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小说二题
2014-11-28安石榴
关 系
这条大道又宽又长,一路无阻,向西敞开,素喜铺张的夕阳就不请自来了,城里立即带上点豪放的野趣,迎着它的人满眼金光,忙不迭地眯上眼,公交车月牙湖站长方形站牌的顶边儿在小小地燃烧。除了她,14路车上的乘客都没注意这个,她总是关注那些别人不以为意的东西。14路车上的乘客此时全把头侧向右侧车窗,屏声静气地盯着月牙湖上的几个人。她的脑子里那一抹炽焰仍在燃烧,却也并不妨碍她同样看到了握着水叉站在月牙湖里的几个人,正协作把一个东西举起来。那是长柄的器具,从湖中脏污泥水中捞出的一个东西。岸上停靠的两辆警车虽然灯声全息,它们的暗示也还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是一颗人头。
安静的公交车里突然“轰”的一声沸腾了。车从站点起步,撒气关门的声音、自动控制的提示起步的录音全被忽略,之后,人声和车体不断的汽动声,制造了一种令人焦躁、兴奋的空气。电话的使用显得特别集中,接听和拨号,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大抵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事情可能无以计数,却是与大多数人无关的。可是,大多数人都自愿而无悔地参与进来,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添油加醋地传播出去。她打开手机拨号,放在耳朵上,歌声循环往复,然后是“无人接听”。她的心慌了一下,回头去看月牙湖,这才发现,已在远处的月牙湖,被一层层黑乎乎的脑袋掩盖了。她吃了一惊,刚才分明只是稀稀拉拉十几个旁观者,什么时候、又是怎样结集了如此之众的人呢?
她继续拨打手机,一遍遍的歌声之后,依然是“无人接听”……
她合上手机,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脑子里闪现出庞杂无序的片段。它们不是来自眼前,而是来自她记忆的深处。那是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她辨识不出它们的色调。虽然她40岁了,已不惑,可是总在某些关键时刻发现自己全然无知。即使在她自己的严苛之下,那些她无法辨识的色调周围,也总有令人迷惑的暗影,鬼魅一般,暗藏恶意,身经百炼的她也会害怕。
14路公交车转了一个弯,车厢内一下子暗了下来,乘客已经进入梦境,上下车都悄然。月牙湖事件正式宣告过时,遗落在公交车外。没什么奇怪的,这是人人遵循的生活常态。她再一次按下手机键子,歌声换了一个腔调,结果却是相同的“无人接听”。她突然被一种臆想慑住,觉得有一种恶境远离了车厢乘客之后,聚拢在一起向自己步步迫近。
她回想了一下,上次和他通话是在什么时候?这一想就让她更加焦虑,那至少是一个星期之前。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也大抵是两三个月之前。这时候,14路车正经过他的单位,偌大的停车场上人车都了了然,她快速地大范围地使用眼睛,想要发现蛛丝马迹,却是徒然。她无法以此一刻作为预测和判断,它——此刻的之前和之后,是喧嚣还是安静呢?
