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载芟》《七月》《公刘》看周祖在北豳的创业
2014-11-22王丽娟
王丽娟
摘 要:夏商时期,周先公不窋、鞠陶、公刘迁居犬戎豳地之间,以农立本,繁衍生息。《诗经·周颂·载芟》《诗经·豳风·七月》《诗经·大雅·公刘》三首诗全面描述了不窋三代在北豳艰苦创业、积蓄力量、奠定基础、不断壮大的过程。《载芟》主要描写了周人窜于犬戎,伐木开荒的艰难立足;《七月》主要表现了周人因地相宜,取材而用,最终形成了农业为主、畜牧为辅的综合农耕经济,极具豳地特色;《公刘》则反映了周族武装迁徙、军队垦田,在豳地建国的壮举。笔者认为这三首诗完整展演了周人在北豳立足、发展、壮大,创业成功的全过程。
关键词:《周祖》 《载芟》 《七月》 公刘 北豳 创业
夏商时期,周先公不窋、鞠陶、公刘迁居犬戎豳地之间,以农立本,繁衍生息。《史记·周本纪》曰:“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奔戎狄之间。”“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渡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蓄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1](P112)《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清乾隆间邑贡生韩观琦《重修公刘庙碑记》中曰:“粤自不窋失职,来居于此。公刘其孙也,复修先业,务耕种,辨土宜。……力勤稼穑,而黍稷馨香,服畴食德者几千余年,则其德其功之深入人心者,宜何如也。”据史料可知,不窋、公刘在先周世系中的地位相当重要,为周人的壮大做出了巨大贡献。做过夏农官的不窋,自窜于戎狄之间,不仅保存了周人的有生力量,而且为农业滞后甚至是农业生产极为原始的豳地带去了中原夏族早已成熟的农耕文明;不窋之孙公刘居豳,先周民从此拥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成为一个强大的农业军事国家。经过三代周人的努力创业,最终使北豳(狭今庆阳,广今整个陇东地区)成为了中华农耕文化的发祥地之一。而《诗经·周颂·载芟》《诗经·豳风·七月》《诗经·大雅·公刘》三首诗全面描述了不窋三代在北豳艰苦创业、积蓄力量、奠定基础、不断壮大的过程。
一、《载芟》——自窜犬戎开荒垦田
最早记载不窋自窜戎狄的说法见于《国语·周语》,其曰:“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不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史记·周本记》亦云:“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据史而言,周人先祖不窋曾生活在犬戎之地(即今天的庆阳地区),这决定了不窋及生活于其间的子孙后代在先周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带领族人,改变、利用还处于荒置原始状态的豳地自然条件,伐木除草,开荒垦田,发展农业生产,最终建立邦国。
古北豳,当时为戎狄占居,“不窋失官,去夏而迁于豳,豳接西戎,北接狄也”(《国语·周语》韦昭注),《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不窋故城在庆州弘化县(弘化县即今甘肃庆阳县)南三里,即不窋在戎狄之间所居之城也。”[2](P113)明·嘉靖《庆阳府志》,正德五年《序》曰:“庆阳禹贡雍州之地,周之先不窋所居,亦曰北豳。”其成化十七年《序》曰:“庆阳古北豳之地。”[3]清人赵本植《庆阳府志》曰:“不窋,后稷之后,值夏德衰乱,窜居北豳,即今庆阳也。”《元和郡县志·宁州》称宁州为:“古西戎地也,当夏之衰,公刘居焉。……按今州理城,即公刘邑地也。”宁州州治即今庆阳的宁县县城。李学勤先生主编《中国古代文明与国家形成研究》:“值得注意者,自这一代逆经河,在循支流马莲河而上100多公里,为甘肃庆阳地区,传说周先公不宙‘奔戎狄之间即在此。”张剑《<幽风>与北幽》一文认为,《幽风》中“幽”的地域不仅包括今旬邑县、彬县、长武县一带(即公刘以后周族创业发展的南幽),也包括与南幽紧密相连接的地处子午岭西麓北端的“北幽”,即今甘肃陇东之庆阳、宁县、正宁、合水一带的广大地区。[4]齐社祥《公刘旧邑考》说:“幽地当在子午岭西麓南段及东南,即今甘肃省之庆阳、合水、宁县、正宁(古北幽)及陕西省之彬县、旬邑、永寿、长武(古南幽)一带广大范围。”[5]文献资料和今人的考证证明,不窋当时迁往之地正是戎狄杂居、牧草丰茂、荒原深广的古北豳,今天的庆阳地区。这里为周人提供了重要的发展机遇,其“距夏王朝统治中心较远又宜于发展农牧业生产”[6](P101),使以农牧业为特征的周人有了足够可以利用的自然资源,令其充分发挥所长;但也同样是周人发展中一次重大的挑战,这里地处“子午岭西麓北端,山川源地貌兼具,森林深广,牧草丰茂,林果满山,兽鸟成群”[7](P30),几乎属于没有开发过的原始荒地,危险重重且开垦极难,而《周颂·载芟》则以恢弘磅礴的场面、字字实录的笔调、欢欣鼓舞的情绪再现了周人窜戎,艰苦创业的第一步——伐木开荒、除草耕种、秋收百谷、敬祭先祖。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彊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有厌翼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载芟》)
