴亲了,奶摸了,还能不嫁自己?没想到,他再去约郝美丽,人家就不出来了。他明白了,海枯了,石烂了,不变的心变了。

章史石不甘心,要弄清到底谁把他嚼过的馍吃了。躲在郝美丽住的那条街道,看到郝美丽抹了胭脂,头发梳得溜光,苍蝇落上去能摔断胯骨,高跟皮鞋一步三扭地朝路口走去。路口站着一个小伙子,头发也梳得溜光,虱子爬上头都翻跟头,迎着郝美丽走过来。郝美丽笑了下,他笑了下。他把胳膊抬起,郝美丽把胳膊戳进他胳膊,两人吊上了膀子,走进一家羊肉泡馍馆。章史石躲到一边,愤怒、沮丧、无可奈何。

二狗子唱着歌晃过来:咱们俩坐过的石头换了旁人,城墙根下边我拥抱过你,亲爱的小妹你在哪里——

章史石听着歌,歌词对了心境,越发难过。二狗子看见章史石,问:章哥,弄啥去?章史石没有说话。二狗子又问:章哥,你难过?章史石还是没有说话。二狗子又说:有啥难受事情,给兄弟说,兄弟替你摆平!章史石苦笑,郝美丽不给我当老婆,你有啥办法让她给我当老婆?连父母都做不了的主,你能做主?又听他一嘴一个章哥地叫,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说:拿去,买碗羊肉泡馍,还能再买瓶啤酒。二狗子接过钱,脸笑成了菊花,说:你要是遇到了难处,就给兄弟说。是不是郝美丽那婊子把你蹬了?章史石没有说话,二狗子估摸自己猜对了,说:我替你收拾那婊子,给她家水桶里扔死老鼠,大门上抹屎,不让她过舒心日子!章史石说:咱咋能弄那事情,太下作!二狗子笑,说:咱是闲人,只能用闲人的办法对付她!

他把章史石拉到一家门洞里,坐在门墩上。从口袋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给章史石。章史石说:我不抽烟!二狗子取出打火机,把烟点着,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烟圈很大,翻滚着飘。随之,又吐了根烟柱,对着烟圈穿过去,得意,说:别看那些抽了几十年的老烟鬼,没几个能把烟柱从烟圈穿过去!又说:章哥,有些事情,兄弟说不定能帮你!

章史石也想找个人诉說,就把郝美丽蹬自己的事说了,还把刚才看到的情况也说了。二狗子把烟屁股朝地上一摔,说:那婊子长得像猪八戒他三姨妈,你也真是的,咋能和这么丑的女人亲嘴,还不如亲母猪尻子!说着,站起,说:你跟我走,看我咋着收拾那对狗男女!

二狗子在墙上抓了把土灰,朝脸上抹。他穿的衣服本来就破,这下更像叫花子。化装完毕,问:我像不像叫花子?章史石点头。二狗子说:像就好,不像就收拾不了那婊子!

他们走到羊肉泡馍馆门口,二狗子对章史石说:你藏在外边,不要露脸。而后,快步走到给郝美丽献殷勤的小伙子跟前,抓住他的领口,叫:哥,咱爸给你钱,让你到粮站买粮,你狗日的跑到这挂女人!小伙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急忙辩解:你不是……二狗子不等他说完,又吼:哥,你不是还是我不是,咱兄弟姐妹七八个,你是老大,家里给你钱去买粮,你都花到女人身上了。上个星期,你请朱丽花吃饭,前天请王秀梅吃饭,今天又请这个婊子吃饭。说完,对围观的食客说:你们评评理,俺哥做得对不对?你们看他穿的啥,再看我穿的啥,都破成这个样子了?小伙子更蒙了,越着急越说不出话,一个劲地说:你不是……二狗子又对郝美丽说:我看你也像个良家妇女,不是破鞋烂袜子,才给你说实话。俺哥去年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俺妈陪着人家做了人工流产,还给人家赔了100块钱。今年又把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又是俺妈陪着人家做人工流产,给人家赔了200块钱。你要是叫俺哥把你的肚子搞大了,俺妈绝对不会陪你做人工流产,更不会赔你钱,俺妈都叫你们赔怕了。谁把你肚子搞大你找谁,俺妈又没有把你的肚子搞大!

小伙子还想辩解,围观的人起哄了:你太不像话了,你兄弟穿得那么烂,你穿得那么洋气。你兄弟瘦成这样子,你吃得红光满面。你家那么困难,你还到处搞女人——

郝美丽哇地一声就哭,抡起胳膊抽了他一个耳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流氓、骗子,还说你爸是党委书记,你妈是税务局长,你姐是部队军官!骂完,把脸一捂,朝门外跑去。小伙子在后边追,喊:美丽,你听我说——

郝美丽头都不回,一边跑一边骂:流氓、流氓——

他们跑走了,二狗子给服务员说:这桌菜是俺哥买的,你快点上,我吃完了还要找俺哥,俺妈等着他买粮哩!说完,跑到门口,找着章史石,说:章哥,过来吃饭!

服务员上了四个菜、两碗羊肉泡馍,还有两瓶啤酒。二狗子指着酒菜,得意地说:章哥,兄弟今天总算找着报答你的机会了,替你出了怨气,还请你吃四菜一汤外加啤酒泡馍!

二狗子吃过羊肉泡馍,喝过啤酒,抚摸着鼓胀的肚皮,问:章哥,兄弟咋样?略动了个心眼,就替你把怨气出了,还赚了一桌酒菜!章史石说:咱这样做,是不是不地道?二狗子说:这年头有啥地道不地道?要说不地道,是那婊子不地道。她跟你把嘴都亲了,奶都让你摸了。见别人比你条件好,就把你蹬了——我估计,她今晚要找你,想跟你破镜重圆,再温旧梦。章史石问:她要是找我,咋办?二狗子说:你要是还想娶她当老婆,今黑就找个地方,把她的活做了,把娃籽种进去,生米做成熟饭,她死活都要跟你做老婆。你要是不想娶她,就把架子端起来,说你原来部队首长的子女,专门跑到西安找你,就住在新城饭店。老丈人刚转业,到陕西当副省长。把牛皮吹得越大越好,气死那驴日的!

二狗子他爸是个剃头匠,在二马路口摆个剃头挑子。剃头匠的手艺超好,那些老汉的头,七沟八梁,疙里疙瘩,大渠连小渠,一般的剃头匠见了这些脑袋就发愁,生怕划出口子。剃头匠的那只手,只要捏着剃头刀,就灵巧无比,刮、挑、挖、剔、掏、抠,把一颗树瘤样的脑袋整治得干干净净,白白亮亮,像新升的太阳。他还有按摩手艺,老头们朝凳子上一坐,他在人家脖子后边的穴位上一压,老头就昏昏欲睡,由他摆布。谁要是落枕了,得了颈椎病了,他把头剃完,按上几分钟,脖子准好。他还有一手更绝的活,掏耳朵。他的掏耳工具,长的半尺,短的三寸。这些老头的耳朵里,长着各种各样的耳屎,有的硬如石头,有的结成疙瘩,有的贴着耳道,有的干得像茧,有的湿得像油浸。剃头匠就在里面挖、撬、捅、抠、拨、掏、挑。有的耳朵里能弄出指头肚大的石耳屎,有的能弄出指甲盖大的片耳屎,有的只能弄出碎渣。把耳道打扫干净,再用马尾在里面扑索,把老头舒服得直哼哼,嘴角的哈水流到肩膀上都顾不上擦。觉得人家受活够了,才在人家后背上一拍,大吼一声,好啦!这些老头才从受活中醒过来,用袖子擦了嘴角的涎水,意犹未尽地说:把人受活死啦!剃头匠就问:你说人最受活的事情是啥?老头像受了天大的侮辱,说:娃娃都知道世上三大受活是啥,你还拿这个问我?剃头匠说:女人三受活是挨毬、梳头、卸裹脚;男人三受活是日X、耍毬、掏耳朵。好多家境不错的老头,隔三差五就来剃头,岁数大了,没力气日X了,也没力气耍毬了,唯一的受活就是掏耳朵。还有的老头,儿女上班,家里没人,寂寞难受。剃头匠的挑子一支起来,他们就跑来,蹲在挑子周围。有的干脆搬个板凳,坐在挑子跟前,看他剃头。这些老头里,有的经历了宣统,大都经历了民国,走南闯北,三教九流、七十二行、抽大烟逛窑子、掏下水道扛大包、当土匪刀客,人人都有舞马长枪的人生经历,谝起来一个不让一个。剃头匠耳濡目染,汇聚众人精华,剃头手艺日益精湛,吹牛内容日益丰富。于是,剃头、按摩、掏耳之外,又增了谝闲的能耐。从盘古开天辟地,到毛领袖发动文革,几千年里,天上飞的,土里钻的、地上跑的、正史野轶,没有他不知道的。

剃头匠的大儿子叫大狗子,小时候得了病,落了个“地不平”,走路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就是让他到新城广场会操,他都觉得地上有坑。腿不正常,公家不招工,十八岁还在家闲着。剃头匠让他学剃头,他看不上这手艺,一辈子伺候人,有啥出息?大狗子不想学剃头,二狗子却看上这门手艺,上学逃课,跑回来看老爹剃头。心却不在剃头上操,操在听老爹讲的三皇五帝到民国解放,几年下来,嘴巴里的舌头像抹了润滑油,谝起奇闻轶事,磕绊都不打一个,青出于蓝胜于蓝。

剃头匠剃一个头两毛钱,一天能剃十几个二十个头,一个月收入一百多块。搁到一般人家,日子也能过下去,但搁到他家就过不下去。二狗子他妈长得人高马大,足有一米七几,膀大腰粗,屁股像磨盘,迎面走来,像开来推土机,二马路的人都叫她“大洋马”。剃头不是体力活,全神贯注像练气功,三顿饭不耽误,身体养得极好。晚上回到家,没事可做,就和老婆做双人体操,一口气生了七个体操之子。孩子多,名字不好起,就从大狗叫起,一直叫到七狗。七条狗都是不能挣钱光能吃,日子困难,饥寒交迫。

有时候,大洋马率领七条狗出门。她在前边昂头挺胸,大步行进。后边跟着大狗二狗,一直排到七狗。如果加上剃头匠,一个解放军的步兵班序列,正好进行林彪的“一点两面三三制”的战术演练。老爹是剃头匠,七条狗脑袋就不用花钱整治,清一色的光葫芦。大洋马率领狗们走街穿巷时,太阳照在七个光葫芦上,反射出光芒,像移动着一串太阳的儿子。夜里,剃头匠和大洋马睡一间屋子,七条狗睡另一间屋子。屋里盘了个大炕,七个光葫芦一律朝外,像寺庙里睡了一溜光头和尚。这个年龄的孩子,正能睡觉,不叫能睡到中午。于是,天一亮,大洋马从剃头匠的被窝里爬出来,拿个扫床扫把,对着光葫芦一个一个地敲,喊:大狗二狗三狗——起!七条狗就从炕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穿衣。而后,该上学的上学,该玩耍的玩耍,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

二狗子十七岁那年,街道办事处主任来剃头,剃头匠竭尽全力整治那颗脑袋,把剃头刀子在磨布上篦一遍,又篦一遍,一颗头剃完,最少篦了十多遍。刀刃锋利,剃在头上,像春风在上边刮,像妇联主任的手在上边摸,按摩颈椎的时间都比别人长,光耳朵都掏了十多分钟,舒服得主任直哼哼。少半个时辰才整治完,主任从几乎昏厥的享受中醒过来,周身振作,充满生机,一百个满意,把剃头匠的肩膀拍了下,说:手艺不错,以后继续为人民服务!剃头匠是何等人士,咋能听不明白主任话里的意思,立即躬着身子说:以后我每周到你办公室去一趟,专门为人民服务,保证完全彻底!

主任离开后,老头们就开他玩笑,狗子他爸会舔尻子,理领导一颗脑袋,比理我们三颗脑袋的时间都长,还不要人家工钱!剃头匠说:自古以来,都是舔白尻子走遍天下,啃瘦毬寸步难行。咱这个级别的草民,平时遇不上白尻子,难得遇到一个,咋能不抱住好好舔!刘三轮说:小心舔到痔疮上,舔了一舌头血,再挨上一蹄子!剃头匠说:舔出血挨蹄子,总比没尻子舔没蹄子挨强多了。

三个月后,十八岁半的大狗子招到街道办事处;十六岁半的二狗子招到街道办事处办的食堂。

二狗子到了食堂,经理见他是领导安排的人,就把巴结领导的力气用在讨好二狗子上,分派他早上炸油条卖油条。一早上炸100斤面粉的油条,一斤面粉炸10根,五毛钱一根,一根赚两毛钱,除去油钱面钱,能赚200块钱。

天刚破晓,街道上就有了赶着上班的人,脑门上都刻着匆忙两字。二狗子的油条锅旁边,还支着卖甑糕的锅、卖胡辣汤的锅、卖烧饼的炉、卖蒸馍的笼、卖麻花的车、卖豆浆的桶。有人走到二狗子的油条锅跟前,买上两根油条,边走边吃。时间不紧的人,再买上一碗豆浆,连吃带喝,几分钟解决战斗。二狗子擀油条的空暇,用擀杖敲着案板,喊叫:热油条,五毛一根。省长都吃不上的热油条,马上就要吃进你的肚子里啦!连敲带喊,不耽误干活。擀面的、下生的、捞熟的,收钱算账、取纸包油条,两个人干的活,他一个人就干得纹丝不乱。

章史石推着自行车走过来,二狗子老远就喊:章哥,来两根油条!章史石停下,掏钱。二狗子说:掏啥钱哩,兄弟送章哥的!章史石说:你给公家卖油条,我不给钱,你咋着给公家交待?二狗子说:这有啥不好交待的,不就是两根油条,又不是金条。章哥快拿上,兄弟忙着哩!刚把章史石送走,大狗子就瘸过来,老远就听见二狗子喊叫:哥,拿两根油条再上班!大狗子也掏钱,他摆手,说:你吃兄弟的油条还掏钱,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叫我在二马路做人不做人了?大狗子说:你给公家卖油条,遇到熟人不收钱,咋交待?他还是那句话:不就是两根油条,绝对算不到贪污盗窃的份上!他的油锅支在二马路路口,过往的大都是二马路的居民,差不多都认识。只要遇到认识的人,他一概不收费,不就是一两根油条,值得上纲上线反贪污?