不过,如果一个人喜欢一种危险的游戏,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就会增大。她下了14路车,一边重新拨打手机,一边这样暗想。手机依然是“无人接听”。
她向家里走去。她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希望她开开门的时候,他在里面,并且气定神闲。他有她的房门钥匙,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不在的时候,他在里面等待她。这次也一样。她坐在窗前,黑暗先是包裹了她,再把她混合和消解,直到房间全黑了下来。总是这样,总是在她被消解之后,那个漂亮的小男孩便会在一片黑暗中愕然出现。
他几岁呢?八岁。对,还是和一个小女孩一样漂亮的小男孩。是,他是个小男孩,妈妈把他打扮得非常清爽,白衬衣,蓝色的西服裤,黑色长鼻塑料凉鞋,都已经很旧。这是他天天穿的衣服,天天都是一尘不染。因为,每天晚上,妈妈下班都给他把衣服、鞋子清洗干净。干净清爽的男孩总是讨人喜欢,何况这个小男孩真很漂亮呢!女孩一样粉白细腻的皮肤,精巧的五官,没有性别的童声,在跳跃的脚步声中散落在长长胡同的每个角落里,街坊邻居没有不喜欢他的,都喜欢他。胡同口修鞋的老爷爷常常给小男孩一两颗漂亮的玻璃纸包裹的糖,有时候也给他留一捧酸脆的灯笼果、一只甜苹果、一只不常见的香蕉、几个大枣、几粒花生,甚至是小男孩意想不到的一小撮咸香的小海米。一天,老爷爷说:来吧,孩子,跟我进屋,看看爷爷给你留了什么好吃的?你从来没有吃过呢,保准你爱吃。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跟老爷爷进了屋,老爷爷关了门,小平房里突然黑得小男孩什么也看不清了,小男孩问老爷爷:爷爷你为什么不打开窗帘,不打开窗户?老爷爷没有回答他,却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声音低低地,发出一阵含混颤抖的咕哝,小男孩没有听清,心里猜想着爷爷许诺的好吃东西到底是什么?老爷爷在他身后抱得更紧了,一只粗糙的大手摸到了小男孩的腰带上……
她总在这一刻恰似从梦魇中惊醒似的,悲戚自语:不可饶恕!不可饶恕!然后中断冥想,把自己从那片迷蒙中拽出来。可是,片刻不停地,她马上陷入另一种迷蒙之中。
小男孩已经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小青年,仍然很帅,女孩子喜欢找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却不爱理她们。他腮上放着青光,和几个小子爱去市立医院转转。这个城市最大的医院充满神秘和奥妙,随处可见的白大褂和无处不在的来苏儿味道,制造了又迷茫又紧张的气氛。人来人往,急匆匆的步伐,忐忑的长凳上的长久等待,忧惧的表情,突兀的哭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掩盖了事实上的单纯。即使某个时段的人众如闹市,也只不过是医生和患者两种人。来自医患双方过分的紧张,留下了大段有机可乘的时空。这样一伙小子出没其间,没人注意。他们对散落各处的独体小楼和迷宫似的庞然大物般的连体楼有着特别的兴趣,这些楼的偏僻处总会藏着一间不为人知、房门紧锁、没人关照的房间。他们中有一个人衣兜里藏着一大串钥匙,号称一百把各式各样的钥匙,可以用它们当中的某一把打开一间他们想进去的房间。他在日记中一字千钧地写道:有一个人,性欲非常强——
卷了皮的日记本被狗狗拖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一颗炸弹的真实威力。她一直对他的身体给予无限的同情和包容。可是,现在,一个隐情突兀地出现了,被欺骗的羞辱感,被玷污的愤怒,都给她足够的能量爆发。他刚一进门,她就母狼般扑上去,毫不犹豫地送上一个耳光。她希望他给出驱使她继续发力的表情,是什么呢?坦率地承认、坚决地抵赖或者解释和求得理解。这些都没有,她看到他眼中的哀伤,是的,哀伤,连绵不断的哀伤!她颓然地垂下了手臂。因为她已经三十五岁,她可以对大千世界全不知晓,可是,她独独不能不懂男人和女人的肉体秘密。
她痉挛般地挥了一下手,手机在地板上响起一声颓然的哀鸣,但她期待的铃声依然沉睡不醒。她捡起来,随便按下一个键子,黑暗中一只小灯刺目地亮起,但是很快就自行熄灭了。她手持手机僵硬的姿势重新陷入黑暗中。
这种僵硬她是熟悉的。那是日记事件发生过后的三个月,她仍困于犹豫和抉择之间。有那么一天,看似很平常的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房门。一个小时后,房门从里面打开,迎面先走出来一个男人,她能够确定那人的确是个男人,虽然她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但那人一只巨大的单耳环安静地闪着金属的白光。这个男人没有向她打招呼,甚至没有向她看一眼就从她身边过去了,这个男人在故意回避她。她向后面看过去,从那只巨大的单耳环圈定的空间望过去,它的后面,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她四肢僵硬地把自己移过去,推开卧室门,看见他坐在一片狼藉的床上。那一刻,她彻底明白,她无法改变他,也无法包容他。从此之后,她有了决断,她要他离开,她和他各自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给了他一把房门钥匙,而他没有给她,她知道就是他给她,她也不会要。
她见到的那个单耳环男人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不,也许不够确切,还有一次,那是一年还是两年之后?日报无名尸认领启事栏,一张图片里,大大的单耳环令她颤抖,变形浮肿的大脸让她恶心。她拨打他的电话,想告诉他,可是拨通之后,她只说,她的液化气罐告罄。
哈哈,告罄?他为了这个词汇而开心,答应马上回去取钢瓶。
是的,她想,液化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可是,一个人如果喜欢一种危险的游戏,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就大些。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想。就像今天,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因为月牙湖那颗黑乎乎的头颅,而如此不安。她盯着桌上的手机,不肯发出一点声响的手机,终于哭起来,起初呜呜咽咽,不久就大放悲声了。她絮絮叨念着:完了,他死了,他被人害死了,我从此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寡妇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大作,她疯狂地抓起电话,看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她狠狠地摁下接听键,他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份抱歉的意味,说,怎么有这么多你的未接电话呢?我刚从外面回来,今天上班走得匆忙没有带手机啊,你怎么了,找我这么急切?他“呵呵”轻笑起来,是不是没有液化气了?
