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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杏鲍姑

2014-11-28庞羽

翠苑 2014年4期
关键词:陆家仓鼠瓜子

我出生的时候,没见到杏鲍姑。

当时的情景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我家在左左镇的所有亲戚都来了,唯独缺了杏鲍姑。她是我爸爸的三姐,唇边有一颗性感的痣。

当我出生五个月的时候,杏鲍姑终于在我的生命里写下了她的记号——一件黄红相间的马甲,她亲手织的,多年以后我看到这件衣服时,总是想象自己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活脱脱的一道番茄炒蛋!但五个月大的我并不清楚,只是把自己嘴里漏出来的口水、吐出来的奶全都抹在了这件马甲上。过不了多久,我又大了一圈,这件马甲就压箱底了,就像沉在水底的石头,只要它还在,心里就踏实。

杏鲍姑的名字很少有人叫,以前镇上的人都叫她三嫂,我出生前,他们已经不这么叫了,老叫她小姑子,刘家小姑子。我还记得那一天,她在厨房里做菜,把杏鲍菇切成条状,我不知道那一片一片儿的叫什么,于是问她,她告诉了我。以后她就这名儿了。

关于她的记忆,我还记得,我很小时杏鲍姑有一艘小木船,停在码头,我经常去玩,坐在小木船上,然后把身体偏左偏右,木船随着水波来回摇晃,杏鲍姑有时坐在船尾和我一起摇晃,有时,她会坐在码头的石板上,把双脚探入水里,然后打出飞溅的水花。水花溅入我的眼睛时,杏鲍姑就会一脚把小木船踢开。我吓得大叫,她却没心没肺地笑着。然而到了我快上学的时候,妈妈突然就不准我跟着杏鲍姑去码头了,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倒是有点懂了。

我5岁生日那年,杏鲍姑送给了我一个特殊的礼物。当时礼物用布盖着,却看得清上面纵横交错的“骨骼”,杏鲍姑把它放在和供奉观音像一样高的平台上,不准我拿。等我吃完了长寿面,杏鲍姑一脸神秘地掀开了布,里面是两只瞪着滴溜溜黑眼睛的仓鼠,它们在笼子里窜来窜去。妈妈吓了一跳,嚷起来了:“老鼠!快把这些脏兮兮的东西扔出去!”于是,我刚伸出的手又缩了进去。

后来,仓鼠还是留下了,只准养在杏鲍姑自己的房间里,不准拿出来。背着妈妈我进去看过几回,它们一点都不叫,用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我再用黑色的眼睛回敬它们,有时候能持续好几分钟,最后都是它们失败了,扭动它们圆溜溜的屁股,把自己埋进了木屑堆里。杏鲍姑对我说,仓鼠的眼睛很厉害,如果它们流泪了,眼泪一落地,就会变成钻石,因此,我就一直等着仓鼠流泪。可是,它们整天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睡觉时嘴角都是翘着的,看着看着,我的心都化了,真希望它们永远不流泪。

我看到过杏鲍姑流泪,对着一张照片。我一靠近,杏鲍姑就把照片藏了起来,我问杏鲍姑上面是谁,杏鲍姑对我说,那是一个很遥远的人。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遥远”是一个很遥远的词,遥远得让人无法触碰。

我早早就上了幼儿园,因为杏鲍姑是幼儿园的教师,她经常环抱住我在校园里转悠,我人生第一次喜欢的人就是转出来的。所以说,我的初恋在两岁时就没有了,当然,那时的他也不过5岁,大三班的学生。后来我才知道,他叫陆博瑞,有一辆红色小脚踏车。我之所以在人海里一眼就看见了他,是因为他手里拿着一根硕大的棒棒糖。我够着身子一把抢过他的棒棒糖,用我小小的两岁的眼睛瞪着他,他显然愣住了,过了一秒他又把棒棒糖抢了过去。

杏鲍姑后来跟我说,我的手始终不离开棒棒糖的柄,就像个讨债鬼似的。当时,杏鲍姑并没有阻拦我,她说,这绝对会是我童年的独家回忆,为什么要删除呢。可是,无论我怎么回想,我都不记得我两岁时的事情。不过,故事绝对没有我前面描述的那么简单。我们两个人毫不相让,5岁的小男孩力气大,没一会儿他就占了上风。我一看急了,像一只幼狼扑食一样对着他的胳膊就是一口,还紧紧不放,慢慢加力。5岁的陆博瑞显然被咬疼了,哭喊着松开了手,棒棒糖一下子掉到了地上,碎了。我那甜甜的美梦也碎了,跟着陆博瑞一起哭喊起来。杏鲍姑说,像两只落了水的旱鸭子,每次提到这件事,她都笑得很恐怖,像一只“嘎嘎”叫的水鸭子。