到了10点钟,油条卖完,经理来清点收入,应该收入500块钱,只收入300块钱。经理问:咋收入这点钱?二狗子把自己的口袋翻过来,抖,说:我也不知道咋就卖了这些钱,反正我口袋里没装一分钱!经理琢磨,他头一天卖油条,经验不足,算账不精,少收了人家的钱,就说:以后算账仔细些,现在的人都喜欢占便宜,你少给他找钱,他追着你要。你多给他找钱了,他屁都不吭一声,拿着钱就走!到了第二天,经理来结账,还是只收入300块钱。经理就给他讲道理:咱们食堂是集体性质,靠自己挣钱发工资,还得给上头缴管理费。要是挣不来钱,就没办法给大家开工资!二狗子不管食堂能不能挣钱,也不管能不能给大家开工资,照样给认识的人送油条。一个礼拜过了,他天天都是收入300来块钱,经理有了怀疑,派人暗中监视,终于找到秘密。

经理的头也是剃头匠剃的,二狗子招到食堂,他来剃过一次,剃头匠格外认真,用的工夫丝毫不比给街道办主任的少,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找二狗子谈话:這事情要是放到旁人身上,我早就把他开除了,你咋能拿公家的油条送人哩?二狗子说:我也不想拿公家的油条送人,但熟人来买,我咋好意思问人家要钱?要不,你给我换样工作,别让我干收钱的事情!主任只好把卖油条的工作安排别人干,让他跑堂。

二狗子当上跑堂的第二天,写诗的刘诗韵带着一个姑娘走进来。二狗子跑过去迎接,声音老大地喊:刘哥来啦,里头坐!跑到空桌子跟前,取下肩上的抹布,给人家把凳子擦了,桌子擦了,把菜谱递过去,殷勤地说:刘哥吃点啥?刘诗韵想在女朋友面前卖弄学问,说:二狗子,不要把话说的那么俗气。二狗子蒙了,热脸蹭了冷屁股,不知道自己怎么俗气了,说:刘哥,兄弟刚才问你,刘哥吃点啥,这话错在啥地方?

刘诗韵满脸鄙夷,说:吃这个字,多俗气,多没档次,我们是人,万物之灵长,怎么只知道吃?二狗子心里骂,你不就是读了个高中,还没考上大学,就把自己当圣人了。脸上却没有显露,还是恭敬地问:刘哥,听说你会写诗?刘诗韵说:我不仅会写诗,还是诗坛上很有影响的青年诗人!

二狗子问:刘哥,你张嘴诗坛,闭嘴诗坛,诗坛到底是啥东西,装臭豆腐,还是装豆瓣酱?刘诗韵把姑娘看了一眼,说:中国的可悲就是愚昧的人太多,中国文明要赶上世界文明的步伐,首要的是要教化这些愚昧人!说完,给二狗子说:你提出的问题,不是一两句能讲清楚的,里面的学问深得很哩!二狗子心里说:你少拿大毛毬吓憨姑娘,谁都知道毬大日不死姑娘。嘴里却谦虚地问:诗坛这里面装的东西深,刘哥一时半晌讲不清,刘哥有工夫了再讲给我听。刚才我问刘哥吃点啥,刘哥批评我说的不对,刘哥教教我,到底该咋说。我以后遇到文化更低的人,还能蒙他几下!

刘诗韵说:文明人就不能说吃这个字,遇到说吃的时候,就用用膳、用餐、进食、纳新!二狗子心里骂,你少给老子扯鸡巴淡,老子剃头挑子跟前听了几年,还不知道用膳是什么东西?你和我一样住在二马路,就是读了个高中,就屎巴牛爬粪堆,愣充高人!却故意装成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样子,说:原来遇到吃不用说吃,用用膳用餐进食纳新代替!说完,把菜谱递到他手里,说:刘哥,你用膳点啥?用餐点啥?进食点啥,纳新点啥?刘诗韵有了难堪,觉得二狗子恶心他,说:你少在我面前油嘴滑舌!二狗子连着哈了几下腰,说:我不敢在你面前油嘴滑舌。

刘诗韵点过菜,隔壁桌子来了两个人,二狗子拿起菜谱,跑过去,声音很大地问:你用膳点啥、用餐点啥、进食点啥、纳新点啥?两个人蒙了,像听神经病人唠叨,问:你好好说,点个鸡巴菜,又是用膳、用餐、进食、纳新,啥意思?二狗子指着刘诗韵说:我刚才问这个人,你吃啥?他说我愚昧、不文明,教我用用膳、用餐、进食、纳新这几个名词。

两个人看刘诗韵,也看姑娘,目光在姑娘身上停的比在刘诗韵身上停的时间长,看了好大工夫,把嘴一撇,说:扒着驴尻子闻屎味,装啥鸡巴斯文!二狗子又问:以后你们再来,我问吃点啥好,用餐点啥好、用膳点啥好?进食点啥好?纳新点啥好?那人说:就问吃点啥好,我们不是文化人。另一个人说:狗屁文化人,谁都装着一肚子屎!

二狗子又跑到刘诗韵跟前,说:刚才这个乡党说了,狗屁文化人,谁肚子都装了一兜篓屎!刘诗韵想发作,又不能发作,还得装成有涵养的样子,又念叨起诗:我想起了猪。原来,会直立行走的,不单是人。二狗子没有听懂,指着售票处说:刘哥,食堂规定,先买牌子后上菜,刘哥去把牌子买了!

刘诗韵不高兴了,说人家北京上海,都是先吃饭后付款,就咱们西安落后,先付钱后吃饭!二狗子说:我前几天都给经理说了,在门口放个大筐子,把菜价贴在墙上,让吃饭的人把钱主动放到筐子里。经理不同意,说要是遇到二赖子,再带个女朋友,吃了饭不放钱咋办?经理还说了,现在的人思想不一般齐,带女朋友混吃的还不少!刘诗韵气得肚子鼓胀,又不好说啥,只好朝售票处走去。二狗子对着他的背影喊:不是兄弟不讲情面,确实是有规定。兄弟领了工资,请刘哥吃涮羊肉!

刘诗韵点的饭菜还没有上来,章史石进来了,二狗子跑着迎上去,说:章哥,这些日子咋不见你过来?章史石说:厂里太忙,连着加班。二狗子把章史石领到空桌前坐下,问:用膳点啥、用餐点啥、进食点啥、纳新点啥?章史石看二狗子,满脸都是疑惑,平时满嘴粗话,今天怎么净说文化词,问:你今天咋着,净说些曲里拐弯的话?二狗子指着刘诗韵说:刚才刘哥来点菜,我问他吃啥,他说这话不文化,给我教了这些文化话!

章史石这才看见刘诗韵和姑娘,急忙站起,朝他们走去,老远就打招呼;诗韵也在!刘诗韵也站起,迎着章史石走来,说:你也吃饭来了?二狗子插嘴:人到食堂来,不吃饭干啥。就像人到茅房,不拉屎干啥?刘诗韵说:我看你是咱二马路的人,要是旁人,早揍你了!二狗子说:我也看你是咱二马路的人,要是旁人,也不敢说这些话。

刘诗韵指着空凳子给章史石说:咱们一块吃?章史石就要坐,二狗子把他一拉,说:章哥你咋没眼色,你没看刘哥跟前坐的啥人,你想当电灯泡了?章史石立即灵醒过来,自嘲地说:我咋没看到这些,诗韵你们聊,我吃了还要去加班?说完,回到自己桌子跟前。二狗子跟着走过去,问:章哥吃啥?章史石说:一碗羊肉泡馍就行了。二狗子说:一碗羊肉泡馍咋行,再加个葱爆蹄筋,今天这饭我请章哥!章史石说:这咋能行,你一个月就那点工资,我一顿饭把你两天的工资都吃了。二狗子说:咱是开饭馆的,还怕请人吃饭!说完,对着厨房喊:一盘葱爆蹄筋、一碗羊肉泡馍!

到了月底,二狗子去领工资,会计拿出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二狗子打开信封,里面一分钱都没有。会计看他直直地看自己,就说:我没权力扣你的工资,你要是有意见,就去找经理!

二狗子跑到食堂隔壁的商店,买了一盒工字牌卷烟,用报纸包了好几层,朝经理办公室走去。进门就把卷烟放到经理面前,经理看着报纸,不知道里面包的啥東西,问:包的啥东西?二狗子说:也不是啥贵重东西,卷烟。说着,打开报纸,让经理看卷烟。经理说:我当啥宝贵东西,值得用报纸包得里三层外三层?二狗子说:一盒卷烟在经理眼里,当然不算贵重东西。在我二狗子眼里,贵重得跟钟楼上的金疙瘩差不多。为啥哩,我一分钱的工资没有,借钱给你买了一盒卷烟,你说这情义重不重!俺老爹给我说了,咱这辈子谁的人情都不欠,就两个人的恩情不能忘。一个是咱街道办的宋主任,再一个就是你。没有宋主任和你,就没有俺家的幸福生活。爹亲娘亲没有共产党亲,河深海深没有阶级友爱深,这是唱给领导听的。俺老爹教我们唱,爹亲娘亲没有宋主任和经理亲,河深海深没有宋主任和经理给俺家的友爱深。二狗子说着,撕开卷烟,抽出一支,双手捧给经理,又掏出打火机,替经理点着,接着说:俺老爹刚才来电话,说他后晌要到街道办给宋主任剃头,顺便拐到咱这,给你把头也剃了。你也是一级领导,是俺家的恩人,俺家没有别的能耐,就俺老爹会剃头,不用剃头报答你,用啥报答你?这些话入了经理耳朵,比剃头匠的耳勺掏都受活。人受活了,说的话就亲切了,说:人家宋主任的级别在那放着,我是啥级别,咋能享受你老爹的上门服务?二狗子见把经理的情绪挑起来了,乘胜追击,说:省长市长的级别高,和咱没关系。他们想让咱给他上门剃头,咱还得琢磨琢磨,想不想去。宋主任和你的级别不高,但给咱老百姓办了好事,享受俺老爹的服务,天经地义!经理又笑,笑的工夫卷烟灭了,二狗子急忙摁着打火机,双手捧着送过去,替他点着。经理抽了一口,说:这卷烟的味道不错!二狗子赶忙说:只要经理喜欢,卷烟包在我身上,一个月给你买三条!经理说:狗日的用糖衣炮弹腐蚀我,贪污受贿要受法律制裁。二狗子说:咱先人有句话,烟酒不分家。话说过来,没有你,我就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工资,没有工资哪有钱给你买卷烟。你给我开了工资,我当然要感谢你。什么感情呀、永辈子不忘呀,都是虚的,只有卷烟是实的,咱不来虚的,来实的!

经理问;你想让我把工资给你补上?二狗子说:经理已经扣了,要是再补了,下边的人会提意见,弄得经理不好做人!经理见二狗子小看他的权威,冷笑,说:旁的地方我不敢吹这个牛,在咱食堂,我说了算!你工资是多少?二狗子说:三十二块五。经理说:我给你涨到三十九块五,增加七块。说完,把卷烟盒撕开,拔出上衣口袋的钢笔,在上边写:给李二狗的工资增加到39.5元,这个月的工资按此标准支付!写完,把卷烟纸朝二狗子手里一塞,说:拿去找会计!二狗子赶忙给他鞠躬,说:我领了工资,头一件事就是把这个月孝敬你的卷烟买回来,三条,一根都不少!

大狗子的工作很清闲,上班坐在办公室里,冬天有炉子,夏天有电扇,报纸随便看。看到领导过来,就大声念:坚决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像二马路卖胡辣汤的吆喝。领导一走,就看诗集,有普希金、莎士比亚、雪莱、歌德,还有威廉、斯宾塞、拜伦。办公室的书柜里,放了二十几本欧洲爱情诗集。宋主任进来看了几次,走的时候还带了两本。

大狗子看诗集时,不朗诵,默读,摇头晃脑,激情贲张,慷慨激昂,热泪盈眶。念过,还嫌不过瘾,就抄。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个硬壳笔记本,把书上的诗抄到笔记本上。上班不到半年,抄了大半笔记本。上下班的路上,都要拿本诗集,脚下踮一下,手上的诗扬一下,像游行呼口号。

办事处的打字员是个小姑娘,叫蒋丽梅,长得光门滑脸,黑油油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白净净的脸蛋儿,鼓涨涨的胸脯、窄恰恰的腰肢、笔直直的大腿。走到街上,招来不少小伙子的目光。大狗子知道,蒋丽梅和宋主任关系好,好到什么程度他也不知道。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明理守份,领导碟子里的腊汁肉,你就是馋死也不能吃,偷吃领导的菜,后果绝对能想出来。大狗子不敢招惹蒋丽梅,蒋丽梅却偏偏喜欢往大狗子的办公室跑。她不是看上大狗子了,是看上普希金了。这天,她正在读普希金的《我曾经爱过你》,控制不住地念出声音: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的爱过你,我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她念着念着,竟念出了眼泪。大狗子听着这些诗句,觉得她在给自己诉说心底的爱情,也想流眼泪。办公室里就演出了舞台话剧,一个青春少女,流着眼泪给残疾青年诉说爱情,残疾青年被感动得热泪涌流。

宋主任出现在门口,他们全无察觉。宋主任咳嗽一声。蒋丽梅立即停止朗读,赶忙擦了眼泪。大狗子也赶忙抹了眼睛,站起,身子还晃了几下。蒋丽梅给宋主任点了下头,啥话都没说,回打字室去了。宋主任拿着两本诗集,走到大狗子跟前。大狗子赶忙踮到宋主任跟前,搬来椅子放到领导屁股后边,殷勤地说:宋主任,请坐!宋主任把诗集还给他,说:这些诗写得确实好。大狗子说:你要是还想看,我再借些,我家隔壁的刘诗韵有好多诗集!

宋主任和他聊了一会儿,问:蒋丽梅经常到你这来?大狗子说:她喜欢诗,来了就借诗集!宋主任问:你也有二十岁了?大狗子说:再有一个月就满二十岁了?宋主任说:你对蒋丽梅有意思?大狗子就苦笑,说:人家是啥人,咱是啥人,别说咱瘸着一条腿,就是不瘸,凭咱的条件,人家都看不上咱。我把啥都想通了,跟着您好好干,挣一份工资。再过几年,看谁家有死了男人的小寡妇、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拾掇上一个,生几个娃娃,也算过了一辈子!说到动情处,声音都有了呜咽。宋主任感动了,站起来,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就少不了你的工资。你这人不错,有自知之明,不该想的不要想,不该要的不要要,安分守己保平安!

大狗子更认真地说:你能给我这碗饭吃,我感谢你都来不及,咋敢想不该想的事情?宋主任走后,大狗子觉得脊梁杆子都有了冷飕飕的感觉,像冰水朝下流淌,额头上都出了冷汗。幸亏自己腿有毛病,要是腿是好的,领导怀疑自己偷吃他碟子里的粉蒸肉,肯定会敲掉自己的饭碗。那些爱情诗,念念可以,激情一下也可以,绝对不能当饭吃。蒋丽梅再来和他切磋诗时,他就说:我去方便一下!就朝厕所走去。怕在厕所呆的时间短了,蒋丽梅还在办公室,就蹲在便坑上,一手拿废纸,一手拿诗集,一边念诗,一边拉屎。没有屎也不敢回去,别人蹲坑是两条腿用力,他是一条腿用力,不大工夫,用力的那条腿就酸得发麻,再过一会儿,又瑟瑟发抖。还不敢回办公室,心里又有了感慨,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呀!

