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后
2014-11-28江之永
父亲在世时,常拿一本边上用棉线缝好的簿子教我习字。起初,我根本认不全簿子上的字,更加不明白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后来年纪稍大,认得字多了,终于知道簿子里讲的是一个叫“安庄”的地方,写这些的人是我的曾祖父,这个簿子是本日记。曾祖父是在安庄出生和生长的。在他父母去世之后,他就离开了,最终在坝头村停止了行走的脚步。娶妻生子。
父亲去世后,我很少习字,曾祖父的日记本被当做祖传的圣物(曾祖父留下来的遗物中也只有这么一件还算完整)供在了老爷柜上。后来我很少去翻那本日记了,真的成了供我们这些晚辈瞻仰的物件了。每天早晨,我都将老爷柜收拾一遍,掸掉日记本上的灰尘,这似乎成了一件必修的功课了。可是,今日我却没有去收拾老爷柜。
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感到周身陷进了一股剧烈的疼。骨头仿佛遭狗慢慢地啃噬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皮和肉就像被生生地撕开了。钻心的疼,很具体,切肤了。我侧过身子,将手按在床板上,用尽气力往上撑了好几次,却失败了好几次。最后我像不畏生死的烈士,咬着牙,猛地将身子撑了起来。从床上爬起来后,我去了厨房,喝了一碗冷粥,然后去了天井,坐在小凳子上。我以为晒一会儿太阳,歇一会就会好转了,可骨头依旧很疼,脑袋都疼得晕乎乎的了。
就在此刻,我的祖父,一个已经74岁的老头,正拎着装满猪食的猪食桶走进了猪圈,佝偻的背更弯了,呼吸急促了,嗓子里发出的“齁啦、齁啦”的声音都紊乱了。他将桶里的猪食倒了一些到猪食盆里,那头已经肥头大耳的黑猪走到猪食盆边上,将嘴巴和鼻子一起埋进了猪食里面。祖父见它吃得香,嘴巴都咧开了。猪吃完了,朝着祖父哼哼,他就将桶里的猪食再倒进去一些,直到全都倒完了。这是祖父一天的开始。然而,今天只开了头,祖父没有继续做其他的事。他将猪食桶放进屋后,坐到了门槛上,眼睛如鹰一般锐利,盯着每一个村民的行动。今天是中元节,村民们一早就起床了,去了坟地,上坟去了。纸钱烧出来的烟飘在坝头村的上空,凝滞了,化不开了。
晌午的时候,本村三个年轻力强的人(其中,年纪轻的男子,我称呼他“二爷”,年纪长的男子,我称呼他“三爹爹”,而那女人,我称呼她“大姐”)朝着我家走了过来,往猪圈走了过去。
“我跟你们说哦,老安家的那头黑猪养得是真好,膘肥肉厚。我别的不要,这猪头必须给我。”女人一边走,一边说道。
女的拎了拎裤子,将系裤子的绳解开,重新扎了一遍,手塞到裤裆底下,把裤子的裆部往下拉了拉。“这个阿生,儿子都给他生了,还这么卖力,老娘可不想再怀了,难受死了。”
两个男的看了一眼女人,憋着笑,脸都快变形了。
我称他“三爹爹”的男的对着女的说:“等下我先跟老安好好说,你先不要说话。”
女的系好了绳,扭了扭身子,似是整理好了,就没再扭了。她白了男的一眼,没说什么。
三个人还没到猪圈,祖父已经从门槛上站了起来,先他们一步到了猪圈,挡住了门口。
“谁要是上前,我就跟谁拼命。齁——齁——”祖父指着三个人喊道,很凶狠的样子。
“二哥哥,快点让开吧,要是磕着碰着,我们可不管哦。”
午后的阳光仿佛长了一双手,会拧人,把身上的水分都拧出来了。祖父的身上已大汗淋漓了,稀疏的白发凌乱地粘附在皱巴巴的头皮上,身体摇摇晃晃的,像风中老旧的桅杆。
“三爷,你快点让让吧,拜祖宗是大事,耽误不起,现在就属你家的猪合适,大不了明年祭祀不用你们家凑份子,这总行了吧?”我称他“二爷”的男的说道。
“放屁,你们哪次说话算数过?”祖父努力扩大声音,胸腔都抬高了。
“三爷,我们都是自己人,你这样说就是不信任我们了。”
“齁、齁,呸——”祖父齁了好几声,从嗓子里齁出了一口浓痰,吐到了地上。
“自家人?有你们这么欺负自家人的嘛?”
