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天机》是文学作品吗？

陈德宏

2008年6月在青岛举行的王蒙自传研讨会上，我作了一个大会发言，从新时期思想解放的角度阐述了王蒙自传的价值及意义，当时主持会的当红的年轻评论家弦外有音地给予了一句话的点评：陈先生的发言从政治上解读了王蒙及王蒙自传。言下之意，我的发言离开了文学。之后在分组讨论时，我也用一句话予以回应：离开政治你能读懂王蒙吗？

时隔四年后的2012年6月，王蒙出版了他的煌煌新著——35万言的《中国天机》（安徽文艺出版社）。该书的自序题目就叫《我要跟你们讲政治》，并说“我与政治难分难解”，“我很高兴，终于，我有机会近耄耋之年，写出了《中国天机》（GOD KNOWS CHINA）一书，痛痛快快地写写自己的政治见闻、政治发现与政治见解”。

青岛的经历令我突发联想：《中国天机》是文学作品吗？

还是让我们看看该书的内容吧。

A.《中国天机》用当下流行的比较时髦的表述方法可以概括为两个关键词：中国共产党和腐败。进一步往完整、清楚、明白里表述便是：中国离开中国共产党不行，中国共产党不反腐败不解决自身的贪腐问题也不行。

我猜想，王蒙写此书一定很纠结：一方面诚如他自己所说，“我是中国革命、中国历史、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设与发展的追求者、在场者、参与者、体验者、获益者、吃苦者、书写者、求证者与作证者”。因此，这个体制取得的任何进步、发展与成就，都融入了他的汗水、心血与智慧，他会欢欣鼓舞，欣喜异常；反之，出现的任何问题——特别是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的贪腐问题，会有切肤之痛，令他寝食难安，刻骨铭心。艾青的诗句“我的眼里为什么噙满泪水，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应是王蒙写作此书的初衷及情感诉求，也应是他写作时的心境。正因如此，作品自始至终闪烁着警世恒言——俯拾即是苦口良药，侧身便闻逆耳忠言，整部作品氤氲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忧思、忧虑与忧患。

王蒙以一个革命少年及文学少年的双重身份感受到“旧中国气数已尽”，国民党的失败是遭到人民的唾弃，共产党的成功是人民的选择。二者都是历史的必然。

作为文学少年，王蒙眼中的国民党统治下的旧中国的腐败气息无处不在，是生动的、形象的、可感的，而且令人厌恶、恶心。

旧中国是一个空心的存在，是一个等候灭亡的大脓包，是一个等候历史的处决枪响的死刑犯！

还有旧社会各种蹂躏妇女、强暴妇女、污辱妇女的习俗。我很小的时候就听长辈说到过，对于不规矩的女人的骑木驴游四街的惩罚办法：木驴上有一个尖尖的木橛子，插入妇女的阴户。几千年的性压抑、性特权、性暴力、性变态、性剥夺与性扩张，足可以使一个民族疯狂，足可以令反抗与复仇的烈火燃烧，足可以招致杀身的血光之灾。光冲这一条，中国的一场或几场嗜血的风暴已经不可避免。这叫做闹之有理，乱之有理，灭之有理。

妇女受教育的程度、妇女的被尊重的程度、妇女的社会地位，是社会文明进步程度的标志，王蒙的这段文字，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对国民党自抗日战争胜利后的迅速腐败的严重化、普遍化，王蒙称之为“全民腐败”；并且像王蒙的许多小说一样，以剖析自己的亲人审视自己的灵魂予以诠释。他说：“我在旧中国看到的是全民的腐败，是头上长疮、脚底板流脓的烂透。我母亲和姨妈刚刚找到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工作，立刻就往家里带回了化公为私的曲别针、胶水直到半包铅笔。”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人们在批判计划经济的显著特点低、大、铁——低效率、大锅饭、铁饭碗的同时，也在调侃我们管理的落后与混乱：国外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真是孤陋寡闻，读了《中国天机》才知道，解放前已经“中国有个大家拿”了。接下来的叙写不仅令人触目惊心，而且让你倒吸一口凉气：“到处是假文凭、假发票、假收条、假证件、假简历、假资格认证。人人挖墙脚，人人捞外快，人人当看客与捞客，人人认为自己有理。蒋介石国民党的沉疴难愈，死路一条。”更要命的是语言与实践的背离，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假、大、空、套、官话满天飞，举目可见“养天地之正气，法古今之完人”。真是绝妙的讽刺。这样挂羊头卖狗肉、说一套做一套的政权不亡，天理难容！