夏季的傍晚,二马路口的老槐树下,很多人跑来谝闲纳凉。说三国道列国,要不就是李钉鞋偷了张花圈的老婆,黄油茶的女儿看上了陈烧饼的侄子,半夜在门洞里亲嘴摸奶。大狗子下班经过这里,都要停下颠簸,胸脯挺得老高,目光上扬,手里拿着诗集,摆出文化人的樣子。老槐树下的人,都给他打招呼:大狗子,下班啦!他频频点头,礼貌答应。

刘诗韵的老爹是蹬三轮的,见了大狗子也巴结,说:大狗子,我听俺家诗韵说,你也读诗,读的都是外国人的诗!大狗子说:你家诗韵还会写诗,我只会读,不会写,连你家诗韵的一半都不如!刘三轮就有了得意,说:你给俺读几段外国人的诗,也让俺开开洋荤!大狗子不想读,自己好赖是个街道干部,怎么能和这些大字识不了几个的老头混在一块谈诗?不但侮辱自己,也侮辱诗,想推脱。剃头匠觉得这是儿子出人头地的机会,就催促儿子:大家看得起你,给大家念几段!他突然想起一本诗集的序言里写着:诗歌是无国界的,诗歌可以穿透所有民族的灵魂;诗歌是无敌的,可以让不同年龄、不同社会档次的人,产生心灵的共震!想到这里,胸腔中忽地腾起豪气,朝前踮了几步,身体微微后仰,目光瞄向远方,右手高高举起诗集,大声朗读起来:——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这时在我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大狗子朗读完毕,胸中的激情还没有销匿,还用力挺着胸脯,目视前方,还把诗集高高举着。所有的听众都痴痴地睁着眼睛,木呆呆地看他,不知道他念叨的什么意思。刘三轮走到他跟前,问:大狗子,你和我家诗韵成天神叨叨地读诗,就读的这些东西?大狗子问:咋啦?刘三轮说:你们读的东西,俺咋听不懂?大狗子说:诗歌是艺术的桂冠,学问越深,懂的人越少?让你去大学听化学物理教授的讲座,你能听懂?一加一等于二,三岁的娃娃都懂,但不是学问。刘三轮说:一岁的娃娃学说话,谁都听不懂,这也是学问?大狗子这才听出,刘三轮拿他开心,有了尴尬,心里一松劲,胸脯挺不起来了,高举的诗集也耷拉下来,目光也从远方收回来,盯着脚下那块地方。

刘三轮问大狗子:你多大岁数了?大狗子说:再过三个月就满二十啦!刘三轮走到剃头匠跟前,说:老兄弟,我就说咱娃咋成天爱情爱情地吼,是岁数到了。几斤重的猫到了岁数都叫春哩,何况一百多斤重的人。咱娃腿有毛病,那东西没毛病,该给娃找媳妇啦。你看把娃憋的,满脸大疙瘩小包。赶快给娃找了媳妇,娃就不叫春啦!剃头匠脸上挂不住颜色了,冲着大狗子吼:滚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这时,刘诗韵骑着自行车跑过来,后边还带个姑娘。姑娘穿着花裙子,裙子被风撩起,露着雪白的大腿,满街道的男人都看。他骑到剃头挑子跟前,吱地刹车,没有下车,单脚站在地上,看大狗子沮丧,问:大狗子,咋啦?大狗子没有回答,黄油茶搭话说:大狗子给俺们念诗哩!

刘诗韵下了车,走到大狗子跟前,拿过他手里的诗集,把书皮看了,说:拜伦爱情诗歌选,全世界除了普希金的爱情诗,就是拜伦的诗了!说着,又把胸脯挺起来,一只手像伟大领袖样举向前方,高声朗诵起来:——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还有我久欲一尝的红唇,还有那轻盈紧束的腰身,我要凭这些定情的鲜花,它们胜守一切言语的表达,我要说,凭爱情的一番悲喜,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刘诗韵朗诵完,剃头匠阴笑着走到他跟前,问:诗韵,这位是你的对象?刘诗韵说:我们元旦就结婚。剃头匠又说:你每天晚上把人家带回家,第二天早上又带走,恐怕都住到一块啦?刘诗韵说: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是合法夫妻。剃头匠走到刘三轮跟前,说:咱诗韵把媳妇找下了,还住到一块了,按理说那东西不憋了,脸上也没有大疙瘩小包,咋跟俺大狗子一样叫春?刘诗韵说:剃头叔,这是朗诵,不是叫春。现在的人,太看重物质享受,忽视精神享受——-

剃头匠说: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我问你,头发长了,理不理?理发是精神享受还是物质享受?你肚子饿了,吃不吃饭?吃饭是精神享受还是物质享受?

刘三轮想反驳剃头匠,又觉得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说大狗子的,人家以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想训斥儿子,但跟前站着儿媳妇,又不好发脾气,就给儿子摆了下手,说:快回去,你妈把面条擀好了,等着你回去下哩!

二狗子本来就讨厭刘诗韵,见他胸前别了三支钢笔,笨狗扎着狼狗势。机灵一动,走到刘诗韵跟前,从他胸前的口袋里取钢笔,取一支,只有笔套没有笔杆;又取一支,还是只有笔套没有笔杆;取出第三支,才有笔杆。就拿着三支残缺不全的钢笔,嘲笑:刘哥,我听人说,别一支钢笔是小学生,别两根钢笔是中学生,别三支钢笔是大学生。刘哥别了两个笔套一支钢笔,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刘哥是大学生。

刘三轮脸上搁不住了,冲着儿子用河南腔骂开:我一天到晚蹬三轮,上坡我撅着屁股,下坡我拱着肚子,上坡下坡曲里拐弯,好不容易挣了两块钱。我掏六毛多钱给你买个钢背(笔),指望你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光宗耀祖,你他娘的都抄了爱情诗啦!

刘三轮正在教训儿子,章史石骑着车子过来,到了老槐树下,急忙下车。下车时,不小心把后架上的书弄掉了,散了一地,差不多有二十几本。

黄油茶走过来,问章史石:你买这么多的书干啥?章史石说:看!黄油茶把书皮看了,说:人家都看《三国演义》、《东周列国》,要不就是《三侠五义》、《隋唐演义》、《西厢记》,你买这些书,都是学问书?

刘三轮数落过儿子,想捞点脸面,说黄油茶:老黄你就不懂了,老辈人都说,少不看三国,老不看列国!黄油茶问:为啥少不看三国,老不看列国。刘三轮说:年轻人看了三国,诡计就多,加上体力好勇气足,还让别人活不活了?老年人活了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世事,要是看了列国,学得心短了,还让年轻人活不活?说完,又问章史石:你拿那么多的学问书,干啥?章史石说:报纸上登了,明年恢复高考,我想试试!刘三轮走到刘诗韵跟前,说:你看看人家史石,走的是正路,做的是正经学问。你把诗读得再多,能考上大学?上不了大学,当一辈子小工人,都是人家领导你,你领导不了人家!

夜里睡觉,到了十二点,大狗子还不睡,用手电筒照着作业本,写诗。二狗子都睡醒一觉了,坐起来,揉了眼睛,说:哥,还不睡觉?大狗子说:今黑灵感特多,泉水样朝外涌,我要不写下来,睡上一觉,起来就忘了!二狗子问:灵感是啥?大狗子琢磨了好大工夫,说:灵感就是你特别想做啥事情的冲动!二狗子说:我特别想当经理,是不是灵感。大狗子说:这不是灵感,是欲望。二狗子又问:灵感和欲望有啥不一样?大狗子说:灵感是特别想写诗的冲动,欲望是想找老婆的冲动。二狗子恍然大悟,说:灵感是写诗,欲望是日X!大狗子说:你咋说的那么恶心,诗歌是艺术,不能亵渎!二狗子不知道什么是亵渎,想问,又觉得夜这么深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又想看大狗子写的诗,说:我想看看你写的诗。大狗子把作业本递给他,还把手电光打在笔记本上,二狗子就念:晨起,刚刚结束了,和你的梦中相会。洗脸时,水中又跃出你的倩影。二狗子看完,问:这就是诗?大狗子说:是诗,你看了感动不感动?二狗子说:没有感动。大狗子问:热血沸腾没?二狗子说:你摸摸我的手,热血沸腾没?大狗子就叹气,说:你没有诗细胞,诗这东西,不是谁都能写,谁都能懂的!二狗子说:我觉得写诗一点都不难,你熬了大半夜,才写了一首诗,我马上就能写一首!大狗子愣了,说:你明天早上,叫你们经理派人到菜市场买牛肉,一分钱一斤,可便宜啦!二狗子不相信,说:你吹牛,哪有一分钱一斤的牛肉?大狗子说:你把全中国的牛都吹死了,牛肉不能放,不便宜处理咋办?二狗子说:你不要转着弯套我,我真的能写诗,不信我给你念。说完,就念起来:晨起,刚刚把你射到裤衩上,还没变成铠甲。起床时,鸡巴又挺起来!念完,问:你听了我的诗,热血沸腾没?大狗子说:你这不是诗,太肮脏,下流、恶心。二狗子说:你隔几天就跑一次马(陕西话:遗精),能不能说你隔几天就肮脏一次,下流一次,恶心一次?大狗子没话说了,只好说:阿凡提说了,一个傻子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都回答不出!睡觉!

早晨,大狗子、二狗子、刘诗韵跑到厕所,蹲在茅坑上,吭哧用力。大狗子给刘诗韵说:我昨晚熬到今天凌晨一点才写了一首,到了太亮,再看,一点都不像诗,干脆撕了!刘诗韵用力吭哧了几下,说:写诗要七分才气加三分灵感,你没有写诗的才气,别说写到凌晨一点,写到第二天中午,也成不了诗人!

蹲在中间的二狗子左手拿擦屁股纸,右手拿圆珠笔,嘴里叼纸烟。见刘诗韵小看他哥,不服气,说:鸡巴诗有啥写的,我看除了你俩,全中国的人都能写诗!刘诗韵又吭哧了几下,说:昨黑吃辣子多了,这阵憋不出来!刚说完,突然来了灵感,给大狗子说:诗不是写出来的,是憋出来的。你天天琢磨诗,就像肚子里憋了一泡屎,憋到一定的时候,拉出来就是诗!说完,给二狗子说:我们在讨论诗歌,你少插嘴,赶快拉,拉完了上班去!

二狗子说:我和你打个赌,咱们现在以拉屎为题,一人做一首。我要是做不出来,永远不在你们面前说诗不好。你们要是做不出来,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说诗好!刘诗韵说:好,琢磨不出诗不能起来,啥时候琢磨出来了,啥时候再起来!大狗子也表态:我同意!二狗子略一琢磨,说:我把诗琢磨出来了。刘诗韵说:你念!二狗子就念:

左手拿张纸,右手捏着笔,嘴上叼根烟。下边雷雨交加,上边吞云吐雾。胯下拉出的是屎,口中喷出的是诗。

二狗子念完,得意地说:咋样,老子不是诗人,写的比你们都快。我起来了,你们继续蹲,恐怕把屎憋出来,诗都憋不出来!说着,擦了屁股,站起来,朝厕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过来说:你们要守信用,把诗琢磨不出来不能走,把屎憋出来不算数!

上午,大狗子把一份公文抄完,就没事可干了,又写诗,给《诗刊》、《星星》、《人民文学》投了几次稿,把信封塞进邮筒,像把石子扔到大海,没有一点踪影。扔了几次石子,就不再扔了,再扔也是白扔。还坚持写,写了很多,让蒋雪梅打印。蒋雪梅一边打印,一边感慨,给大狗子说:你是中国最天才的诗人,可惜没遇到伯乐。你把这些诗保存下来,一旦出名,这些诗都是重磅炸弹,会把你托举到普希金、雪莱的高度。说完,就念叨一首献给大狗子的诗:

漆黑的天幕上,从另一个轨迹,升起一个新的行星。

大狗子听了蒋雪梅献给他的诗,很受活,心里琢磨,我要是一个双腿健全的人,一定像普希金那样,挥舞起决斗的宝剑,冲向丑恶的丹特士。但是,他只敢在心里念,不敢吐露半句。艺术高尚,现实残酷,诗歌再伟大也没有薪水伟大。

快十一点的时候,他捧着装订成册的诗集,孤芳自赏,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诗写得好。这么好的诗,《人民文学》、《诗坛》、《星星》竟然不采用。这么伟大的诗人,竟然囚在街道办事处,做着庸庸碌碌的办事员!又安慰自己,韩信不得志时曾受人胯下之辱,刘备不得志时曾挑履售卖,自己要成为大诗人,必须经受上帝给予的磨难。想到这里,就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突然,门外喧起一个女人的竭斯底里。他站起,一踮一踮走出办公室。看见宋主任的老婆挥舞着竹棍,杀进楼里。他急忙踮到走廊上,用身子挡住她,还贡献出巴结的笑,问:嫂子,啥事情把您气成这样子?宋主任老婆狠劲推了他一下,他没有防备,被推个跟头,栽倒在地上。宋主任老婆从他身上跨过去,朝打字室冲去。随之,打字室里传出蒋雪梅的哭叫声,还有底气不硬的辩解声。闹了一个多小时,那女人才鸣锣收兵,打着得胜鼓,班师回营。

二狗子食堂里,刚卖过早饭,还没开始准备午饭,清闲。大狗子和二狗子坐在餐桌跟前,大狗子给二狗子说了宋主任老婆闹事的事情,还说:那婆娘说了,还要找上头闹,非把宋主任和蒋雪梅闹得开除不可。二狗子说:宋主任对咱家有恩,咱要帮他!大狗子说:咱咋帮他,咱又不是上级。二狗子琢磨了好大工夫,问:我原来听你说,蒋雪梅是临时工?大狗子说:是的。二狗子说:我估计,上头肯定要解聘她。咱们给蒋雪梅做工作,让她给上头说,是她看中宋主任了,宋主任不愿意,起码保住宋主任的饭碗。四十大几的人了,又没手艺,开除了怎么活?大狗子说:蒋雪梅会不会愿意,这关系她的名声,她以后还要嫁人哩?二狗子说:鸡巴名声,宋主任都把她弄成那样子了,还嫁谁,只有嫁给宋主任。她保住了宋主任,就保住了自己以后的饭碗!

