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表达
2014-11-21崔明秋
崔明秋
无法给清晨下一个确切的定义,雾气遮蔽了夜晚溜走的脚印,与梦境混为一谈,鸟鸣失踪于初冬灰色的枝桠。抽身于昨日,我看不到今日有何纪念的意味。一切苦厄都还悬浮于世,孤独拥挤在天空,麻木的眼神蔓延至战栗。我必须给自己做一次心理辅导,让灵魂屈服于身体的卑俗。古老的疑问与生活似乎毫无关联,浪漫主义的诗句拯救不了饥饿的胃。我动手撕扯时间,脱落的发丝有点悲剧色彩。污垢与灰尘组成的掠夺与我的骄傲对峙,我无法如柳枝般柔软依依。隐秘其实也是清晨的一部分,一个虚弱的自己在镜子面前被化妆成虚伪,悖论往往比真理更有力量。
衰败的何止是草木?还有时光、心情、阳光,以及一些无法说出来处的忧伤。忽然想起的往事,被岁月的烟尘遮蔽的名字,失去色彩的情节,在子夜的黑暗中浮现。没有牵挂,没有理不清的思念,更没有剪不断的情愫,多年来在我的记忆里走失。还有当初的自己,也不知不觉在那时的风中走失。失语的初冬努力集结一场雪,深秋不肯退场的眼神还在最后的枯叶上颤抖。天空驱逐了梦想,乌云还原苍凉的底色,大地上的果实躲藏在掌纹里取暖。昏昏欲睡,书页里的故事也迟疑着,看不到结尾。门罗笔下的一次逃离竟又回到原点,逃离的也许是那个陈旧的自己。漫长的冷,被一阵风牵出,长夜如山般倒塌……
雪落大地时,只需要用心地倾听。所有的陈述与比喻都用旧了,变得庸常不堪。倾听中,灵魂在低语,梦境中的美一点点辽阔起来,只存在于文字中的缠绵悱恻也有了圆满的结局。最后的枯叶还在哀叹,灰色的枝条不愿收留残破的年华。衰草干瘪的腰身弯曲成冬天的意味深长,深刻而无声的独白无处不在。雪落下,与夜晚轻声交谈,童话在窗外展开。黑暗销声匿迹,大地皲裂的皮肤被滋润,被爱抚。雪花拍着窗口,空洞的窗口终于有了幻想的线索。孩子的眼里期待着明天的一场雪中嬉戏。
寒冷围堵的世界,一片苍茫。所有的声音都被省略了,所有的表情也都被隐藏起来,下午五点钟的灯光在瑟瑟发抖。十二月的日子蜷缩在薄薄的最后一页日历里,一年的尾音低低地在寒冷中响起。我看到冬至,看到圣诞,看到跃跃欲试的元旦在等待着拉开新一年的序幕。没有感伤,也没有被催促的急躁,面对窗外那些残雪堆积成的冬天的叹息,我无法说出一个贴切的词语来表达我的内心。书页里的故事被搁置许久,我不牵挂结局。太阳慵懒得不愿唤起一个日子的明亮,梦境在清晨延续,记忆里一些冻僵的名字突然有了血肉,身体里依然翻转着不为人知的疼痛。失去想念,就是失去美好的情愫。一个人的形而上多少都有凄凉的意味……无法在日常的情节中抽身,一个下午就是一次颓废。在这个季节,一切都有被搁浅的理由,等待春天是最好的借口。“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变老”,这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放纵?还是要努力拼凑时间的碎片,在残缺的世界里学会赞美,十二月不应该放弃思考。生活里的诗意不能被斩尽杀绝。