陆家来找杏鲍姑是一天后的事,我正在教室里玩粉笔。不知道杏鲍姑和他们说了什么,陆家人看见我时,我正研究怎样把粉笔塞进嘴里,杏鲍姑一个箭步夺走了我的粉笔。陆家人看我这等出息,居然就不和杏鲍姑啰嗦了。回忆到这一幕,杏鲍姑都说,为了补偿,陆家把我拐走当小儿媳妇了,因为,越蠢笨的女孩儿越单纯。我想反驳她一句,可是她已经笑得喉咙凹陷、眼尖泛泪了。

当我得到可爱的仓鼠时,陆博瑞已经上小学了,我还留在,不,是一直还在那个幼儿园,那里有棒棒糖的甜味。其实,陆家离我家不远,我住在左左镇春风巷中间,他家住在巷子尾。但是,陆家祖上陆沉将军是受一个刘姓人士迫害流放到这儿的。所以,我家与他家素来没交情,或者说,那些大人心里还有些芥蒂吧。

可是,我们小孩子不懂,我还是屁颠屁颠地当了陆博瑞的小跟屁虫。

那天,杏鲍姑在小学废操场的角落找到我时,我的头发粘着傍晚的露水,蹲在草丛里瑟瑟发抖。

杏鲍姑先是敲了我一个爆栗子,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觉她的嘴巴压在我的肩膀上已经变形了,所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也变形了,散在空气里,有六边形,有五角形,各式各样,煞是好看。

“小灵子,你到哪儿去了?我们都找了半天了,你躲在这里干嘛?”

我紧紧地抱住杏鲍姑,想让她的温度带走我身上的清凉。

“杏鲍姑啊杏鲍姑,陆博瑞他说找不到所有人,所有人都不可以回家,他没找到我!”

杏鲍姑用她摘菜的双手擦干了我脸颊上的水,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走,我们回家!找他算账!”

我用双手抱住了杏鲍姑的右手,晃了几下:“杏鲍姑,不要找陆博瑞嘛,也许他忘了。”

“先回家。”杏鲍姑的回答斩钉截铁。

也许是太累了,我回家随便扒了几口饭就趴在饭桌上睡着了。醒来时杏鲍姑坐在台灯前大口大口喘气,妈妈说,杏鲍姑和陆家三婆娘大吵了一架,以后陆家路过刘家要绕着走。我傻乎乎地问妈妈:“杏鲍姑赢啦?”妈妈头也不回地说:“睡觉去!”

什么也不影响我对陆博瑞的崇拜。没过几天,我偷偷跑到小学门口堵他,想要求他带我玩。可是,我看见陆博瑞时,他身边有一个穿粉红衣服的女孩,他们有说有笑,走了出去,无视我的存在。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了那种感觉,像是一个玻璃大吊灯在我的心里轰然倒塌,四溅的玻璃碎片划伤了心房,流出的血是酸溜溜的。

此后,七巧姨家的粉红色公主裙成为了我的梦寐以求。我没有敢和妈妈说,只是告诉了杏鲍姑,当然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幼儿园下班后,她牵着我就去了七巧姨家,我穿着公主裙得意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杏鲍姑没有说话,等我累了,她终于开口了:“脱下来吧。”

杏鲍姑并没有给我买裙子。我没有太在意,因为过了几天后,陆博瑞居然准许我继续加入他的组织了,而且不需要三根棒棒糖的入会费。

陆博瑞每天上学都会经过我家门口,自从杏鲍姑和陆家闹掰了后,陆家大婆娘和三婆娘再也没有从我家门口路过,倒是陆博瑞无所顾忌地把每一条道路当做坦途。每天吃早饭的时候我都选对着门口的位子,只要陆博瑞一经过,我的早饭就结束了。

“再吃点。”杏鲍姑每次都装作凶巴巴的样子,压低了嗓音命令我。

刚开始我会就范,慢慢地,我也使用了小聪明:“我吃饱了,吃不下啦!”