一个多月后,上级发来红头文件:经研究,撤销宋得利二马路街道办事处主任职务,降为办事员。蒋雪梅提前解除合同。

蒋雪梅不来上班了,宋得利也不来上班了。大狗子听人说,那女人把宋得利的主任闹下来了,还嫌不解恨,又把他告到法院,要求离婚。宋得利把房子、存折、孩子全给了那女人。大狗子又听说,宋主任离婚后,和蒋雪梅结婚了,两个人创办了个农业开发公司,在渭河边租了500亩地,雇了十多个人,种植、养猪、养鸡,加工,生意很兴隆。

三年后,宋得利和蒋雪梅开着轿车,来到二马路,找到大狗子,把他们拉到西安饭庄,请他吃了八个菜一份羊肉泡馍,还喝了西凤酒。宋得利给大狗子说:感谢你们兄弟俩在我倒霉的时候帮我!大狗子说:你当主任的时候,把我和二狗子都安排了,应该是我们感谢您!蒋雪梅也端起酒,给他说:我读了很多人的诗,真正震撼心灵的只有你的诗。在我的心目中,你是全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宋得利说:你坚持写下去,需要出版的时候,我们公司赞助你!

傍晚下班,还要经过二马路口。刘三轮还想出他的洋相,挡住他的路,问:大狗子,还写诗不?他理直气壮地说:写!刘三轮又问:你写了那么多的诗,咋不见变成铅字?自己写自己看,自己看自己的鸡巴,有啥意思?

大狗子不搭理他,把胸脯挺得更高,脊梁杆子鼓得笔直,脚踮得更有力气,像向全世界的人宣布:我大狗子就是诗人,气死你们这些老不死!

这几年里,章史石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刘诗韵结婚了,女方的肚子鼓起来了,不结婚不行了。

上午,宋得利和蒋雪梅开着轿车,把大狗子诗集的样书送来了。他捧着散发着墨香的诗集,看着封面上的书名:不平的路,书名下署着他的名字:李大狗子!出书的时候,编辑给他说:李大狗子这名字太俗,建议他取个笔名。他思考了好几天,觉得还是用自己的本名好,要是取个笔名,二马路那些老头子,还以为自己拿别人的书,冒充自己的书张狂!他看着自己多年心血化成的结晶,心潮翻腾,冲击得眼睛潮热,泪水一股一股涌出,呜咽着给宋得利和蒋雪梅说:太感谢宋主任,太感谢雪梅了!如果不是你们,我再写十年也出版不了!宋得利说:我和雪梅商量了,我们出钱請评论家,给这本诗集写篇评论,在《陕西日报》上发表。

又是一个黄昏时分,西斜的日头散射出漫天辉灿。辉灿照耀着大楼,照耀着街道,照耀着人行道上的树木,也照耀着二马路的路口,还照耀着老槐树和剃头挑子,还有剃头挑子跟前的人。黄油茶拿着《陕西日报》,走到剃头匠跟前,说:老兄弟,你家大狗子上报纸了!剃头匠正在给一个脑袋刮皮,剃头挑子上挂了充电灯,雪白的光罩着光秃秃的脑袋,在头皮上反射出肉色的光芒,虽没有晚霞辉煌,也照耀一方天地。剃头匠根本没理睬黄油茶的话,一个刚刚转正的街道办事员,要级别没级别,要身体没身体,他要是能上《陕西日报》,狗都不吃屎了。

黄油茶又朝剃头匠跟前走了几步,晃着手里的《陕西日报》,说:老兄弟,我把报纸都拿来了。上边还有大狗子的照片,要是放大了,能挂到钟楼上。剃头匠接过报纸,送到充电灯的光芒里,看。题目是《诗坛上升起的一颗新的行星——简评李大狗子和他的新作〈不平的路〉》。还有大狗子的照片,坐在桌子跟前,捏着一支笔,在稿纸上写诗。照片很神气,要是不知道他一条腿有毛病,不知会迷得多少小姑娘夜里睡不着觉。

剃头匠这才相信大儿子上了报纸,占的版面比省长都大,激动得不知说啥好,不停嘴地说:狗日的,真的写出名堂啦!谝闲的老头都围过来,看报纸,看大狗子的照片,说的全是恭喜话。黄油茶走到刘三轮跟前,说:你家诗韵和大狗子一块写诗,也有年头了,可能也出了书,拿出来让咱这些老兄弟高兴高兴!刘三轮脸上挂不住颜色了,刘诗韵结婚不到六个月,老婆就把孩子生出来了,生的是女儿。刘三轮当时想,第一胎生个女娃,第二胎生男娃也行。儿媳妇能生出女娃,证明她的机器没毛病,只要机器好,就能出产品。谁知儿媳妇还没满月,就出台了新政策,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要是超生了,开除公职,还要罚款。街道上到处刷满标语:一胎结扎二胎刮,三胎四胎扒你家;避孕套就是好,要想受活离不了;避孕环真安全,天天夜里随便玩。这下,刘三轮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刘家的香火要断了。儿子不中用,媳妇是草包,孙女多余了,肚里盛的全是对儿子的不满。听黄油茶一说,满腔的火气开了发泄的渠道,张嘴就骂:写他娘的脚后跟,就知道在老婆肚子上写,还写不出正经东西!

刘诗韵骑着自行车,后边驮着老婆,老婆抱着女儿,骑到老槐树下,减慢车速,老婆从车上下来,刘诗韵给长辈打招呼,表示礼貌。黄油茶拿着报纸,跑到他跟前,说:诗韵,大狗子上报纸了!刘诗韵问:上啥报纸?黄油茶说:上了《陕西日报》,占了少半个版,比省长占的地方都大!刘诗韵接过报纸,看了,半晌才说:大狗子把事情干成啦!

刘三轮走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人家大狗子写诗,你也写诗,人家写的诗都印成书了,你写的诗都擦了屁股!刘诗韵说:我从来没有用诗擦屁股,都让俺妈铰了鞋样子!他媳妇也替他辩解,说:除了俺妈铰鞋样子,你还用它卷了烟丝!刘诗韵狠狠瞪了她一眼,把没处发泄的怒气冲着她发泄出来,说:我早就给你说,咱晚点结婚,等我把事情干成了再结婚。你驴日的就是不干,逼着我要结婚,说早结婚早受活。现在好了,你受活了,我的事业荒废啦,狗日的就是中了帝修反的结婚舒服论!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见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自己面子,也顾不上脸面,揭他的老底,说:是我想受活还是你想受活?你哪天不是拿着狗屁诗,把我领到城墙拐角,叫驴样地扯着喉咙给我念,把人念得浑身发软,你趁机占便宜。这阵又说我逼你结婚,影响你的事业。你除了拿旁人的诗念给小姑娘听,欺骗文学女青年,还能干啥?

黄油茶插到他们中间,劝解:别吵了,你们两口子都说的啥话,知道的人说你们在火头上,说的话没高低。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们脑子差成色!

刘三轮知道黄油茶看笑话,想给他几句,琢磨了好大工夫,没琢磨出说什么好,就气鼓鼓地盯着他,眼里能射出刀子。

他们正吵着,大狗子推着自行车,一脚高一脚低地踮过来,后架上放着几十本刚出版的诗集。人们看见大狗子,都迎着他走过来,老远就贡献出问候:大狗子,回来啦!有个年龄不太大的还要替他推车子,大狗子急忙把车头扭向一边,说:你是长辈,我是晚辈,咋能让你帮我推车子!那个要推车子的老头说:咋不能帮你推车子,你现在成了大人物,照耀着咱陕西省,咱二马路几千年没有过的光耀。要是搁到老社会,就是钦点的状元爷,俺这些草民百姓见了你,要跪在马路边磕头哩!

黄油茶跑过来,指着自行车后架上的诗集,问:这是啥书?大狗子说:我的诗集,今天才拉回来!黄油茶说:给我一本,我拿回去让我孙子看,让他也学写诗,将来也上《陕西日报》。大狗子说:我把这些诗集拿回来,就是给乡党看哩!走到后架跟前,一人一本地散。人们拿到书,就看,黄昏的光线不好,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嘟囔:狗日的,人到了这个岁数,啥都不行了,看书上的字,像蚂蚁爬!

大狗子把书送到刘诗韵手里,刘诗韵接过书,用劲握大狗子的手,说:祝贺你,我要是不结婚,坚持写下去,说不定和你一样出书了!我这辈子完了,除了上班,下班就是带孩子,做家务,没有一点时间写诗。回想结婚前的日子,读诗、写诗、谈诗。咳——岁月一去不复返呀!他老婆又冲着他吼:你有本事别结婚呀,现在后悔了,当初像骚狗样围着我转,早早就搞大我的肚子。现在说事业了,当初咋不说事业?说着,抱着孩子,屁股一撅一撅地朝家里走去。刘诗韵看着老婆的背影,叹气,说:大狗子,还是你有远见,我被老婆毁了。

二狗子的食堂就在附近,听见老槐树下闹嚷,跑出来,见那么多人围着大狗子,以为人家欺负他哥,急忙冲过来,老远就喊:咋啦?咋啦!黄油茶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诗集,迎着二狗子走过去,说:你哥把事情干成了,上了报纸,还登了你哥的照片。出版社出了你哥的书!二狗子不相信,问:俺哥写的诗能出书?黄油茶把书送到他跟前,说:你看看,这不是你哥写的是谁写的?二狗子接过书,把书皮看了,把作者的署名看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跑到大狗子跟前,说:哥,你把事情干成啦!说完,转过身子给刘三轮说:刘叔,当初俺哥跟诗韵哥写诗,你咋着说他们的?我记得你说过,他们要是能当上诗人,你让他们站在二马路口,你在他们裤裆下边钻三圈!现在,俺哥都出了书,报纸上又登了俺哥,也算得上詩人了。趁俺哥在这,你把承诺实现了!

刘三轮脸上有了尴尬,还有惭愧。他真没想到,草窝里真能飞出金凤凰,剃头匠家里出了大诗人?心里嫉妒、难受,脸面上还装出高兴,说:我当初说的话,是诸葛亮说孙权,用的激将法。你哥能有今天,我当年的激将法也起了作用!二狗子就笑,说:我知道刘叔用的是激将法,今天说啥也得让俺哥表示一下!说完,走到剃头匠跟前,说:咱家出了这么大的喜事,得庆贺一下!剃头匠问:咋着庆贺?二狗子说:到我们食堂摆几桌,再买几瓶西凤酒,这里的人都去,好好撮一顿!剃头匠没吭声,要是摆上两三桌,再加上几瓶西凤酒,自己剃一个月头的钱都没了。虽说大儿子二儿子都有工作,但下边还有三狗一直到七狗正在上学,花钱的地方多得很哩,哪有钱摆这个排场?

二狗子见老爹有了犹豫,又煽动:看问题要从大处着眼。你仔细想想,俺哥要是没当上诗人,没上报纸,找对象就得咱给人家掏钱,人家还不一定愿意。俺哥当了诗人,形势就颠倒过来了。追俺哥的女子能编一个加强军去解放台湾。说不定省长市长中央委员的女子看上俺哥了,咱不用花一分钱,人家给咱倒贴哩!以后三狗四狗五狗六狗七狗长大了,还愁没有工作,不是大全民大国营咱还不去哩。这一来一去,咱省了多少钱,咋能在乎两桌菜钱?这钱不用你和俺哥出,我出。

剃头匠明白过来了,把剃头刀朝下一劈,吓得刀下的人急忙一躲,恐慌地说:你家出了高兴事,别拿我的脑袋当炮放!剃头匠对这些老伙计说:今晚都不能回家吃饭,都在俺二狗子的食堂吃。黄油茶说:二狗子说到点子上了,这么大的喜事,说啥也得庆祝庆祝!大狗子,你把这些书都带上,到时候给俺把名签上。

二狗子又对大狗子说:哥你先回家,给咱妈说,不要做晚饭了,把咱兄弟们都带来!说完,又给剃头匠说:老爹,你把这个头剃完,把挑子送回家,换身新衣裳,跟俺妈一块过来。说完,又给老槐树下的老头们说:你们先去食堂占三张桌子,给经理说,我二狗子说了,给每张桌上四个凉菜四个热菜两个炖菜。不要省钱,花得越多越好!

二十分钟后,二马路那头走来剃头匠一家,两个大人在前,率领七条公狗,朝食堂走来。三狗四狗以下的兄弟,从来没有吃过桌面,显得十分激动,一边走一边问:老爹,咱们是不是去吃席面呀!剃头匠说:就是去吃席面!六狗又问:有没有过年的烩菜好吃?问的声音太大,街道上的人都看他们,剃头匠觉得六狗丢了他的脸面,不耐烦地吼:去毬!六狗不知道啥是去毬,又问:去毬是啥,好吃不好吃!大狗子看了一眼六狗子,为家里的困苦心酸,啥话都没说。二狗子说:去毬就是今天吃的,你过去没吃过!今天可着劲地吃,朝死里吃!

二马路的人家,家里都没有茅坑,路口有个公共厕所。清晨起床,厕所门口排起两行长队,男人一队,女人一队,男左女右,女人大都端着尿盆。有的人神气淡定,没有负担,耐心等待;有的人负担沉重,焦急万分,手拉裤带,眼盯厕所,盼望里面的人快点出来,自己早点进去,排忧解难。这个时候,二狗子挑着两个尿桶,一头是老爹老妈的排泄物,一头是七条狗的排泄物。女人们倒尿盆时,离茅坑还有一米远就泼过去,一部分进了茅坑,一部分泼到地面,天寒地冻,结成坚冰。有人脚踏黄河两岸,手持金银国券,脚下一滑,屁股坐在茅坑上,弄得满屁股脏东西,起来就骂:谁这么缺德,把尿倒在地上,差点把老娘滑到茅坑里。男厕所比女厕所多一个小便槽,有人憋急了,还没冲到厕所,裤带已经解开,离便槽还有一米多远,就扫射。还有的老枪生锈,来复线磨损,射程衰减,主旋律没有力量,邪道歪说丛生,炮弹出膛不远就坠落,没有连射,只能单发,滴滴答答,进尿槽的少,落地面的多,同样结成坚冰,同样滑倒人。

早上一上班,汪主任就把大狗子叫到办公室,问:你上过二马路的厕所没?大狗子从会走路就上那个厕所,一直上到现在,二十年没有中断,就如实回答:我从小就上这个厕所,没有一天不上!汪主任又问:你没发现厕所不正常?大狗子思考了很长时间,没有思考出有什么不正常,说:没什么不正常呀?汪主任又问:你没发现厕所里有冰?大狗子笑了,这事情还值得一提,这么冷的天,尿差点在鸡巴上冻住,咋能不结冰?就回答:年年都结冰。汪主任又说:结冰就滑倒人。大狗子不说话了,他也听说女厕所有人滑进茅坑,男厕所把老汉的胯骨都滑脱了。汪主任见大狗子没有回答,又说:厕所结冰的主要原因是不把尿撒进便池,流到外边,咱们要教育人们文明如厕,管好自己的家伙,把小便尿到便池里!大狗子说:是要好好教育,管好自己的家伙,把小便尿到便池里。汪主任又说:你写上几句警告标语,贴在厕所里,警示人们不要把尿撒到地上。写得别致点,人们看过后,一辈子都忘不了!大狗子说:我现在就思考,写出来请您把关!汪主任走后,大狗子就认真思考,在稿纸上写:文明如厕,讲究卫生!又一琢磨,二马路很多文盲,一些年轻人连中学都没上,不知道如厕是什么意思。又思考,写:厕所是我家,文明靠大家。写出来后,觉得不妥,厕所怎么是我家?我家说啥也不是厕所?划掉,又写:厕所人人用,人人爱厕所。一直写到中午,写了七八条,自己都觉得不满意。寫标语和写诗真不是一码事情,能写好诗不一定能写好标语,觉得自己再折腾也写不出新鲜东西,就把标语送给主任看。主任看了,说:有点平,我们要写出触目惊心的东西,上厕所的人触目惊心了,就不会朝地上撒尿了!你下午找几个人,凑在一块商量商量。听说二马路还有个写诗的,你把他也叫上,一块商量。大狗子回到办公室,就给刘诗韵、二狗子打电话,让他们琢磨厕所里的标语,下午抽时间聚聚,研究出让领导满意的警句。

下午,刘诗韵来了,拿着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尿进池屎进坑,利人利己利大家;朝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大狗子看了,觉得跟自己的水平差不多,又不好说不能用,说:写得很好,一会儿让主任看看,从中挑选!二狗子也拿着一张纸条,上边写着:这里是厕所,卫生靠大伙。朝前走一步,对准再开火。老兄老弟大伯大叔,你手握的是民族未来,滑倒就伤下一代,绝不可掉以轻心。大狗子和刘诗韵被逗笑了,刘诗韵说:二狗子写得太逗人了,看着这标语尿尿,一边笑一边尿,尿就乱浇,肯定浇到尿槽外边!大狗子说:写得确实很幽默,基本达到触目惊心的要求,就是政治意义不强。厕所里贴的标语,把民族都写上去,有点不妥!二狗子说:哥,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写一辈子诗,也成不了大诗人。为啥,你胆子不行,树上落叶怕砸脑袋,写的诗谁看?

