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月亮》:爱的遭遇和性的对立
2014-12-01苏也
对于波兰导演罗曼·波兰斯基而言,拍电影只是他多重社会身份的一个出口;对于我们而言,罗曼·波兰斯基这个名字是个文化符号:他既是电影天才,是艺术疯子,也是心理变态。这个老男人的个人历史过于传奇,其扑朔迷离的私人生活也一直被人们反复讨论——身为犹太人的他在童年经历过纳粹集中营;身为社会名流的他曾在事业巅峰时被指控强奸13岁少女而被判入狱;有过多段婚史的他还遭到过邪教势力的暗杀,包括妻子一行五人在加州被血洗家门,而他却幸免遇难。这些故事听起来都像是电影剧本中才会有情节,而它们都在罗曼·波兰斯基的真实人生里发生过。人生如戏,虐待、畸恋、死亡似乎一直围绕在这个男人的身边,而这些个人不幸对波兰斯基的心理影响也成为了他电影创作的动力,也是他深刻艺术表达的源泉。所以,那股挥之不去的黑色情绪和难以捉摸的迷幻色彩成为了他的一贯风格。无论是早期的恐怖片《罗斯玛丽的婴儿》,还是极具个人语言的《怪房客》,或是后来问鼎奥斯卡的《钢琴师》,血腥的浪漫和迷离的悬疑都是他独特而始终的电影气质。这个经历过人类史上最黑暗时刻的男人,内心里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我们不得而知。但透过他的电影镜头,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个神秘到令人着迷的波兰斯基,他有着如同天使一般的灵性和才华,同时又具备了恶魔一般的怀疑和黑暗。他擅长在血腥和畸形中探索人性的终点,在恐惧感和受虐心理中制造浪漫和平静。可以说,无论是电影作品还是私人历史,罗曼·波兰斯基都是当之无愧的“罪恶大师”。
而在波兰斯基的众多电影作品中,他于1992年创作的《苦月亮》总是遭遇着最多的争论和享受着最深刻的解读。认同这部电影立意的人会将这部绝望到底的影片视为波兰斯基最具深度和力度的作品;而否定这部电影主旨的人则称,这部电影正是充分体现了这个强奸犯、恋童癖、性变态导演内心的丑恶嘴脸和畸形心理。而其实,这两种水火不容的争论正好体现了罗曼·波兰斯基这部作品宝贵的批判现实主义价值。各持己见的人们都能在这部充满戏剧性的后现代都市寓言里读出让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如果说艺术批评在某一方面就是要把人们珍视的东西撕毁给人们看,那么,罗曼·波兰斯基的这部电影正是做到了这一点。而且是用一种近乎癫狂的、狂欢式的戏谑,以及浪漫迷惑的慢镜头把这个撕毁的过程放大给人们看。让人们在疼痛感和羞耻心中看清人性丑恶面的一点一滴。画面里,最纯洁的付出和最疯狂的复仇,夹杂着爱的理想和性的现实不断拷问着这部作品的观众。在《苦月亮》中,波兰斯基用一种“画中画”或“话中话”的形式展现了一个现代人的生活困境,挑战了人们对于理想生活的愿景。导演自身的内心独白几乎是自问自答式的,而电影本身对于婚姻、爱情、两性的思考方式也是辨证的。故事中的两对夫妻在表层意义上形成了对于爱和性、占有和平衡关系的对立两面,不断相互对话,相互攻击,相互影响;而在深层意义上,这两对男女的存在和困境又相互制约,相互牵绊,相互隐喻,体现出了人类作为一个有欲望的物种在道德文明中对于爱情、嫉妒、仇恨、性等情感或行为的最终结果。这种反思和讨论的结果是黑暗的;疑惑和发问的命运是无果的。面对这样的人类宿命,罗曼·波兰斯基似乎在告诉所有还沉迷于人性拷问和心理探究的人说:醒醒吧,在这一场渐行渐远的旅程中,挣扎是毫无疑义的。
简单来说,《苦月亮》是一部充满了悬疑色彩的情色片。大量的视觉和言语刺激体现了波兰斯基对于“情”、“爱”、“性”等概念的真实理解。对于一个经历过苦难、虐待、死亡的男人来说,爱和性的意义和方式一定和普通人的体验不一样了。而正因这样,在一种极端的、夸大的感性镜头下,人性中的黑暗面才会被暴露出来,才能被一一放到手术台上被慢慢检验。
