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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米洗菜,抓把烂腌菜

2014-11-28月朗

翠苑 2014年4期
关键词:唐婉沈园洗菜

烂腌菜,几十年前常常是溧阳、高淳、郎溪等地农家餐桌上唯一的下饭菜。除此以外,条件好一点的还有霉豆渣、咸豆腐、咸萝卜干等,这些都是自家腌制的,这些菜的共通特点——咸,不一般的咸。当我们齁得晃头时,爹娘却说,咸好啊,少吃点,又下饭,又省钱。

青黄不接的夏日,夕阳落山时,娘去池塘边淘米洗菜,手里必定端一碗烂腌菜,一路走,一路臭,绿头苍蝇也忙忙地飞舞着紧随。水跳码头上,伯母、婶娘、大嫂们,也都带着碗烂腌菜吸着鼻子在洗。闲得无聊的孩童们便会唱:淘米洗菜,抓把烂腌菜。大人们听着也当没听见。

傍晚时的苏南农村,并不总是炊烟袅袅、饭菜飘香,那烂腌菜的臭味,晚饭前后必定在村中弥漫。好在我们小孩子也闻惯了,不过唱几句“淘米洗菜,抓把烂腌菜!”,权当把臭味打发去了。但到了吃饭的时候,那臭味又让一些孩子难过起来。比如我二哥,饭锅一开,闻到一股臭腌菜的味儿,马上把碗筷一丢,犟一声:“又是烂腌菜,不吃了!”家里除了大哥会砸他一句:“不吃拉倒,饿死你!”再也不会有人理他。爹娘或许心里在想:饿餐饭,好呢,省点给鸡们吃,说不定明天还能多下个蛋,能打上半斤酱油哩。

家里其他人就着咸咸的烂腌菜,两三碗饭很快就打发下肚了。菜简单,饭量都特大。只有二哥站在远远的地方,时不时地瞟一眼饭桌,眼看着连最后一根带菜根的烂腌菜也被我搛进了碗,依然没有人唤他来吃粒饭,终于清醒了,不吃饭,倒霉的是自己的肚子。就拉着脸,梗着脖子,铲一块最后剩下的锅巴,直接泡在剩下的小半碗臭腌菜汤里。将就着吧,毕竟那还是有咸味的。二哥嚼着不多的锅巴,眼里分明挂着泪花花。我偷偷地把自己还没嚼过的那根腌菜塞进他碗里,他发现了,狠命地剜我一眼,搛了飞快地丢在地下。家中的狗狗小黑却不嫌臭,高兴地叼了就走。鸡婆鹅娘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跟在后面穷追不舍,于是撩起一场禽狗大战,把院子闹得人仰马翻,父亲便生气地训斥起来。那年月,大人都特别容易生气。

其实,烂腌菜原本并不烂,地里的它们是极有丰姿的大青菜。盛夏里栽在菜地,我和二哥天天浇水,常常施肥,还要时不时地捉蚜虫,秋天里就长成了一棵棵硕大的青菜。雪白的菜杆子,碧绿的菜叶子,一尺来高,一棵就有两三斤,小猪样。打过白霜,就可以收菜了。收菜时,父亲拿着菜刀去菜地“杀菜”。杀菜时的父亲没有杀气,一脸的喜气。菜有数百斤,一杀一条长长的田埂。杀下来的菜不急着收,放在太阳底下晒。早上晒,晚上收,晒三两个大太阳才成。然后一担担挑到池塘边洗。洗菜是大事,得一家人出动,左邻右舍还会来帮个忙。洗菜总在月亮底下,皎洁的月光下,农家的水塘边堆着一担担的大青菜,洗出一片片水声,一阵阵吸气声,水已经咬手了,我们小孩子已经受不了这寒气了。当然,还会有一阵阵欢笑声。

亮月底下的父亲常会边洗边唱起家乡的民谣:

月亮尖尖高,

挂在梁中梢(唱xiao,第一声)。

小奴家在风中心中正苦恼。

我苦恼我的郎,

死得正冤枉……

洗菜人不再说话,只有那水声应和着父亲的歌声,那歌声就越发悲凉起来,但我们听着却觉得快乐,心的快乐。

菜洗完后要码在竹秧篮里渗水。吃过晚饭,母亲就炒一盘蚕豆,灶台上敬三根香,嘴里念叨着:灶王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保佑今年我家的缸腌菜,又脆又鲜!然后,父亲仔细地用艾草水净了脚,赤脚站在缸旁的籼稻草上,往缸里码大青菜。菜根朝缸沿,菜叶朝中间,整齐有序地码一层,撒上一层粗盐,再码第二层,然后人站在缸里转着圈圈踩。一边踩,一边吃着炒蚕豆,那蚕豆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响。母亲听了,心里欢喜,预示着咱家的腌菜也会“咯嘣咯嘣”脆生生。然后再码第三层、第四层。码到最后,几百斤青菜都被大水缸吃进了肚里。又把洗菜时掰下的黄菜叶码在最上层,上面压个沉沉的青石板,或者大石磨。父亲踩腌菜时,要是我不小心告诉来玩的同伴,我家在踩“烂腌菜”呢,少则一声喝斥,多则挨母亲一个爆栗子,“烂”字可不能说,不吉利的,家人指望吃一年呢,一早烂了,大半年没菜吃,日子就没法过了。但不管我说不说,腌菜总有一天还是会变成烂腌菜的。