大狗子严肃起来,觉得连报纸都读不顺畅的二狗子,竟然说出了自己写诗的症结,要写出惊世骇俗的诗,必须有大勇大智,舍身取义的胆魄。自己是个瘸子,靠公家给的这个饭碗过日子,要是公家不满意,把自己的饭碗端了,自己到哪里扒饭吃。总不能跟着老爹学剃头?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啥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把你们写的都交给领导,领导看中谁的,就用谁的!

大狗子踮到汪主任办公室,双手捧着纸条,交给汪主任,说:我遵照你的指示,把刘诗韵、二狗子叫来了,这是他们写的标语,请你挑选!汪主任两分钟看完,拿着二狗子写的标语,说:这条标语写得不错,非常幽默,过目不忘,就用这条标语,谁写的?大狗子说:二狗子写的?汪主任问:二狗子是你兄弟?大狗子说:我家老二!汪主任说:我看你家老二比你聪明,可惜上学少了,要是读了大学,绝对能成大作家,他现在干啥?大狗子说:在咱们食堂当跑堂。正经本事没有,歪门斜道不少!汪主任说:现在改革了,开放了,过去的观点都过时了。一切工作都要围绕经济建设,谁发财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过去的正经人就发不了财,歪门邪道的人才能发大财!

大狗子站在汪主任办公桌对边,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不停地点头,说:汪主任说的很精辟,我一定加强学习,改变观念!汪主任又拿着刘诗韵写的纸条,问:这几条标语是谁写的?大狗子说;刘诗韵写的。汪主任说:你们两个写诗的,都不如二狗子写的好。写诗和写标语不一样,诗写的好不一定标语就写的好。大狗子说:汪主任说的太对了,诗是高雅的东西,标语是大众的东西,高雅的东西只有少数人懂,大众的东西必须所有的人都懂!汪主任说:要是你写的东西太高雅了,只有几个人懂,老百姓都不懂,有啥意思?老百姓看不懂你们的高雅,不买你们的书。你们自己掏钱出书,能印几本,有什么价值?大狗子不说话了,觉得这个不写诗的汪主任,却说出了诗人面临的困惑,写的诗没人看,辛辛苦苦熬心竭力写出来,要出版还得自己掏钱,印上几百本放在家里送人,自己能认识几个人?剩下的书没地方堆,堆在床板下边,潮湿发霉,成了毛毡片子,再拿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寒碜。来了收破烂的,人家看了都摇手,说:纸都霉烂了,没用处,造纸厂不收。想到这里,大狗子心里又涌出酸楚,为自己这代诗人困惑、苦恼、不平。

汪主任琢磨了一阵,说:我一会儿通知财务,给你兄弟发20块钱的奖金,算是稿酬。你找个做标语牌的,把式样设计好,给我看看,然后做出来,挂在厕所里!

入夜有工夫了,剃头匠才挑着剃头挑子,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腰疼腿酸地回到家里。大洋马听见脚步声,急忙跑出来,从男人手里接过挑子,放到房檐下边,殷勤地在男人脊背上拍,拍得剃頭匠心里泛出感情,说:站了一天,疼得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大洋马继续给男人献殷勤,说:大狗子都二十三四了,二狗子都二十一二了。咱把娃养大了,也就老下了!剃头匠说:人一辈子就是这,把娃养大了,还要操心给他们娶媳妇,给他们把媳妇娶回来了,还要操心孙子,孙子的事情还没操心完,自己就该进火葬场啦!大洋马又为大狗子没娶上媳妇着急,说:大狗子都这么大岁数了,再耽误一两年,岁数大了,腿又有毛病,恐怕连寡妇都不跟他!剃头匠说:他都是自找的,自己腿有毛病,还没有自知之明,今天嫌这个女子胖了,明天嫌那个女子瘦了,要不就是嫌人家高了,矮了,五官不美丽了,身子比例不合适了。人家长相上挑不出毛病了,又嫌心灵不美了,阳光不充沛了!大洋马问:真的有那么多女子追咱大狗?剃头匠说:我哄你干啥,?大洋马说:咱大狗那条件,还有女子追他?剃头匠说:现在的年轻人,谁都搞不明白。不就是写了一本诗,跟前就围了那么多的女青年,像拉了一摊稀屎,围了一大群红头苍蝇!大洋马说:咱管她们是红头苍蝇绿豆苍蝇,只要跟咱大狗子结婚,再给咱生个孙子就行!真没想到,咱大狗子写诗,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女娃子抢着给他当媳妇!大狗子下边还有六个,以后都要娶媳妇,礼钱咱都出不起。不如让他们学写诗,写出名堂了,也让女娃红头苍蝇样围着他们转!

剃头匠说:你以为诗是好写的,天上的文曲星只有一个。咱大狗子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茅坑里摔跟头,一嘴啃到屎(诗)橛子上了!前几天汪主任让他给厕所写标语,他写了好几条,领导都看不中,最后还是看中了二狗子写的。他连个标语都写不了,还当啥鸡巴诗人,净蒙人家文学女青年!大洋马说:咱不管大狗子写的诗好不好,只要有女青年围他就好,咱为的是娶媳妇,把媳妇娶回家才是真本事!

剃头匠回到屋里,大狗子没回来,二狗子也没回来。三狗子四狗子五狗子六狗子七狗子都上晚自习,要考上名校,就得多做题,少睡觉。大洋马把饭菜端上来,还端上一壶高粱白酒,把酒倒到盅子里,说:大狗子二狗子都挣钱了,咱家的日子活泛多了,你也该享受了。剃头匠看着酒壶,咽了口吐沫,说:现在还不能享受,孙中山说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三狗子以下的儿子还在读书,读书就要花钱。大狗子二狗子娶媳妇也得花钱,咱能省一点是一点!大洋马说:你甭给我说孙中山李中山,我不认识他是干啥的,他革命成功不成功与我有屁关系!我只知道你是俺男人,不能让俺男人受可怜。再说,指望你节省一口酒,就把七个儿子的媳妇娶回来?剃头匠觉得老婆说的有道理,孙中山的革命成功不成功,与咱剃头有毬关系。他努力的目的是当总统,咱努力的目的是给儿子娶媳妇。志不同,道不合,咱和他不是同志。就端起酒盅,哧溜一下,把盅里的酒喝光,声音很响,很惬意。大洋马端起酒壶,又给盅里倒了,问:酒的味道咋样?剃头匠吧咂了嘴,说:好,醇正,正宗高粱白酒,没有掺一点敌敌畏。大洋马有了得意,说:我跑了几条街,才找到这家卖酒的,人家说假一赔十。我问里面掺敌敌畏没有,人家说重庆有家酒厂,给酒里掺敌敌畏,把人的眼窝都喝瞎了,还死了几个人,把厂长都枪毙了,现在谁还敢给酒里掺敌敌畏?剃头匠又端起酒盅一口喝干。大洋马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说:夹口菜,压压酒劲!剃头匠夹了口菜,嚼了,咽下去,说:这日子多好,小酒天天有,隔三差五还能吃顿肉,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天天都在享受。大洋马说:看你那没出息样,喝点高粱白酒算啥。咱要是把儿子都养大了,给他们都娶上媳妇了,我天天给你喝茅台,吃鱿鱼海鲜。

剃头匠又一口把盅里的酒喝干,说:你千万不要相信人们不敢再给酒里掺敌敌畏,现在的人啥不造假,就没有不造假的地方。我今天听黄油茶讲了个故事,说有家人花了三万块钱买了个男娃。买的时候,全家人就害怕是假的,认真看了娃有鸡鸡,不是渠渠。把娃抱回家,越看越心疼,这个抱了那个抱,这个亲了那个亲,亲脸蛋,亲屁股,还亲鸡鸡。娃他爷刚亲上娃的鸡鸡,鸡鸡就掉到嘴里了。娃他奶说:你少用点劲亲,娃的鸡鸡那么嫩,哪能架得住你使劲亲!娃他爷把嘴里的鸡鸡吐出来,拿到手里看,真是鸡鸡。再看娃的大腿根,长着渠渠,才知道人贩子做了假,给女娃装上假鸡鸡,当男娃娃卖给他们。剃头匠说:现在的人,连鸡鸡都能做假,还有啥不能做假?大洋马就嘟囔:现在的人都咋了,为了钱啥缺德事情都做。照这样下去,咋得了?剃头匠说:你是干啥的,草民百姓一个,真是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门外有了脚步声,一轻,一重,大洋马说:大狗子回来啦!说着,就跑到屋门跟前,开门,果然是大狗子。剃头匠停下品酒,问:吃了没有?大狗子说:吃了!二狗子的那个食堂,是街道办事处开的,街道办事处就不再开伙,工作人员在食堂就餐。大狗子进门就给父母表示礼貌,先叫爸,后叫妈,然后朝自己房子走去,抓紧写诗。再写上十几首,又能出本诗集了。剃头匠把酒盅放下,说:你先甭走,坐下!大狗子停下颠簸,坐在剃头匠旁边。剃头匠问: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五了?大狗子答:实岁二十四,虚岁二十五。剃头匠说:该娶媳妇了。大狗子说:这不是着急的事情,要看缘分,还要考虑对方的品行道德!大洋马说:听说很多女子找你,差不多就行了!大狗子说:人家找我是切磋诗歌,交流艺术,不是谈对象!剃头匠呸地吐了一口,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中国写诗的人多了,人家咋不找旁人交流,只找你交流!啥是交流,就是她交给你,你流给她,两个人交几回,流几回,事情就成啦!你天天熬夜写诗,咱家的电费都比别人家多,我跟你妈从没挡过你。你不写诗,就不会转正,更不会有这么多女娃和你切磋,要不咱写诗图啥?

大狗子觉得老爹简直是对诗歌的亵渎,把大便朝鲜花上涂抹,给蒙娜丽莎脸上泼墨。诗呀,艺术的桂冠,文学的珠穆朗玛,怎么可以用来谋取私利?怎么能把诗友间的切磋交流,认为是男女媾和?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他还是装成洗耳恭听的样子,什么话都不说。这些年在办事处当办事员,啥本事没学会,就学会了听话,学会了恭顺。直到老爹不说了,才说:我回房子去了!剃头匠又追着他的屁股说:你不抓紧娶媳妇,打光棍的是你,不是老子!

大狗子刚回房子,二狗子就进门了,进门就坐在饭桌跟前,嬉皮笑脸说:老爹喝起了小酒,过上共产主义啦!说完,给大洋马说:老妈,给我也拿个盅子,我陪老爹喝两盅。大洋马说:你想喝酒了,说陪你老爹喝!二狗子说:老妈冤枉我,我在食堂工作,能缺酒喝?大洋马说:你在食堂喝的是不掏钱的酒,咱家的酒是掏钱买的。二狗子说:妈也真够吝啬了,喝几口小酒都计较!大洋马还是给二狗子拿了个盅子,二狗子拿起酒壶,给盅子里倒了,端起,给剃头匠说:老爹,咱俩碰一下!说着,给剃头匠把盅子一碰,一口喝干,又拿起酒壶,先给剃头匠倒满,又给自己倒满,说:老爹老妈,等我以后发财了,给你们买栋别墅,让俺老爹天天喝茅台。再雇个保姆,你们啥活都不干,夏天坐到树下纳凉,冬天坐到南墙根下晒太阳。要是俺老妈同意,再给老爹找个二奶,说不定还能给我生下大妹子二妹子三妹子!

剃头匠听了就笑,说:你呀,十三岁的女娃生娃娃,X能!大洋马就骂:你驴日的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想给你老爹找二奶,看我不搧死你!二狗子就笑,说:老妈你吃啥醋哩,不就是嘴上说说,让俺老爸高兴,健康长寿。俺老爹健康长寿了,是你的福分!我要是把事情干成了,肯定找二奶。你们看现在把事情干成的人,有几个不找二奶。不找二奶的人,就是没把事情干成,养不起二奶!

二狗子又跟老爹碰了几杯,见老爹喝得迷糊了,才說:老爹老妈,我给你们说件重要事,我把工作辞了,自己干!大洋马急了,说:你自己能干啥?剃头匠说:民以食为天,不管啥社会,不管谁当皇上,老百姓都要吃饭。你在食堂干,绝对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就是把全世界的人都饿死,你肚子里的油水都少不了。二狗子说:我这些日子把啥事情都考虑了,我一个月拿人家几十块钱。靠这点钱,八辈子都买不到房子找不上媳妇,更别说住别墅喝茅台养二奶。你们看看咱家,七条狗,都是公的,要给七条狗都娶媳妇买房子,凭俺老爹的剃头刀刮头皮,刮上三百年都买不上一套房子,咱家必须有个人出来挣大钱。

剃头匠说:我提前把话给你说清楚,你把工作辞了,咱家以后只给你供饭吃,没有零花钱。二狗子说:我没有日天的本事,就不说日天的话。我敢辞职,就不怕没饭吃没钱花,我在家吃饭付饭钱,绝对不欠家里一分一文,我刚才说给你们买别墅买茅台,绝对不是虚的!剃头匠说:你就给我画饼吧,两片嘴唇一翻,天大的饼都能画出来!二狗子说:我保证不出十年,让老爸老妈搬到别墅里住!剃头匠琢磨了一会儿,对大洋马说:取100块钱给他,算是咱们支持他。以后他没干成世事,是他的事情,咱把心尽到了!