两个男的不说话了,僵在了原地,过了很久。
“你到底让不让?杀猪的师傅都已经在等了,钱也付了,就等猪到了,你快点让开来。”我称呼她“大姐”的女人不耐烦了,打破了沉默。
“不让。”祖父该是有些吃不消了,声音有些弱了,胸腔的起伏也缓下去了。身子往后退到了门边上,胳膊撑在了猪圈的黄泥围墙上。祖父的后背倚在了木栅栏上,不再晃荡了。
“都跟你们说了,跟他讲到底是没用的。”女人愤怒了,扯着嗓子喊道。
女人又指着祖父喊:“等着祭祖宗呢,你不是误事啊?”
女人走到祖父的面前,双手抓住祖父的胳膊,使劲地往边上拽。女人牙关咬得紧紧的,很用劲了,却终究挪不开祖父。祖父的身体像生了爪子,死死地抠住了猪圈的围墙,连黄泥都被弄散了一大块,掉在了地上,成了粉末。
忽的,女人往祖父的身上贴了上去,都快黏在一起了。软塌塌的胸部压在了祖父的胸口。她箍住了祖父,身体不停地扭动。晃动中,祖父的脸上有了光,撑在圏门上的双臂拿开了,抱住了女人,一只手伸下去,解开了女人裤子上的绳子,露出了硬挺的麻布大裤衩,松松垮垮的。女人身上的碎花褂子在扭动中掀起了一角,露出了肚子上的妊娠纹。这是她连续生了五个女儿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留下的功勋章,是值得骄傲的资本。因此头可以抬起来了,说话也敢大气了。最重要的,她也敢欺负我年迈的祖父了。
祖父胯间的东西早已丧失了神采,可他依旧胡乱地往女人身上顶了过去。祖父的手又伸到了女人的裤衩上,想拉下去,却被女人的一只手摁住了。女人将祖父拉开了。猪圈的大门闯开了。祖父像是突然清醒了,嗓子里发出的齁声拉长了,尖锐了,如同音频交替时的嘶鸣声,仿佛要划破众人的耳膜。他把手从女人的手里拽开了,双手按在女人的胸部上,把女人往前推,却始终逃不脱女人的钳制,身体虚飘飘的,仿佛泄了气。
“不要脸啊!强奸啊,强奸啊!”
女人哭天喊地的,眼睛里却不见一星半点的眼泪。她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祖父的双腿都打颤了,筛糠似的,站不稳当,可一双手却始终没有离开女人那双喂养了六个孩子的乳房。
猪圈里,我家那头黑猪吃饱之后就继续躺下去了,此刻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很悠闲的样子,偶尔发出“哼、哼”的声音。
那两个男的拉开了拦在猪圈门口的木栅栏,走进了弥漫着猪粪味的猪圈。经过祖父身边的时候,“嘿、嘿”地笑出了声。年纪轻的男的抽了祖父一记耳光,朝祖父的鞋子吐了一口痰。
“给脸不要脸。老东西,你家的猪就算你非礼我侄女的补偿了。”
猪还在“哼哧、哼哧”地叫着。两个男的撸起袖子,站成了九十度,向前延展开来,布下了包围圈。年长的男的站着不动,盯着猪看了很久,想必是看准了时机,朝着猪冲了过去,脚下的泥都被甩起来了。他朝着猪扑了过去。猪该是感觉到了危险,站起身,让开了。他扑空了,脚下一个踉跄,摔倒了,栽在了猪身旁的泥浆里,浑身都沾满了泥浆,散发着一股屎臭味。年轻的男的立马跑上去,朝着猪抓过去。猪在猪圈里一路奔,男的跟在后面奔来奔去,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浆里,却也让他抓住了,死死地抱着,可猪的身子太大了,箍不住猪的整个身子。猪被困住了,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叫声,该是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使出了全力,最后的挣扎总是有着出乎意料的力量,身体猛地往前一挣,挣脱了束缚,将男的甩在了地上,向猪圈外跑了去,四蹄分别在扑倒在地的两个男的身上留下了蹄印,其中一只蹄子踩在了年长的男的后脑勺上,他的脸被踩进了泥浆里,脸上沾满了浑浊的泥浆,嘴巴也塞在了泥浆里。想必一定尝到了家后面茅缸里的一股屎发酵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到了后来,祖父的挣扎成了一种象征,失去了力量。见猪冲出了猪圈,彻底放弃了挣扎。祖父瘫在了女人的身上,眼睛浑浊了,空洞了,流出了泪水,仿佛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孤寡了般,没有了生活的指望。女人不再钳着祖父了,遗弃一张废纸似的,一把推开了祖父,理顺了衣服就朝着奔跑中的猪跑了过去。
那两个男的从猪圈里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嘴巴里不停地吐着口水,想要吐干净嘴巴里的污垢,都快患强迫症了。手在脸上摸来摸去,泥浆没抹净,却更加模糊了。他们走到了河堤边上,做了一个跳动的姿势,一头栽进了河里。水面打破了,更浑浊了,一片泥浆在水面上慢慢化开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两个男的才钻出水面,身上的衣服已经脱掉了,露出了常年劳动练就的健硕肌肉。两个男的不停地抹着身子,往水面上吐着吐沫。他们洗了很久才拿着湿漉漉的衣服围住下体,上了岸,没有理会猪的去处,朝着家走去了。
女人尾随着猪一路狂奔,一副痛苦的模样,急促地喊道:“快来人啊!”