生活中有没有诗意?这绝对是个问题。任何一种回答都合情合理,而需要怀疑的是生活本身。一个上午并无实质性的内容,三月的阳光恍然有种逼仄的感觉,让我不敢放松。纵使每一个夜晚都有预料中的失眠,而肉身的痛苦似乎总小于精神的空虚。没有理由解释。各种表情背后是各色的人生。“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三月的开端是应该注入诗意,辜负终归是件无法弥补的事。我可以在白纸上书写无尽的苍凉,却必须在春天的掌心里,灿若桃花。尽管倦意深深,渴望一次完整的睡眠,但我依然钟情于泥土深处一声声美好的召唤。足不出户,也未必是某种姿态。只要有一扇窗敞开着,与世界的联系就从未中断。时间里隐藏着未知的答案,谁的幸福与不幸都无法界定。没有哪一种生活是想要或者不想要的,最遥远的距离是与明天的距离。别问春寒隐身于何处,谁的心中没有说不出的春寒?我没有许下承诺,而每一天又都似乎在履行着承诺。我刻意在文字中寻找生活中失落的部分,而更大的空虚却在等着我……
清晨醒来,天还是阴沉着,一夜的哀伤没有随夜色的退场而有丝毫的缩减。静悄悄的,梦境还在游离,疲倦从头到脚,《雪国》上边落了一层薄薄的昨夜的灰尘……六点钟是不允许继续在梦境里徘徊的。低温持续,面食店里蒸包子的腾腾热气弥漫出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而包子的味道没什么改变,像一成不变的生活,忙碌,又有些涣散。在厨房里向外望去,乌云一点点地逼近大地,潮湿的空气,潮湿的表情,鸟鸣也是潮湿的。昨天下过的雪,早已踪迹全无,沦陷在这座城市的虚伪里。并不急于渴望随季节变换而即将呈现的绿意,黑色的枝头还悬挂着去年的枯叶。清明已到,而四月,“墨水足够用来哭泣”。我想起久远的童年,春天唤起我内心里的美好,那时,我拥有所有的亲人,每一个人都快乐无忧。成长其实是件不怎么样的事,那么多的痛苦与挣扎,不断地失去,不断地把一个个美好的自己扼杀掉!时间其实从来都没有慢一秒或者快一秒,每一个春天都信守承诺。我在我自己的容颜里变老。
我很多天没有写下一个字,日子冗长,光阴却流水般,不舍昼夜。樱花在气温的高低起伏中悄悄开放,羸弱枝条上肆意的浪漫,让春天的语言有了粉白的颜色。花下无人,我也是迈着每日里匆忙的脚步经过,只是把目光投向花开的地方,我不敢靠近。那满枝的烂漫情怀是纯真可爱的,每一朵花都是上帝的恩泽,为这个世界带来美与幸福。这短短的盛开要等待一年,需要足够的耐心、信心,还有在灰暗寒冷日子的忍耐,花开几日,之后就是长久的冷落与孤寂……这几日的美好对花儿来说多么的重要、宝贵,我不忍心惊扰它们,也不要去打断花儿们的窃窃私语……我写不出一个抒情的词语,多日来,我被咳嗽困扰。我无心进入春天的内部,也不关心伸出泥土的稚嫩小草,我只品味着野菜的苦涩,躲避着阳光的热情,然后继续渴望一夜安眠带来的身体的平静。渐渐的,诉说的欲望越来越淡,缄默不语其实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真理。我日日生活的这座城市仿佛离我越来越远,到处都是陌生人,他们的方言里有我难以理解的道理。我双腿的血管里流动着慵懒的血液,我的出发被折断在一次次的踌躇中。我没有在高处,但我的骨子里有坚硬的孤傲,与生俱来,那是我的灵魂隐秘的胎记。我吞咽白色的药片,我不想在病中打发光阴。我必须牢牢握紧这上帝赐予的礼物——生命,尽管它不过是一场虚妄的盛宴。我在冬天里渴望春天,又在春天里被春天所伤。日出时,我小心规划一个新来的日子,日落时,我又认真修补逝去的日子。明天遥远得不及暗夜里的一场回忆,但明天却是最大的诱惑,那是塞壬的歌声……别赋予生活任何意义,那样一定会大失所望。就像这个任性的春天,它随意摆布着命运,而命运却不得不对它俯首称臣。漫游文字的宫殿,我寻找着生命中真正的激情与悸动。