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的实验调查与分析
2014-11-29马秋武
马秋武, 李 昕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2)
一、 引 言
南京方言属江淮方言洪巢片,有新老派南京方言之分,但无论新老,其单字调均有五个,两字组合中有六组发生连读变调(刘丹青,1995;马秋武,2009)。那么它的三字组会有怎样的变化呢?三字组连读变调是否与三字组内部结构有关?是否是在两字组连读变调基础之上发生的? 是否存在着双向性连读变调?三字组连读变调是否有规律可循?围绕着上述问题,本文将首先就新派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做一些预测性的分析,然后有针对性地进行语音实验设计与调查,根据实验结果列出南京方言三字组的连读变调,最后在此基础上进行总结和分析。
二、 南京方言的声调与两字组连读变调
新老南京话都有五个单字调,它们大致相同,细微差别只表现在阴平的调值上,老南京方言阴平的五度值是31,新南京方言是41。
A南京方言的单字调(刘丹青,1995:12-13)
a.老南京话阴平31阳平24上声11去声44入声5
b.新南京话阴平41阳平24上声11去声44入声5
无论是老的,还是新的,南京方言单字调共五个,两字组合则有25个(即52)。25个两字组合中有6个发生了连读变调。[注]刘丹青提出南京方言有七个两字组发生连读变调,其中有阳平在轻声前的变调。本文这里不涉及轻声前变调,因此只论及非轻声前的六个两字组连读变调现象。新老南京话两字组连读变调,均是左字变调,右字不变,但连读变调的结果却有明显差异。老南京方言变调后产生四个新调
值,而新南京方言只有入声字发生变调时产生新调值,其他变调结果均不会产生新调值。
B南京方言两字组连读变调
新老南京方言分别有以下连读变调规则(见表1):
表1
C老南京方言连读变调规则
a.阴+阴 33+阴
b.上+阴 → 12+阴
c.阳+入 → 上+入
d.去+入 → 42+入
e.入+入 → 3+入
f.上+上 → 12+上
D新南京方言连读变调规则
a.阴+阴 → 去+阴
b.上+阴 → 阳+阴
c.阳+入 → 上+入
d.去+入 → 阴+入
e.入+入 → 3+入
f.上+上 → 阳+上
由C和D对比可以得知,老南京方言连读变调会产生新调,而新南京方言连读变调除(De)之外不产生新调。有关这一现象的分析和讨论,请参看马秋武(2009),这里不再赘述。本文的研究主要是基于新南京方言的连读变调,以下将围绕着新南京方言连读变调展开分析和讨论。
三、 三字组连读变调
以上我们介绍了南京话的单字调和两字组连读变调,那么它的三字组是否发生连读变调?三字组连读变调是否与三字组内部结构有关?是否是在两字组连读变调基础之上发生的?是否存在着方向性连读变调?如是,属于哪一种方向性变调?三字组连读变调是否有规律可循?
就上述问题而言,我们可以从如下两方面入手展开讨论和分析:1、连读变调与内部结构的关系,这一点可以通过实验设计直接获知;2、三字组与两字组在连读变调上的关系,二者的关系不外乎有三种可能:(1)三字组连读变调与两字组连读变调无关,如烟台方言的两字组变调与三字组连读变调(Chen, Matthew Y., 2000:99-102);(2)三字组在两字组连读变调规则基础之上发生连读变调,如天津方言的三字组连读变调与两字组连读变调(李行健、刘思训,1985;马秋武,2005);(3)以上两种情况兼而有之,即三字组连读变调与两字组连读变调部分有关,部分无关,不能完全用两字组连读变调规则解释。以上三种可能,归结起来就是要搞清楚两字组连读变调是否是三字组连读变调的基础。
我们知道,南京方言共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五个声调,五个声调的三字组合共有125(53)个。如果它的三字组是在两字组连读变调基础之上发生连读变调,那么发生连读变调的三字组应有53种,其中43种只可能应用D中的六条连读变调规则中的一条,而另外10种应用或可能应用两次或两次以上连读变调规则。方向性连读变调正是在应用或可能应用两次或两次以上的连读变调规则的情况下产生的。因此,这10种情况是研究是否存在方向性连读变调问题的关键所在。