女人的声音都像音乐家的颤音了。打谷场上正忙活着祭祖的人赶过来了,围成了半圈,给猪留了一个入口,待猪进了包围圈,就围成了一个圈儿,封死了,任凭猪朝哪个方向跑去,都有人拦着。
猪在村民围成的圈子里,成了笼中兽。笼中兽的命运注定是悲剧的。再强的狮子,在铁笼的桎梏里,随着时间的消磨,也会逐渐丧失激昂的斗志,最终任人宰割。时间就是如此矛盾,会让微小的力量发挥巨大的效应,也能让巨大的力量慢慢消失。
猪狂躁地冲撞,地上扬起了尘,有了野猪的豪迈,却终究无法逃脱生而既定的命运。一帮村民一齐冲了上去,将猪制服了,用绳子将其结结实实地缚上了。猪拼命地挣扎,却也没有用,只能发出“嗷嗷”的叫声,像哀求似的。一帮村民满头大汗的,将猪扛走了。
祖父瘫在地上,哭了,面目都模糊了,身体下面散发着刺鼻的臊臭味,屎尿都铺开来了。
我从天井里走了出来,身体的疼加剧了,如遭了钝刀子,一刀接着一刀地割,真切地落实到每一处。我将祖父从地上扶了起来。
祖父对我说:“伢儿,他们太狠啦,什么都来抢啊。我们家就你这根独苗了,你还是走吧,不要留在这里,不然你也会死的。”
我扶着祖父走进了家门,他的身体似乎更轻了,仿佛被抽空了。
祖父从老爷柜上曾祖父的牌位前拿走了那已经泛黄的日记本,接着,又在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了几刀纸钱。他对我说:
“去坟地,去烧几刀纸。”
我搀着祖父去了坟地。经过打谷场时,我闻到了一股新鲜浓郁的血腥味。杀猪的师傅已经将猪放在木桶里。猪似乎很享受这上帝赐予般的待遇,双眼成了倒挂的月牙,像在笑;端坐着,洗着热水澡,受着伺候,似乎早已忘记了之前遭受绑缚的仇怨。
我的上辈家人的尸骨被葬在一块空地上,拥挤在一起,有些都歪在凹凸的地方了。周边是农田,不远处是一块坟堆众多的坟地。地上有新烧的纸灰,戗着招魂幡,气势恢宏。
我将祖父放在空地上。他的气息还很急促,浑身冒着汗,裤子上尿液的印子淡了一些,整个屁股上都是被压烂的屎痕迹。
我忍着疼,划开纸钱,均分在几座坟前。这些坟墓从我的曾祖父与曾祖母开始,到我的叔伯父亲结束。划开火柴,点燃了纸钱。日光下,火焰的亮光不再那么耀眼夺目了。我分别在每个坟前磕了头。待纸钱化作灰烬,祖父又开腔了。
“是时候该走了。”
我打算扶起祖父,他却推开了我的手。
“你该走了,离开这个鬼地方,直接走,不要再烦了。”
“到哪儿去?”