杏鲍姑这时大多不会回答我,只是默默地把我吃鸡蛋剩下的蛋黄塞进嘴里,咀嚼得很慢。

我很急,抓起我的小包就准备走,这时,杏鲍姑就会一个老鹰抓小鸡,抓住我的衣领:“别急,等姑姑一起走。”

我知道,她这句话浓缩起来就是“没门”。

通常我们出现在巷子里的时候,陆博瑞已经坐上小学的椅子了。

杏鲍姑原先是不住在这里的,她有一个废弃的院子,本来是一对老夫妇住的,后来转手卖给了杏鲍姑。听王嫂说,在我出生前,杏鲍姑不肯住那房子了,说是里面有鬼,闹腾闹腾的。然后,爷爷就让我爸爸腾出一间房给她住,本来妈妈不肯,后来为什么同意了,王嫂没有说,兴许说了,我没有偷听到。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陆博瑞会来主动找我。

我还在看幼儿园的男生们玩弹珠呢,一只手指捅了捅我的背,有些疼,我正想把那个人骂一顿,却看见了一脸神秘的陆博瑞。

“我们去冒险吧。”没等我说一个字,陆博瑞开口了。

我呢,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这是一所老房子,藤蔓缠绕,砖瓦上还有陈年的青苔。一扇有着斑驳锈迹的铁门,隔绝了房子内外的世界。从房子外面可以看见,里面似乎有一棵松树,是那种冷冷的死绿色,仿佛西方童话里的绿魔鬼,看守着一座被施了魔法的屋子。

门锁着。可是陆博瑞一使劲,锈住了的门锁就断了。

两个脑袋从门缝里漏了出来,似乎没有人看见。老房子里一片阴森森,每一个角落都在诉说着被遗忘的岁月。

“小灵子,你先进去!”陆博瑞压低了声音说。

“陆博瑞,你不要这么说话,我好害怕!”我的身体泛起了一阵哆嗦。

千不情万不愿的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院子里没有一丝风,凝固了似的。

“快点快点。”陆博瑞用胳膊肘催促着我。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你说你有没有种?有种的人不怕鬼。”陆博瑞一脸笃信。

我停下了脚步,带着哭腔说:“你说有鬼?我不玩啦!我要妈妈,我要杏鲍姑!”

“嘘——”陆博瑞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别说话,你听——”

瞬间我们两个石化了。

果然,从院子的深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那声音是有音律的,但听不真切。

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毛孔根根竖了起来,陆博瑞却还是一脸无所谓。

“陆博瑞,陆博瑞,我要,我要回家!”一滴恐惧的眼泪从我眼眶里流了出来。

“胆小鬼!”陆博瑞十分不屑,但还是用右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左手。

他的手有点汗,但暖乎乎的,很多年以后我还是怀念这种感觉。

“我们回去吧,太恐怖了。”我慢慢加大了左手的力度。

“你难道不想知道鬼是长什么模样吗?”一道奇异的光透射在陆博瑞的脸上,我的脚突然有了力量,跟着他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几步,那声音逐渐清晰,那是爷爷常听的越剧。声音越来越近,现在我还模模糊糊记得唱词:“已经是锁重门百无聊赖,谁愿意捧杨枝常傍莲台?步匆匆走出了大佛殿外,看飞花一阵阵乱落苍苔……”声音落在地上,就像无数滴泪落在了瓷盘上,幽婉而苍远。

陆博瑞似乎知道了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抓住我加快了脚步。然而,我从声音里听出了很多,虽然我也不太明白,这一定是一个伤心之人唱出来的,不,是一个伤心鬼。

这是一个红木雕花的窗子,从镂空缝隙里可以看见里面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陆博瑞没有探头去看,只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小灵子,你去看看,里面那个人是谁?”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巧身钻到了窗子底下,探出左眼瞧着。里面没有一盏灯,黑乎乎的,但这个身影我好熟悉。我一直在等这个鬼转过头来,等了好一个唱段后,她的脸终于对住了我,是的,我不会看错——是杏鲍姑!

我不记得我和陆博瑞是怎样从这栋鬼屋出来的,但是我们两个人都好像被抽去了大半个魂魄。我唯一记得的是,离开屋子时,杏鲍姑在唱:“人生最苦生别离,未曾登程我先问归期。”

过了没多久,镇子上传出了一个童谣:“杏鲍姑,杏鲍姑,她是我的小姑姑;杏鲍姑,杏鲍姑,她最爱唱《打花鼓》;杏鲍姑,杏鲍姑,她有一个大屁股!”

