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2014-12-01王威
王威
女孩从推开“九三年”的大门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门外积雪很厚,她的怀里居然抱着一个鱼缸,里面有几条红色的金鱼在游来游去。
这是个年轻得如嫩玉米般的女孩。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和那时同样嫩玉米般的丹丹。前几天我刚过完七十三岁生日,如果丹丹还在世,七十七岁了。可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世……从今年开始,我更加频繁地想起过去,想起丹丹,还有丹丹的那些金鱼。
“九三年”是我的咖啡馆的名字。因为丹丹喜欢雨果的《九三年》。
四十多年前,丹丹的父亲是我的大学老师。我是在大二的时候进出她家的。因为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学校已经停课了。从北大贴出的第一张大字报开始,这种纸很快贴遍全国的大小墙壁。跟随它的是无休无止的批斗会。我是个懦弱的人,只有到处躲藏。其中,我觉得丹丹家不亚于世外桃源。丹丹那时是外文系法文专业大四学生了,比我高两级。在她家的大客厅里,每晚她都会读雨果的《九三年》给我们听。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我可以流畅地背诵全文的《九三年》,包括用法文。每当夜深人静,我靠在床头一遍又一遍背诵它的时候,我感觉丹丹就站在我旁边。
《九三年》是以一七九三年法国大革命为背景,叛军首领朗德纳克和镇压叛乱的共和军斗争的故事。最早丹丹读的是法文原版,因为我不懂法文改成了读中文。那些夜晚是美妙的,至今想起来,仍令我激动。我和丹丹的父母坐在沙发上,丹丹站在沙发对面那个超长的鱼缸前读,边读边用手随意划着鱼缸往前走,走到头再划着回来。于是,鱼缸里面那一队金鱼,会追随着她的手指跟她一起前进,转回来,浩浩荡荡。
“你是什么政见?你是和蓝军在一起?还是和白军在一起?”
“我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谁杀了他?是蓝军还是白军?”
“是子弹杀了他。”
丹丹的声音一会是军人的,一会是村妇的。
有时,师母会要求丹丹放低声音;或者她去门口听一听外面的动静,用手示意丹丹停止朗读。
我经常在夜里做一个相同的梦。梦到庄严无比的教堂里,丹丹低头读《九三年》,读得语速很快,用的是法语。可我一句也听不懂。梦中,我从没等到过丹丹抬头看我。她只是低着头读啊读啊,那些动听的法语从她嘴里冒出,自然流畅。然后我就不可避免地醒了,睁眼一直到天亮。
咖啡馆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坐着的大多是些年轻人。他们或者低声谈事,或者高声争执。可大致没有离谱的人和事情出现。除了刚出现的女孩和她的金鱼。我心里有些隐隐的期待,不知道期待什么。随着女孩在我右前角的沙发上坐下,这种期待更加强烈了,让我不安。
每天下午,我都会坐在“九三年”咖啡馆喝白开水,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碰许多东西了。四十多年前,这个地方曾是丹丹的家。随着拆迁新建,那片别致古老的别墅区变成了今天热闹非凡的市中心,购物、休闲、娱乐,一应俱全。这个靠窗的位置,就是她家客厅那个巨大的鱼缸所在地。