立此存照。开篇之论自然有照应全篇的功效。民心如水，既可载舟，亦可覆舟，这一中国古代的智慧哲言，无疑具有普世价值及意义。世界上的任何政党——无论是执政党还是革命党、在野党，对于腐败都不具有天然的免疫力。而执政党因为掌握公权力，掌握社会资源，尤其需要警惕与警觉。革命党及在野党也可能腐败，其代价及结果就是您甭想革命成功，甭想执政啦。为了醒世与警世，王蒙多次征引了刚刚发生的“利比亚之春”及“埃及之春”的例子。

遥想当年，卡扎菲领导的革命军人团体，推翻了封建的专制统治，推行利比亚的“社会主义”，效法毛泽东出版“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的经验，出版他的“绿宝书”（卡扎菲语录），国人几乎是人手一册，受到民族英雄般的欢迎欢呼。可是长期的执政，卡扎菲并未解决好国家的发展及民生问题，失业率居高不下，滚滚的石油美元流进了卡氏家族及执政团队的腰包。一方面是巧取豪夺，一方面是民不聊生，这才是“利比亚之春”真正的也是根本的原因。这也正是“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可悲之处在于，卡扎菲死到临头仍生活在幻想中，发表广播讲话，号召全国的青年拿起枪保卫他。青年们倒是纷纷扛起了枪，但不是去保卫卡扎非，而是参加了班加西的反对派武装。更可悲的是，直到在建筑工地水泥管道中被活捉受尽屈辱死去，他仍未搞清一个基本的事实：究竟是利比亚人民背叛了他卡扎菲，还是他卡扎菲背叛了利比亚人民？

穆巴拉克的事例也很典型。他是埃及独立后继纳赛尔、萨达特之后的第三代领导人；曾是爱国的热血青年、空军战斗机的驾驶员，英俊潇洒，帅气十足。作为空军驾驶员他直接参与了对以色列的战斗，作为统帅他指挥过中东战争，为国家为民族也是屡立战功，屡获殊荣；加之他在国际舞台上的审时度势，纵横捭阖，为中东赢得了和平，在国内被视为民族英雄，国际上成为风云人物。可惜，他太恋权，太贪权，太专权！以至于他的夫人、儿子都利用特权大发其财，深陷贪污腐败的泥潭。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诚然，信然！由此我们想到“把权力关到制度的笼子里“是多么的必要。最终，穆氏由民族英雄沦为民族罪人，全家受审，本人则躺在担架上关在铁笼子里出庭。可悲！可叹！既有今朝，何必当初！

历史不可能重复。然而历史又往往惊人地相似。这就是以史为鉴的意义。王蒙在观察中国的问题时，往往采用宏阔的世界视野及深邃的历史眼光，所以常常醍醐灌顶，深刻独到。他引用法国前总统德斯坦的话说：“法国有数千万人，这数千万人搞得法国政府狼狈不堪。当我一想到中国人口有十几亿的时候，我实在非常同情中国政府。”这儿说的是外国政治家心目中的中国国情——面积太大，人口太多，事情太复杂，太难办，太难治理——对中国执政者的大不易表示同情与理解。但同时，王蒙又引述了一位德国前总理的话：政治家好像养在鱼缸里的热带鱼，一举一动都被观察着放大着。此话讲的是他们国家执政者的大不易——道德操守要高于常人，监督的眼睛太多，审视的目光太尖刻，以至于戴着放大镜找你的毛病。对此，我们可以理解，但不必同情，因为只有如此，公权力才能受到监督约束，在阳光下运行。同时还应该看到，制度的健全、法律的约束、监督的严密，也是对执政者的爱护，能够杜绝——起码可以减少像卡扎菲、穆巴拉克之类悲剧的发生。

贯通中外，谈史论今。话说到这个份上，王蒙觉得画龙犹需“点睛”，仍有胸臆要直抒：“新中国的缔造者与拓荒者和他们的接班者们啊，我是爱你们的，咱们可要从国民党政权的覆亡中汲取教训啊！”其心拳拳，其意殷殷，天日昭昭，人史共鉴。