缸腌菜到了好吃的日子,也就进了寒冬腊月。此时,一日三餐除了腌菜,就是青菜、霉干菜。父亲笑称,我们吃的是青菜的老子,青菜的爷,祖孙三代一同下肚。

不过,如果是小鱼烧腌菜,那味道可真是不得了的好。腌菜的咸脆,小鱼的鲜香,再加上大蒜叶子的清香及色泽的点缀,实在是好吃得不得了。偶尔也会有肉烧腌菜,那可要多吃一碗饭的,就连咸菜碗底的汤汁也要被我们舔得干干净净。

就这么吃呀吃,冬天过了,春天来了;春天过了,夏天到了。缸里的腌菜再也不脆,再也不香。那一缸的卤水一天天变臭,得盖得严严实实的,不然,苍蝇会进去繁殖。那曾经脆生生的腌菜叶子再也没有了劲道,变得软塌塌的,有的甚至烂成了一摊黑乎乎的菜泥。只是那压在缸底的菜杆子的颜色,倒是金条一般黄灿灿的。此时,就到了吃烂腌菜的日子了。除了吃这菜,还会用臭臭的腌菜水炖苋菜杆子,或者蒸嫩豆腐吃,这些,可都是当时无上的美味呢。一缸腌菜吃一年,连最后的臭卤水都舍不得倒掉,当时,哪家农民不这样?

当抓“烂腌菜”的日子过去了许多年,夏季的一天,我们兄弟姐妹们团聚在大哥家。大哥、大嫂杀鸡宰鸭,捉鱼捞虾,问我们还想吃啥,我脱口而出:想吃烂腌菜!二嫂、二姐大叫“不许吃,臭死人的”。可是大嫂一向宠我,才不管他们反对不反对呢。

“淘米洗菜,抓把烂腌菜!”在我和二哥的念叨中,大嫂笑吟吟地把烂腌菜蒸进了土灶的饭锅里。

开锅了,桌上草鸡、草鸭、大鱼、草虾一盆盆,都入不了我的眼,我端碗饭就着一碗烂腌菜,大口大口吃不停。闻着臭,吃着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鲜!娘说,大嫂放了好多作料,白糖、肉末、蒜泥、生姜丝,还有刚熬的猪油。二嫂看着看着,抢了一根尝一尝,也连说“好吃!好吃!真好吃!”二哥不吃,只是看着我吃。他这几年做工程,走南闯北赚大钱,什么美味佳肴没尝过,桌上的菜自然入不了他的眼。当碗里的腌菜只剩下汤,二哥毫不客气一把夺过碗,说烂腌菜汤泡锅巴实在是无上的美味呢。

娘笑成了一朵花,感叹日子越过越好,人却越来越贱,好鱼好肉不想吃,还是贪着碗烂腌菜。看来今年也要踩一缸烂腌菜。

“不许说烂腌菜!”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对着娘嚷。大家可都没忘记娘当年的喝斥和爆栗子呢。

“淘米洗菜,抓把烂腌菜!”哎,多亲切,多绵长,多么香甜的歌谣!

永远的唐婉

春日,去浙江绍兴,游了鲁迅故居及兰亭,夜便黑了。想到明日将辞此地,心终是不甘。许是放翁的《钗头凤》那悲凉入心的词句,许是幻想中唐婉凄美忧郁的眼神,牵引着我在夜幕四垂时分,同了两位极投缘的女友,去往沈园。

未进园子,便有清音入耳,婉转缠绵,好似一个柔弱曼妙的女子独坐于园中一角。此时,竹枝摇曳,月影婆娑。而她却娥眉微卷,珠泪悄滑,慢提纤手,轻挑丝弦。一声嗟叹,令刚萌的柳芽也不忍探头,池中的春水定了风波。一串由高而低的古琴滑音,颤动了竹叶,令游人魂魄难依。

随着琴声,跨入沈园,心愿长廊在缥缈的古琴声中向前延伸。便可闻得风铃碰撞的声声清鸣。园清人稀,林静竹幽,正应了我此时沉静的心。

廊下两侧的横梁上挂了许多的风铃,每个风铃下垂着一块圆形木牌,木牌下又坠了红色丝线的穗子。风吹牌动,风铃便叮当作响,红丝飘拂。细看,则见木牌的两面写满了字,一声声祝福,弥漫于初春的园中。便停下脚步揽一块细细端详,正面:

那一日相逢,便注定了今生的相守。今朝的牵手,是几世修来的正果。不求同富贵,但愿长相对。

这些留言,用两种字体写就,一种奔放,一种娟秀。想来是一对恋人于婚后在此许下的心愿吧。心中不由得为他们高兴,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再看反面,心头猛然一紧:

我又来了,而你已不在。

字体只剩下奔放的,那“在”字的一横往下长流,似主人长长久久的叹息。

原来,又是一个已去的唐婉!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的《钗头凤》,便这样兜头浇来。

想那唐婉因与陆游过于相爱,又不能生育,便不容于公婆,直至生生拆散。一个弱女子,三纲五常的教条压顶,卑微屈辱的命运当道,该是多深的绝望?情难了而命也难保。虽然丈夫赵士程对她宠爱有加,虽然锦衣美食不必愁,但昨日的深情怎能忘?棒打鸳鸯、劳燕分飞的是身体,人的灵魂何所依?唐婉怎能不叹: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难!难!难!