我第一次到丹丹家,就被那个鱼缸惊住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丹丹是十三岁时跟随父母从法国回来的。她的父母都是知识渊博的爱国人士。新中国的成立让他们热血澎湃,几经辗转,回到了祖国。这所全国重点高校也是他们的母校,他们要为母校贡献毕生心血。这是丹丹的父亲说的,说的时候自然地跟说个化学方程式没有什么区别。
女孩的头埋在咖啡单上待了一段时间,抬起头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服务生很快为她端了过来。她没理那杯咖啡,也没理鱼缸。她趴在桌子上盯着手腕上的表看。那是块价格低廉的红色潜水表。庞大的表盘覆盖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显得突兀和古怪。
女孩直腰脱掉明黄色的羽绒服,又趴在了桌子上。我想知道那些金鱼的品种,从包里拿出了老花镜。
里面一共四条鱼,是最便宜的草金鱼。都很瘦,在鱼缸里窜来窜去,探头探脑。这一点不像丹丹养的金鱼。丹丹养的金鱼都跟那时电影里的资本家一样雍容傲慢,从容不迫。突然,我的心脏跳得厉害,胸口憋闷。
小丛从外面进来了,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没理他。我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
车来了,走吧?小丛弯腰在我耳边轻身询问。他是我的助手,跟我很多年了。他跟我年轻时差不多的样子,这是我既厌烦他又离不开他的主要原因。
不,今天哪也不去。我调整呼吸,缓慢地告诉他,我希望他赶快离开这里。我不希望我跟女孩的时间被他占用。虽然那个女孩除了看手表什么也不知道。
可,我已经跟穆医生约好了呀。小丛的腰身弯得更低了一些,为了表示事情的重要性。我挥挥手让他离我远一点。他挡住我看女孩和金鱼了。
小丛无奈地退到了我身后。他直腰身的时候,眼睛快速看了一眼女孩。
女孩换了个姿势,她一条腿搭在沙发扶手上,斜靠在沙发椅背上专心捣鼓那只表。她的手旋转着上面的一个钮,转啊转啊。她的大眼睛也跟着转啊转啊。
我有些好奇,往前探了一下身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盯着那只手表转。
大厅里响起了若有若无的音乐。女孩停止了旋转按钮,侧耳听了一会儿。她伸手招呼服务生到跟前,说了句什么。我看服务生朝吧台的音响走去。
音乐的曲子停了一小会儿,很快又响起来,换成了英文的《圣诞歌》。一群小孩在里面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合唱。女孩的头随着音乐一点一点的。她的头发剪成了茶壶盖形状,厚厚的短发堆在头顶,长长的脖子顶着这个茶壶盖随着音乐上下左右摆动。我听到小丛“哧”的笑了一声。
服务生送过来一碟点心,桃花酥。我血糖高,不适合吃这些东西,可每天我都会让他们摆上一碟。四十多年前,丹丹家的客厅里就摆着桃花酥,我去的时候,她总是催我吃啊吃的。
等我从点心上抬起头来,发现女孩的座位上空荡荡的,除了桌上那几条鱼游来游去。我四下看了看,没有女孩的踪影。我想站起来,被小丛阻挡住了。他让我坐好等着。时间不长,女孩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扫视了一眼大厅,似乎还站住清点了一下人数。我这才发现,女孩的腿很长。她几步跨到沙发跟前,不是坐上去的,而是跳上去的。随着沙发的弹性,她整个人跟着弹了幾下。她笑得很开心。我也微微笑了。
她伸长脖子看鱼缸里的鱼,那些鱼把头聚在一起,突然一动不动,商谈着什么。女孩用尖细的手指甲轻轻敲了敲鱼缸,四条鱼一下分开了。女孩没有过多的在鱼身上下工夫,她看了看表,慢慢趴在了桌子上,一只手臂朝前伸得很长,脸朝里枕在上面。