“去安庄吧,你太爷就是从那里出来的。那里的人很好,不会抢我们家的猪,安庄的人才是真的自家人。我们家的祖坟也在那里,很多年没去了,你去坟上烧几刀纸,祭拜一下。”祖父将曾祖父的日记本递给我,说:“后面那张地图就是太爷画的安庄的路线图,你按地图走,就能找到安庄了。”
曾祖父的日记我还没有看完,父亲就去世了,后面的也就没有看过,没想到最后一张是手绘的地图。
“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想和你太爷、你爸、你大、你叔说说话。”
我忍着疼,往村外走去。当我再次经过打谷场的时候,我家的那头黑猪已经被肢解了。猪头洗得光彩照人,一双眼睛依旧像月牙样,想必是安乐死。猪头被搁在一张方桌上,四周还摆放着其他供品。一口生铁大锅里放进了切好的猪肉,烧煮后,散发着猪油的香气。
“快点,都快饿死了。”
“不要急啊,还没拜祖宗呢。”
“快点了,随便拜一下就行了,我们吃饱了才是要紧的。对了,等下结束了,猪头我拿回去哦,这次是我把猪抢回来的,这个就算奖励了。”
有人见到我,便一副笑脸对我说:“小佳,先不走,来吃肉,就要出锅了。”
我并不理他们,回头看了一眼祖父,本以为他会自己回去,他却没有走。远远看去,祖父成了一个小人样,在其中一座坟堆前坐着。
我拖着身体走出了坝头村,这个我在此生长了十八年的村庄。
我按图索骥,走了十天,终于来到了安庄。一条小道通往安庄,庄子的入口长着一棵桃树,上面长满了汁液饱满的桃子。这一路走来,我就像一个乞丐,夜宿路边,向人家讨一些食物果腹。我站在安庄的路口,身子软绵绵的,很累了,饥渴交加。于是,我爬上了桃树,摘了几个桃子。所有的动作都仿佛跟自己没了关系,坐姿不正,血液被压迫了,时间长了,麻酥酥的,有了飘渺的感觉,就像走在一堆棉花上。我坐在地上,把几个桃子全都吃了,身体也好多了,没有了疲惫,几乎感觉不到疼了。我休息了一会儿就进了安庄。
天色已黑,只有月牙儿还在天上,月光在死寂的庄子里搜寻着活的气息,却似乎有些慌了。我在村里走来走去,想找到一户尚未熟睡的人家,可终究没有找到,耳朵里只有空气的声音。或许,身体永远不如意志那般渴生恶死。
我无处可去,在庄上晃来晃去。走到祠堂时,我翻越了院墙,摸着黑,找到了蜡烛和火柴,点上蜡烛之后,就坐在了地上,没有一丝睡意。我将日记本从怀里拿了出来,又翻看了一遍。曾祖父从他父母去世,外出谋生写起,一直写到他在坝头村被人冤枉,说他害死了村上牛场里的一头母牛,一气之下,血气上涌,身子骨坏了为止。父亲曾跟我讲过,曾祖父的身子从那以后没能再好起来,且越来越差,最终在抑郁中断了气。后来,坝头村遭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每家每户都要派人去挑泥筑坝防洪水。我的父母亲也去了,却不慎掉进了洪水里。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两具尸体了。再后来,我的伯父和我的小叔也相继死于灾祸。
我合上日记本,倚在墙上,一股刺骨的凉意,透过肌肤,直达筋骨。我对这个被称作“安庄”的村庄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可这里终究是我真正的故乡,这里的人都和我一样,都姓安,他们是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这里有我的血液的根源,也有我的祖坟和我家族源远流长的历史。我有了亲切感,仿佛连空气都亲近了,神清气爽了。
我拿起烛台,火苗“扑哧、扑哧”地晃动了,光影也东施效颦般,一起动了,一切都鬼魅了。昏暗的光亮里,我看见正堂中央的柜子上放着一排排的楠木牌位,看上去黑黢黢的,真如一具具戗着的尸了。我起身走近看了看,每个牌位上都雕刻着名字,这些亡者都姓安,他们都是我的先辈。曾祖父在日记里写到,我们家属于安庄的安世元一支。安世元是我曾祖父——安亚朝——的曾祖父。于是,我觑着眼看每个牌位上刻着的名字,挨个儿找着。最终,在一个边角里找到了。我放下烛台,爬到了柜子上,将牌位取了下来,木料有了历史感,摸上去冰凉的,仿佛丧生已久,上面刻着“安公世元之灵位”。不一会儿,我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两个小孩正盯着我看。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们的祠堂里睡觉?”年纪稍大的孩子对我呵斥道。
小孩装模作样的严肃让我感到好笑。我没能忍住,笑了出来。
“我是来这里玩的。”
“笑什么笑,很好笑吗?这里是你玩的地方吗?”
“没笑什么,累了,借个地方睡觉。”
“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小偷?”