波兰斯基似乎从一开始也意识到了这种极端情爱的典型性和非典型性,所以故事中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个充满舞台意义的都市寓言。为了让观众保持一个舒适的距离去观看这个黑暗而绝望的故事,导演把电影的框架放到了一个充满幻想和异域情调的设定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艘巨大的游轮上。这架巨大的游轮从欧洲驶向印度,男人们和女人们被置放进了一个类似于孤岛的环境里,漂泊于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在这个飘摇不定并充满危险的背景时空里,更多关于内心秘密的故事在悬疑的氛围里被慢慢剥开:尼格尔和菲奥娜是一对英国的年轻夫妇,他们谈吐文雅,穿着得体,是一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样子。而和所有中产阶级家庭中产生的情感危机一样,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中,他们夫妻二人对于彼此的身体都已经丧失了激情,这一趟漂洋过海的游轮之旅就是他们在婚姻死亡线上的最后挣扎。而在这艘游轮上,夫妻二人又遇到了另一对奇怪的夫妻:面色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奥斯卡坐在轮椅上似乎有许多秘密,而他的妻子咪咪年轻性感、眼神迷离,处处对周围的男人们散发出魅惑的气息。尼格尔被咪咪的充满欲望身体和迷一样的气质所吸引,心中不由得生出许多淫荡的想法。但碍于妻子和自己的社会形象,他也只能在内心深处浇熄自己欲望的怒火。咪咪的丈夫奥斯卡似乎看穿了尼格尔的心思,他也看出了他们夫妻二人的貌合神离,对于一身淑女形象的菲奥娜也频频暗示。于是,奥斯卡决定利用尼格尔对咪咪的欲望向他讲述他和这个女人的故事,并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
奥斯卡和咪咪的故事从一个罗曼蒂克式的浪漫邂逅开始。他们在公交车上一见钟情,奥斯卡是个作家,咪咪是个年轻的舞蹈学生。那时的她清纯得像教堂里的天使,穿着白色的球鞋坐在陌生人中间,阳光洒在她身上,那份美丽和天真就像是神的礼物。于是奥斯卡毫不犹豫地追随了自己的欲望,跳下车去追赶这个女孩,最后得到了她。他对她的感情很难说是爱在先,还是欲望在先。总之,他们的感情闪着光,在二人交合之后变得越来越强烈。咪咪在感受过奥斯卡浓烈的爱和身体之后把自己完全献给他,用自己的肉体满足这个男人的各种幻想。渐渐的,他们的爱变成了一种性的游戏,两人在这场游戏里相互狩猎,相互厮杀。他们的身体在炙热的搏斗中从相互熟悉到相互厌倦,正常的挑逗和纵欲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于是,更多非正常的虐爱在他们的性爱中出现,直到这份爱随着奥斯卡的厌倦而慢慢下沉、暗淡,直至全黑。最终,奥斯卡对咪咪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趣,而咪咪却依然痛苦地毫无保留地爱着这个男人,甚至被他侮辱,被他唾弃,只要还留在他的身边就可以。于是,他们的关系变成了奥斯卡对于咪咪的施虐:他在她的身体上做爱,却嘴里一直呼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在他们的家中开各式疯狂的派队,却让宾客嘲笑家里的女主人;最后,奥斯卡还逼迫咪咪打掉了他们的孩子,并让她丧失了生育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把咪咪骗上了一架飞向异国的飞机,向她许下一个谎言的承诺,然后将她抛弃。这段故事是残酷的,它的层层递进是如同无底洞般不忍卒见的。男人的激情到来时如火山爆发,而随着日子的平淡就会慢慢消退,直到厌烦,最终变为仇恨,产生出伤害对方的快感,最终指向死亡。这仿佛成为了男女关系中不可回避的怪圈,多少年来无数个男人和女人重复着这令人厌倦的循环。endprint