渐渐地,我不再愿意和那些唱这个童谣的孩子们玩了,有点羞愧,更多的是不解。但是,杏鲍姑一直没有说一个字。

中秋节快来了,杏鲍姑带着我去“德强月饼店”做月饼。老远就闻到了面粉的香味,我一眼就看见了陆博瑞和陆家三婆娘。看见杏鲍姑,陆家三婆娘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屁股对住了我们,陆博瑞看见我,还准备招手,三婆娘一下子打下了他伸出的手,然后大手一搂,让陆博瑞更靠近自己,仿佛我们会抢走他似的。

我注意到陆家做的是五仁月饼,杏鲍姑做的是椒盐月饼,可是,我想吃甜的豆沙月饼,于是,我抬头问杏鲍姑:“杏鲍姑,我们做几个豆沙的好不好?”我的话完全没有吸引到她的注意,顺着她的眼睛望过去,居然是陆家三婆娘他们。也许,杏鲍姑还想和他们吵一架,我抱住了杏鲍姑的手,不敢再提豆沙月饼的事。

一锅月饼出炉了,是五仁馅的。陆家三婆娘接过月饼盒子,望了一眼杏鲍姑,那眼神,现在的我形容为“睥睨”。然而,她正准备走的时候,却发现陆博瑞不见了——他正在我们这儿呢。

“小灵子,给我个椒盐月饼吃好不好?”陆博瑞的嘴里似乎含着一颗大白兔奶糖。

还没有答话,椒盐月饼也出炉了,杏鲍姑把一盒椒盐月饼都塞给了陆博瑞:“来,小博瑞,要吃多少都给你。”

陆博瑞掂量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盒子里的月饼,嘟着嘴说:“我都要。”

这时,陆家三婆娘跑过来,把陆博瑞手中的月饼打落在地上:“哼!刘家的东西,我们才不要呢!”然后强拉着陆博瑞走了,陆博瑞还时不时地回头望望地上的椒盐月饼。

“可惜了。”我望着杏鲍姑说。

杏鲍姑的脸上却洋溢着笑容:“没事。”

中秋节白天我依然在街上野,陆博瑞领着我们玩弹弓,打落了小鸟,吓跑了野猫,陆博瑞正提议我们要不要偷着打人的时候,杏鲍姑居然来了。看见杏鲍姑,陆博瑞嘴一撇,眼睛一翻,好像很不高兴一样。

“小博瑞,看,我带来了椒盐月饼。”杏鲍姑打开了月饼盒子,椒盐独特的香味散发了出来。

陆博瑞不屑一顾:“我们家有。”

杏鲍姑有些尴尬,但把月饼更加靠近陆博瑞:“刚出炉的,尝一个吧。”

陆博瑞有些不耐烦了,把月饼盒子推开:“我说了我家有,我不吃。”

杏鲍姑的手悬在那儿,不知道放在哪里,我上前一步说:“杏鲍姑,给我一个吧。”

杏鲍姑解嘲般笑笑:“好好,小灵子吃,小灵子吃。”

我拿着巴掌大的月饼对小伙伴们说:“要吃来拿啊!”

这时,拿着弹弓的小孩子们一哄而上,瞬间盒子里就只剩下渣渣了。

陆博瑞依旧没有吃。

杏鲍姑拿着盒子走远的时候,陆博瑞突然大叫一声:“看招!”说时迟那时快,一颗核桃大的石子飞向了杏鲍姑的后脑勺,杏鲍姑手里的盒子掉到了地上,然后,摸着后脑勺往回看,本来眉头紧锁,但看到陆博瑞,就毫无怒意了。

中秋节很快就结束了。那是一个周日傍晚,杏鲍姑买来了一堆瓜子,正在锅上炒。陆博瑞的出现绝对是一个意外,他拿着一个足球站在我家门前喊:“小灵子,出来踢球!”

我为难地走出来:“我不会踢。”

“我们缺少的就是观众。你家门口大,就在这儿踢。”陆博瑞甩甩头发,随即展开了战斗。

杏鲍姑应声而出,手里抓着一把瓜子,然后把自己搅进了陆博瑞和男孩们的战局:“小博瑞,新炒的瓜子,尝尝。”

“我不吃,让我踢球!”

我能感觉到陆博瑞的怒意,但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不敢发作。

杏鲍姑还是不肯走,执意要把瓜子给陆博瑞。那些男孩们像看笑话一样看着。

陆博瑞只好接过瓜子,然后直接往地上一撒。瓜子就像月饼上的小芝麻碎,随意地散着。蚂蚁们会不会搬走呢?我倚在门口没心没肺地想。

杏鲍姑回锅上继续炒瓜子了。陆博瑞还是记仇的,带着他的兄弟们在门口唤了起来。

“杏鲍姑,杏鲍姑,她是我的小姑姑!”瓜子被翻了一遍。

“杏鲍姑,杏鲍姑,她最爱唱《打花鼓》!”瓜子被煸了一遍。

“杏鲍姑,杏鲍姑,她有一个大屁股!”瓜子被炒了一遍。

杏鲍姑继续和瓜子作战,陆博瑞却跑得没影儿了。本来我还想追陆博瑞,但是我又怕杏鲍姑难过,就留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陆博瑞又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小纸袋。听见他来了,杏鲍姑出了厨房。陆博瑞把袋子往杏鲍姑的怀里一扔:“给你的礼物!”然后脚底一抹油,走了。

杏鲍姑打开袋子——是一个点燃的小爆竹!

