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办

李秋善

苏峰在孙市长的授意下，决定去湖城监狱去见钱市长。不对，应该是前钱市长。钱市长毕竟已经是过去式了，前钱市长说起来有些拗口，为了方便还是称他钱市长吧。现在的孙市长过去是钱市长的副手，主管城建的。钱市长如今是湖城监狱的一名劳改犯人。去监狱找钱市长是有原因的，容我慢慢说来。

苏峰是做成品油生意的，他的加油站在湖城一个转盘路的一侧，这个转盘是个五岔路的交汇点。转盘路周边要改造，附近的许多商家住户都要搬迁，其中就有苏峰的加油站。这个加油站地理位置优越，每天有固定车次的车来加油，可以说是湖城最赚钱的加油站。搬迁后市里答应再给划拨新的地段，新地段怎么也比不了现在这个地方啊。许多生意就怕挪窝，一挪就死。做生意的最忌讳这个。

苏峰找到孙市长。孙市长和苏峰是老熟人，过去曾在一起打过麻将洗过桑拿，当然这都是在孙市长出差去外地的时候，苏峰寻踪找去与他会合后的事了。那时候的孙市长还是孙副市长。在机关，一般都管副市长叫市长，副局长叫局长。苏峰知道孙副市长迟早是要扶正的，提前烧冷灶是有好处的。如今苏峰遇到难题了，这不真用上了。

在孙市长办公室，孙市长找来市里的规划图，趴在图纸上看了半天，拿出尺子量了量，又转头问苏峰的加油站距离没改造之前大路的距离。听完苏峰的回答，孙市长说，你的加油站如果向后缩几十米，可以在2路和36路（公交线路，因是五岔路转盘，这两条路的夹角只有37度）两条路上开口，像一条扁担，挑起这两条路，两条路上的车辆都能进到你的加油站里去。

苏峰看着规划图眼前一亮，自己怎么没想到呢，确切点说，自己哪敢想这么好的事啊。如果真如孙市长所说，一个加油站担着两条公路要道，过往的车流量加大一倍还多。

苏峰苦着脸说，真能这样当然好，现在城建局让我搬迁呢，目前这个局面还保不住呢，哪敢想这好事啊。孙市长说，加油站向后缩几十米就不碍事了，可以不用搬。离拆迁的最后期限还有几个月时间，你回去照我说的给城建局打个报告。到时候我们研究研究。苏峰自然高兴，回去连夜把报告写出来了，第二天一上班，就把报告交到了城建局。

过了一个多月，城建局一直没给回音。苏峰又去找孙市长，不巧孙市长出国考察去了，去美国了。现在是上午九点，也就是美国的晚上九点，估计孙市长还没睡觉。苏峰给孙市长打电话，孙市长说来看在美国留学的孩子，过几天就回去，有事回去再说吧。苏峰说，贵公子上学需要美金呢，我这儿正好有些美元储蓄，给公子汇过去吧。孙市长也没客气，说，不用汇美元，我给你个账号，你给这个账号转点人民币就行，回去我给你补个借据。苏峰满口答应。

扣了电话，苏峰收到了孙市长的手机发来的短信，内容是一个银行账号。苏峰掂量了很久，转多少合适呢？最后苏峰一咬牙，决定转最小的一个七位数。苏峰心说，只要加油站不搬迁，用不了一年就赚回来了，如果真像孙市长所说一担挑着2路和36路两条公里，有半年就能赚回来。和将来的收益相比，这点投入根本不算什么。

没过多久，孙市长用办公室的电话给苏峰打电话，让苏峰去他的办公室。

苏峰来到孙市长的办公室，孙市长示意苏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孙市长往靠背椅上一躺，闭目养神。苏峰也不敢吱声，坐在那儿看着孙市长面无表情的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孙市长睁开眼，眼朝房顶说了一句，有难度啊，办公会上阻力很大啊。又问苏峰，你认识钱市长吗？

苏峰听孙市长如此说，心凉了半截。别说我不认识钱市长啊，即便认识有什么用，他在监狱里蹲着呢。苏峰说，钱市长我认识，可他不认识我啊。苏峰这句话明显带着情绪。

孙市长没在意苏峰的情绪，继续说，你去监狱找钱市长，让他给你批个条子，我再在办公会上做做工作。苏峰苦笑一声，说，孙市长你不是开玩笑吧，您现在是市长都不好使，钱市长现在是阶下囚，他的条子还有用吗？

孙市长绷着脸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照我说的办，信不过我你另找高人，你的七位数我如数奉还。苏峰脸红了，站起身说，孙市长您误会了，我照您说的办就是。

去监狱见犯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必须是囚犯登记在册的近亲属才有资格定期探视。

苏峰通过关系，给监狱长送了一盒海参。这礼可不轻，大几千块呢。

于是，苏峰在湖城监狱的会见室里见到了钱市长。苏峰过去经常在电视上看见钱市长。如今的钱市长瘦多了，头发也花白了，估计过去那一头黑发是染的。瘦是瘦，但明显比他胖的时候精神。

苏峰递上给钱市长买的营养品。钱市长问，你是谁呀？我们认识吗？苏峰说我们不认识，很敬佩钱市长的人品、官品，一直无缘结识，今日特来拜访。

钱市长哈哈大笑，说，我都到了这步田地了何谈人品官品啊。如今我是阶下囚一枚。

苏峰说，您别这么说，湖城的老百姓都说您是个好官清官呢，给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实事。

钱市长向前探了探身子，问，老百姓真这么说吗？苏峰点头。

钱市长有些激动，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公道自在人心啊，百姓如此看我，叫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又问苏峰，你来找我不会就为来跟我说这些吧？