《载芟》前十四句主要叙述了男女老少、举家齐上、除草伐木、垦田开荒的宏大场面。笔者以为这是全诗的重点所在。“载芟载柞,其耕泽泽。”两句直接铺叙不窋一族初到草长木深、宜牧宜农的庆阳,便不辞劳苦,割除杂草、砍伐树木、翻耕拓荒的创业场面。“载芟载柞”,《郑箋》释“载,始也”,《正义》曰:“此本其开地之初,故载为始。”《传》语“除草曰芟。除木曰柞”。《正义》曰:“隐六年《左传》云:‘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是除草曰芟也。”《秋官·柞氏》作:“掌攻草木及林麓,是除木曰柞。”《释文》云:“柞,側伯反,除木也。”《释文》“泽泽音释释”,《释訓》云:“释释,耕也。”舍人曰:“释释猶藿藿,解散之意。”郭云:“言士解也。”由典籍中的释义可见,两句中出现的实词意义相近,都含开荒之意,显然写诗之人并非简单重复,而旨在渲染强调,又将其置于首句,足见周人历史中此举非常重要。最为艰难的一步走出后,紧接着便是在新开发的田地中辛勤的耕耘。“千耦其耘,徂隰(《正义》曰:原隰者,地形高下之別名。隰指田形而言,则是未尝垦发,故知谓新发田也。)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强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反映出当时土地开发的庞大规模,全民劳动的热烈场面。成千对的农人两两相扶,耕田除草,从低洼新田到高坡垅田,一家之长、家族子孙、手足兄弟、妇孺老人,田间畛上从南到北,到处都是人们欢欣劳作的身影。场面宏大热烈,表现出周人在新的环境中的昂扬斗志。“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凭藉着先祖后稷弃流传下来的松土、选种、除草等种植谷物的方法,以及先周民精心的管理,庄稼长势茁壮饱满,秋收时节,谷物成堆。“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先周民承继后稷遗训以丰收的百谷祭祀先祖,祈求他们新的家园兴旺发达。尤其“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极为贴切地描述出周人在陌生的新环境下初次创业竟大获丰收时内心的意外、激动与喜悦之情。
从诗文本来看,《载芟》首叙垦田播种,中接夏收秋获,末道丰年庆祀。尤其用史诗般恢弘的笔调浓墨重彩地再现了不窋北上自窜于戎,以期发挥农业特长,谋求新发展而砍树掘木、除草翻土的热烈场面,至于周人初据豳地,首战告捷,告天祭祖等诸项事宜,则顺理成章,直叙而下,其间流露着毫无掩饰的自信与喜悦之情。可以说《载芟》诗篇唱响了先周民在庆阳陇东成功创业发展的第一曲。
二、《七月》——兼容并蓄发展农牧
《史记·货殖列传》云:“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而公刘适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墙,殖五谷。”《汉书·地理志》载:“昔后稷封剺,公刘处豳,大王迁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墙,务本业。”[8](P1642)周人从后稷开始,就以农立足,而不窋三代迁入的豳地为当时的少数民族戎狄所占居。戎狄亦称羌戎,是商周至春秋时期活动在西北地区的一个民族,《礼记·王制》曰:“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9]这是甘肃最古老的民族。他们长期散居关中周围地区,有着比较固定的活动地域,基本上活动于陇山东西和渭水、泾水、洛水之间,“被发衣皮”,“聚柴薪而焚之”(《礼记·王制》),“所居无常,随依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后汉书·西羌传》),属典型的游牧民族,在先周民来之前,古豳地主导经济应以狩猎、畜牧、采集为主,农业生产滞后,处于原始阶段。