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圣诞歌》早就结束了,换成了一首钢琴曲。女孩似乎睡着了,很长时间没动。那四条金鱼不时弄出一点响动和水花,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女孩。进来的人路过女孩的桌子,都会看一眼鱼缸和睡着的女孩。
我试图吃个桃花酥,遭到了小丛的阻止。他把点心从我手里拿掉,糖分太高了,不行。然后递给我一个小纸包,我知道里面盛着营养药、降糖药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药丸。到吃药的时间了,小丛蹲下细声细气地跟我说。我盯着那个桃花酥,一动没动。小丛把白开水放在我跟前,我也没动。我看了一眼女孩的桌子,突然示意小丛把碟子里的桃花酥给女孩送过去。小丛感觉好笑地看了看我。我把小纸包又放回到桌上。小丛只好端起点心碟子送了过去。女孩还在睡。小丛回来说,还打鼾呢。我笑起来。我仰脖子吃了那些药。我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每年会增添上几粒药丸。
可我觉得自己的神经倒是越来越粗壮了。以前我不敢想四十多年前的那些事情,尤其是丹丹和金鱼。可从今年开始,我整夜整夜不睡觉,回忆跟丹丹一起时的情景。内心居然充满着激动和喜悦。感谢老天爷,没让我的脑子退化到把这些往事忘掉的程度。哪怕再疼,我也要把它们留在记忆中,毫不放弃。
共和军包围了叛军头领朗特纳克的堡垒。恶魔朗特纳克死里逃生,即将逃到安全的地方。可他刚逃出的堡垒上面窜起了大火,朗特纳克看见了火里面曾被他当作人质的三个孩子。于是,朗特纳克放弃了安全,冒着大火,重新爬上堡垒,找到了一个救命梯。三个孩子都被他救了下来。他也被抓了。
当朗特纳克走下最后一个梯级,踩上地面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他转过身来。
“我逮捕你。”共和军头领说。
“我同意。”朗特纳克说。
那天夜里,读到这里,我发现丹丹热泪盈眶。她的法语老师在白天因为忍受不了批斗时的屈辱,跳楼自尽了。那是个漂亮的女人,有柔顺的长发,苗条的腰身。她躺在地上,两条腿像竹竿一样挂在身体两侧。丹丹合上书,手无力地从鱼缸上滑落。“我逮捕你。”“我同意。” 丹丹喃喃自语,生死攸关,还是如此绅士、文明,这就是文明。丹丹脸上挂着很多眼泪。
屋子里鸦雀无声。老师和师母的脸上泪水更多。我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朗特纳克不是个坏蛋吗?坏蛋会回去救那三个孩子?我没敢问这个问题。那时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没敢问出的问题,会成为去丹丹家抄家的导火索。
小丛提示我得回家了。他指了指女孩的桌子。那里空荡荡的,女孩,鱼缸和桃花酥都不见了。我站起来,头有些眩晕。小丛陪着我站了一会儿。
回去的路上,我跟小丛说,休想拉我去医院查体。每次查体,除了给我增加上几样药丸,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小丛专心开车,没回应我的唠叨。
吃过早饭我就要去咖啡馆,小丛不允许,他说必须是下午,不能改动。我刚要做出发火的样子。小丛又说,放心,小女孩和鱼缸上午不会去的。吧台替我们看着了。我想了想,没继续较劲。只好让他带着去医院查体。
下午到“九三年”,女孩没来。我问小丛,她不会不来了吧?小丛摇摇头说谁知道呢。他说,昨天下午,女孩几次起来数大厅里的人数,是在做什么社会调查吗?我不屑他这个猜测。你见过谁做社会调查会趴在现场睡着了?就是个喜欢金鱼的小女孩呗,怕她的鱼冻着,抱到这里来暖和!小丛对我这个猜测更加不屑。他明显地嘲笑我,鱼还怕冻?您老真会开玩笑,还老牌大学生呢!