这些年,人们有了钱,吃喝不愁,就操心玩。跳舞唱歌打麻将,养二奶找小姐进舞厅,想着办法玩。把小姐玩腻了,就玩狗。最先兴起的是狼狗。七八级工的工资涨到200块钱时,一条纯种德国黑贝狼狗,就值2000块钱,还买不到。要是牵上一条德国黑贝狼狗走到街上,会引起满街道人的羡慕。啥是有钱人,啥是把事情干成的人,这就是有钱人,这就是把世事干成的人。

二狗子揣着老爹给的100块钱,骑着借人家的自行车,朝北郊骑去。北郊有个朋友叫德才,养了几条纯种德国黑贝,生崽子卖钱,家里都盖起了小洋楼。二狗子把车子骑到德才家门口,人还没走到门前,院里就传出狗的凶猛吠叫声,有人问:谁?二狗子答:德才,我日你妈!院子里立即传出急促的跑步声,随之,门就打开,德才站在门口,高兴地说:二狗子我日你先人,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搞突然袭击!说着,把二狗子朝家里迎,狗还凶猛,德才跑到狗跟前,轻轻踢了一脚,骂:村长,我日你先人,来的是二狗子,你还叫,快给二狗子磕头!叫村长的狗就跑到二狗子跟前,前腿一扑,趴在地上,对着二狗子摇尾巴。德才把二狗子迎到楼里,在沙发上坐定,给电热壶里接了水,问:喝啥茶?二狗子说:你狗日的发了,喝茶都讲究起来。我穷人一个,有开水就不错了。德才说:一会儿走的时候,拿两盒好茶带走。我这的茶多得喝不完,来买狗的人都是提着烟酒茶叶上门,生怕我不卖给他们!

二狗子把德才的小洋楼看了,羡慕,说:你狗日的发了,一年挣个万元户!德才撕开一盒大中华,说:万元户算个毬,我有几条纯种黑贝母狗,还有一条黑贝公狗。母狗一年下两窝,两个母狗是四窝,一窝不多算,算五只,就是二十个,一只2000元,你算算多少钱?还有公狗,除了给自家的狗配,还给人家的狗配。狗和人不一样,人是男的给女的钱,狗是母的给公的钱。咱的狗配一次1000元。就这,还是看面子。

水开了,德才把茶泡上了,给二狗子的杯里倒了,说:这是福建安溪的铁观音,你尝尝味道,不好就倒了,咱再泡别的茶!二狗子抿了一下,说:不错!德才说:不错就喝,咱喝上一会儿茶,就去吃饭,十碟子八碗,由你点。茅台西凤五粮液,你想喝啥要啥。咱现在有钱了,凭啥不给兄弟花!

喝过茶,有个女子从楼上下来,长得算不上百里挑一,也是百里挑二,很恭敬地给二狗子打招呼。德才给她说:一会儿给它们一人煮个鸡架,再焖上几根骨头!女子说:我记下啦!德才给女子交代完,给二狗子说:走,吃饭去!把你的自行车放在这,我骑摩托带你!说着,走到摩托车跟前,发动,摩托发出轰轰的响。德才递给二狗子一个头盔,自己戴一个。二狗子问:这是啥牌子的摩托?德才说:铃木王,6000块。卖了三只狗娃,就买回这辆摩托。

二狗子坐在摩托车后边,德才驾驶,一路狂飙,逢人超人,逢车超车。二狗子觉得耳旁风声呼呼,眼前的树木、房屋、田野,飕飕地朝身后闪,刺激、过瘾。吃饭时,二狗子给德才说:今天我请兄弟吃饭!德才说:二狗子你胡说哩,那些年,我没少吃你的油条,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谁的账都不认,就认你的账!

吃饭喝酒中间,二狗子给德才说:我把工作辞了!德才说:早就该辞了,一个月屁大点工资,不够买瓶茅台,干下去有啥意思!二狗子说:我把工作辞了,还没找到挣钱的门道。德才说:养狗发大财哩!二狗子说:我哪来的狗?德才说:二狗子我日你先人,你说这话不是打我的脸哩!我养狗卖狗,咋能让你没狗养?我家有窝狗娃,昨天刚好满月,你挑一只抱走。回到德才家,二狗子挑了条公狗。德才说:公狗不值钱,我送你公狗,要是让人知道了,笑话我哩!二狗子说:旁人凭啥笑话你,当年吃我油条的人多了,谁给我一根狗毛?说完,又问:公狗多大可以交配?德才说:最少得一年半。狗和人一样,没长成不能配,伤狗的身子。

二狗子不吭声了,一年半后才能配种,意味着自己一年半后才有收入。这一年半时间里,人要吃,狗也要吃,拿啥喂人喂狗!德才看出他的为难,说:你等一会儿,我上楼取点东西。他从楼上下来时,拿了本存折,说:这个折子里有1500块钱,够你和狗两年的生活费。二狗子不好意思接,说:我要了你的狗,你没收一分钱。再拿你的钱,咋好意思?德才说:我当年在难处时,你不是也帮我?

二狗子把他的公狗叫希特勒,希特勒不用他掏钱买食物,食堂有客人吃剩的东西,别说喂一条狗,喂十条都够。他成天牵着希特勒,溜达、训练。傍晚时分,二狗子把希特勒牵到老槐树下,让希特勒表演各种动作,趴下、起立、匍匐前进、打滚、装死,吸引得男女老少都看。希特勒吃着人都吃不上的东西,茁壮成长,毛色光亮,像抹了层蓖麻油。八个月后,长得比一般狼狗都高大,腿像柱子,爪子像碗口,舌头伸出半尺长。二狗子牵着它走到街上,胆小的人像当年中国妇女见了日本鬼子,老远就躲到一边,胆大的就围着狼狗看,品头论足,十分羡慕。

有个有钱的主儿,走到二狗子跟前,掏出香烟敬给他一支,说这狗不错。二狗子说:你真是棉花籽眼窝,有珠子没光气。这狗只是不错?你把全陕西省走遍,要是找出第二条这么好的狗,我给你一万块钱!這狗是纯种的德国黑贝,比公安养的都纯。刚生下的狗娃,没有两三千甭想抱走!那人想摸希特勒,希特勒耳朵一耸,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呜咽。二狗子对它说:希特勒,乖!希特勒耳朵动了下,给那人摇尾巴。二狗子说:你摸吧,它同意你摸了!那人就摸希特勒,问:你把它叫希特勒?二狗子说:你看它的眼睛,长得和希特勒像不像?那人就看狗眼睛,说:像,就是像!把这条狗卖给我,你说个价!二狗子说:我把工作辞了,就养了这条狗,指望狗挣钱花哩!那人问:养狗还能挣钱?二狗子说:挣大钱哩!我说这话,你要是不信,三年后再到这,看我把钱挣成啥样子?我住在二马路,门牌105号,名叫李二狗。那人还不死心,说:你能不能帮我也弄一条这样的狗?二狗子说:只要你能等,到时候我把希特勒的儿子或者女子给你!那人问:希特勒啥时候才有儿子女子?二狗子就掰着指头算:希特勒满15个月就能交配,现在已经8个月了,再过7个月就能交配。交配后6个月生狗娃,一个月断奶,总共14个月。那人说:还要等那么长时间?二狗子说:你到农村,满地的土狗,一两百块就能买一条,不用等。那人掏出名片,递给二狗子,说:14个月就14个月,我等。到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要是不能亲自来,派手下的伙计来!

西安城里养狼狗的人,都知道二马路有个二狗子,养了条纯种的德国黑贝,公的,叫希特勒,专门配种。隔三差五就有人牵着母狗,找二狗子,要希特勒配。二狗子拒绝,说:希特勒还没长成,老中医说了,没长成就干那事,就像给十三的娃娃娶媳妇,媳妇咂吸娃娃的寿哩!等希特勒长成小伙子了,再给你配!人家就求他:狗发情不等时间,过了时间就不让配了。狗和人不一样,狗是知足不知羞,发情期过了就不让配了。人是知羞不知足,人不在人前配,怕丢人,关着房门没完没了地配,白天配了夜里还要配,今天配了明天还得配。你就让它给我配一次,伤不了太多的肾。二狗子说:伤一点肾都不行,希特勒是我的命根子,我以后的世事全指望它哩!

希特勒刚满15个月,就有一帮狗友牵着母狗,急不可耐地过来了。二狗子还不让希特勒配,要他们把母狗牵到兽医站,检查有没有性病。母狗主人就生气,说:人得性病,狗也得性病?二狗子给他们解释:你们看看满城的街道,到处都贴着治淋病梅毒尖锐湿疣,走不到100米,就有一家治性病的诊所。大医院治性病的人比当年抢购物资的人都多。狗成天和人在一块,人得了性病,肯定会传染给狗。又说:我也是为你们好,我要求你们检查了,希特勒就不会传染上性病,配了你们也放心!

二狗子讲这些话时,章史石刚好走到跟前,就说:二狗子你的语法有毛病,希特勒配的不是他们,是他们的狗。二狗子说:章哥,你是大学生,有学问。俺这些养狗的,都没学问,不讲究那么多。听说你到市政府当领导了?章史石说:我毕业后调到市政府了,在秘书处。二狗子问:秘书处是干啥的?章史石说:就是为领导服务的,给领导起草报告,帮助领导收集材料,替领导处理琐碎事情。二狗子又问:领导的讲话都是你们写的?章史石说:领导要把关,修改!二狗子说:要是这样,我也能当领导,你们把讲话稿写好了,我坐在台子上一念,就把领导当成了!章史石说:领导到关键时候要拍板,一板拍下去,拍对了,老百姓就高兴;拍错了,老百姓就反对!二狗子又问:你天天都能见到市长?章史石说:我们就是为他们服务的,见不上他们怎么服务?

有时候一天来好几条母狗,二狗子就给母狗的主人说:希特勒一天只能配一次,你们都把狗牵回去,明天再来,谁来的早给谁配!母狗的主人就求他:我们大老远跑来,你辛苦点,省得我们再跑!二狗子就学章史石,批评对方:你们连一点语法都不懂,是希特勒配你们,不是我配你们,我不辛苦,是希特勒辛苦!人家继续求他:你就让希特勒再辛苦一次!二狗子又给他们讲:你们也看了,希特勒配一次,差不多四五个小时。要是人,早累死了,谁有本事把老婆配四五个小时?把希特勒累出毛病了,我指望什么挣钱?

希特勒配种的地方就在老槐树下,剃头匠看着二儿子天天都能挣钱,一天挣的比自己一个月挣的都多,就得意,说话的声音比往常高几倍,到了下午,故意问二狗子:黑咧给老爹买啥酒?二狗子从口袋里掏出钱,说:你去买瓶茅台,剩下的钱给希特勒买份手抓羊肉!剃头匠接过钱,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去了。

希特勒负责配种,二狗子负责收钱。二狗子收钱有讲究,遇到纯种的德国黑贝母狗,二狗子就不收钱,等母狗下了狗娃,他挑只狗娃就行。母狗的主人就高兴,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二狗子精得狐狸都眼红,还会做吃亏事情?配一次收费1000元,一只母狼狗娃能卖3000元,吃小亏占大便宜。遇到不纯的母狼狗,二狗子就收费,一次1000元,少一块都不行。母狗的主人还不敢还价,后边跟着好几条母狗,稍微迟疑一会儿,后边的人就挤过来,说:我掏1100元,先给我配!前边的人就急眼,说:有没有先来后到,我又没说不掏钱!说完,从口袋里掏出1000元,啪地拍到二狗子手里,说:不就是一千元,小意思,你配!二狗子接过钱,说:你又把语法搞错了,不是我配你,是希特勒配你!那人赶忙说:对,对,是希特勒配我,不是你配我!周围的看着1000元人民币,进了二狗子的腰包。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五级工六级工,一个月挣不到200元,他的狗日一回就挣1000元。眼红归眼红,谁也挡不住他挣钱。

希特勒正在替主人挣钱,走过来一个老女人,指着二狗子说:你亏了先人,把狗拉到街道上配种,让大姑娘小媳妇过路不过路?二狗子说:三奶奶,马路这么宽,一条狗能挡住不让她们过?三奶奶又说:你的狗都在干啥,人家咋敢过?二狗子说:狗配狗的种,她们过她们的路,谁也没有妨碍谁。我在这配种,请教了律师,律师说了,法律上没有规定狗不能在马路上配种。说完,走到她跟前,掏出50块钱,塞到她手里,说:我听俺老妈说,我小时候,你天天抱我,我现在挣钱了,该报答你!三奶奶攥着50块钱,心里的喜悦淹没了刚才的不满,急忙改口说:其实,我也没说不让你在马路上配,我是怕你的狗咬了人,人家找你的麻烦。二狗子说:我知道三奶奶是为我好,我把希特勒管好,不让它咬人!

到了傍晚,晚霞同样灿烂,老槐树下照样热闹。这时,希特勒也完成了工作,吃过手抓羊肉,喝过酸奶,卧在二狗子脚前,歇息交配过后的疲倦,很惬意。大狗子下班了,走过来,还是手拿诗集,脚踮一下,手里的诗集举一下。二狗子老远看到他过来,对希特勒说:快去接大哥!希特勒嗖地蹿过去,跑到大狗子跟前,前腿一扑,匍匐在大狗子跟前,尾巴摇得很欢实,像摇动忠诚的旗帜。大狗子走到二狗子跟前,说:咱回家,我有事情给你说!二狗子走到剃头匠跟前,说:老爹,你牵上希特勒,我替你挑挑子,咱回家!