她听着他的话,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潮汐一样涌来,然后又如潮汐般消退。哦,潮汐在消退,彻底消退。于是,她坐回到沙发里去,向后靠去,把头放在最舒服的位置上,然后以无比安宁的声音说,今天,我把厨房的炊具全套换掉了,急着要告诉你的是,我再也不用液化气了。
火烧黄昏
母亲向来反对她晚上回家。并非她还在叛逆,她已接近中年,为人妇,为人母,可她还是常常在父母吃了晚饭之后回家看望他们。这样一个简单的行为,却是她一整天纠结之后的结果。是的,一整天她都在徘徊,苦恼。她尽力迁延,却不知道为了什么。通常,早上在被窝中开始叩问自己:今天是不是一定要回家?上次看他们是什么时候呢?哦,是上个周六。或者可以等一等,早上先睡个懒觉。中午到了,可是太阳太毒,其实少回去一次也没什么吧?的确没什么,她可以取消这个最初的想法,她不必每个周末都回家,没人要求她这样。可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她终于动身,她知道如果不回去,这个晚上就无法安心。坐公交车一个半小时,至郊区小镇已是落日时分,晚霞满天,火烧火燎的样子,兼黑云四合。母亲很生气,说,要不你早点回来,要不就别回来了。这时候回来,你回去的时候我们没法不惦记,这又是何苦呢?父亲出来了,从他自己的起居室里来到母亲的起居室,脸上带着笑意。可是,她并不怎么回馈笑意,她只是看他一眼。她和他们有时候有话,有时候没话。有话没话她都会很快从屋里出来,去看看夕阳中静谧的院子。她要在院子里呆上很久。院子里有个园子,园子里长着一趟一趟的豆角、茄子、辣椒、番茄,它们下了决心似的一动不动,只慢慢地模糊了自己,消融着自己,一起加入到更大的安静之中。她从小就觉察出黄昏的静谧非常可疑,仿佛有种人所不识的东西,秘密控制着人之外的事物,一切都屏声静气。她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黄昏静谧中发现个秘密,她认为这世界,人是最嘈杂的,也最能制造嘈杂,并无时无刻不嘈杂,直到某一天,那些伫立或静卧在褪尽最后一抹金色之后的树、庄稼地、大江、远处的山峦,一边静谧着,一边传递出不可言状的威慑来,她才突然发现,不管是谁,在黄昏的那一段时间里,都是最安静的。
她常常在这个时候,伏在庭院中一段矮墙上,盯着园子里的豆角、茄子、辣椒、番茄,一直盯到她认为它们不自在,然后在心里说:你们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闭上眼睛,用假装消失来躲避你们害怕的东西。
她很快意自己揭了它们的短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有点恶狠狠。直到有一天黄昏,她才明白自己的方向感完全发生了错误。
那天下车,她往西边走,盯着天边燃烧的火,她在考虑是以沉默无视母亲对于她晚归的一贯抱怨,还是回嘴顶撞。站在父母家门口,敦实的方形院落寂静无声,跟园子里的豆角、茄子、辣椒、番茄一样,诡异、揣着深意。实际上她此刻并非看得到那些植物,不过是脑子里的记忆。因为父母家的小院还是很像样的,一圈红砖院墙,圈住南北两座砖瓦平房,自成一个私密独立的小世界。北面的平房一百平米,人居,南面一趟超出一百平米的门房,门房居中开一双扇门,是门房门,也是院门。里面接过道,过道通向院落,过道两侧各开一门,门里是两间大大的储藏室。她站在院门前,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无声旋开。然后,就看到他们,父亲和母亲,已经白发苍苍,早已过了古稀之年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站在院子里,以一种不可想象的姿态映入她的眼帘。母亲双手抓住父亲的胸襟和衣领,父亲双手抓住母亲的胸襟和衣领,两人胶着在一起,正处于一触即发的斗殴前刻。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她大声惊叫。