我问丹丹讨要金鱼,想拿回宿舍养。丹丹开始答应了,可最后她反悔了,她说学校宿舍都很冷,她的鱼到我那里会遭罪的。我觉得好笑。就跟小丛嘲笑我一样嘲笑过她。她丝毫不在乎,说明年夏天给你吧,让它们先在这里过完冬天。我同意了。那时,我们俩谁都没想到,这些金鱼没能活过冬天。它们的下场就是,被我亲手一条条扔进火堆里去了。我觉得那时的我是个恶魔,懦弱得不辨是非的恶魔。还比不上朗特纳克。
小丛到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带回来一些寒气,我打了几个喷嚏。今天咖啡馆里人不多,也许我来的时间太早的缘故。我看着女孩昨天坐过的地方。希望她和她的金鱼今天再来。
如果丹丹还在,我不企求她的原谅,可我会跟她忏悔。去她家抄家,确实不是被逼去的,我是自愿的。每每想到这里,我就痛苦得无以复加。
那晚从丹丹家出来,我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她朗读了。其实,这种美好的日子统共也没持续几天。一路上,我被朗特纳克回去救三个孩子的情节困惑住了。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在我的宿舍里。
那时,省革委工作组已经驻扎在我们学校了。副组长是个高大威武的人,我们私底下叫他杨子荣。“杨子荣”在宿舍里等我。过后我才知道,早就有人把我的近期动向汇报上去了。他们听任我进出丹丹家,是想从我身上打开缺口……
看到“杨子荣”坐在我的书桌前,我心里怦怦直跳。“杨子荣”很亲切,他说知道我家是三代贫农,爷爷给地主当过佃户……开始我不敢吭声。可渐渐的,随着他说的话,我再看他,觉得他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他问了很多丹丹家里的事。我很高兴有人跟我谈丹丹。于是,我打开了话匣子。每当我停下来时,“杨子荣”就微笑着示意我继续,我就再“继续”……
我们谈了一夜。基本前半夜他说,后半夜是我说。说的最多的当然是丹丹和她的父母。天色微明的时候,我鼓足勇气把心中的问题说了出来。坏蛋朗特纳克怎么会回去救那三个孩子?他不是坏蛋吗?有些疲倦的“杨子荣”被这个问题一下惊得振奋了。他坐正了身体,把对面床上的我也扶正当了,然后严肃地说:
小王,那个什么“朗克”。
哦,是朗特纳克。
不管他什么克,他一个阶级敌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解救三个贫下中农的孩子吗?这不是为资本主义翻案是什么?啊!这是棵大毒草!啊!你相信黄世仁会去救白毛女?南霸天會救吴琼花吗?啊!
我心里跳得厉害,觉得“杨子荣”说得有道理。
“杨子荣”一下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你爱丹丹吗?我迟疑了一下,红着脸点了点头。
现在是个机会。学校里清理阶级队伍,你快去拯救她和她的父母吧!现在还不晚!
怎么拯救?
去把她家里这些毒草揪出来烧掉!
……
他们已经中毒很深了,你不救他们,他们会毒死自己的!
……
我为自己曾倾慕这种生活感到羞愧。
这天早上,我带领许多人去了丹丹家。
我的老师,那位名满中外的化学家看到我和我身后的那群人,一下苍老了下去。丹丹扶住了他。丹丹一手架着父亲,一手架着母亲。平静地看着我。
我站在她面前,心中有好多话想告诉她,就是昨晚“杨子荣”跟我说的那些。可我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只好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我发现,丹丹比往日高出了许多,老师和师母变矮了。
很快,那群人从楼上书房搜出了很多反动书籍。还有一本《金瓶梅》。他们举着这本书羞辱老师,说他表面一本正经,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老师的脸苍白,我居然没有同情他。我庆幸今天来了。有人在院子外面点起了火。《金瓶梅》和其它书籍字画很快变成了烈焰。
“杨子荣”说,人都吃不上饭了还养鱼?只有资产阶级小姐才会养金鱼,养花草。要彻底改造她,否则,他们就全完了。我开始从鱼缸里往外捞金鱼。那个巨大的鱼缸里金鱼多得不计其数,有锦鲤,有狮子头,有虎头……我一条一条往火堆里投,内心充满着激动和兴奋。我是在解救丹丹和我的老师、师母。应该把他们拉到我们这边来。最后整个别墅区上空弥漫着一股庄严的鱼香。