B.总结执政党的经验教训是王蒙的重要思想，也是《中国天机》的主要内容。

一般的史家在总结“文革”前的17年时，往往以1957年划界，认为之前是好的，之后便不断犯错误，以致发展到“文革”动乱。李国文有篇随笔叫《早死十年是好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而王蒙认为胜利就埋下了犯错误的种子。新中国成立头三年（1949—1952）全国一直“沉醉在革命胜利的欢乐里”。革命党成功了、胜利了、执政了，三年时间都沉浸在欢乐、兴奋、庆祝中，这还了得！为此，王蒙总结了“七大定理”，而这“七大定理”对革命党共产党来说都是成功的有利的，而对执政的国民党都是不利的、失败的。问题在于如今江山易主，你成了掌权的执政者，却仍迷醉在“七大定理”当中的胜利中，能不犯错误吗？譬如，“第七个定理：批判者的意识形态调门越高，就越能给执政者以打击。而执政者的调门越高，往往越是给自己将军。”1958年提出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要超英赶美，调门响彻云霄！结果呢，大炼钢铁仅仅是把老百姓的铁锅砸了烧成了无用的铁疙瘩进了人民公社“天堂”的社员饿肚子，亩产几十万斤的“大丰收”带来的是全国性的大饥荒。问题的严重性在于，直到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有的人仍然没有理解甚至是没有了解这些“定理”，指标越定越高，“蛋糕”越设计越大，愿景越许越多，话越说越大越满。假、大、空、套、官话泛滥就是这么来的，信仰危机、信任危机也是这么来的。关于贪污腐败问题，开始讳疾忌医，大家不敢提、不让提；后来变得严重了，又层层发文件作报告动员反腐，由于缺乏配套措施，收效甚微。群众则说：老虎作报告，狐狸偷偷笑，苍蝇蚊子戴手铐。拿北京话说满拧。而今领导提出反腐要“老虎”、“苍蝇”一起打，老百姓的欢欣与拥戴是不言而喻的。

王蒙的这“七大定理”条条都值得执政党深思深思再深思！

没有及时实现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脚色转换，马上打天下，马上治天下，意识形态的花样翻新及不断强化、极端化、对立化是犯错误的主要根源。以革命的方式、战争的方式、运动的方式、会战的方式、打歼灭战的方式治国理政搞建设：“斗争、运动、跃进，马不停蹄”。运动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这套做法，与治大国烹小鲜、当家不闹事、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满足国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等执政党应有的理念背道而驰。“从1949年，他几乎没有一年、没有一个月、没有一个星期好好反思一下调整一下、休息一下过。他马不停蹄，不断策划，不断发动，不断号召。他左一拳右一脚，左一掌右一推：‘镇反、‘肃反、土改、抗美援朝、思想改造、‘三反五反、批判胡适、批判胡风、批判《武训传》、批判俞平伯、批判丁玲、批判赫鲁晓夫、‘反右、反‘右倾机会主义、批彭黄张、批合二而一的杨献珍、批时代精神汇合论的周谷城、批文联与所属各协会已经滑到了裴多菲俱乐部的边缘、批周扬并说准备派一个团把周扬轰下去。农村也绝对不是世外桃源：一年一年的整社、农村‘四清（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后来又发展到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也不知还要清什么），中国的历朝历代，从没有哪个政权能如此深入村落与农户抓政治运动的。”

王蒙从全民打麻雀、全民炼钢铁这种过于浪漫、过于天真、违背科学甚至是违背常识的举动，看到国民的从众与起哄，看到了对严肃的解构：“起哄的大众的特点是见了（尸从）人压不住火，见了火人压不住（尸从）。起哄者很容易成为奴仆，也很容易成为刁民，还容易变成暴徒或者恶霸。”

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相较，这是否也可算作民族性格中的另一种劣根性呢？

应该承认，“文革”中许多人——特别红卫兵、造反派的恶言恶行及其拙劣表演，是人性恶的沉渣泛起，是反人类的倒行逆驶。

王蒙的总结、剖析、批评、批判不仅痛快淋漓，形象生动，入木三分，也是前无古人的。但决不要后无来者。我希望这是王蒙的“抛玉引玉”，而不是一骑绝尘。因为对执政予以历史的、科学的、理性的、实事求是的总结、剖析、批评，会成为执政党的财富——犹如对长江航道的清理，标出急流、险滩、暗礁的位置，设置浮标、灯塔，为后来航船的驾驭者提供警示，以使航船平安、顺利、通达。否则永远是执政党的包袱——而且很沉重。所以王蒙语重心长地说：“谁能解释与进一步从政治上从学理上总结1966年开始的十年‘文革？中国人应该干这个活。中国共产党应该干这个活。中国学者应该干这个活。这是中国人的历史与国际责任。中国责无旁贷。正确地毫不含糊地总结‘文革的方方面面，这也是中国对人类历史的贡献。”

