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生命末端绽放的腊叶
2014-11-22瞿靖
摘 要:《腊叶》是《野草》中独具特色的抒情性散文诗。鲁迅用腊叶自况,用冷暖色交织的腊叶世界,展示着温暖与伤感弥漫着的内心世界,宽慰“爱我者”的同时又进行着自我安慰,同时在虚妄的永恒性与生命的短暂性对比下,选择活在当下。
关键词:冷暖色 自我安慰 虚妄的永恒性 生命的短暂性 活在当下
《腊叶》是《野草》中独具特色的抒情性散文诗。它不同于其它篇章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黑夜,也不同于其它文本中多处强烈呈现出来的孤独者的绝望反抗。虽然在文本最后透着一股浓烈的悲凉之意,但是它很大程度上是温暖的。它是鲁迅卸下战斗的铠甲、放松时刻紧绷着的神经时所作,犹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用从容的口吻讲述着爱与被爱的故事,以病叶自况,用参透生死的达观来劝解他人并聊以自慰,揭示着鲁迅活在当下的生命选择。
一、冷暖色交织的视觉世界
鲁迅擅于用有关色彩的词语来描写事物,用来增强文本的画面感,给人以强烈的视觉感受,展示着不同的生存状态。在《腊叶》中,鲁迅用了很多色彩的词语来形容腊叶,用去年带有暖色系的词语与今年的冷色系词语相对照,形象鲜明地表达着不同的心境与生命的不同生存状态。
鲁迅用了八种有关色彩的词语来刻画去年的腊叶。诸如红色、青葱、浅绛、绯红、浓绿、乌黑、黄和绿等词语。这些词语无一例外地透着一股强烈的生命感,展现一种色彩斑斓的视觉世界。着墨是浓墨重彩,而非轻描淡写。读者也可从中窥视出鲁迅所偏爱的强劲的生命状态。鲁迅通过这些强烈的色彩词语的使用,首先为读者描绘了一幅生命发展的轨迹图。青葱代表着朝气勃发的青年岁月,经过春夏的时间更迭,在霜降之际的秋天,木叶多半凋零的时候,枫叶开始变红,用红色和浅绛来象征着生命的成熟,由青年的稚嫩转变为中年的沉稳,而用乌黑象征着生命正在遭受着侵袭和痛苦。其次,鲁迅还通过这些色彩的词语展示着生命的不同状态。一种是犹如“霜叶红于二月花”般炙热的生命的状态,散发着强烈的生命力。红色是鲜血的颜色,总是给人一股热情与浓烈之感。在众多植物凋零的瑟瑟秋天,红色的枫叶在萧索的冷色系的世界中燃烧着自我,强势而又顽强地反抗着寒冷与苍白的无力深秋。然而鲁迅又接着描写了第二种生命状态,即“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的陨落状态。象征着这些富有朝气的年轻生命过早的陨落,暗示着作者对于这些牺牲了的先觉者的赞颂与无限爱怜之情。而第三种生命状态则是“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的病叶状态。鲁迅用乌黑这个色彩词语来形容病叶,并非选择用灰黑等词语,原因在于乌黑代表着遭受痛苦程度之深,用黑的程度之深和之重来透着一股强劲之力,而选择用红黄绿斑斓的色彩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生命的丰富性。虽然是有蛀孔的病叶,可是依然给人以生气,同时毫不有损那明眸般向人间凝视的生命反抗之力量。不同于瑟瑟发抖的粉红小花,而是如同野草一样顽强地释放自己生命的强劲与反抗。
相比起去年暖色的世界,鲁迅用冷色的词语来形容今年的世界。表达着不同的心境与不同的生命状态。正如在文章中所说:“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对于今年的腊叶,鲁迅只用了黄蜡这个色彩的词语来修饰,黄蜡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生命将尽之感,象征着生命状态由生机勃勃的反抗转为死气沉沉的枯寂,由饱满转变为干瘪的生命状态,一种失去了生命力、毫无生气的枯萎状态。这恐怕也是当时鲁迅的苦闷心境的象征吧。
鲁迅除了在《腊叶》中使用了很多色彩的词语,在《野草》的其它篇章也同样使用了很多象征着生命状态的色彩词语。关于这方面的研究,钱理群先生已经联系到了鲁迅的所有小说研究,而在《野草》中大约使用了21种有关色彩的词语。暖色系的词语象征着鲁迅对于强劲而热烈的生命的赞扬:猩红色,青,浓绿,鲜红,血红,红珊瑚色。这些鲜艳的红色给人以热烈,奔放。此外还用了黑色的词语,诸如黑长袍、黑色短衣裤、乌黑等厚实的词语,无疑给人一种生命的厚重感,同时又暗示着反抗之力量,正如鲁迅直立的短发给人以倔强与不屈之感。但是鲁迅也使用了一些冷色系的词语,诸如在《乞求者》里出现的灰土,在《希望》中出现的苍白等词语,给人一种毫无色彩、毫无活力的生命衰败之感,令人窒息。同样鲁迅还使用了粉红色等一系列的词语来表现着生命的另一种生存状态——怯弱者的苟且偷生,没有勇气去反抗黑暗。粉红本来就给人一种生命力量的单薄与娇弱,虽有生命,但需要人保护,缺乏生命的厚重感,不如乌黑,鲜红等词语来得有力量。