丹丹盯着我的眼神开始变得绝望。
以后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想象。老师和师母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在台上被批斗和凌辱……最后双双自杀了……
这事没完。没多久,丹丹作为“反动学生”被学校清查了出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丹丹的下落。在她被清查出来以后,我们所有的学生被分到了广大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小丛给我捶肩膀的手忽然重了。没错,女孩来了。女孩今天穿了一双粉色的长筒靴子,靴子旁边还有两个毛绒绒的球球随着她迈步悠悠荡荡。她抱着鱼缸,坐在了老地方。
鱼缸里的鱼比昨天游得慢,几乎贴在鱼缸底下不动。女孩没有管它们。她往桌子中间推了推鱼缸,腾出一块地方,又想趴下。小丛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想过去跟她谈谈金鱼。只是心里这么想,终究没有站起来。我怕太唐突了。
没等女孩趴下,服务生过去了,递给她咖啡单。女孩不情愿地接过来,随意翻了几下扔在桌子上又想趴下。服务生又把单子递了过去。女孩只好点了一杯东西。
女孩趴下后,脸朝我们这边,她的大眼睛碌碌地乱转,最后停在我们桌上不动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睛又转向了别处。
鱼缸里的金鱼活泛起来,恢复了昨天的窜来窜去,很欢快的样子。余下的时间,女孩把下巴搁在交叠起来的手背上,盯着它们。
阳光穿过落地窗洒落进来,耀得大厅里明晃晃闪亮亮的。女孩朝鱼缸吐舌头,做鬼脸。那几条金鱼在里面甩尾巴,拨水花。我甚至看到,女孩拿起盛咖啡的杯子,朝鱼缸里倒了一点咖啡。金鱼吓了一跳,一摆尾巴躲到了一边。清澈的水一点点晕染开来,最后变成了浅褐色。女孩笑了,那笑也像咖啡掉进水里一样,逐渐蔓延,她的脸上仿佛盛开了一朵花。
丹丹极少这样笑。她留在我记忆中的是绝望的眼神。
小丛让服务员给女孩送去一碟桃花酥。女孩很高兴地朝我们打了个响指,伸出尖尖的手指捏起一个往嘴里送去。
我打算请女孩去我的“一七九三”水族俱乐部看鱼。小丛惊讶地看了看我,最后还是服从了。他去女孩桌前邀请女孩。我紧张地等待着。
女孩朝我看了一眼,小丛也跟着看了看我。我忘记朝他们微笑,紧紧盯着他们。女孩犹豫了片刻,答应了。
女孩抱着鱼缸跟我一起坐在车子的后座。那些鱼又贴在了鱼缸底下一動不动。它们怕冷。我说。女孩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听到我的话,怔了一下,然后快速地点点头。对,对……是怕冷……女孩张口结舌的样子让我好笑。您经常去水族店玩吗?女孩很快恢复了常态,反问我。
对,我经常。我们要去的”一七九三”水族俱乐部和“九三年”咖啡馆是我的据点。我诚恳地说。你也会喜欢它们的。女孩点了点头,可我从她上翘的嘴角看出,事实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一七九三”水族俱乐部占据了银座商场地下一层大厅。巨大的玻璃柜,清澈的水流,五颜六色的金鱼……女孩的嘴巴很长时间没有合拢,正如我第一次在丹丹家看到她的那些金鱼。女孩抱紧了怀中的鱼缸。
我带她看狮子头,这个品种在清代就很有名了。这群额头有着丰厚肉瘤的各色金鱼齐聚到我跟前,随着我的手指而游动。女孩的眼睛看直了。你看看,它们的肉瘤包裹着头部,像不像一头雄狮。我骄傲地比划着,身上那些七痛八痒全部消失了。欣赏这种鱼就是看肉瘤的发达程度……这种叫玉顶十二红,这种叫红顶五花狮……
我带她继续朝前面的玻璃柜走。女孩跟在我身边。
这种是虎头,看似跟狮头差不多,都是有肉瘤,可虎头没有背鳍。女孩心不在焉,我又提醒了她一句。女孩胡乱点了点头。这种鱼观赏的是它的体形、色彩和游姿……
这些都是丹丹曾经教过我的。那些夜晚,不读《九三年》了,老师和师母回卧室休息,她就教我认识金鱼,辨别它们的种类。她的手温暖柔软,握在手心里让我整个人都颤颤的。