王蒙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而重大的问题：必须面对历史——执政党、执政者（政治家）在尊重历史敬畏历史的同时，应追求历史的定位。昨天的现实是今天的历史，今天的现实是明天的历史。今人观昔，犹后人观今。时间与历史无人可以绕过。对执政党来说，面对历史、正视历史、总结历史、以史为鉴，才能兴旺发达，长治久安。

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媳妇”，更有激愤极端者，称历史是胜利者的“娼妓”。说一千道一万，历史终究还是要回归历史，包括古今中外那些曾“君临天下”，把历史当作“小媳妇”任意“打扮”的人，最终还是得回归历史给他的定位，接受历史的审视与评判。

C.成就、欣喜，忧思、忧虑与忧患。

王蒙对“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新时期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没有引用具体的数字，没有述说GDP，没有征引中国的综合国力已跃居世界第二，没有引证中国的钢铁产量已占世界的二分之一、汽车产销已双双跃居世界第一。他把这些让给了经济学家。而他呢，是文学家。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他是语言学家，是语言大师。他要用语言——就像他的许多作品一样——征服我们。果然我们被王蒙征服了，在《新话如潮——80年代一瞥》里：

先是平反、昭雪、冤案、迫害、浩劫、改正、恢复名誉等重申正义、天网恢恢、水落石出的词儿。

接着有改变了思想与政治格局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有一说，叫不唯上，不唯书，要唯实。

四个现代化。中国能实现现代工业、现代农业、现代国防与现代科学技术，只这样一想我就五内俱热，我甚至想嚎啕大哭！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是个近乎大实话的说法。呜呼，伟大者的失误并不是由于误解了高深的学问，而是由于违反了大实话。你搞的“社会主义”千好万好、千姿百态，就是多了一个字：穷，能说是成功的吗？

五讲四美三热爱。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清谈误国，实干兴邦。反对假大空。

仿佛进入了时空隧道，王蒙如潮的新话把我们重新带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那个充满希望也怀揣惴惴、面临机遇也诸多挑战的年代。

其他有关内容，看看相关章节的小标题就大致清楚了：《物质生活、钱、腐败》——“但发展解决的问题是不发展所带来的问题，如饥饿，如辍学，如贫穷与愚昧。但发展本身解决不了恰恰是由于发展而不是由于不发展所产生的新问题，如贫富悬殊，如分配与机会的不公平，如奢靡浪费，如信息骚乱。与此同时，腐败的问题与温饱同来、与金钱同来、与商品经济同来。当年专门反贪污、杀贪官的共产党，面对的却是自己的贪官污吏了。”

《理念、权力与实绩的起舞》——指出把权力变成目的可怕，权力没有监管监督的可怕，主张“理念、权力与实绩的政治三人舞，这三者互相依存，你搂着我的腰，我拉着你的手，他期待着我的舞步相随，互为根据”。

本文开始时我就说，整部作品氤氲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忧思、忧虑与忧患。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么王蒙究竟忧什么呢？

其一，忧执政党与人民群众的关系——“我们看看伊拉克、埃及、利比亚的例子就明白了。不如平常就给人们多一点机会、多一点讨论并取得平衡的可能，让人表达意见，允许发点噪音，勿为己甚，留有余地，尽量不把事做死做绝，习惯一点不准确、不英明，难免遗憾但确实是民意的发生作用，宁有具体事务上的不尽如您意，也不要与民意对着干，造成人民群众的积怨，避免积累成大冲突、大的折腾起哄。”

这儿有一条很好的诠释：河南某地发生了状况，媒体记者前去采访，当地官员质问道：你是站在党的立场还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长期的执政，某些执政者已不自觉或者自觉地站在老百姓的对立面去了——原来的鱼水关系俨然变成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了。许多群体事件不都是贪腐官员与一些为富不仁的开发商沆瀣一气严重侵犯群众利益引发的吗？对此，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单纯“维稳”，只能是扬汤止沸，愈“维”愈不稳。这才是老王最最忧思忧虑忧患的啊！