抛弃咪咪之后的奥斯卡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放纵自由的单身汉生活里,夜夜笙歌,花天酒地,然而一次意外的车祸让他住进了医院。醒来时,脱胎换骨的咪咪站在他的面前,依然美丽性感,甚至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霸气。一身红衣的咪咪再次回到奥斯卡的身边并不是哀求他再去回到他们的爱情里,而是更为现实而直接的目的——复仇。于是,咪咪将车祸后的奥斯卡扔下病床,导致他终身残疾,永远地留在自己的身边。坐上轮椅后的奥斯卡完全成为了咪咪的囊中之物,仍凭她摆布。当年他对咪咪实施的暴行这下子都被咪咪变本加厉地还了回来。咪咪一方面在身体上折磨着残疾的奥斯卡,一方面在心灵上侮辱着他的灵魂,例如在奥斯卡的面前和另一个男人激烈地发生关系,让奥斯卡观看。咪咪用一种几乎疯狂的心理惩罚着她深爱的男人,让他也体会到爱一个人带来的痛苦。
尼格尔一边听着奥斯卡醉心动情的讲述,一边自己浮想联翩。咪咪那诱人的胴体不断地挑拨着他的情欲,而奥斯卡嘴里的故事又让他心生畏惧。而就在他自己沉醉在意淫和幻想中时,咪咪却和自己的妻子菲奥娜在游轮上发生了疯狂的一夜和妙不可言的性爱。当尼格尔发现自己的妻子居然和自己的性幻想对象发生关系后,在震惊之余,看到了一种荒谬的苍白感,和对生命意义的绝对怀疑。
然而,在这场游轮上的世纪狂欢之下,每个人其实都心怀鬼胎。菲奥娜是想用和咪咪的性爱惩罚一直以来精神出轨的丈夫,同时向这个男权的世界证明自己身体的魅力;而咪咪也不过是在利用男人们对于两个女人身体交合的幻想去更深层地挑逗其他男人,并接机激怒奥斯卡,最终得到自身求死的本能下意识;而奥斯卡也在对尼格尔吐露心扉后感到了自己的释然,决定用死为由离开这个人性的困境,于是他在观赏完咪咪和菲奥娜的交合后,毅然对咪咪扣动了手枪扳机,最后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几声枪响,新的一天到来,朝霞和血染红了海面。
两个多小时的电影里故事环环相扣,年代跨度完整,人物转变起承转合。两对男女对于爱情、身体、两性关系的本质拷问也随着情节的深入而逐渐展开。奥斯卡和咪咪的故事活出了一般夫妻所不能比拟的快感和仇恨,但无论是尼格尔和菲奥娜这样的典型夫妻还是奥斯卡和咪咪这样的烈爱冤家,面对嫉妒、占有、贪恋这样的人性主题,大家都是无法摆脱困境,也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因为这些词汇是组成人类感情这一切的一部分。人活在世上,就是会相爱,相爱了就有可能会厌倦。我们都像是行走和漂流在这个人性的茫茫大海之上,自己的内心深不可测,未来的世界神秘或恐怖,人们都是夜里行驶在大洋上的孤船,随时都有被命运倾覆的危险。
所以说,这是一个绝望到底的电影。面对奥斯卡和咪咪的死,尼格尔和菲奥娜不知所措,他们看不到爱情婚姻的意义,也看不到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天长地久的可能。但面对这样烈爱过后的死亡,他们又感到害怕和恐惧。所以,最后他们只能充满怀疑地说:也许生个孩子吧,一个孩子或许能挽救一段婚姻,拯救一个家庭。而这种想法不就是人们一直以来的自我慰借吗?女人用孩子拴住一个男人,夫妻二人用孩子维系一段关系。男女之间的和谐和平衡似乎是个永恒的难题,他们只能依附第三方的存在而去回避彼此之间存在的裂痕。可以说,这个所谓的理智的结局才是这部电影最黑暗的地方,体现了罗曼·波兰斯基对于目前社会关系里两性关系的最深刻的绝望。
电影里,奥斯卡在对准自己扣动扳机前,望着咪咪的尸体哀叹道——“我们都太贪婪”。这一句话无疑是点破了全片悲剧的根源。“贪婪”二字就是解读男女关系和心理的关键钥匙。可以说,奥斯卡和咪咪都是贪婪的人,而他们的贪婪又是完全不同的。而归根到底,这都是男人与女人的根本不同而已。在奥斯卡的内心里,“我抛弃咪咪不是为了某一个女人,而是以她来换取所有女性”。而在咪咪的内心里则是“你可以骂我、打我、和其他女人发生关系,但是请不要抛弃我,我离开你无法活下去。”所以,男人们总是在贪婪地想要征服更多的女人,品尝更多的味道和肉体;而女人们总是在贪婪地想要占有一个男人的全部,把他的每根骨头、每滴血液都吃得干干净净。奥斯卡和咪咪的虐恋厮杀始终围绕这个无法解开的结,而人类两性关系的悲剧也就出自于男人和女人贪婪的不同表现。