于是苏峰就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只是没说是孙市长让他来的。

钱市长听完笑了，说你真会开玩笑，谁还认我写的条子啊？说完起身要走人。

苏峰急了，说钱市长您别急着走，是孙市长叫我来找您的。

錢市长一听这话，重新坐下来，问苏峰，真是姓孙的让你来的？苏峰说，千真万确。

钱市长闭目思索起来。苏峰心说，怎么当官的都这德性啊。过了一会儿，钱市长睁开眼，说，我可以给你签字，可不保证好使，但你必须帮我做点事。

苏峰赶紧说，啥事？您说。钱市长说，外边有人在给我办保外就医，办这事需要资金支持，我家里多年的积蓄全花光了，还没办下来……

没等钱市长说完，苏峰满口答应，说钱市长放心，我出去就落实。钱市长伸出手，苏峰不解地看着钱市长。钱市长问，报告呢？苏峰赶紧拿出和给城建局一模一样的一份打在一张A4纸上的报告，又递给钱市长一支签字笔。

钱市长趴在会见室的小桌上仔细地看完了报告，拧开笔帽，在报告下方的空白处潇洒地写下了“酌办”两个大字。他喜欢签“着办”或“酌办”等字，显然此时此地是不能写“着办”的。最下方钱市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问了问苏峰今天几号，把日期也写上。

过了不久，转盘路改造涉及的拆迁户都拆了，唯独苏峰的加油站向后退了几十米，把2路和36贯通了，像是在一个角靠近顶端的位置加了个横担。也就是说从2路和36路都能进入苏峰的加油站了。

在监狱见过了钱市长回来后，苏峰就和钱市长的家人取得了联系，他现在也是给钱市长办理保外就医的一分子。

湖城坊间都在传，说钱市长在监狱写条子还管用，关键是孙市长重情义，念老领导提携的恩情，不驳老领导的面子。据说为了钱市长批条子的事，孙市长还和其他领导争执了起来。孙市长声泪俱下，说不能忘恩负义啊，又不是什么违反原则的事，何不给老领导一个面子呢？当初钱市长对我们可都不薄啊！下不为例就是了。说得在座的领导们都有些动情，想起钱市长在位时的许多好来。最后，与会领导一致通过了苏峰的报告。一段时间里，钱市长在监狱批条子还好使在湖城传为佳话。

又过了一年，在苏峰和钱市长家人的运作下，钱市长终于获准保外就医了。

出狱后的钱市长没住在湖城，他选择住在距离湖城一百多公里的鹤城。像钱市长这样的官员保外就医后一般都不回他落马的城市。一者，那里是他的伤心地，他不愿回；再者说，怕影响不好，你一个腐败官员，本来应该接受法律的惩罚，结果在监狱没待几天就出来了，说是保外就医，过得还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这让老百姓会怎么想？还是低调一点，鹤城没人认识钱市长，他可以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过日子，生活比当官时反而自在了许多。

在钱市长组织的一次答谢酒会后，钱市长单独把苏峰叫到了酒店一个有沙发座的雅座内，把门关上。

苏峰是把钱市长当恩人看的，若不是钱市长狱中那个“酌办”的批条，自己的加油站早就不知道搬哪儿去了。如今自己的加油站财源滚滚，能不感激钱市长吗？

钱市长把背靠在沙发靠背上，苏峰则只把屁股在沙发上搭个边，一副小学生接受老师教诲的姿态。

钱市长说，一年多来，你没少替我奔走，钱自然也搭進去了不少。我是个官场的失败者，帮不了你什么了，也拿不出钱还你。当然，你也不欠我什么。我看你是个厚道人，在如今经商的人里，像你这样的是不多见的。我今天就跟你多说一点，你听完就拉倒，别出去说。

我为官多年，自认还算清白，没有攒下金山银山，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在狱中舍去老脸让你出手相助呢？因为家里实在没钱帮我运作了。我父母死得早，我是跟着姐姐姐夫长大的，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也是姐姐姐夫供的我。我工作后，姐姐姐夫从没跟我提过要求，我逢年过节给她的钱，她也都替我攒着，我结婚的时候都给了我，还给了我一个大红包。我做官后姐姐没找过我，我没为姐姐做过任何事。就在我马上要退休时，一天晚上姐姐来找我，说老家有个公司要承包湖城的一项工程，托姐姐来找我。城建方面是姓孙的分管，我就给姓孙的打了个电话，问姐姐说的那家公司有没有资质，如果资质合格可以参加招标。后来姐姐说的那家公司中标了，姓孙的放出话来说是我打的招呼。后来姐姐又来了一次，拿来二十万块钱，说是那家公司给的好处费。我让姐姐把钱拿走了，可我没让姐姐退还给那家公司，而是说你拿回去花吧。

后来我才明白，这都是姓孙的设的圈套。那家公司本来已经把姓孙的搞定了，姓孙的想找个挡箭牌，就让那家公司的老总去找我姐姐。这小子知道我和我姐姐的感情。给我姐姐送钱也是姓孙的出的主意。

后来事发，我被查办。姐姐把二十万给检察院的办案人员退掉后，她被取保候审。姐姐回家后就上吊自杀了。姐姐承受不住比山还大的压力，她觉得是她害了我。听说姐姐死了，我哭了许久，现在再说起姐姐我已经没有眼泪了。糊涂的姐姐啊，她以为天要塌了，我这个坐牢的人现在还好好的，她却去了另一个世界了。后来有人告诉我，举报我的人就是姓孙的。把我弄下去，他好上位。

他让你去监狱找我，还让我写条子。这还是拿我当挡箭牌，你肯定在去监狱见我之前就把姓孙的搞定了，否则我那个条子一文不值——这就是官场。

苏峰听得目瞪口呆，伸手摸了一下额头，一脑门子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