其二， 忧心政治体制改革的裹足不前——“不能让政治体制改革变成异己的旗帜。要有一套说法、做法、路线图、预案，而且要有一套光明正大的、十分透明的理论。要公开自己的改革底线、方针、步骤，要能够通达地、淡定地谈论政治体制问题。”

忧思、忧虑、忧患。老王忧的东西太多啦——忧心人才不能成批涌现、创新受到体制阻碍；忧心民族团结遭到破坏，各民族都要进行“谁也离不开谁”的教育；忧心“人治”的弊端，提出“决定的因素：党与民主程序”；忧心爱国主义过了头，变成排他的极端的民族主义；忧心“普世价值”的被否定被批判伤及了执政党的理念及某些人类共同的道德底线；忧心天安门广场仅仅作为政治集会的场所，仅仅作为政治符号不利于和谐社会建设，应逐步改造成公民及中外游客购物、休闲、娱乐的场所；前苏联解体的三条深刻教训——垄断权利的政治体制，垄断利益的经济体制，垄断真理的意识形态体制，是否应作前车之鉴？等等等等。

其实老王最最忧心的书中反复提及的两件事是领导与群众的关系问题及腐败问题。

关于前者，老王举的例子很有代表性：领导看菜市场，前后两个价。领导要看文化产业，让公司搬家。不想让领导看的农村，说修桥、挖沟、路不通；领导赴某国访问，入乡随俗要参观该国著名诗人墓，按程序要随意翻开该诗人诗集的任何一页，该页的内容可以预卜吉凶祸福。而无论翻到哪一页，翻译准备的都是同一内容：吉祥如意的颂歌颂词。关于首长、领导、同志、群众、孙子的故事，已是让人哭笑不得的红色幽默了。

据报道，2013年元旦，前中央主要领导前往河北某贫困山区调研，强调不准“排练”，不准“导演”。初闻愕然，继而欣然，深思痛然。一场经过“排练”、“导演”的“视察”、“调研”，岂不是重复上演的自欺欺人的《皇帝的新衣》吗？除有损执政党的威信、透支执政党的密切联系群众的优良传统、败坏执政党的声誉而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呢？《中国农民调查》的作者陈桂棣又有新作——《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小岗村》。据闻，书中有不少关于“排练”、“导演”的内容。

一般而言，“排练”、“导演”之类弄虚作假行为，并非领导本意，多为身边工作人员及下级所为。但毋庸讳言，他们也是揣摩上意投其所好啊！君不闻古代就有“上有所好，下有所为，吴王好刀剑，国人脸上皆刀疤”的警世名言吗？所以王蒙书中有一节的标题叫《让领导了解真情，不是仅仅让领导高兴》。作为标题，少了一些修辞，少了一些文采，少了一些含蓄，剩下的只有直白。用心良苦。老王的用心与忧心不也像标题一样直白吗？

关于腐败问题王蒙为什么自始至终都在提呢？为什么反复征引埃及、伊拉克、利比亚的例子呢？为什么反复强调“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呢？在王蒙看来，腐败已成为执政党的心腹大患。愚以为有如下四条原因——

其一，腐败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北京郊区的一个村支书贪污1？83亿拆迁款；太原市的一个人大代表、郊区某村的原支书，有四个老婆十个孩子，都名正言顺，而且该支书上任之初很穷，几年之内暴富至此；继网友曝光“表叔”、“房叔”、“房婶”之后，近日郑州又曝出90后“房妹”有11套房，而“房妹”的哥哥有14套房，而且都是双户口、双身份证，他们的爸爸曾是区房管局局长；河北高等法院某副院长，有四个老婆，都有结婚证，因与三轮车夫发生口角，被三拳打死，引起四个老婆六个子女争亿万遗产。而且此公在司法界屡获殊荣，曾获某年度的“感动河北英模人物”；山东某副省长有60多处房产，40多个情人。于是网友唱道：“四十几个情人四十几朵花，六十多处房产是一家。”

据统计，被查处的贪官95%有情妇；涉贪的官员中，六成以上与“包二奶”有关。

有专家指出，腐败已发展为三个层次：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权交易，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其二，“同体监督”的缺失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专家把体制内的监督称作“同体监督”，并说：“过去30多年，几乎没有一个党政主要领导的腐败问题是由同级纪委监督出来的，这就是同体监督的弊端。”要么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要么是权力斗争、分赃不均互相揭发，更多的是妻子不平，情人、二奶争风吃醋，导致贪腐败露。网友戏称是老婆反腐，情人反腐，二奶反腐。郑州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家中保姆搞卫生，扔了一个茶叶盒，内有数十万元的存折，捡垃圾的老头拾到后，经媒体曝光，于是又增加了捡垃圾老头反腐——有关部门介入，查出别墅若干座，“二奶”若干个。这样的人领导纪委反腐，岂不是越反越腐吗？近来网络反腐兴盛了起来，而且成功率很高。这些被称作“异体反腐”。而“同体反腐”呢，依然比较寥落。