春光旖旎的沈园,游人如织的沈园,酒香扑鼻的沈园啊,那是别人的沈园,那不是陆游和唐婉的沈园。他们的沈园已成了残垣断壁,荒草漠漠。泪,漫成了沈园内幽幽的春水。

人虽东西,缘虽两断,但彼此的心中,哪一刻不时时挂牵?十年后沈园的相遇,终于冲开了他们情的决口。可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一朝相见,何以话凄凉。执手相见吗?诉说离愁吗?这沈园内的小桥流水,假山亭台,柳丝红桃,莫不是春意融融,生机盎然?可这大好春光在陆游和唐婉的眼里,不过是虚无一物。陆游的眼里只有一个唐婉,唐婉的眼里也定是只有一个陆游。

唐婉是不幸的。这个多情的女子,她的一往情深换来的不过是一纸休书。这一休,便是天各一方。十年的离愁别恨,十年的苦苦相思,十年的眼泪,十年的刺痛,只能深埋于心底。花前月下,寒来暑往,她该如何回忆往昔的恩爱缠绵呢?十年后的沈园惊遇,她在征得丈夫的同意后,赠酒菜与陆游得以稍稍相聚。这美味的酒菜该溶入唐婉几多的深情与眷恋呀? 唐婉怎能不感叹着陆游的感叹: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再多的相思,再深的离愁,也只能仰天长叹,无奈呀无奈!谁也不能改变唐婉的命运,美貌绝伦、才华横溢的唐婉,在世俗面前也只能把满腔的柔情付与纷飞的江南丝雨。

可是,唐婉天生是水养的,情植的,哪里能如此轻易地放下?在她是不爱则已,一爱倾命!世情恶,人情薄,这副柔弱的肩膀怎能抵挡得住如山的黑暗?为情凄惶的唐婉只落得“病魂常似秋千索”,可还要“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皇天后土,一个如此痴情的唐婉,一个才貌绝佳的女子,为何遭此不幸的命运?难道真是应了“自古红颜多薄命”的谶言吗?感叹着唐婉的多情,悲伤着唐婉的多舛,愤怒着唐婉的不平,想来世上多情女子便是最易受伤的吧?而柔弱的唐婉却为此殒命,实在是可叹可怜可悲!唐婉,是悲伤的代名;唐婉,是痴情的象征;唐婉,是压在中国旧时女子心头永远的伤痛。

此时的沈园默然不语,沈园湖底捞上来的那块近千年的太湖石也绝不言语。只有园子当中那块石壁上题写的《钗头凤》,静静地诉说着近千年来的痛苦与无奈。到如今,再多的痛与悲也已成了历史,唯留下那段凄美的故事任后人评说。

唐婉悲吗?不!唐婉已深深地活在多情男女的心中。

自沈园一别,唐婉便忧郁而亡。然而,在陆游心中,唐婉是不亡的。陆游对唐婉思念了一辈子,从不曾断绝。84岁的陆游,又一次来到沈园,写下了: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相信陆游这一辈子,唐婉永远是他梦中的主角,感情的主角。只是梦匆匆,人也匆匆。可是,世间哪个人不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随着匆匆的幽梦,陆游带着对唐婉最深的怀念,于第二年,也追随着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能够团圆的世界,一个可以执手相看泪眼的世界,一个不必担心棒打鸳鸯两分离的世界。

今天的沈园,唱戏班日日唱着唐婉的款款深情,演绎着陆游的深深怀念,让多情的人们也情不自禁地感怀。今夜的沈园,灯光璀璨,柳丝曼舞,桃花娇俏,亭台侧耳,假山凝神,都在听着同样的歌。你听,陆游在唱: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你听,唐婉也在唱: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妆欢,

瞒、 瞒、瞒!

诗词是那样的悲凉,沈园却是如此的多情,园中的游客也在含泪倾听。唐婉应该是幸运的。她虽然在现实中被休,却是陆游心中永远的爱人。她永远地活在了陆游的心里,活了一辈子,活了近千年,历经宋元明清,到民国,到当代,并且,还将久远地活下去。世间有几个女子能获得如此长久的爱情?

唐婉啊,你是永远的唐婉!

作者简介:

月朗,真名韦菊仙,江苏省作协会员,常州市某校老师。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过多篇散文及小说,出版过散文集《城市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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