父亲迅速松手,母亲趁机猛推父亲,平衡被打破,父亲一步步向后趔趄。母亲大有乘胜追击的趋势,拳头挥起来了。她只好冲上去,解开父亲的手。父亲加快了回屋子的步伐,母亲不甘,隔着她,跳起脚,击打父亲的后背。她回过身来,把母亲的手揽进自己的怀中,仔细地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眼睛。母亲的手松松,被掌握在她的怀中,轻轻一下就可以抽回去归自己指使。但母亲没有拿回手,而是避开迎面而来的眼神,破口大骂,骂父亲,从父亲的20岁开始骂起。
她把母亲送回到母亲的起居室,她们一起坐到炕上去,她知道她此刻必须倾听。母亲放过了20岁的父亲,却紧紧抓住30岁的父亲。她发现,一个人的历史也许根本不可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40岁的父亲,50岁的父亲,60岁的父亲,在母亲的描绘中,70多岁的父亲,终于成了一个十足的混蛋。她抚摸着母亲瘦小的后背,握着母亲的一只手,等待,等待,还是等待,直到母亲逐渐平静下来。
一声长长的叹息:哎,多亏我有个老丫头。
她深深地点了头,给母亲的后背垫上一个圆而软的靠垫,起身去父亲的房间。
父亲和衣而卧,仰卧,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左臂平放身边,右手在腹上轮指。父亲有一双大而厚的眼皮,幕帘一样遮挡了幕后的一切。她站在那儿看父亲,不吱声,没有响动,只是看着父亲。父亲感觉到了背负着内容的时间的流淌和对峙,幕帘下面两个小小的和缓的突起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变化,她明白,父亲在窥视她,于是,她开口道:
我,不允许。她故意顿了一下,为了重说一遍,为了那些冰冷的力量:我不允许今天的事情再发生。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许。
父亲在腹部轮指的手突然停住,胸腹剧烈起伏,她同时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她没有动,没再说话,也不后退,静观这些微妙的变化。果然,那些起伏和声音在长久地撞击空气之后,无声地平复下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她重新回到母亲的起居室,窗棂上最后一抹金黄收尽。
她又陪母亲坐了一会儿,当听到走廊上父亲的脚步声时,她与母亲告辞,和父亲一起出门。这是一直以来的默契,每次都是父亲送她去车站。
月亮已高亮夜空,她走在父亲的身边。今天,父亲的外八字步伐略显滞重,仿佛一地坎坷。其实,她继承了父亲的外八字脚,两脚踝外翻,膝盖不正,因为觉得难看,平时走路她都是刻意收敛着,此刻她乐意放任双脚与父亲一致。两人始终沉默无语。
她坐上出租车,副驾驶位。父亲走到出租车的车头处,低低弯下腰看车牌号。出租车司机隔着车窗哈哈大笑,他打开两只前车灯,似乎很有趣味地观看父亲:
嘿,这老爷子挺有意思。出租车司机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她,说:其实我们怕乘客。
她没有接话,目光追随着父亲,看他直起腰,避让到黑暗中……
作者简介: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08年开始写小说,有中、短篇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