还有一些问题值得深思，干部升迁组织部门要考察，领导干部离任要审计，官做到厅（局）级、省（部）级，考察、审计相加，少说也有十几次，怎么就发现不了问题呢？为什么网上一曝光，大多都能查出问题呢？？？

其三，官官相护的情况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最突出的例子是重庆市某区委书记雷政富不雅视屏曝光案。这是典型的官商勾结权钱交易色情贿赂案——某企业老板以色贿赂，偷拍不雅视屏，进行要挟，获取工程利益；而雷政富则通过王立军将此事摆平——将企业老板及女主角劳动教养。这是典型的官官相护，也是典型的黑吃黑。此事如果不是王立军东窗事发，你媒体记者有天大的本事能曝出来吗？郑州的“房妹”及“房妹哥哥”数年前就有人告，以给其父——区房管局局长党内处分而不了了之。这就是“软着陆”。老百姓说“软着陆”就是保护腐败官员的“安全着陆”。

其四，对贪污腐败见怪不怪、习已为常的麻木态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有一则“当代好官”的短信很有典型性：1.养情人而不与糟糠之妻离婚，这是老婆心目中的好官；2.只在外逢场作戏而不养私生子，这是儿女心目中的好官；3.虽然贪污但也搞出了政绩，这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4.虽然收了贿赂但也办成了事，这是商人心目中的好官；5.虽然贪污受贿但不吃独食，知道孝敬上司，这是领导心目中的好官；6.下面出了事但能镇得住，不让人往上告，自己出了事能扛得住，不往上咬，这是首长心目中的好官。

这当然是“红色幽默”，但表现的情绪却是对现实的无助、无奈与无望。还有其他一些说法，也都大同小异，或者说是殊途同归——譬如说在腐败中前进，在前进中腐败；譬如说贪污受贿是公权力寻租，行贿是赎买，把你的公权力买光了，就不会有贪污腐败了。但问题在于能等到这一天吗？

贪污腐败并不可怕，世界上凡有公权力的地方就有贪腐问题，特别是新兴国家在经济快速发展阶段，尤其突出。可怕的是麻木、麻痹、不敢正视、回避、掩饰掩盖、讳疾忌医，甚至官官相护。这才是最最可怕的啊！

D.梳理完了《中国天机》的内容，它究竟是不是文学作品的问题仍然困扰着我。首先，从那位当红年轻评论家的观点来看，以新时期思想解放的角度阐释王蒙自传的意义都不算文学，那么从头至尾都讲政治的《中国天机》能算文学吗？可是“从泉里流出的是水，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从王蒙这位文学大家笔下流出来的文字不是文学又是什么呢？

其次，从文体的分类——比如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报告文学、传记文学、文学研究、评论……目前我们已知的文学门类，尚难匡定《中国天机》。也就是说，很难将《中国天机》归入文学的任何一个门类。

上世纪的90年代，曾有人搞过“跨文体”写作的试验，时间很短，因效果欠佳，反应冷淡而成为过眼烟云；而且此种试验多限于小说的写作。

第三、王蒙是反对作家“干预生活”——“其实是干预政治的”，就在《中国天机》中他以肯定与赞赏的口吻引用周扬的话，“你干预政治太多了，政治就要干预你，你干预它可能不过如此，它干预你，你可能受不了”。紧接着评论说，“他说的是大实话”。

这本是王蒙一以贯之的主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为什么近耄耋之年的王蒙倏然来了一个跨界穿越呢？令人费解！近十年来王蒙几乎是以“加速度”进行着文学创作，每年以数十万字计的出版物延续着他的厚积薄发，延续着他的“井喷”。显然，并非因题材的枯竭才令他“转场”的。

此外，在王蒙汗牛充栋的著述中，《中国天机》仅是个案，似乎出版的时间节点也很玄妙。此种现象又说明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

愿王蒙先生及方家赐教。

2013年6月于北京东燕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