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的诱惑
2014-11-26余斌
余斌
“书画同源”,所以书法与国画常常并举,谓之“书画”。西方人对此有别解,或者说误解,干脆就把汉字当绘画。毛笔在英语里称brush,与画笔、刷子是同一词。国人编的汉英词典里给的是“writing brush”,大约是以示区别的意思,不怕麻烦地硬译起来,就是“以鬃毛制成的用于书写的笔”。但好多老外不管这些,以为中国人都用画笔写字,实在有趣得紧。南京俚语,赞人有点本事,常说“有两把刷子”,这话懂点中文的老外听了去,很可能要理解成某人的汉字画得不丑。有老外跑到中国,发现这里的人居然跟他们一样,用钢笔、圆珠笔写字,不免深感失望。好在想学书法不是难事,各种汉语短训班都开书法课。学生听说有此一举,照例兴奋异常,于他们,书法课和武术课一样,不像是上课,像节目。
这样的书法课上诞生过多少书家,我不知道,但我教过的一个法国学生,的确在几乎笔还提不好的情况下,向他的同胞成功出售了一幅“作品”。我是到法国教书后,听与他同班的中国留学生说的。出售地点是周末的农贸市场,据说卖了25 欧元。中国学生很是气愤,因为写得(不如说刷的)不成样子,叫墨猪都是客气,而且书体虽是近于狂草(老外学书似乎尤喜这一路),绝对地得意忘形,中国学生还是在被告知写的是“龙飞凤舞”后,认定四个字没一个是对的。如此糟蹋中国书法,居然还卖了钱,不由人不生气。气愤的结果是,中国学生决心到巴黎中国城置办笔墨纸砚,再不打工了,上集市上摆摊去。
我不知道法国学生如何解释他的“作品”,比如那几个字是何意思?但买家冲着字像画才掏钱是一定的,有似图画的文字似乎正可助洋人遥想中国的神秘。我也不知道中国学生在集市上卖字是否有所斩获。在欧洲各处旅游,倒是见过由汉字派生出来的其他生意,比如在爱丁堡闹市区的旅游品商店里,就有上印汉字,类于贴画的玩意儿出售。这字却是端端正正的大楷了,每个字下面都有对应的英文名,架上有个牌子,上书“DISCOVER YOUR NAME IN CHINESE”。如果叫布罗姆(Bloom),中文名自然就是“花”,哪怕你是写《西方正典》的那位男性名教授。
这是“意译”,还有一种字画,也是在名字上做文章的,却是以音译为本。不是书画合称的字画,是真正的字画——由汉字变形而成的画。在很多旅游景点都见到中国人在做这买卖。印象最深的是在佛罗伦萨,圣母之花大教堂一侧排了一溜,少说有十个摊位,著名景点金桥附近又是一溜。主顾报上姓名,写字的将其音译为中文,而后用笔蘸了颜料,把几个汉字画成花鸟图形。现场操作,三五分钟一幅花花绿绿的花鸟字便告成功。旁边紧挨着的就是街头画家的画摊,画肖像的,画风景的都有,但这些写字的同胞全无艺术家的派头,甚至连小时常见的吹糖人的手艺人都不像。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从浙江农村过来的,有的是在家就会这一手,有的是过来后操练操练就上阵。
可能会让相邻艺术家们不平的是,有时这边的生意比他们还好些。我问话间就有两个游客光顾,其中一老太太报上名字,且在询问之下又重复了两遍,似乎是Chris,几个相邻摊主议论了一通,方言听不懂,想来是商量如何翻译,过一阵几个花鸟状花里胡哨的字就出现在纸上,我能辨出是“克丽丝”三字。显然他们很敬业,找了个女性化的名字。其实老太太塞给什么就是什么。老太太问:“Chinese characters ?”(中国字?),这边一起点头;又问:“My name ?”这边齐说“Yes,yes!”于是老太太付了钱,捧了她的中国芳名心满意足地走了。
不知道老太太拿回家如何处置,也许随手一搁很快就找不到了,也许弄个镜框挂在墙上,后一种情形我在一法国人家里就碰到过。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无法将那几个变态的汉字还原为正常的样子,如果要与亲友同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们,这不是寻常的画或图案,这是汉字,是她的名字。
——也算是一种中西间的交流。这样的交流充满了阴差阳错的喜剧性。汉字对洋人委实是一种诱惑,街上常可见到有人穿着印有汉字的T 恤衫,而但凡与中国沾点边的海报广告上,多半都会嵌进一两个汉字,有些与内容根本看不出关联。那也无所谓,洋文对于我们是有意义的,而对绝大多数西方人,汉字没有意义,只是一些美丽的图案,恰可传递中国的异域情调。
当然对有些人情况就两样,开始不过是好奇,由好奇竟然也就开始学汉语 ,于是同汉字接触的经历再不是喜剧性的了。口语也就罢了,认汉字,尤其是写汉字,于他们简直是一种折磨。我教的法国学生读中文系三年级,居然没一个人能保证写一个简短的句子而不出现几个错字。这里添点,那里少点,看上去绝对是汉字的形状,字典里却是绝对找不到,令我想起多年前国内轰动的徐冰系列画,叫《天书》。
后来发现,他们写汉字绝对地不按牌理出牌,什么笔画、部首、偏旁都是不管的。有本英文词典就“字”给的例句是:“汉字看起来就像一幅幅小图画。” 这些学生也都把汉字当作画记忆下来,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画字。我曾试图规以正道,令其从记偏旁部首入手,结果徒劳无功,只好任他们凭图形学记忆“画”下去。因“画”法诡异,我时常看得不明所以。有次看一学生默词,写“照亮”二字。“照”是从下面写起,先是四点底,而后“口”,再往上面架把“刀”,“画”到此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才又在左上角添了个“日”字。接下去的“亮”字倒又是先上后下,上边下边都“画”了,独缺中间一“口”,我忙道:“错了。”哪知她并不停顿,胸自有成竹地画完,空间还留得正好。而后睁了亮晶晶的蓝眼睛问我:“我错了吗?”——一时语塞。
本文选自《一半是这里,一半是欧洲》,中华书局,201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