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宇随笔(四则)
2014-11-28吴振宇
龙城好人
大学以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常州,更别说常州的别称“龙城”了;上大学时,因为班上有三个来自龙城的同学,这才对龙城有了一些模糊的认识,不过也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知道大约是在太湖之滨。那时的工作很好找,我们学校的名气比较大,经常有单位到学校要人,我钟意的方向有两个,一个是上海,一个是无锡,但最后我还是到了常州,也就是龙城。我来龙城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来招人的单位领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看就是一位很正派、很稳健、很有学识的人。彼时的我很有一种“英雄”情结,总以为将来可以为老百姓做点事情,因此特别向往那种正直、务实和无私奉献的人。
那位领导姓梅,我在他手下工作了将近一年,学到了不少东西,然后他就调走了。多年以后再见到他,是在房地产交易市场的大厅里,他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临到退休时终于可以买一套房子了,尽管面积不大,尽管他的夫人一直埋怨,但他很开心。看着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我唏嘘不已,一个有职有权的副处级干部,用他自己的一生守着清廉,守着信仰,无怨无愧,他所表现出来的人格让我十分敬重。
后来我就下到基层,之后又下到更基层,最后在一家已关门的电影院看了半年大门。夏天的晚上,电影院周围摆满了大排档,我常常拎着一瓶酒坐在其中一家,慢慢喝到半夜。
让我命运发生转变的是后来的B领导,她从报纸上看到了我的文章,于是就通过借用的形式调我去搞文学剧本创作,有人拿我半夜喝酒有损单位形象来说事,她就微笑着对那人说:“谁都曾经年轻过,不是吗?”
B领导与我非亲非故,她却通过文字的形式了解了我,并给了我一个机会。据说她所到之处,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很是选用了一批人才,有的已经开花结果,取得了不小成就。
在B领导的关心下,我总算踏入了文学剧本创作的行列,这项工作十分枯燥,需要经常翻看剧本和查看资料。管资料的是一位姓金的阿姨,总是在我倦而又倦的时候给我端上一杯水,叮嘱我不要太过辛苦,我总是漠视她的这份关心。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起了龙城著名戏剧家张宇清的故事,说他以前就跟我一样,也是坐的这张桌子,也是一天写到晚……张宇清英年早逝,只活了54岁。
我总算明白了金阿姨的苦心。惨白的日光灯下,我看她弯着腰,不停地咳嗽,手颤抖着从一堆书里面抽出了一本,是《张宇清著作选》,她让我好好学习,将来有成就了,还可以评一评当年的张宇清;另外,创作当中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她可以帮我参考参考,实在不行,还可以帮我去向老专家请教……
我很幸运,在茫茫人海当中,我一次又一次地遇到像梅领导、B领导和金阿姨这样的好人,他们对后学青年都有一颗博大的金子般的心,那么无私、无畏、无愧,我只能努力再努力,不敢有半分懈怠。常常想,也许他们本质上就是一类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正是他们的“有容”和“无欲”,才让这个社会的“清流”一直都在默然前行,从未间断。我坚信,他们都是好人,他们更是脊梁。
南大街的记忆
很偶然地翻到一张报纸,上面说的是南大街的梧桐,随着城市改造和路面拓宽,这些已有百年历史的梧桐将彻底从南大街消失,为了这即将远去的风景,报纸上还拍下了它们风姿绰约的剪影。
我翻到这张报纸的时候,南大街的梧桐其实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当年,我还在南大街一栋三层楼的公司上班,每天都能近距离地审视这些梧桐,它们就像是我的老朋友,排列在离我不远的街两边,无言地守候着这个城市留下的最老记忆。那时街面比较窄,两边梧桐的枝叶肩并肩地连在一起。整个酷热的夏天,南大街都是一地的清凉。
离我们最近的梧桐,枝叶凑到了二楼的阳台上。公司扫地的杜阿姨为此多费了不少心,每到清秋时节,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捡落叶,有时候我也会帮她捡,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过来,一老一少的背影就那么定格在了公司那幢古老的建筑上,多少年后,许多事都淡忘了,独有这种宁静寂寞的况味却深印在脑里,挥之不去。
一楼的左侧有条巷子,一个30多岁的浙江女人在巷子里开了家小酒馆,印象中酒馆的颜色是鹅黄的,跟啤酒的颜色很相近,30多岁的女人就坐在门后的吧台上,拿一台DV机放着老歌,那个时候酒吧还没有流行,30岁女人的酒馆里却很有些文化酒吧的味道,我常常能在那儿碰到电视台、报社的一些朋友,相互间打个招呼后,他们就从小巷里悠悠地穿了出去,把一个个背影刻进我的脑海里,和着巷子里攀附在墙头的迎春花。
还有一个理发店也是我经常光顾的。理发店很小,店主是个苏北的小女孩,老是穿一件紫罗兰颜色的上衣。她只有高中学历,然而很上进,一直在自考大专,我曾经辅导过她的作文和英语,作为回报,我理发她从来不肯收钱,无论我怎么坚持,惹得急了,她就上嘴唇咬着下嘴唇,坐那儿生闷气,不理我。
离开南大街很多年了,再回去的时候,这里已经开发成了商贸中心,很多人进进出地忙着购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享受着超值购物的快乐。可是我明白,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往往是买不到的,比如自然界的阳光、水和亲情,比如那些远去的梧桐,以及那些逝去的人和事……
青果巷