《西羌传》记载:夏帝相“乃征畎夷”,《竹书纪年》有云:夏桀三年“畎夷入于岐以叛”,李仲立先生怀疑此指公刘迁豳一事,从时间上来说是合适的,而畎字从田,似乎与耕种又有着某种联系,这恰恰说明,先周民入狄后大兴农耕生产,发展农业经济,不仅壮大了自身实力,而且惠及庆阳地区的土著戎狄,他们也逐渐接受并学会了掌握先进的农业耕作方法而与周人融合;同样,周人在推行农业经济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吸收和接纳戎狄游牧文化中的可取之处,使其农事生产不可避免地土著化、戎狄化。二者共同融合发展,最终形成了古北豳极具地域特色的半农半牧农耕经济。
《豳风·七月》则全景式的展现了不窋、鞠陶、公刘三代海纳百川、相地之宜,把农耕种植与林果产业、畜牧养殖相结合,使这片未曾开垦的处女地逐渐成为以农耕为主的农牧区的过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常。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七月》以四季作息为经,以桑田稼穑为纬,气势磅礴地铺叙了周人正月开始修理农具,春季下田翻土种地,秋季收割、打碾的过程(“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九月叔苴,十月获稻。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方玉润《诗经原始》中说:“《豳风·七月》一篇所言皆农桑稼墙之事。非躬亲陇亩,久于其道者,不能言之亲切有味也如是。”从正月修理农具到十月清理打谷场,农耕劳作仍然是农人们最主要的生产任务。尤其诗中所描写的农忙时节妇女田间送饭这一细节(“同我妇子,馌彼南亩”),逐渐演变为陇东地区极具特色的民间百姓“送麦饭”的习俗,流传至今,影响深远。(详见拙文《<豳风·七月>蕴藏陇东民俗发微》,黑河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
除此之外,诗中更描写了丰富多样的农副牧业生产。其一林果种植,“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六月食郁及薁(“郁”李的一种、“薁”野葡萄),八月剥枣”,由诗中“描写林果栽植情况,可以看出林果已是当时农耕生产和生活的重要补充,林果业的发展已经受到相当的重视”[10](P31)。其二采集收藏,“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八月萑苇”,“八月剥枣”,“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野外人们也忙得不亦乐乎,采摘桑叶,收割萑草、芦苇,扑打红枣,采集野菜,当时豳地周人虽然农耕生产已有了长足发展和进步,但他们也接受了戎狄“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11](P331)的生活方式,并且将采集劳动发展为与农耕生产并存的在物质生产中占重要地位的一种生产方式。其三副业加工,如纺织副业及纺织品,“无衣无褐”中的“褐”是古豳地以羊毛或麻捻线织成的一种厚而粗但耐寒的布制成的褐衣(详见拙文《<豳风·七月>蕴藏陇东民俗发微》,黑河学院学报,2013第5期),“八月载绩,九月授衣……为公子裳”中的“衣”与“裳”则是养蚕抽丝纺织而成的丝织布料制成的衣物。再如染色加工,“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两句反映出当时的染色加工技术已相当成熟,还有皮革加工“取彼狐狸,为公子裘”,酿造加工,“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用具器物加工“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昼尔于茅,宵尔索綯”的草编加工,割回茅草捻成绳索,这里的茅草特指生长在北豳地区韧性极强、草叶修长的一种植物,当地人称其“豳草”[12](P33)。其四狩猎畜牧,“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献羔祭韭,曰杀羔羊”。一方面周人学习戎狄狩猎,农闲上山,以狩补农;另一方面大力发展家畜养殖,主要是蓄养家猪和牧羊,“豳”从甲骨字形看恰如一把火架烧着两头猪,有可能豳地豕类极多,诗中亦云“言私其豵,献豜于公”,豵指小野猪,豜指打野猪,不排除周人猎回野猪,用以蓄养的可能。《公刘》中又曰:“执豕于牢。”足见,家猪蓄养已十分成熟。戎狄又称羌,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羊部》解释:“羌,西戎牧羊人也。”《风俗通》说:“羌,本西戎卑贱者也,主牧羊。”有当地土著戎狄的牧羊基础,周人更是重视养羊业的发展,并且使其成为周人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吃、穿甚至神圣的祭祀都与羊关系密切,可见当时畜羊业极为繁盛,非常受周人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