我立即跑到了街上,杏鲍姑好像呆住了似的,捧着个爆竹在那儿出神。

爆竹爆炸了。

杏鲍姑没事,只是袖子都烧焦了,手和脸也黑了。门口经过的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她却奇怪地咧嘴一笑,黑黑的脸上开出了一朵月牙。

烟雾散去,我悄悄进了家门,杏鲍姑没有说什么,也悄悄回锅上炒瓜子了。

杏鲍姑的瓜子放在桌子上,我吃了几个,太咸了,杏鲍姑的心思并不在瓜子上。这时,杏鲍姑坐在了我的身边,沉默不语。

“杏鲍姑,你为什么对陆博瑞那么好?”我拿起一个瓜子,装作好吃的样子。

杏鲍姑没有理我,只是把目光像放羊一样放出去。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唉,我的小宝如果没有流掉,也这么大了。”

我走的时候,她还在对着那一盘瓜子发呆。

现在我还在想,如果我知道结局,我会把那一盘过咸的瓜子都磕掉。

我还记得那天杏鲍姑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杏鲍姑把仓鼠拿到了客厅里,用香沙给仓鼠们洗澡。妈妈下班回来,看见塑料盆里的仓鼠,怒火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喂,三嫂,你给我出来!”“三嫂”是杏鲍姑很久以前的称谓了,从妈妈嘴里说出来,可见妈妈是多么生气。

杏鲍姑的态度很软,只是妈妈在一个劲儿骂着。我站在旁边,很想为杏鲍姑说一句话,可是天已经很黑了,困意袭来。

第二天我一醒来,杏鲍姑已经不见了。我知道她在哪里。

河边的水里依然游着不知悲喜的鱼儿,杏鲍姑静静地坐在木船里,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就像一只蝴蝶落在了花朵上。

“杏鲍姑,你在干什么啊?”我准备从岸上跳进木船里,可是还是不敢,怯怯的声音被河面弹到了杏鲍姑身上,她似乎有些惊吓。

“小灵子,我只是来坐坐。”杏鲍姑把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

我从石板上一脚跨入船上,伸出手准备抢杏鲍姑手上的东西。杏鲍姑左一晃,右一躲,小木船像秋天田野里的稻谷,在风中来来回回地游荡着。

“杏鲍姑,给我看看嘛!”我知道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杏鲍姑叹了口气。一张照片呈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你的三姑夫。”

说完这句,杏鲍姑再也没有说话。一个早上,我都没有去幼儿园,她也没去。

到了中午,我把照片还给了杏鲍姑,径直回家吃饭了。我喊杏鲍姑,杏鲍姑不为所动,我以为她还在生妈妈的气,就自个儿一个人走了。

妈妈上班后,我偷偷溜进了杏鲍姑的房间,在她的床上,赫然躺着那条粉红色连衣裙。她买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一阵难过。仓鼠们还在。可是它们好像不像以前那么活泼了。在木屑里,我看到了一点亮光,那是仓鼠的眼泪钻石吗?阳光移开后,小小的眼泪钻石,消失了。

到了晚上,杏鲍姑还没有回来。

很久很久以后,杏鲍姑再也没有回来。

妈妈一直很自责,可是王嫂说,杏鲍姑是去找失踪多年的三姑夫了。镇子里还出动了打捞队,可是,河里既没有杏鲍姑,也没有小木船。

仓鼠没有被妈妈扔掉,只是转移到了我的房间里。我给了它们许多好吃的,它们依然打不起精神来。

陆博瑞去城里上学时,我没有送别他,只是到了河边,大声地把自己的灵魂都喊出来了。

阳光很远,河的那一边也很远。我默念了一句,杏鲍姑,我终于知道遥远是什么意思了。

作者简介:

庞羽,1993年3月生,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2011级学生。先后在《诗刊》《青春》《扬子晚报》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作品收入《少年文艺》30年精选。获得过“高考杯”华东地区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二届华语大学生微电影节剧本奖,“稻河杯”全国文学奖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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