牌位在我的怀里,焐得热乎乎的,有了人的温度。我将牌位从怀里拿了出来,对小孩说:
“这个啊,是牌位嘛,呶,上面不都是的嘛。”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那柜子。
“来人啊,有人偷东西啊,来人啊。”
“哎,你别喊啊,伢子,你别喊呀。这牌位是我家祖宗的。”
“你说谎,我们庄上就没你这么个人。”小孩指着我说。他又对着身边的小孩说:“我在这里看着他,你去村长家,叫村长过来。”
“是。”小男孩似乎很乐意服从命令,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就小跑走开了。
年纪稍长的男孩还盯着我,他说:“你别想跑,我盯着你呢,我们村长马上就要到了,完蛋了你。”
我没再说话,动了动身体,发现身体上的疼已经消失无踪了,神清了,气爽了。
没过多久,小孩跟着一帮人,一起来到了祠堂,其中,走在最前面,由那小孩搀扶着,下巴长着长长的白须的老人该就是村长了。此刻,我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上拿着牌位。
老头见我手上拿着牌位,紧张了,手上的拐杖猛杵了地面好几下。
“伢子,你手上怎么拿着我们祠堂里的牌位呀?罪孽啊,这会惊扰先人的呀!”
老头看上去气急败坏了,一个劲地猛跺脚,就差要上来敲我了。
几个年轻人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走到我的面前,其中一个年轻人,攥起拳头就朝我的脸上砸了过来,另外几个年轻人将我架住了,不让我动弹,还有一个年轻人从我手上抢过了牌位。牌位被夺走了,那几个年轻人也就将我放开了。
我感觉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我对老头说:
“我也是安庄人,我太爷是安亚朝,这牌位是他太爷的——安世元。”
“安亚朝啊,他不是很多年前就离开安庄了嘛?”人群里一个岁数同样很长的老头说道。
“那时候他说要出去闯几年再回来,没想到这一走就没再回来了。”
“老家伙,你老糊涂了吧,就算有安亚朝这么个人,谁又能证明这个是他的重孙啊。”在我脸上打了一拳的年轻人骂道。
那老头哑口无言了。
“狗日的,你怎么说话呢?”站在我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中的一个,冲到那个骂了老头的年轻人面前,用力地踹了他一脚。被踹的年轻人正准备还手,却被村长喝止住了。
“住手,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尊重长辈,还自己人打自己人,成何体统。”
“伢子,我们没办法证明你就是我们庄上的人啊。”村长说。
“我是安庄的人啊,我怎么就不能在这边呢。要是不信,你们可以看看这本日记,这是我太爷安亚朝写的,这个你们总该信吧。”我将日记本递了出去,手悬在空中,却没人接。
“这个我们就不看了,看了又能说明什么呢?你还是走吧。”
“你怎么说话呢,我就是安庄的人,我不走,我就准备住下来了。这里是我的家。”
“伢子,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不欢迎外面的人在这里常住,本来,你要是想在这里玩几天,我们还能答应,现在你想耍无赖,就一天都不能让你待了,快点走。”老头强硬了,声音大了,中气很足。
“你快点走吧,我们不想为难你,你闯进我们祠堂的事也就算了,不跟你追究了。”人群里,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我不走。”我的心脏揪揪的,脑袋里“嗡嗡”地响,身子仿佛被人用锤子猛力地锤了一遍,很痛,却不知道是哪里痛,虚无飘渺的。我提了一下肩膀,似乎是这里痛,却又不像,折磨人了,延绵不绝的,仿佛注射了致幻剂。
“我走了十天的路,就为了回到老家,你们要我走。呸——”我指着村长身后的那帮人说道,朝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他们的眼睛里是冷漠的光,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都快冻僵了。
“咳、咳……这伢子疯了,快把他弄出去,快,快。”村长不停地跺着脚,旁边扶着的小孩都害怕了,浑身哆哆嗦嗦的。
我挥舞着双臂,想赶走朝我走过来的人,却被人一只拳头击中了太阳穴,脑袋“嗡嗡”响,眼睛里的世界仿佛曝光过度了。我不知道是谁,对着我的耳边“嗡嗡”地说道:“你他妈也配姓安。”接着有人从我手上将日记本抢走了,恍惚中,我看见日记本被人撕得粉碎,四散丢了。我的四肢被人捆了起来。对此,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形式上的反抗,都成自愿了。
我的身体贴在土地上,很紧,不愿挪开,却被人强行撕开了,道路上全是我身体留下的血痕子。
横亘安庄的小河里,河水朝着庄外流去,散发着淡淡的臭味。经过农田的时候,两个妇人正在吵架,她们是在争夺一条田埂的所有权,吵得很激烈,然后扭在了一起,撕打起来了,在对方的身上掐,脸上挠。我想,她们一定会结下深仇,从此便成了仇敌。
我被丢在了安庄入口的路旁,四肢遭了绑缚,无法动弹。我的身体越来越痛,仿佛被含在了嘴里,细嚼慢咽了,又如遭钝物击打。
我的头顶上还是那棵桃树,一阵风吹过,树枝颤了颤,桃子仿佛要掉落了。
作者简介:
江之永,原名张旭。1988年生,江苏高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