我越来越觉察到文字的神奇与伟大,我在它们的变幻与组合中体味到深刻与丰腴,沉实与躁动。我才疏学浅,功夫轻薄,但我渴望接近大师,渴望在书页里与一个陌生的名字邂逅,然后与他交谈,遗忘春天带给我的伤害。我在日常的不堪、单调中默默忍耐,我不敢抱怨,这是命运,我怎能抗拒得了?即使我抗拒得了,而新的更大的问题又将出现。风筝的幸福就在于牵着它的那根细细的线,而一旦这根线断了,风筝自由了,不幸也就降临了。所以,多年来养成不去奢望的习惯,在忙碌的缝隙,我仰望星空,那何尝不是一种高贵?endprint
最刺耳的尖叫是无声的,智慧从来不会叫嚣。绿色先于黎明醒来,深夜花开,让你在推开窗时,恍若隔世。那个伛偻着脊背的老太太又开始在小区的绿地里忙碌,她踩着春天的裙裾,用她那苍老的十指制造着一场花事。她是孤独的,她也是充实的,她低着头把一生倾诉给泥土,落下的汗水,滋润了一棵小草的渴望。我常常站在阳台里,自愧不如,我幻想我的老年,是否也会有这样的体力与耐心,去种植一片花开?习惯悬浮于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在所谓文明的浸润下,渐渐失去劳动的能力。我在一点点地失去活着的根须,思想也在温室里萎靡不振,我甚至担心有一天它会消失不见。而远处,我的乡亲正在付出全部的体力,种植庄稼。我何时对他们心生感恩?我又何时对一粒粮食心生敬畏?土地赋予他们最伟大的思想,而他们却从不表达。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来索取的,尼采说:“不能贡献欢乐者便不应当希冀享受欢乐。而一个人也根本不应该有享乐的念头!”
接受一场雨,就是接受一种命运,在低温中穿行,我看到花开没有错过时节。雨,单纯地落下,洗净新绿的枝条,却无法洗去世界的浮躁。我在夜晚听雨缓缓而有节奏地落下,黑暗被淋出哀怨的味道,而遥远的时间的回声也回荡在耳畔。经过丁香盛开的路径,踩疼五月的脚趾,那些青涩岁月的往事在枝头悬挂。我曾经那样执著地寻觅,在小镇落寞的街头,在城市涌动的车流,就为这一场幽怨的紫色的花事。我不想错过,可那馥郁的香气却在我的指缝间溜走,我的掌心里只有岁月的暗影浮动。蒲公英包裹着一颗轻薄易碎的小心愿,而风的无心之举却撕破了那小小的江山。我漫无目的地度日,春色被一场雨省略,颓废的事物已无法在大地安身,而时间在空耗的等待中被无端地虚度。时间也许就是为了虚度的……
阴郁的天空仍然爬行着一个日子的秩序。残砖朽木散落在阴暗的角落,废弃的岁月被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拆除。腐朽的味道在空气中流动,似乎在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曾经经历怎样艰难的生活。那棵高大的杨树的身姿也已老迈,摇摇晃晃的枝条似乎已对这孤单的命运失去最后的耐心,它也在等待被时间有力地连根拔起。锤子落在硬物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像一个古老的咒语,覆盖了五月的伤口。太多杂沓的脚步扰乱了告别时的伤感,夕光闪烁其词,所有的守望到最后都不过是被一朵云淡淡地牵走的刹那。一生的盼念原本不值一提,一场梦终归是无法破译的预言。荒芜无处不在,野草在灯火通明处狂欢。在月色里种植无边的沉醉,而谁又是那个拯救落荒而逃的人呢?
