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光熙藏书的下落

朱子南

1963年，江苏师范学院（今苏州大学）中文系调来瞿光熙，很大的因素是看中了他丰富的藏书。其藏书，在建国后曾被专业人士认为与钱杏邨、郑振铎、唐弢并列，为四大藏书家之一。他的藏书又以现代文学、现代期刊居多。在上世纪60年代初，上海书店曾影印了一批左联时期的期刊，如《北斗》《萌芽月刊》《拓荒者》《十字街头》《前哨》等，就是借用瞿光熙的收藏影印出版的。

瞿光熙调来江苏师院中文系后，就担任了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资料室主任。我那时也在江苏师院中文系工作，在我的印象中，瞿光熙似乎只是在1963级上过现代文学的课，至于资料室，他也是很少去的并不管事，只是挂名而已。为资料室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与上海旧书店联系，要我去采购了一大批旧杂志。其中，就有周瘦鹃主编的《礼拜六》全套，这在当时已很少能觅见了。叶圣陶曾以“叶匋”“允倩”等笔名为《礼拜六》写过小说、散文，1957年初，叶圣陶还曾致信周瘦鹃问及有无《礼拜六》收藏，拟将自己的作品抄存一份以作纪念。我于1961年底调入江苏师院，父母在上海，倒是很乐意去上海采购图书的。

其时，60年代初，瞿光熙以他丰富藏书中的材料，在《新民晚报》上设立了“新文学史话”的专栏，一书一事，短小精悍，颇有鲜为人知的内容。

这一段日子，瞿光熙是过得极为平静的。他妻子仍住在上海市南昌路的一公寓房内，我曾去过几次，都在寒暑假中。一次，是他做了酒酿，时值冬天，“工艺”不到家，没有发酵，要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说，能不能加些白酒？我笑答，这白酒如能帮助酒酿发酵，那白酒不是可以做制作白酒的原料了？在这生活常识上，他几乎是空白，是书生一个。

但好景不长，1966年“文化大革命”兴起，他是首当其冲，马上就作为“文化奸商”被揪出来了。之后，瞿光熙始终是作为“牛鬼蛇神”被控制的。

1968年夏，他从江苏师院被带走隔离在已作为造反派据点的苏州纺织工学院，突然消息传来，瞿光熙跳楼自杀，据中文系审查组的教师蔡运根说，落地的声音如一个热水瓶爆裂，很响。不少人跑出去看，他已死亡。

至今，这还是一个悬案，一个谜：平日里批斗瞿光熙，他必会在吃饭时多吃一大块肉，以为补充消耗，这样保命，怎么会自杀呢？因此，有人认为他是被人推下去的。

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又有消息，说他的跳楼与江青有关。按说，上世纪30年代初瞿光熙并未在上海，与江青并无纠结，是他的藏书作“祟”；他既然收藏有大量30年代的期刊，其中必然有涉及蓝苹（江青）的资料吧？而为清查瞿光熙的藏书中涉及蓝苹的，有无扩散，在重压之下，只能选择跳楼了。两种说法，迄今无定论，只能存疑了。1966年9月，我与瞿光熙等中文系的“牛鬼蛇神”同在一个由办公室改成的“牛棚”中，那时，他虽沉默寡言，但举止一如寻常“黑帮”。

1966年8月的“红色风暴”中，瞿光熙的大部分藏书已由造反派搬到了中文系的一间储藏室里，堆放了半间屋子。

1967年夏，两派忙于武斗，文科楼里空无一人，我先是去取回了我被抄家拿走的一旅行袋的信件、资料、存稿等等，又去翻翻那些瞿光熙的藏书。至今还有印象的是一本《中国缠足史》，平装本，有一寸厚，配有各种缠足的图样，后来看到一本小说“三寸金莲”，那缠足的材料，也是出之于这本《缠足史》吧？一本是周佛海的《往矣集》，其中写有他参加中共一大的情况，我至今还记得，说一大选举陈独秀为委员长，周佛海为副委员长，张国焘为组织部长，李达为宣传部长，在陈独秀未到上海前，由周佛海代理。选举周佛海为“副委员长”，且一度代理陈独秀的“委员长”，这是中共党史中未曾提及的。可能因周佛海不久即脱党，之后又成了大汉奸，所以也就不说了吧。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江苏师院为瞿光熙落实了政策，也发还了他的藏书。她的妻子提出准备把这些书籍折价卖掉，开价5万元。江苏师院时任某领导竟然不肯花这笔钱买下，目光短浅、不知文化为何物。“文革”刚刚结束，可能文化无用论尚未清除吧？瞿光熙这批书后来是被山东大学购去的。

（作者为苏州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