于是,大狗子打头,二狗子居中,剃头匠一手提着茅台,一手牵着希特勒,押后,三人一狗,浩荡回家。人还没进家门,大洋马就跑出来,高着嗓子喊:快吃饭,我把饭给你们做好了!剃头匠问:做下酒菜没有?大洋马说:凉拌了个白菜心。剃头匠说:我今黑喝的是茅台,白菜心咋行,最不行也得二两花生米半斤猪耳朵。大洋马说:你成精了,竟喝茅台,还要吃花生米猪耳朵!二狗子放下挑子,从裤兜里掏出50块钱,说:老妈也真是的,俺老爹苦了一辈子,喝口茅台、吃点花生米猪耳朵,算个啥?老妈也该享受了,你看上啥衣裳,就给我说,我给你钱,买!大洋马接过钱,满脸的鲜花盛开,说:你也不能乱糟蹋钱,咱家以后要买房子,娶媳妇,花钱的地方多着哩!二狗子说: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给咱家挣,你给咱家当好后勤部长就行了。大洋马欢欢地跑出去买花生米猪耳朵了,剃头匠對着她的背影喊:多买点,大狗二狗都能喝酒了,我要他们陪我喝几杯!大洋马一边走一边说:喝,我也喝,咱挣下钱了,凭啥不喝!声音大得半条二马路都能听见。

剃头匠和大狗二狗围着饭桌坐下,等着花生米猪耳朵买回来了喝酒。剩下的五条狗没地方坐,端着饭碗蹲在地上吃。大狗子给二狗子说:下午的时候,汪主任让我给你递个话,你养狗当众交配,跟表演淫秽录像的性质一样,要求你把狗牵回家交配——

二狗子拍了下脑袋,啥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问大狗子:你的诗写的咋样了?大狗子说:写了一百多首,够出一本诗集了!二狗子问:咋不出哩?大狗子说:出版社要赞助费。二狗子问:要多少?大狗子说:2500元。二狗子说:才要2500元,希特勒日一回收费1000,两天半就日出来了。你明天就去出版社,把合同签了,我给他们把钱送去。大狗子惊喜,问:真的?二狗子说:我能当着老爹的面哄你?又不是2500万,值得哄你!

大洋马把花生米猪耳朵买回来了,大狗子把茅台瓶子打开,先给老爹的盅子倒满,又给二狗子的盅子倒满,再给老妈的盅子倒满,最后才给自己的盅子倒。二狗子端起酒盅,说:咱先把第一杯酒敬老爹老妈,祝老爹老妈身体健康,万寿无疆,再喝两百五十年的茅台,吃两百五十年的花生米猪耳朵!三个人把酒盅碰了,都一口喝干。剃头匠吧咂了几下嘴唇,说:够日的还是要喝茅台哩,把茅台喝了,才知道高粱白酒连狗尿都不如!喝过三道,二狗子问大狗子:你知道汪主任家住啥地方?大狗子说:菊花园56号。二狗子说:我一会儿到汪主任家去一趟!

第二天,大狗子和往常一样,把当天的工作完成了,就写诗。汪主任走进来,他急忙站起,表示礼貌。汪主任说:你腿不好,以后见我进来,不要起立。大狗子说:那咋能行,尊敬领导就是尊敬组织。汪主任就势坐在他对边,说:你兄弟自主创业,养狗交配,自己养活自己,值得提倡!

多半年后,希特勒交配过的母狗下的狗娃,陆续满月。满月的那一天,二狗子准时出现在人家家里,挑选一只狗娃,凯旋而归。他养了七八只纯种德国黑贝,都是希特勒的儿女。二狗子买了辆铃木王,只要一发动,整条二马路都能听见轰轰声。他骑在上边,希特勒蹲在后边,呼啸而过,满街道的人都看。二狗子出去收狗娃的时候,希特勒就由剃头匠管理。其实,也不需要怎么管理,希特勒配上后,需要四五个小时,不耽误剃头匠的剃头,偶尔用眼光看它一下就行。不等它交配下来,二狗子就凯旋而归。

二狗子有了钱,乌鸦变凤凰,土枪换洋炮,穿上喇叭裤,戴上蛤蟆镜,右手拿着砖头块子样的大哥大,左手搂着女娃,女娃提着收录机,播放着邓丽君。后边跟着三狗四狗五狗一直到七狗,一人牵着两条狗,招摇过市。二狗子搂的女娃,没有一个能在他身边坚持三个月,走马灯似的换。剃头匠看不过眼,说他:你要找对象,我们不反对,瞅准一个娶回家,好好过日子!二狗子说:现在天天讲现代化,啥是现代化,这就是现代化。打个比方,红烧肉好吃,我一天三顿给你吃红烧肉,让你吃上一辈子,你腻歪不腻歪?剃头匠说不过他,只好一只眼睁一只眼闭。

星期天上午,二狗子拿着大哥大,胳膊上挎着女娃,后边跟着三狗子四狗子一直到七狗子,牵着七八条大大小小的狼狗,来到二马路口。五狗子端着塑料椅子,跑到老槐树下,放好。二狗子一屁股坐在上边,女娃顺势坐到他腿上,他不客气地推开,说:狗日的没眼色,骚得连地方都分不清!女娃没有丝毫难堪,嘻嘻笑,说:人家这是爱你嘛!二狗子说:你爱我个毬,你爱的是人民币!老子一个月不给你开工资,你不知道又爱上哪个有钱的!

他刚坐下,就有人牵着母狗,要配。二狗子站起,迎着人家走过去,问:你发情啦?不发情配不上,浪费我的精子!人家说:发了,你看水门都肿成啥啦!二狗子走到母狗屁股后边,检查尿尿的地方。母狗看见希特勒,就朝它跟前跑,拉都拉不住。希特勒也朝母狗跟前跑,三狗子拽不住,二狗子喊:放开它,小心把你拉倒!三狗子急忙松开希特勒,希特勒冲到母狗跟前,用鼻子和母狗的鼻子蹭,母狗也用鼻子和希特勒的鼻子蹭,二狗子身边的女娃惊惊诧诧问:它们蹭鼻子是啥意思?二狗子说:狗蹭鼻子相当于人亲嘴!希特勒和母狗蹭了一会儿鼻子,就按耐不住了,挺起胯下的矛枪,转到母狗后边,忽地扑上去——

三个小时了,希特勒还没下來,女娃问:都三个小时了,还不下来。二狗子说:三个小时咋能下来,要配四五个小时。你没听人说,狗X有锁,牛X有火!女娃就羡慕,说:你看看人家,一口气配四五个小时!二狗子说:你要是想了,今黑把希特勒拉到床上——女娃装模作样地打二狗子,骂:流氓,大流氓!二狗子说:你嫌我流氓就离开,你现在离开,两个小时后就有女娃来应聘,有骨头还叫不来狗?女娃说:你肚量咋那么小,连玩笑都听不出!

章史石推着车子走过来,二狗子赶忙跑过去,要接章史石的车把,说:章哥,我替你推一会儿!章史石说:我自己推,你咋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要不是在这遇到你,在别的地方真不敢认你!二狗子说:我要是给市长当秘书,也不敢穿成这样子!说完,小声问:章哥,还没找对象?章史石点了下头,啥话都没说,他也为这事烦恼。当年郝美丽离开后,也处了几个女娃,人家看上他的,他看不上人家。他看上人家的,人家又看不上的,三拖两拖,岁数就拖大了。二狗子又说:章哥,你是市长的秘书,肯定好多女子追你。章史石说:秘书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女娃的心思都与时俱进,要么找掌权的,要么找有钱的,咱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根本不入人家的法眼!

二狗子就叹息,像他找不来对象似的难受,问:咱都是自家兄弟,你给我说个老实话,你就没跟女人睡过?章史石说:对象都没有,跟谁睡?二狗子说:真不可思议,快三十岁的男人,没有和女人睡过,真悲惨,真残忍,真不人道!说完,又说:章哥,我出钱帮你找个女娃,你也享受享受女人的受活。连几十斤重的希特勒,都知道弄那事受活,何况一百多斤的人!章史石说:你不怕得病,我还怕得病,现在的爱滋漫天飞,满街道都是淋病梅毒!二狗子又叹气,说:我啥都不如你,就是找对象比你强,我三个月换一个,后边还排了几十个!凭你的条件,要是再有我的本事,屁股后边的女娃能编一个集团军去解放台湾!又说:我想在郊区办个名犬饲养培训基地,需要15亩地,你能不能帮个忙?章史石说:批地要立项,提交可行性报告,预计年收入多少,交多少税收。缴的税收越多,越容易批。二狗子说:是不是可行性报告写得好,年收入多,缴的税多,就能通过?章史石说:那也不一定,还要看领导的意见!二狗子说:你说的都是场面上的话,能不能通过,关键是给领导送没送,送够没有。章史石说:你说这事情,咱没有证据,不敢胡说。二狗子说:这要啥证据,报纸上隔两天就登出抓了腐败的官,都是利用权力给人家批项目,要人家送钱!章史石不说话了,当秘书的人嘴严,知道啥话能说,啥话不能说。二狗子又说:你要是找了对象,请人家吃饭看电影,不要舍不得钱,我每个月给你五百,女娃喜欢舍得给她们花钱的男人!章史石说:我谈对象,咋能花你的钱?二狗子说:咱这条二马路,我就佩服你。五百块钱算个啥,希特勒的鸡巴戳几下就挣来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1000块钱塞到章史石手里,说:拿上,兄弟这阵发了,挣的钱花不完,不给章哥花给谁花!章史石推辞了一阵,还是收下了。临走的时候,二狗子说:章哥你替我打听一下,未央区区长家的情况?章史石问:你打听区长家的情况干啥?二狗子说:咱这个档次的人,想见区长,连人家的门槛都进不去。咱可以曲线救国,见他婆娘,把他婆娘拿下了,他婆娘给他吹风,事情就办成了。章史石说:现在的领导,有几个听婆娘的?二狗子说:现在的官,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半都贪,那半个没贪是没逮住机会,逮住机会了照样贪。再就是一百个官,九十九个半都养二奶三奶情人小蜜,手下的女人都是后宫里的妃子美人,一天一个轮着睡都睡不过来,比希特勒都忙活,哪能顾上自家老婆吃糠咽菜,饥寒交迫。当官的月月做新郎,夜夜入洞房。婆娘是夜夜守空房,有男人的活寡妇,生理上饥渴,思想上寂寞。我给她们送去一条狗,狗比人重感情,她们只要养上了狗,狗就像追她们的帅哥,寸步不离地给她们献殷勤。她们就会把狗抱在怀里,一口一个宝贝地叫。她们的感情充实了,不找男人闹事了,男人就心安理得地在外边花骚了,咱的事情就好办了!章史石说:你真会转着弯办事情!二狗子说:俺老爹要是省委书记,哪怕是个副书记,我根本不需要给他们的婆娘骚情,给他们打个电话,他们马上照办!

一个月后,二狗子骑着铃木王,带着章史石,章史石抱著金色贵宾狗,朝区长家驶去。区长婆娘果然一个人在家,见市长的秘书带人进门,很客气。章史石指着二狗子给她介绍:这位是陕西国际爱爱宠物饲养训练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二狗子赶忙走过去,给人家鞠躬。他把长头发剪了,蛤蟆镜卸了,喇叭裤脱了,尖头皮鞋换了,干净利索地像区长秘书。区长婆娘给他握手,他趁机掏出名片,双手送给人家。婆娘看了名片,放到茶几上,说:我给你们泡茶!二狗子说:阿姨不要忙活,我们马上就走,您还要休息哩!区长婆娘说: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咋能刚来就走。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得难受。二狗子又说:阿姨你坐,我给咱泡茶。说着,端下电热壶,到厨房盛了水,放在座上烧,又拿起茶壶、茶盅,到厨房洗了,摆在他们面前,比保姆做得都熟练。把茶泡好后,给婆娘说:阿姨,我们公司最近从澳大利亚进口了几只金贵宾,章秘书建议我送给您一只,我把它给您抱来了!说完,从章史石怀里接过金贵宾,放到地上,说:立正!金贵宾立即站立起来。二狗子又说:走路。金贵宾仰头挺胸,摇摇晃晃地朝区长婆娘走去。二狗子又说:给阿姨磕头。金贵宾就伸出前腿,匍匐在区长婆娘面前。二狗子又让金贵宾做了打滚、坐下、装死、学老地主,喜得区长婆娘把它抱在怀里,叫:宝贝!金贵宾趁机在她脸上舔了一下。她更高兴,问:它叫什么名字?二狗子说:它叫宝贝!区长婆娘就叫:宝贝!宝贝就汪汪地叫,算是答应。区长婆娘惊奇,说:真聪明的狗,跟小娃差不多!二狗子说:科学家做了测试,这个品种的狗,智商相当于七岁的孩子!区长婆娘又在宝贝的身上摸,摸来摸去,摸到肚皮下边,说:是个公的?二狗子说:是公的!区长婆娘抚摸宝贝的鸡鸡,摸一下,叫一声:宝贝!二狗子说:阿姨,我以后每周来一次,给宝贝送狗粮,给宝贝洗澡,给宝贝喂微量元素。区长婆娘说:你来了就多玩一会儿,在我这吃饭。

半年后,章史石托人把《创建名犬繁殖培训基地的可行性报告》做好了。二狗子拿着这些材料,跑到区长家,还是区长婆娘一个人在家。她抱着宝贝,摸着宝贝的鸡鸡叫着宝贝,感情充实地度着时光。有了宝贝就不想区长了,他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不回来也行,夜里睡觉搂不上男人,就搂宝贝,同样温馨。区长婆娘看了二狗子的材料,说:你先放到这,那该死的一个月回来不了几次。他把酒店当家,把家当酒店。等他回来了,我把材料给他,要他快点给你办!

两个月后,区政府批准他在西安北郊圈了15亩地,创建爱爱国际名犬繁殖训练基地。

爱爱国际名犬繁殖训练基地的名犬发展到一百多只的时候,二狗子在南郊买了一栋别墅,400多平米,让老爹老妈住进去。老爹老妈辛苦了一辈子,该享受了。希特勒也老了,为主人的事业呕心沥血,耗费了毕生精力。二狗子不让它再交配了,让看守别墅,陪伴老爹老妈。还雇了个佣人,专门照顾老爹老妈和希特勒。老爹老妈在别墅住了一个月,新鲜劲就过去,觉得寂寞空虚。剃头匠剃了一辈子人头,猛地不让他剃头了,不知道该干啥。闲得无聊,就给希特勒剃头。狗是奴才,不敢不让他剃,把狗脑袋剃得像通了电的灯泡。剃狗头的感觉和剃人头的感觉差远了,就怀念老槐树下的剃头生涯,多热闹,多充实。老妈干了一辈子家务活,这阵不让她干了,就在别墅里转圈,从一楼走到三楼,从三楼走到一楼,空寂得心慌,像丢了魂。剃头匠和大洋马一商量,就向二狗子摊牌,要搬回二马路的老屋子住。二狗子只好把老宅的屋子拆了,盖了新房,让老爹老妈搬回去住。

二狗子以下的狗子,上了大学、高中、初中、小学,花的全是二狗子的钱。二狗子还给大狗子买了套商品房,买了辆本田车,出钱让大狗子结婚。大狗子找的不是文学女青年,到了这些年,诗歌不再吃香,除了傻X,谁还做文学梦。当年的文学女青年早就改换门庭,投到官爷款爷的怀里。大狗子找了个大专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西漂族。人家看中他的房子车子,还让他把她安排到二马路学校当正式老师。大狗子找二狗子,二狗子皮包里装着人民币,进了教育局局长的办公室,二十分钟后再出来,脸上就有了笑。那个大专毕业生拿到小学的上班通知书后,才和大狗子去街道办事处领了睡觉合法证。

二狗子开上了黑奔驰,副驾驶坐着女秘书。三奶奶夜里上卫生间,摔了个跟头,把胯骨摔断,住了医院。她的儿女下岗了,没钱医治,二狗子听说,赶到医院,先敬上鲜花,又送上水果,坐在三奶奶身边,拉着三奶奶的手,问长问短,问寒问暖,足有半个小时,又从皮包里掏出3万块钱,放到三奶奶手里,说:这点钱先花着,花完了给我打电话。感动得三奶奶一家都流泪!离开医院后,二狗子给女秘书说:钱是啥东西,钱是世上最不珍贵的东西。啥东西珍贵,人情,人家觉得你好,就帮你,你的事情就能干成。要是没了人情,人都不帮你,你毬事都干不成,看着人家挣钱,你连个鸡巴都挣不来!