在基于两字组连读变调规则基础的T1T2T3三字组连读变调中,T1T2和T2T3是构成两个变调组,前者先于后者应用,构成T1先变T2后变的右向变调;后者先于前者应用,构成T2先变T1后变的左向变调。比如,在声调组合“阳+入+入”中,“阳+入→上+入”和“入+入→3+入”都可能应用。但是,哪条规则先应用将会导致不同的方向性变调。如“阳+入→上+入”规则先应用,产生右向变调;反之,如果“入+入→3+入”规则先应用,产生左向变调。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规则的应用存在着先后的次序,那么由此可能产生复杂的规则与规则之间不同的交互关系。譬如,在南京方言的“上+阳+入”三字组合里,如果“阳+入”先发生变调,那么它就会为“上+上”变调规则创造应用的环境,由此两条规则之间构成了“馈给(feeding)关系”,反之则构成“反馈给(counterfeeding)关系”。这方面的研究,可参看Kiparsky(1982)、Kentowicz(1994)等相关文献。
现在,我们把南京方言里应用或可能应用两次或两次以上的10种三字组合列表如下(见表2)。这里,下划线代表两字组变调范围。
表2
四、 实验方法
1. 实验准备
(1) 实验词组表
我们为125种三字声调组合中的每一组选取2~3个三字词组,共计300个三字词组。在每一组中都尽可能地使用不同类型的语法结构和性质的三字词组,这样做意在查明变调结果与词组内部结构和性质之间是否存在联系。例如,在“阴+阴+阴”三字声调组合中,词组1“金针菇”为名词短语,且为二一结构(X+X)+X,意即前二字之间关系更为紧密。而词组2“他晕车”为主谓短语,且为一二结构X+(X+X),即后二字间联系更密切。所用实验三字词组都选自刘丹青(1995)所著《南京方言词典》。为实验时切音方便,词组中尽量不包括浊声母字,且中后字尽量排除零声母音节。本实验不考虑轻声和儿化音节。所有的实验三字词组被打乱顺序后列在一张表格里。
(2) 发音人
通常认为,城南老城区外来居民相对较少,城南方言较少受到外来方言及普通话影响,变化较慢,因而被公认为地道南京方言的代表。且考虑到最老派和老派发音人均为72岁以上的老者,不便参与实验,最新派又难以作为南京方言的典型代表,于是,本文选取42~72岁的城南新派发音人作为实验发音人。新派隶属“新南京方言”。
在城南各区中,秦淮区由于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众多,被一致认为是最能代表地道南京方言的地区之一。我们在秦淮区夫子庙街道下属的乌衣巷、转龙巷和饮虹园社区居委会的帮助下,寻找到了符合条件的二男二女4个发音人。他们的祖籍都为南京,自出生起一直在秦淮区生活,无长时间外出生活史,且除南京方言外不会说普通话或其他任何方言。
经比较后,我们发现发音人1傅某(男)和发音人3陈某(女)的发音更为清晰,且速度适中,因此选取他们二人的录音进行下一步的语音分析。
(3) 设备和软件
本实验使用的设备和分析软件如下:
录音设备:Thinkpad 笔记本(配备高清声卡)和飞利浦单向降噪麦克风
录音和语音处理软件:Cool Edit Pro 2.0
语音分析软件:Praat 4.3.09
数据统计、制作图表软件:Excel 2007和SPSS 2.0
2. 实验步骤
在发音人家中选取一个安静的房间,使用Cool Edit Pro 2.0进行录音,采样率16000Hz,单声道。录音时,让发音人用自然语调逐一读三字实验词组,每个词组读3遍,每遍之间停顿2~3秒。发音人可中途稍作休息。读错或读得过快时,要求发音人重读。
录音结束后,使用Cool Edit Pro 2.0 从原始录音中剪切出1800(300 *3 * 2)个三字词组。
3. 语音分析
使用Praat 4.3.09对1800个语音样本进行标注。标注共分四层:汉字层、音节层、声韵层和声调层。其中声调层通过截去弯头降尾段得到。
对错误基频点进行修改后,使用Praat脚本提取标注的第四层,得到每个音节调型段包括起点和末点在内的5个平均时间点的基频值。
4. 数据处理
(1) 基频归一
本文使用朱晓农(2004)提出的LZ-score法进行基频归一,公式如下:
(其中,xi为采样点的基频值,yi=log10xi,即yi是基频的常用对数值,my和sy分别是yi的均值和标准差。)
(2) 五度值确定
基于曾春蓉(2007:23-4)提出的将LZ值转化为更直观的RD值的思想,我们将其公式进一步修改,得到优化后的计算RD值的公式。RD值范围为0~5,直接对应五度值标度。