二、鲁迅的自况:爱与被爱者
《腊叶》通篇看似只用视觉色彩鲜明的词语来描绘了一幅由青葱转为黄蜡色的生命岁月之轨迹,由一种生机勃发的生命状态滑入另一种毫无生气的衰败状态。然而鲁迅并非只是单纯写腊叶,而是用腊叶自况,文中的“我”则是代表着爱我的人。
在许广平《欣慰的纪念》中曾回忆:“后来据他自己承认,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1]鲁迅用“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的病叶来自况。何以鲁迅会以病叶自况?原因在于鲁迅在1923至1925年间身体一直欠佳,在其日记里就经常记载着去山本医院就诊的记录。诸如在“1923年10月,10月1日大发热,以阿思匹林取汗,2日上午往山本医院诊”[2],“1924年2月28日去山本医院诊,云是神经痛而非肋膜炎也”[3],特别是1924年的3月去医院的的次数最频繁,3月4日、6日、8日、11日、13日、15日、18日、20日、25日、29日和31日均在日记里提到去山本医院就诊[4],而在1925年写《腊叶》之前的一段时间也总是身患疾病,1925年的9月、10月、11月和12月都去山本医院治疗。在《鲁迅年谱》中曾记录到:“1925年9月1日肺病复发,本日开始往本山医院就诊。这次发病,连绵数月,开始时持续发热,至23日而越益严重。”[5]这几年的肺病折磨着鲁迅,消耗着精力,在身体层面自然可称为病人。然而除了客观身体上的疾病以外,加之鲁迅经常受到恶意的攻击,遭到背叛,五四运动的退潮,内心的极其苦闷与绝望,不断感受到周围环境强加给的孤独,因此用虫蛀的病叶形象来自况。正如许广平所说:“持久而扩的战斗,鲁迅先生拿一支笔横扫千军之后,也难免不筋疲力尽,甚至病起来。”[6]鲁迅承受着来自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病痛。因此,鲁迅以病叶自居十分恰当。
而在文中的“我”则是象征着爱惜鲁迅的人。“我”不忍心病叶与群叶一同飘散,而将病叶保存的行为则象征着鲁迅身边关心鲁迅和爱护鲁迅的行为,希望鲁迅保持身体健康。据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7]作为一个永远昂着头,拿着武器,时刻与黑暗进行着绝望反抗的勇士,在忍受着孤独与无尽伤痛时,身边长存着一股温暖的守护之光,这使鲁迅由衷地感到欣慰与感激。虽然鲁迅明白有时温暖也是一种牵绊,但这毫不影响鲁迅对“爱我之人”的一种感激。这也正是《腊叶》不同于其它篇章的原因所在,它是一个永远远行的战士敞开胸怀说着最温柔的心里话。
然而这“爱我者”究竟是指谁?孙伏园在《鲁迅先生二三事》中写到是指景宋先生,即许广平。原文这样写道:“不过《腊叶》写成以后,先生曾给我看原稿:仿佛作为闲谈似的,我曾发过一次傻问:何以这篇题材取了‘腊叶。先生给我的答案,当初便使我如获至宝,但一直没有向人说过。至今印象还是深刻。觉得说说也无妨了。‘许公很鼓励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面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雁门集》等等却是无关宏旨的。”[8]那么许公是谁?据孙伏园分析:“但那时的‘许公绝不是其他四位,确指的是景宋先生。”[9]通过鲁迅与孙伏园的对话,可知《腊叶》的感兴来自于许广平,是她对鲁迅无微不至的爱护给了鲁迅创作这篇文章的灵感,然而这并不仅仅意味着《腊叶》只是为许广平所作,而应是为包括许广平在内的无数守候鲁迅生命的惜叶者所著。鲁迅就曾在给许钦文的信件中多次提到自己患病的事情,诸如:“我其实无病。……所以现在不喝酒而少吸烟,多睡觉,病也好起来了。”[10]“我病已渐愈,或者可以说痊愈了罢”[11]。从这些痊愈和无病的话语可以看出鲁迅在安慰着许钦文,同时不难推测出许钦文对鲁迅的身体也是时时挂怀的。而在许广平回忆鲁迅时提到:“在某一天的夏夜,得着他同乡人的见告,立刻,我们在他的客厅里,婉转陈说,请求他不要自暴自弃,为了应付敌人,更不能轻易使自己生起病起。”[12]从上述的这几段文字就可以看出当时守护和爱惜鲁迅的“爱我者”很多,鲁迅并非单单只是为许广平而作,也是为所有关心鲁迅和想要保存他的人而作。
三、短暂与永恒的思考:活在当下
鲁迅注定是一个远行者,永远选择“在路上”的生命状态。正如《过客》里的夜行者一样,永远向前。因此面对许广平以及关心爱护鲁迅的守护者给予的温暖和怜惜,鲁迅只有表示感激,但这种感激并不能牵绊鲁迅行走的步伐。因此鲁迅用短暂和永恒的关系来劝慰着这些“爱我之人”,选择活在当下,永远是生命的进行时。