可以说,影片中两对夫妻代表了男女情感的两极:极度的激情和极度的理智。激情可以是热烈的,如烟花般灿烂的,然而激烈过后的平淡是残酷的,是如同死亡般宁静的,于是爱情随时可以因为激情转化为同样浓度的仇恨;而另一方面,理智看起来是和平的、是礼貌的、是美好的,但是浮华表面隐藏的是虚伪,是束缚,是无法填补的欲望。爱情是纯粹的,然而性是复杂的。人们在爱和性的关系中难得平衡,于是心生杂念,甚至是仇恨和暴力。所以,在所有追求内心平和的宗教信仰里,禁欲都是最为关键的一条,它将人们从社会道德和人性本能中解放出来。
因此,《苦月亮》在影片气质上充满了浓厚的末日情绪和无法摆脱的痛苦。人们都是社会的动物,但在文明和道德的丛林里却依然要忍受自己动物性的本能和骚动的下体意识。人类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现代寓言,正如同电影里这个驶向东方世界的西方大船——人们与日常生活的世界隔离开来,上演着随心所欲的故事,就快要忘记真实生活里的条条框框;然而,人们的面孔隔着玻璃,在狭小的长廊上互相挤兑退让,极端的拥挤中间毅然显示着巨大的空白,那是人们在社会生活里的妥协和平庸。影片中的环境封闭狭窄,许多镜头充满近景和特写,一种现代人的束缚感在无处躲藏的困境里被显现了出来。英国夫妇被婚姻的规则和社会的伦理所困,他们的激情被压抑着;而奥斯卡和咪咪的过度自由和激情却导致了双方的欲求不满,造成了相互的伤害。
其实,影片的名字就隐喻了波兰斯基对于婚姻和两性的绝望态度。“苦月亮/Bitter Moon”正好对应了“蜜月/Honey Moon”,把这一场浪漫的游轮之旅定义成了婚姻的结束,两性关系的悲剧之行。影片中的奥斯卡和咪咪承载了导演想要通过性和爱传达的所有信息,而尼格尔和菲奥娜则是这种激烈表达的通俗引言和真实生活的延续。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浪漫的气氛营造出了人们对于爱情婚姻和性的美好幻想,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人们才发现前奏的唯美只是为了衬托出由爱生恨后的血雨腥风和无尽绝望。奥斯卡从施虐者变成了受虐者,咪咪从受虐者变成了施虐者;另一方面,尼格尔和菲奥娜也经历了偷情与被偷情的身份转换。这样的大开大阖让《苦月亮》的戏剧张力达到了极致。同时,这样的处理也形成了影片对于这正反两方面的辩证思考和换位体验。正如片中奥斯卡所说的,“每个人都有虐待狂的一面,倘若有合适对象,它就轻而易举的表现出来。”这句话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波兰斯基的内心潜台词呢?他可以是才华横溢的电影大师,也可以是猥亵少女的变态。可以说,每个男人即是君子,又是伪君子。尼格尔也是,道貌岸然的他背后是汹涌蓬勃的罪恶欲望。其实,我们可以把奥斯卡与奈格尔认为是同一个人,分别代表了一个男性的内心世界与外在举止;同样,咪咪与菲奥娜也是同一个人,分别展示了一个女性的真实心灵与社会形象。他们的关系也反映了同一种婚姻状态的两种可能性,即“激情自由放任”的极端可能性,与“受传统观念束缚” 的日常可能性。 但不论是哪一种,最终那漫无天日的黑暗结局都是不变的,就像那艘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彼岸的大船一样。
苏也,生于中国武汉,现在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攻读博士学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