RD=(LZ-a)/[(b-a)/5]=[(LZ-a)/(b-a)]*5(这里a和b分别为调域的下限和上限)
五度边界值的归属和对同区异拱及异区同拱现象的规整,则参考刘俐李(2006)提出的界域和斜差理论进行。
五、 实验结果
1. 规整说明
由基频曲线图得知,男声的调域为63~197Hz,跨度134Hz,而女声的调域为112~280Hz,跨度为168Hz。由此可见女声的调域高于男声,且跨度也大于男声。这与以往的实验结果一致。
界域和斜差理论应用后,我们仍能轻易发现一些还能继续规整的情况。例如,在声调组合“去+上+阴”和“去+去+阴”中,末字位置的阴声调值分别为42和41。这是因为界域理论只能够规整到边界上下0.1的值,而对超出范围的值无能为力。这一类的差别大多不具有音系分析的意义。因此,我们根据以下原则对已得到的数据做进一步规整。
(1) 如变调后的调值与单字调或双字调值的走向趋势及在五度值中所处位置都基本一致,将前者调整为后者调值。由于本研究并未开展单字调和双字调的实验,本文此处沿用被学界广泛认可的南京方言(新南京话)单字调值(见Ab)。如在“阴+阳+阴”三字组合中,首字的阴声实验变调值为42。基于它是一个高降调,与阴声单字调非常相似,我们将其调值规整为41。
(2) 考虑协同发音的情况。实验结果显示,南京方言三字组中各音节之间普遍存在协同发音现象,且顺向和逆向作用并存。当顺向协同发生时,前字的末调会影响后字的起点调值,有时甚至会影响后字的整个声调曲线。当逆向作用发生时,后字的起点音高也会影响前字的终点音高。如在“阳+阳+阴”三字组合中,由于首字的高末调,中间阳声的声调曲线受到顺向协同作用整体升高,由原来的调值24升到35。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仍将中字的调值规整为24。如图1所示:
图1 RD曲线圈(女)
(3) 考虑语流末发音力度影响。我们发现,在南京方言的三字组中,有时候末字由于语流即将结束而使得发音力度减小,导致调值也相应变低。例如,在很多声调组合中,去声作为末字往往调值会整体下降为33,而当其作为首字或中字时,则没有这种情况。通过耳辨,我们可以明显感知在调值降低的情况中,末字位置的去声发音力度不足。因此,我们将这种情况下的去声规整到44的调值。
然而,有一些变调结果与已知的单字调值和双字调值在F0走势或是调值高低上有肉眼可辨的明显差别。更重要的是,这些变调结果在某种情况下普遍存在。这时,我们保留它们的调值,以观察是否由于变调产生了新的调型。
2. 调值说明
为清楚地显示结果,我们将125种三字组声调组合划分为5组,每组分别以一个固定的声调打头,它们分别是:“阴+X+X”、“阳+X+X”、“上+X+X”、“去+X+X”和“入+X+X”。以下表3是实验的结果,其中T指代没发生变调的声调,下划线代表产生的新调值,空白栏表示三字组中都没发生任何变调的情况,斜线代表同一声调组合有不同的变调结果。
表3
续表3
由上述表格不难发现,在南京方言三字组中,中字和末字的位置上似乎出现了两个新调值21和45。多位学者曾指出南京方言的右调不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21和45则可以分别确认为上声和入声在三字组中出现的新调值。实验表明:在南京方言三字组中,中字和末字为上声的,其调头多数会略升高,总体呈下降走势,调值为21,如图2、图3所示。
图2 RD曲线圈(女)
图3 RD曲线圈(男)
中字和末字为入声的,其调头多数会略降低,总体呈上扬走势,调值为45,如图4、图5所示。
图4 RD曲线圈(男)
图5 RD曲线圈(女)
上述情况在末字中尤为常见,且男女发音人均有同样表现。在以往记录的南京话声调经典著作里,我们并未发现有关上声和入声在多字词组中呈现出的上述情形,但这一发现却与宋益丹(2006)有关南京方言两字组的声调调查结果有惊人的相似。根据宋益丹(2006:33),男发音人在后字为上声的两字组中,后字声调有下降趋势,调值为21或31;男女发音人在后字为入声的两字组中,后字声调有上扬趋势,调值为45或34。本研究进一步证明这两种趋势不仅在三字组的末字位置非常普遍,在中字位置也很常见。
3. 三字组连读变调模式
就三字组连读变调与两字组连读变调的关系而言,上声和入声在三字组中所表现出的细微变化并不具有语言学意义。因此,我们把调值21和45分别归入上声和入声,并将所有其他的调值也替换为相应的声调名,得到如下的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模式(见表4)。