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青果巷。
起初并不知道它就是青果巷,只觉得它是一条很平常的巷子,和我见过的大多数巷子一样,甚至比其他巷子还要颓败、衰老一些。
巷子两边都是低矮的老式建筑,最高不超过两层,一色的青砖、黛瓦、马头墙,可能是年月久了,有些瓦屋的上面还长满了草,一株两株细小的泡桐从马头墙的缝隙中长了出来,也有长到一人多高的。阔大的泡桐叶,在夏日的阳光下迎风招展,颇有一番清凉的韵味。
许多个夏日的黄昏,我就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慢悠悠地从巷子穿过。有时还会有邓丽君的音乐,从巷子深处某个地方传来,时隐时现地伴我走上一程。
巷子里有个干洗店,挂着红红绿绿各式衣服。我上班打那儿经过时总会按一按铃,老板娘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大多时候是在熨衣服,抬起头来朝我笑一笑。我并不下车,只是欠起身子从前面的车篓子里拿出一袋脏衣服,手臂伸得长长的递给她,她也欠起身子,手臂伸得长长的接过去,之后她坐下继续干活,我蹬着自行车继续赶路。那时我的衣服,不独干洗,水洗的也包给她了,基本上每两三天换上一套。她呢,因为干洗的生意并不太好,空的时候就用洗衣机帮我洗衣服,象征性地收些钱贴补家用。
这样的日子其实并不长久,有一天我再去找她时,发现厚重的木门从里面关上了,那个坐在红红绿绿衣服中间的女人,从此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巷子里还有一个麻糕店。做麻糕的师傅又瘦又长,总是穿着一身青布衣服,系一条朴素的白围裙。做出的麻糕金黄金黄的,老是有人排着长长的队买。我没有买过,因为不太喜欢排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过报纸上有夸他的,说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总有人慕名前来吧。
后来我知道了巷子是青果巷,又听说了这麻糕有百年的历史,很是惊诧了一回,总想着当年青果巷的名人,比如瞿秋白吧,或者赵元任,或者周有光,他们年轻的时候或者小的时候,有没有吃过这麻糕呢?巷子里的路肯定是走了很多回的。也许走着走着,有一天蓦然发现巷子的路太窄了,也太短了,于是就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留下的,只是青砖、黛瓦、马头墙的记忆。
前不久,听说市政府要对青果巷进行维护了,有关原住居民的搬迁工作已经展开,一部有关青果巷的电影也正在拍摄,心里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怅然,不知道这青果巷的味儿是否能原汁原味地保留下去?
电影的拍摄我见过,有段时间,总看见扛着摄像机的人在青果巷周围转来转去。也有类似演员的女孩,很青春、很灿烂的样子,久久地立于巷子里某处木门前,久久地敲门而无人应。
青果巷的对面,隔运河而望的,也有几幢老房子,搬迁工作早就完成了。我曾经于夏日的某个黄昏走进去,发现巷子的一头已经堵死了,木门紧锁,空巷寂寞,渺无人烟。正疑惑间,忽然发现左侧有个小门,进去,有个老奶奶正在洗衣服,人来不惊的样子。在她的身后,牵牵绊绊、缠缠绕绕的是几株葫芦的藤蔓,翻过围墙攀爬到了一株古槐上,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一树的黄花静静地开,静静地落,仿佛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喧哗也跟它没有关系一样。
我想,也许青果巷就是青果巷吧,荣华也好,平凡也罢,终究成了无声的历史,成了一本厚重的耐读的书。在以后绵延的岁月里,总有人会时不时地念着它,一如我一样,在某个寂寞的午后,甚至在某些细碎的时光里,能够闲下来静静地、细细地品读和欣赏它吧。
废 桥
废桥在巷子的尽头,拱形,桥面铺的都是青石,一级一级地从两边铺到桥顶,只能步行,自行车、摩托车都走不了,更别说汽车了,使用起来十分不便。不知什么时候,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就在离废桥不远的地方建了起来,从此,车水马龙都转移到了大马路上,废桥从此废了。只有不多的几个闲人,如我,偶或过来瞧瞧。
废桥不宽,底下是流水,碧幽幽的,不知道有多深。有一棵泡桐树,长在废桥的一侧,在满是石头的石拱里硬生生地扎了根,并且长势很好。我曾经非常奇怪,不知道这生命是何以生存的,凑近去看了几次,满目的苍虬,贴着石壁,一树的绿,年年开花,紫色。春末,花落,落在桥下的水里,摇摇晃晃地远去,像那些远去的故事。我常常站在桥头看,颇有种寻梦的感觉。
废桥是有名字的,叫新坊桥,建于宋元时代。当年,河的两岸都是黑的瓦,粉的墙。早晨,沿河居民会从青砖垒的河堤上,一级一级地沿阶而下,去到河里洗衣服,两岸的人面对面,隔着河水拉家常。逢年过节互相走动了,就拎着包糖,提着几包花生或是水果什么的,一摇一晃地从邑桥上经过,碰到熟人了,相互之间打着招呼。
这些都沉在了邑桥的记忆里。不经意间,邑桥的两岸都变成了楼房,七八层高,还添了许多店铺,临着河。肯德基、麦当劳什么的也在这里落了户了,颇有几分现代化气息,就连青砖的河堤,也铺了水泥。
邑桥夹在楼房和店铺之间,很不协调。没有拆它就是幸运了,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叫它的名字,说起它,总是说,哦,那座废桥。
每次下班我经过,都会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废桥。无人的世界里,废桥立在夕阳风里,保持着几百年不变的姿势,沉默着,孤独着,守候着。
作者简介:
吴振宇,江苏省作协会员,民革江苏省委理论研究委员会委员,民革常州市委参政议政委员会副主任。先后在《扬子晚报》《北京青年报》《齐鲁晚报》《海峡都市报》等报刊发表散文200余篇,作品被《青年文摘》《青年博览》《小品文选刊》《杂文选刊》等转载,多部作品入选中小学课外阅读选本及多种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