一年里,我要在低温中度过多少日子?漫长寒冷的冬天是我的命运的一部分,我冻僵的双手握不住一片雪花的亲吻。慢慢的,我学会了在寒冷中等待,等待第一片绿叶吐露春意,等待樱花含羞说出深埋的爱情。这五月的风,怨怒地撕扯着初夏的青丝,它摇动着开放的丁香,大口吞下香气,不遗余力。阳光怯懦,暖意在人间退场,各种病症袭来,我无处躲藏。我在初夏买回厚实的毛衣,我进入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我恐惧窗外的事物,梦境中的大雪堆积在我的咽喉,我努力压制,却咳着日子的硬伤。我窥视陌生人的表情,低温似乎并没有搅扰他们的生活,他们穿行在街市,手里的菠菜绿意新鲜。只要太阳照常升起,日子就被赋予意义,这是心照不宣的真理。我不断地质疑着自己:我是在等待春天吗?也许我一直等待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落日不朽,它沉入另一个斑斓的世界,人间高贵的血统就消失不见。大地上遍布伤口,沉默的嘴唇压迫着夜晚的呼吸。风失去了高傲的骨骼,只有星辰的影子泛着梦幻的光……尘世是一场巨大的厌倦,人间是一场巨大的病。隐秘的疼痛露出尖利的牙齿,我在书页里寻找古老的慰抚。太多的寒凉侵入我的生活,我脆弱的肺里充满抗议。时间静止,死亡似乎与人间没有关联。在梦境里,每一个人都是伟大的艺术家,黑夜的肩胛骨上悬挂着轻薄的命运。抽空千年的时光,复活一阕诗词里的爱情,喃喃细语在耳畔鲜活。我悄悄起身,去摆放无处安身的月光。
这雨毕竟是立夏在耳畔的低语,它们和新绿的叶子讨论着未来的时日,低温的存在无法让精神静止。合上书页,内心的湖水依旧泛着涟漪,就像一场重逢,远去的日子的回声荡漾着遗憾。幻想站立在时间的肩头,远处的树木难以萌发最初的情愫。老旧的楼房抖落着生活的烟尘,劣质烟草把清晨呛得气喘吁吁。积水在墙角,像多年的厄运,散发着腥臭的味道。我经过时匆匆的脚步有逃离的意味。我看见市场的大门早早地打开,小贩们推着他们的命运急急地涌入,一日刚刚开始,就要争分夺秒。粘着汗水和体温的钞票是悲哀的幸福。下午依旧空洞,我妄图在雨后的泥土中翻拣出诗意。丁香抓紧为数不多的时日,开放着一个梦幻般的花期。它最后的心事悬挂在枝头,却无人聆听。时间无法生出怜惜,它坚硬的手指已经摘走了最美的一朵,只留疼痛在我的眼里……
在一片叶子的稚嫩眼神中,我瞻仰青春的遗容。亿万只马蹄在我的胸腔奔腾,沉默包裹着一场大火的烈焰。锈迹斑斑的往事,离散、抉择、失落、绝望,还有纠缠不清的雨雪风霜,都不过是命运的不屑一瞥。一生都在做着一种斗争,耗尽年华,却乐此不疲。卡夫卡说:“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这个世界。”沿着回忆的脉络,我看见无数个自己,越是前行,越是远离当初的那个自己。没有一次叙述是完整的,没有一次描写是完美的,驱逐形容词,深不可测的疼痛开放在五月的骨骼上。我不必怀疑在我的身体里翻涌着秋天的衰败,伤感的十指揉皱诗行里的相思。无可抗拒,在时间之伤里纠结,节节败退。悬浮在风中的想望,退化成一块岩石的粗劣,溢美之辞坍塌在一转身的刹那……
我肆意挥霍着时光,我在虚度中体味着虚度。而我又仿佛被时光驱赶,在多云的天空下,用尽力气把一个日子割碎。我疲倦地陷入下午的荒凉,一些未完的情节在梦境中继续。持续的阴郁使得云朵的形状变得粗劣,无法修复的凋谢在枝条上默不作声。我的表达在喉咙里弯曲,多日的病症也找不到解脱的理由。我不想继续吞咽药片,衰老预约了未来,修辞里提前构思着悼念。自由的不是身体,是时间裹挟着的种种可能。虚无无需挽留,另一个自己时刻深陷囹圄。所有的次序都不是次序,漂泊也被限定,你唯一可以丈量的就是两只脚之间的距离。我在陡峭的命运之中浑然不觉,始终像一个旁观者,一枚提前落下的叶子落在我的肩头,留下岁月葱茏的气息……
我的乡音在流亡,表达止于未表达之时。推不翻的原罪使人类终生都归于漂泊的宿命。我在寻找心安之处,而一座座抑郁的城,何处可以心安?我借宿在别人的夜晚,百里之外的故乡,没有一颗星斗在想念我。一些名字悄悄退出人间,而“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孤儿”。笔尖的呼吸难以诞生意义的天空,灰烬之中存在着完美。当最后一个词语出现,一个旧的我就行将消失,而我又该怎样建立一个新的我?在被掏空之后,用什么去塑造另一个我?endprint