表4
续表4
六、 分析与发现
1. 连读变调与内部结构和性质之间的关系
实验结果表明:每个三字声调组合,内部结构和性质不同的2~3个实验词组,其变调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由此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与内部结构无关。无论三字组是怎样的结构组合,都遵循同样的变调原则。例如,在“阴+阴+阴”三字组中,词组1“金针菇”为二一结构,而词组2“他晕车”为一二结构,但它们的变调结果都为“去+去+阴”。
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与词组性质无关。同样以“金针菇”和“他晕车”为例,前者为名词短语,而后者为主谓短语,但二者变调结果相同。
2. 三字组连读变调与两字组连读变调之间的关系
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结果中没有出现与单字调或两字调有很大偏差的新调值,三字组中变调后的调值也都大致与两字组变调后的调值相一致。
南京方言三字组中应用的变调规则也与两字组中变调规则相一致。例如,在“阳+入+X”三字组中,首字由上扬调阳声变为低平调上声,这与两字组“阳+入”的变调结果相一致;未发生连读变调的两字组,在三字组中也未发生连读变调。例如,在“阴+阴+去”三字组中,首字阴平遵循两字组变调规则“阴+阴→去+阴”变为去声,而中字位置的阴平并未受后面的去声触发而变调,这与“阴+去”两字组不发生变调相一致。
以上分析可见,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很可能是在两字组连读变调基础之上进行的,整体实验数据进一步证实了我们先前的推测。观察表4不难发现,在125种三字声调组合中,有53种发生了连读变调,这完全与我们通过两字组变调规则推导出的数据相吻合。由此可以得出,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是在两字组连读变调规则基础之上进行的。
3. 连读变调的方向性
南京方言两字组变调规则是三字组连读变调的基础。三字组可分为前两字组和后两字组,如果前后两字组均符合变调规则,那么三字组的连读变调就会有方向性问题。符合上述条件的三字组,在南京方言里共有10种。我们把这10种三字组合的实际情况列表如下(见表5)。
很显然,除g外,南京方言三字组均发生了右向变调。f的连读变调,因男女不同,变调方向也不同。男发音人是右向变调,女发音人是左向变调。南京方言三字组并不与任何一种变调方向完全相一致,但总体上说,南京方言三字组倾向于右向变调模式。g的连读变调比较特殊,这很可能与入声性质有关。当入声位于三字组词首位置时,为凸显其入声调特征,发音人很可能在语流开始阶段倾向于保留其原本声调,由此造成位于三字组词首位置的入声调不发生变调的结果。
表5
七、 结 语
本文通过语音实验首次研究了南京方言(新南京话)三字组连读变调现象。通过将语音数据转化为五度值,提出了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模式。研究发现,南京方言中的上声和入声在三字组的中字和末字位置时会呈现与先前两字组中不同的特征,这一特征在末字位置尤为普遍。上声调值多为21,起点略升高,整体呈下降走势;入声调值多为45,起点略降低,整体呈上扬走势。
研究还发现,南京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与其内部结构和词语性质无关。三字组连读变调是在两字组连读变调基础之上进行的。它的连读变调主要是右向的,但也有左向的,两种方向并存有可能是某种原因造成的。它是否属于双向性连读变调,现在下结果还为时尚早,至少我们感觉不像是双向性连读变调。南京方言三字组是以右向变调为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为什么“上+上+上”和“入+入+入”的连读变调在某些方面有别于其他三字词组,这还有待于我们做进一步的分析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