正如文本中所说:“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不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色彩斑斓的腊叶只能在短暂的时间中保存,随着时光的流逝,终将会消褪殆尽,不会存在什么永恒的保存,否定了事物的永恒性。同时用青葱代表着年轻健康的生命,即使“爱我之人”希望“我”身体健康,不是病叶,由于任何东西都没有永恒性,所以青葱的生命只是会比病叶多延续一点时间,但终将还是如枯黄的病叶一样,颜色消褪,在时间得磨洗中耗尽生命,直至死亡。因此不会有永久的健康和生命。鲁迅用这种短暂和永恒的比较来宽慰着守候之人,同时也是在安慰着自己,用一种参透生死的达观心态聊以自慰。虽然读者仍能在文本的末尾读到达观心态背后隐藏着无限的苍凉与伤感。诸如文中:“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在霜降之际,木叶凋零,腊叶的枯黄,这一切都如鲁迅的内心一样的孤寂和寒冷,这些环境描写也正是鲁迅的内心实在感受。用一句“枫叶更何消说得”来为“爱我者”和自己进行着慰藉,感叹着人世的苍凉与无常。
鲁迅在最后一个自然段用豁达的心态劝慰着他人,安慰着自己,但这并不代表着鲁迅就选择了消极的人生态度、逆来顺受的颓败之态。相反,鲁迅选择了活在当下。因为没有永恒性,在短暂的生命中要时时刻刻活在生命的进行时中。鲁迅面对希望,面对“爱我者”想要保存“我”的举动,不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的心态,鲁迅虽然感激,但是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不妄想希望。正如在《影的告别》中的自我表白:“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鲁迅认为希望是飘渺的,虚妄的,只有当下和现时性才是实实在在的。他同许广平的信中就谈道:“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13]鲁迅更愿意活在现在的世界,因此他在给许钦文的信中谈到四幕剧时,就对剧中的天文学家发表了评论,他认为天文学家的声音虽然远大,却有些空虚。[14]实际生活里鲁迅并不奢求希望,而是将自己的生命时时刻刻活在现在。萧红就曾回忆鲁迅在生病的最后几年还是忙着校《海上述林》,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15],在许广平的回忆中,鲁迅永远是在每时每刻绽放自己生命,不愿浪费时间。“譬如倦了,倒在床上睡两三个小时,衣裳不脱,甚至盖被不用。就这样,像兵士伏在战壕休息一下一样,又像北京话的‘打一个盹,翻个身醒了,抽一枝烟,又写作了。”[16]从这些回忆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鲁迅用自己的实践来印证着活在当下的现在时选择,抛弃了虚妄的未来与希望,行走在路上。
结语
冷暖色交织的腊叶世界,温暖与伤感弥漫着的内心世界和虚妄的永恒性与活在当下的现时性的人生选择构成了《腊叶》这篇独具一格的散文诗。它是从容的,又同时夹杂着些许伤感和苍凉,但同时又是温暖的。
注释:
[1][6][12][16]许广平:《欣慰的纪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页,第159页,第159页,第82页。
[2][3][4][10][11][14]鲁迅:《鲁迅日记(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402-403页,第420页,第420-422页,第75页,第77页,第76页。
[5]复旦大学,上海师院,上海师大《鲁迅年谱》编写组:《鲁迅年谱》,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74页。
[7]转引自鲁迅:《野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6页。
[8][9]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9页,第20页。
[13]鲁迅:《两地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68页。
[15]萧红:《萧红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68页。
(瞿靖 重庆 西南大学文学院 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