《九三年》读到一半的那晚,老师和师母上楼去了。我偷偷跟丹丹表白,要求她做我的女朋友,等我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她的脸腾得一下红了,咬着嘴唇转向鱼缸,笑着看那些金鱼。我知道,她同意了。客厅里静悄悄的,除了金鱼挑起的水花声。我把丹丹抱在怀里,吻着她的头发。丹丹踮起脚跟伏在我耳朵上问我,你会跟爱我一样爱这些金鱼吗?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当然!怎么会不呢?到现在,我都恶心自己当时的信誓旦旦。可那时的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到。我以为爱这些鱼很简单,只要我愿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孩走到我前头去了,她一手抱着鱼缸,一手划着玻璃柜往前走,成群的金鱼跟着她的手指游动。我站住了,怔怔地看着女孩身后浩浩荡荡的金鱼队伍。
小丛停好车走过来,他也没惊动女孩,站在我一边看。我的手捂住心脏的部位,觉得那里隐隐作疼。小丛慌忙从我口袋里掏出了速效救心丸。
我在藤椅上坐好,闭上眼睛休息,直到小丛轻轻叫我。女孩站在我一边好奇地看我。
你喜欢养鱼吗?我虚弱地问女孩。
女孩目光澄明,她看着我先是摇头,最后又重重地点头,她可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女孩鱼缸里的那几条金鱼的头又聚到了一起。女孩伸出手指在水里轻轻一搅,鱼四下散开。
女孩又一次看表。这次看表让她的脸变得轻松起来,她很快抬起头跟我告辞,说我得回家了,到点了。为了证实“到点了”,她伸出手腕让我看她的表。小丛收拾了一些鱼食给女孩带着。她的鱼太瘦了。女孩看了看鱼食,拎着没吭声。
小丛送女孩走了。
我統共见了女孩三次。
第三天下午,她又来了。
在“九三年”咖啡馆,女孩进来朝我挥了挥手。她的怀里还是那个鱼缸,和那四条金鱼。这次,她没要咖啡,服务生也没再为难她。她放下鱼缸,无聊地趴在桌子上。鱼缸里的水换成清澈干净的了。
小丛从医院里拿回来了化验单,我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看。各项指标保持得很好。我没感到多少喜悦。如果不是因为等待丹丹,我想这各项指标是不堪一击的。
清脆的玻璃炸裂声让我哆嗦了一下。我看向女孩,女孩盯着地上的鱼缸碎片和挣扎的金鱼。我从女孩脸上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喜悦,是我看错了吗?小丛不在,我招呼领班帮女孩把金鱼放到水盆里。大厅里站起来一些人朝女孩的方向看,他们很快又坐下了。女孩蹲下捡那几条鱼。鱼在女孩手心里翻滚扭动。
谁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女孩不见了。外面飘起了大片雪花,路灯被遮掩得昏昏暗暗。如果不是水盆里的金鱼游荡,我怀疑是否真有这么个女孩出现过。
明天是圣诞节。半夜的时候我给小丛打电话,让他一早去“一七九三”挑选几条锦鲤和狮子头给女孩送去。
吃早饭的时候,我又给小丛打了第二通电话,让他再挑选些热带鱼一并送去。
吃过早饭,外面的雪愈加大了起来。我给小丛打了第三通电话,让他带上两条红寿。
放下电话,我才记起,还有气泵,得带上最好的气泵。于是,我又摸起了电话。
这天上午,我总共给小丛打了五通电话,全是关于给女孩送金鱼的。
最后,小丛放弃了开轿车送鱼的打算,他去调换了两辆豪华商务车。车里暖气充足,后备箱宽绰,一共装上了四个大型鱼缸,四个气泵,五箱鱼食,五十二条金鱼……我希望女孩家也有个大客厅,也有一面空旷的墙好放这些鱼缸……
在圣诞节的雪花中,小丛去了女孩家。东西却是很快又原封不动地拉了回来。小丛当时并没有告诉我。他去“一七九三”卸下车后,来我家陪我过圣诞节。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喝了一些红酒的小丛才说,其实,女孩,女孩不喜欢金鱼。她说这只是个玩笑,她跟同伴打赌输了,抱着鱼缸到市里最大的咖啡馆出三天洋相而已。砸碎鱼缸是玩笑的最后环节……
责任编辑 李春风
邮箱:sdwxlcf@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