章史石当上了处长,二狗子请章史石喝酒,酒喝到一半,二狗子就说:现在的官没有不贪的,拉出来全枪毙,冤枉不了一两个。章史石说:我就不贪!二狗子说:你千万不敢贪,花了十多年工夫,才熬到这个级别上,要是贪了,判刑枪毙,绝对划不来!章史石酒过了量,话就稠,说:现在是劣币淘汰良币!二狗子问:啥是劣币淘汰良币?章史石说:就是腐败的官淘汰廉洁的官!二狗子问:这话咋说?章史石说:廉洁的官不贪,没钱给上头送,就提拔不起来——

二狗子说:就是这样,你也不能贪,你需要给上头送,给兄弟张个嘴,兄弟给你出。你干上去了,我们办事就方便。说完,从皮包里取出银行卡,说:这里面有50万,该给谁送就送,想办法干上去。章史石说:又花你的钱?二狗子说:这些钱都是你帮着挣的,要不是你帮我弄下那15亩地,我哪能发展这么大?

他们正说着,刘诗韵和老婆走过来,二狗子眼尖,冲着刘诗韵就喊:刘哥,弄啥?刘诗韵说:不弄啥,工厂卖了,咱下岗了,孩子的学费都成问题。我和娃他妈正在找工作,找不来工作吃啥?二狗子跑到他跟前,说:先吃饭,章哥也在!二狗子把刘诗韵拉到餐桌跟前,对服务小姐说:再加几个菜,再拿瓶茅台!吃喝中间,刘诗韵说: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像你这样干个体!二狗子说:现在干也不晚呀!刘诗韵说:现在怎么干,要资金没资金,要项目没项目,挣钱的门道早让你们占完了!二狗子说:我看二马路口那个位置不错,你租上一间门面,装修一下,弄成茶坊肯定赚钱。刘诗韵老婆苦笑,说:装修需要钱,进货需要钱,还得给伙计开工资,没有30万开不起来,我们到哪弄30万?二狗子说:你们先去把门面找好,我负责投资,你们负责经营,咱们按比例分红。你们装修茶馆的时候,以狗友为客源对象。我考察了,全西安市都没有一家供狗友喝茶交流的地方。我在那地方配了几年狗,养狗的主都怀念那地方!这些年,养狗的越来越多,狗成了朝阳产业,茶馆肯定赚钱!

天还没破晓,二狗子搂着才招来的秘书睡得正香。第一回和这个秘书睡觉,新鲜,一夜搞了三次,搞得骨头像在醋缸里泡了。手机振铃,他懒得接,推女秘书,想让她替自己接。女秘书睡得比他还死,推了几下都没有推醒,就骂:驴日你先人,是你给我当秘书,还是我给你当秘书?骂了几句,女秘书还没醒,只好自己接,手朝手机伸去,嘴里还嘟囔:狗日的这么早就打电话,精神那么大?摁了接听键,不耐烦地问:哪位?手机里传来德才的声音,还带着哭腔:二狗子,我的狗死完啦!二狗子忽地坐起,声音老大地问:你说啥,啥狗死完啦?德才还是带着苦腔说:我的狗死完啦!

二狗子立即说:你在家等着,我马上赶过去!说完,收线,对着女秘书硕大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吼:你是猪托生的,就知道睡!女秘书醒来,还犯迷糊,嘟囔:你像个叫驴,一夜把人折腾好几次,刚睡下就叫,还叫人活不活啦?二狗子吼:我出的力气比你大多了,我都起来了,你还不起来!快起来,跟我到北郊去,德才的狗全死啦!

女秘书赶忙爬起来,跑到卫生间,排泄,洗脸,化妆。二狗子在另一个卫生间把脸洗了,牙刷了,跑过来,见她还在描眉毛抹口红,就骂:把脸拾掇得那么漂亮干啥,人家X你的下边,不是X你的脸!快点,再磨蹭老子辞退你!女秘书赶忙把口红、眉笔、胭脂放进化妆包,跟着二狗子朝门外跑,边跑边说:一会儿到了车里化妆,不影响你的效率!

二狗子赶到德才家,见二三十条名贵狗都躺在地上,死停当了。德才和媳妇蹲在死狗跟前,想哭,又哭不出来,就哭丧脸,啥话都不说,见二狗子进来,看了他一眼,还是啥话都不说。二狗子走到死狗跟前,对着死狗踢了一下,问德才:给狗喂啥东西没,会不会是中毒?德才说:没有喂啥东西,跟往常一样,一条狗一个鸡架,另加两个鸡蛋。德才媳妇接着说:我怕工人不精心,亲自选的雞架,绝对没有抹搭!二狗子问:你们请兽医没?德才说:还没有!二狗子说:你给兽医打电话,我开车去接他,你跟我一块去!

接兽医的路上,德才给二狗子说:这些日子,狗的精神不好,我没在意,以为是天气太热了!二狗子说:我觉得像狗瘟,一般的病不会把狗全部弄死!

兽医把死狗检查了,说:狗得了两种传染病,一种是犬瘟热,一种是细小,这两种传染病是很厉害的狗瘟。这些死狗的肉不能吃,要烧掉,或者深埋,否则会传染给别的狗!

德才两口子遇到这事情,惊慌、伤心,没了主意。二狗子像这些狗的主人,叫来一辆小货车,把狗装上去,又雇了几个人,让他们把狗拉到土壕里,挖个一丈五尺深的坑,下边铺上石灰,把死狗放进去,上边再盖上石灰,最后填土。他担心雇工偷工减料,挖个浅坑把狗埋了,活狗再把死狗扒出来,再被传染,弄不好全省会发生狗瘟,就对女秘书和德才媳妇说:你两个跟着他们,看着他们把狗埋了,一定不敢敷衍了事。要是埋得不深,会传染给别的狗!

女秘书不想去,问:要我们跟着到哪里,会不会太远?

二狗子说:放心,他们不会把你拐卖的,到时候就把你送回来,他们还得在我这领工钱,我不见你的面,能把工钱给他们?

女秘书嘟囔:我就值埋几条狗的工钱?

二狗子说:你以为你多值钱,报纸上都登了,一条纯种藏獒一千多万,煤矿塌方压死一个人,赔十来万,一百个矿工的命才顶一个藏獒的价!

二狗子把女秘书和德才媳妇打发走了,给兽医说:你把这里彻底消毒三遍。你今天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消毒,反复消毒,晚上给你工钱!给兽医交待过,又给德才说:走,到西安饭庄喝酒去!

德才说:狗都死完了,哪有心思喝酒?二狗子说:狗死了,人没死,人没死就要喝酒!

二狗子硬把德才塞进奔驰车里,开到西安饭庄,进了包厢,要了瓶茅台,看着服务小姐给两个人的杯子里倒了,逼着德才连喝三杯,才说:你的狗死完了,我的狗死没死?德才说:你的狗当然没死!二狗子说:我的狗从哪里来的?德才不说话了。二狗子接着说:要不是你给我那条希特勒,我哪有今天?今天我把话给你明说,我的狗就是你的狗。你明天雇辆货车,到我的基地拉狗,你死了多少,拉多少,我啥话都不说一声!

德才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喝干,说:二狗子,咱啥话都不说,以后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要是不尽力气,驴把俺先人全日死!

西安的冬天,冷到零下十多度,房檐下都结着冰溜子,比驴的那东西都长。剃头匠、黄油茶、刘三轮这些老头子,再冷的天也要跑到老槐树下,冻得缩着脖子,簌簌发抖,凑到一块谝闲。这些老头里,就剃头匠不冷,穿着保暖衣,蚕丝棉袄,外边套着真皮茄克,饱汉不知饥汉苦,问:我咋没觉得多么冷,咋把你们冻成这样子啦?黄油茶说:你穿的啥,我们穿的啥,咱们把穿的换换,看你冷不冷?

二狗子的黑奔驰开到这里,刹车,从车里出来,先走到剃头匠跟前,叫了一声老爹,又走到黄油茶跟前,叫了一声黄叔,把几个老人挨个叫完,才说:这么冷的天,不在家暖和,跑到这受冷挨冻?剃头匠说:俺这些人在一块谝惯了,在家没人谝,难受。二狗子琢磨了一会儿,说:都上车!说完,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秘书说:你下来,回家等着,我把他们拉出去办点事情,回来再接你。刘三轮问:让我们上车干啥?二狗子说:你甭问上车干啥,上车就是了!

于是,五个老人都挤到车上,剃头匠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故意问儿子:这车值多少钱?二狗子说:160万。刘三轮惊诧,说:狗日的,你尻子下边坐了160万,搁到俺老家,能盖一栋楼!黄油茶接着说:哪是二狗子挣下的,是希特勒挣下的,希特勒配一次挣一把钱,咱那些年天天看希特勒给二狗子挣钱!刘三轮就感慨,说:希特勒的鸡巴捅到世界银行了!二狗子只笑,啥话都不说,把他们拉到解放路百货大楼,停车,又把他们搀扶上了电梯,到了卖服装的楼上,指着皮茄克给他们说:你们挑,一人一件!说完,给售货小姐说:你帮他们试,挑质量好的!除了剃头匠有了皮茄克,别的人一人一身,3000多块钱一件。

老人穿着新买的皮茄克,把换下的罩衣卷到一块,抱在怀里,二狗子说:把衣服里的东西掏出来,衣服扔到垃圾箱里。有了这么好的皮茄克,破衣裳拿回去干啥?老人真的把衣服扔到垃圾箱里。人配衣裳马配鞍,二狗子朝外走的时候,他们跟在后边,觉得腰都挺拔了许多。

饭庄里,二狗子点了十多个菜,要了两瓶西凤,给他们说:你们敞开吃,敞开喝,喝醉了,在酒店开间房,睡到明天中午再回去!说完,给剃头匠丢了2000块钱,说:你看还需要啥,就买,我还有事情要忙!几个老人急忙站起,黄油茶说:不忙咋着挣钱,忙了才能挣钱!刘三轮说:要不是你,俺下辈子也穿不上这么好的皮茄克!

中午时,大狗子给二狗子打来电话,问:你还记得宋主任不?二狗子说:他咋啦?大狗子说:他刚才给我来电话,他上了新项目,资金有点短缺,想借你一些,给你付利息!二狗子说:需要多少?大狗子说:50万。二狗子说:你给他说,把账号发过来,我今天就打过去,不要利息!

大洋马心疼钱,就嘟囔:这些钱干啥不行,为啥要给他们花?二狗子说:咱把钱花在他们身上,他们就替咱说好话。我还想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指望他们给我投票哩。就拿宋主任来说,他现在也搞房地产。我总不能养一辈子狗吧,搞房地产是啥名声,养狗是啥名声?我也想搞房地产,到时候就在宋主任的公司里参股,搞成气候了,再拉出来单干。你甭心疼钱,当年我要不是白给人家吃油条,人家凭啥帮我?

十多年前,德国黑贝还是抢手狗,现在除了看家护园子还需要,城里人看都不看它一眼。以后发展起来的金毛、拉布拉多、贵宾、牧羊犬、哈士奇,没几年就过时。早些日子,二狗子看到电视上对藏獒的报道,脑子里灵光一闪,如霹雳炸开混沌世界,展示出宽敞大道。决定去西藏,搞两条纯种藏獒。

二十天后,二狗子驾驶的丰田越野回到西安。一大早,西门外就开出去一百多辆轿车,浩浩荡荡,随队的还有记者,迎接二狗子和他的藏獒。中午,车队进西门的时候,几十挂万字头鞭炮一齐炸响,硝烟迷漫了半个天空。车队一直开到基地,空地上早就搭好了臺子。二狗子把两只藏獒牵上台子,两只藏獒站在台子上,呆头呆脑,人鼓掌,它嗥叫;人高兴地蹦,它惊吓地跳。欢迎仪式结束,饲养员把藏獒送进狗窝。狗窝的门口,悬挂着陕西最有名的书法家写的:獒斋!二狗子看一些作家在文章后边,都署什么斋什么斋,就把獒的窝取名獒斋。

半年后,母獒下了七只獒崽,一个月后满月。二狗子给德才打电话,约他到西安饭庄喝酒。喝酒之间,二狗子说:我的獒下崽啦!德才问:咋卖?二狗子说:给你咋能说卖,这一窝我先卖了,银行贷着款哩,下一窝给你一条。德才问:你想卖啥价?二狗子说:当然越高越好!德才说:咱这个圈子,都不会买,要让圈子外头的人买!二狗子说:你给咱支个招?德才说;咱策划一场拍卖会,里应外合,把价哄起来——

一个礼拜后,藏獒拍卖会揭幕,拍卖第一只母獒时,德才和另外几个商量好的人,这个喊55万,那个马上喊65万,第三个跟着喊75万,一直喊到105万,才封顶,德才买到第一只藏獒。开始拍第二只母獒,还是55万起价,拍到105万封顶,被二狗子的另一个朋友买到。

拍第三只母獒时,有个老板坐不住了,给拍卖师说:我也竞拍!拍卖师说:要先交保证金,签订合同。老板说:我现在就缴保证金,就签合同。几分钟后,老板也参加竞拍。拍卖师喊到105万的时候,德才故意做出准备举拍的架势,老板急忙举拍,喊:115万!别人都刹住举拍。

七只幼獒,除了二狗子想留种的两条,被德才和另一个朋友买走后,剩余的五条全部卖了。

二狗子不但收回成本,还狠狠赚了一把。拍卖会结束,二狗子和这几个狗友喝酒。二狗子给每人跟前拍了10万块钱,说:咱赚了,大家都有份!德才立即把钱推到二狗子跟前,说:二狗子,你这是拿钱打俺这些人的脸哩,你说俺能收这钱不?别人见德才把钱推回去,也把钱推回去,说:咱们谁跟谁呀,帮这点小忙哪能收钱,传出去让人笑话!二狗子说:我也不能亏大家,下一窝,给弟兄们一人一只,绝不食言!

责任编辑 刘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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